1970年春,北部军区716部队门口。
哨兵小张再次看向站在哨亭旁的姑娘,洗得发白的蓝布小袄,怀里抱着个碎花包袱,那个姑娘在那站了有十来分钟了。
察觉到哨兵的视线,歪头打量的姑娘不躲不闪,反而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眼睛弯成月牙。
“同志,您找哪位?”小张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找郑团长哩!”姑娘声音脆生生的,像是刚摘下的青枣。
“请您出示证件。”
姑娘这才想起什么,赶紧从包袱里摸出叠的整整齐齐的介绍信,纸上盖着老家公社的红章。
“请稍等。”
小张仔细检查后向她敬了个礼,转身进了哨亭。
郑海峰大步流星走来时,正看见那姑娘垫着脚去够哨亭旁的树枝,阳光透过新芽照在她乱蓬蓬的短发上,显得那巴掌大的小脸更瘦了。
“你就是林小棠?”
郑海峰声音洪亮,惊得姑娘猛地缩回手,耳边那撮不听话的头发倔强的翘着,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
“是哩!”林小棠小跑过来,棉袄下摆还有不小心沾上的泥点,“您是郑叔叔?我奶奶说您左眉角有颗痣……”
话说到一半,林小棠突然捂住嘴,眼睛滴溜溜转着打量他眉梢。
郑海峰被这直愣愣的目光看得发笑,想起电话里老爷子的嘱托,当年在战场上,要不是老林把他从雪地里背出来……
目光扫过她瘦伶伶手腕,郑海峰心里直叹气,这哪是能干活的料,怕是炊事班最轻省的活计都够呛。
“跟我走吧!”郑海峰领着人往院里走,“你多大了?”
“十四。”
“识字吗?”郑海峰放慢步子迁就她的小短腿。
“初中毕业。”小姑娘一直叽叽喳喳像山雀的声音终于低下去,“后来奶奶病了,就辍学了。”
“怎么想到部队来?”
林小棠闻言抬起头,眼睛亮得像雨后的黑葡萄,“那年下暴雨,有群兵哥哥在我……在村口老无花果树下过夜,宁可淋雨也不进老乡家。”
小姑娘雀跃的比划着,“有个小战士还偷偷给树根培了捧土呢!”
郑海峰脚步一顿,他记得那次联合拉练……这丫头记性倒好。
穿过大操场时,一队士兵喊着口号跑过,整齐的脚步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
林小棠紧紧跟在郑海峰身后,眼睛却忍不住四处打量,看什么都透着股新鲜劲儿。
食堂门口,几个穿着绿军装的士兵正忙着搬运蔬菜,郑海峰回头问她,“会做饭吗?”
“会。”林小棠想起奶奶病重的半年里,她变着法子熬粥炖汤的日子。
郑海峰点点头,带她进了间办公室,烟草味扑面而来。
他抓起电话摇了几下,“接后勤处……老王?你在那正好,明天东食堂多个帮工……对……那个林家丫头……”
电话那头传来嚷嚷声,郑海峰瞥了眼林小棠单薄的身板,“切菜总行吧?……少废话,这是命令!”
郑海峰挂掉电话,狠狠搓了把脸,“你先去炊事班帮忙,管吃管住,每个月十八块。”
“谢谢郑叔叔,我一定好好干。”脆生生的声音里透着高兴。
“明天早上六点,去东食堂报到。”郑海峰指着门口的勤务兵,“你跟着小张去宿舍,先安顿下来。”
部队大院比林小棠想象中要大得多,绿军装在晾衣场上飘扬,食堂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远处训练场上此起彼伏的口号声。
看着林小棠抱着的小包裹,勤务兵小张边走边问,“你就这么点东西?”
“支书爷爷说了,部队里啥都有。”
小张闻言,忍不住又看了眼身后满脸雀跃的小姑娘。
林小棠父母都是烈士,半年前,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世后,她第一次萌生了来部队的念头。
支书爷爷给她介绍信的时候语重心长的说,以后部队就是她的家。
清晨五点,起床号还没响。
林小棠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麻利地换上昨天新领的绿军装,抹了把耳边倔强翘起的发梢,小姑娘戴上略显宽松的帽子遮住,一路小跑往食堂赶去。
初春的晨风带着丝凉意,远处操场上传来隐约的口号声。
东食堂的烟囱早早就冒起了白烟,还没进门就闻到了蒸馒头的香气。
当炊事班长老王看清来人时,手里的大勺差点掉进锅里,郑团长领来的这姑娘,瘦得跟豆芽菜似的,怕是连面粉都扛不动。
“削,削皮总会吧?”
郑海峰无视老王头越皱越紧的眉头,一把将林小棠按在小板凳上,面前是半筐还沾着泥的土豆。
“会!林小棠声音响亮,筐边铁皮刮刀有些锈迹,她拿起抹布擦了擦,露出过分纤细的手腕。
“郑团,您这不是为难人吗?”哪怕来人是团长,倔脾气的老王头也气得眼睛溜圆,“这细胳膊细腿的,削完这怕是要等到后半夜!”
