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指腹上传来的细微刺痛把我拉回了现实。我低头,发现手指被口袋里的贝壳的裂痕划出了一道极为细小的伤口。
那个贝壳是我今天白天里捡的。它说不上特殊,普通得甚至有点过分——白白的,小小的,残缺不全的,这样的贝壳无论在哪个海岸都一抓一大把。
“这个贝壳破了。”身旁的黎亘出声提醒。
我将它浸入海里,拂去黏在它表面的沙:“所以才独一无二啊。”
“那照你这么说,每颗贝壳都有它独一无二的地方啊。”
“独一无二的地方不一样嘛。”比如这颗贝壳上裂痕的形状就像极了我左手手腕上血管的脉络。后面这话我没说出口。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回到了官都。
“苏往?苏往?”黎亘叫了我两声。我侧过头看向他,他静了一瞬,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心情不好吗?”
这么明显的吗?我赶紧调整了下表情,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怪异。“吃宵夜去吗?”我问他。
“行。”他依旧话不多,但每次都是肯定的答复。
前往烧烤摊的路上,我慢腾腾地开口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我发现,即使距离高一结束早已过去了三年多的时光,在昔日的笔友前,我也依旧很容易敞开心扉。
当然,敞开心扉并不意味着毫无保留,我仍然会隐瞒掉他不想或不应该知道的部分,并在他追问时顾左右而言他,但整体来看,我说得还算是比较完整连贯的。
他是个很完美的倾听者,没有打断,没有反驳,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我,听着我倾诉的每一句话,偶尔他会就我说的话提出一些疑问,但我不愿提及的也不会多问。
恍惚间,我忽然有一瞬觉得就这么把未提及的关于他的部分告诉他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真是疯了。我暗自腹诽,庆幸着自己仍然是理智占上风。
那些不是什么好回忆。我捏着手里的烤串,越说越没胃口。勉强嚼完了几串后,我干脆地把手里的竹签放下了:“有烟吗?”
他把烟和打火机一起递过来,我道了声谢,点上了——这大概是我今天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我猛地咳嗽起来。呛——我从来没想过荔枝味的东西可以这么呛。说起来,这家伙的烟居然是荔枝味的,怪闷骚。属于烟的苦味和荔枝的甜味一起在嘴里翻滚,混合成了一种难以言表的诡异的味道——不,不,现在最紧急的事态不是这个了。我服了我草这烟怎么往上飘啊啊啊!!!我猝不及防地被烟雾撞了个满眼,世界倏地模糊了,我顿感大事不妙,抬手想擦,却忘了嘴里还叼着根东西,被狠狠地烫了下。“嘶——”我痛呼一声,那根烟随声落地,火光跳动几下,灭了。世界重归清晰,接着循还往复。“啪嗒,啪嗒……”或许模糊了又清晰的,不是世界,而是我的视线。
这时候我反倒冷静下来了。我感觉之前的我像个弱智——烟不往上飘难道还往下落吗?
黎亘递来瓶冒着冷气的矿泉水:“先应急处理下吧,抽不了别太勉强。”
“……谢谢。”
狼狈死了,我心道。不过被这么一搅,我原先别扭的心情居然很神奇地轻松了不少。
吃完东西后,我和黎亘就各回各家了——准确点说是他回他家,我回我在校外自己租的小洋楼。和室友因为学习时间起过几次争执后我干脆地搬了出。但这也不能说是我的错吧,法律系本来任务就多,况且我偶尔还得参加些竞赛,也的确需要时间准备。这件事的处理我觉得我做得还挺漂亮的。我只是更偏好独处,不是不具备社交能力。因此我有时其实挺想告诉白岑:你不用太过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刚才还想到她,一打开手机马看到了她的十几条未读消息和七八个未接来电。我将电话回拔过去,刚一接通就听见了她有点咋咋呼呼的声音:“往往往往往往往往往往!!!”
我哑然失笑:“你是小狗吗?怎么一接通电话就‘往往往’的?”
“我担心你嘛~”电话里传来她带着撒娇意味的尾音,声音有些黏糊,应该是感冒还没好,“给你发消息你也不回我。”
我其实已经在打开微信,逐条逐条地回复她的信息了:“我能有什么事啊?我又不是病号。”
她没再说话,倒是微信闪出了新消息的红点。我也就顺势挂断了电话,转而开始打字交流。
白岑就读的官都师范大学在城市外围的新城区,距老城区中心带的官都大学还有一定距离。所以,即使在同一座城市,我们也只能周末抽空见见面——一般是我去找她,新城区没老城区那么多规矩,更自在些。而且她来找我的话不一定碰得到我的空闲。
和白岑手机上扯了些闲话,最后是她说她头疼要去睡觉才结束了这场对话。退出微信后,我望着主屏幕,蓦地感到一阵空虚。我无意义地划拉了两下屏幕,又神使鬼差地戳开了和黎旦的聊天界面。说实话,我其实有点怀疑他给的我小号——这朋友圈太干净了,隔好几个月才会发一条,稍微划两下甚至能找到前年的记录。但我几乎每次发消息他都是秒回,一点都不像小号的使用频率。
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他吧。我朋友圈基本都是被白岑缠着发的合照,不会比他丰富到哪里去。
我忽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枚贝壳,放在左手手心拍了张照,随后打开朋友圈的编辑界面,打字道:“其实我早就碎了,可偏偏那裂痕是我的血管,是我心跳的证明,是我存在的依据。”
“……”我沉默地