郑海峰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想起老爷子说的孩子手可巧了,可看看军帽下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他觉得自己被老爷子给坑了。
可是当第一个土豆在林小棠掌心转起来时,老王班长惊讶地发现,那小刀像是长在她手上似的,削出的皮又薄又匀,竟半点没浪费果肉。
“嚯!”郑海峰一巴掌拍在案板上,洪亮的嗓门添了几分得意,“这不削得怪好的嘛!”
「人类总喜欢大惊小怪!」林小棠手里的土豆传来细声细气的嘟囔,「轻点儿,你得顺着我腰上这条沟刮呀!」
林小棠眨眨眼,刀尖顺着土豆指点的弧度游走,褐色的外衣像卷帘门似的“唰啦”褪下来,露出金黄的果肉,这回削下的皮薄得能透光,整齐地搭在盆沿上。
“手法挺老练……”老王班长挑了挑眉,拿起削好的土豆皮仔细看了看,转头又挑了个坑坑洼洼的扔给林小棠,“再试试这个。”
「别碰我咯吱窝!」新土豆扭动着抗议,「往左偏点……下面有虫眼要挖深一点……」
新土豆絮絮叨叨,林小棠刀尖灵巧,手腕有节奏地动着,不一会儿又剥出个光溜溜的“金蛋”。
郑海峰乐得直搓手,“老王你看,这丫头是不是天生就该在炊事班!”
「看吧,我就说!」成功泡上冷水澡的土豆得意洋洋,「你们炊事班的那个小战士,每次削皮都刮走我半两肉,心疼死我了!」
林小棠抿嘴忍住笑,窗台下的蒜苗沙沙抖了抖叶子,「快看,新来的能听见咱们说话!」墙角堆着的老白菜也跟着窃窃私语。
林小棠低头假装整理衣角,残次不齐的短发遮住她翘起的嘴角,作为一棵活了数百年的无花果树精,她当然听得见食材在“说话”。
那是个雷雨夜,斧头砍见树皮的剧痛中,她看见裹着头巾的老太太举着煤油灯冲过来,“造孽啊!这树结的果子救过多少娃的命!”
后来连续战乱,老太太先是没了丈夫、接着又没了儿子媳妇,再后来,无花果树精化成了她刚出生便夭折的孙女,报恩来到了林家。
郑海峰成功将人留在炊事班,拍了拍林小棠的肩膀,心满意足的走了。
“大家静一静!”
老王班长粗犷的大嗓门在锅铲碰撞声中响起,“这是新来的小同志,以后就是咱们二灶的人,大家多带带她!”
“同志们好,我叫林小棠!”小姑娘声音清亮,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案板前的婶子忙里偷闲看了一眼,视线在林小棠瘦削的肩膀上打了个转,“这孩子咋瘦成这样?”
老王班长拍了拍面案,看着还不到他胸口的林小棠,“行了,丫头你接着削土豆,晌午炖牛肉用。”
虽然老王的大嗓门依旧震梁响,但语气已经柔和了许多,老王说完转身去盯蒸锅,林小棠这才注意到他有点坡脚。
「小棠妹妹,你好!」
一颗小土豆滚到林小棠脚边,「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们可是后厨情报科长,别看我脸上长斑,这食堂的犄角旮旯我可门儿清!」
旁边筐里的土豆们立刻叽叽喳喳挤过来,「刚才说话的那个是李婶,她切菜从来不带歪的,葱花儿能切得像是尺子量过似的,不过,你可记住了一定不能碰歪她的砧板,不然她能念叨你一整天。」
林小棠抬眼瞧去,李婶头发挽成个髻一丝不苟,正站在案板前切白菜,每刀下去都“噔噔蹬”地响,菜叶堆得整整齐齐,活像操场上列队的兵。
旁边的萝卜等不及插嘴,「看见没,那个白围裙绷得紧紧的,就是钱胖子。」
最圆的那颗土豆晃了晃身子,人模人样的压低声音,「每次他揉面时,围裙带子都快要崩断了,昨儿他还偷偷往兜里藏了块红糖……」
林小棠抿嘴偷笑,余光瞥见钱师傅正撅着屁股和面,围裙后腰的带子果然勒进肉里,活像捆了根麻绳的发酵馒头。
「最瘦的那个是何三妹。」
小土豆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她男人死在战场上了,别看她看着干巴,力气可大的很,扛面袋子比钱胖子还利索,就是不爱说话。」
「瞧瞧,你们土豆就会告状,我可是有正经情报。」
细葱神神秘秘凑过来,「其实何三妹会唱歌,前天夜里刷锅的时候,她哼着《南泥湾》声儿可好听了,就是白天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林小棠忍不住瞥了眼何三妹,她正闷头刮鱼鳞,嘴角绷得紧紧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唱歌的人。
「最讨厌的就是周主任了!」小土豆尖着嗓子学舌,「饭量要定量,不准多打!哼,他自己还不是偷藏了半罐猪油,就藏在橱柜底下!」
林小棠差点笑出声,土豆们突然骚动起来,「讨厌鬼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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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花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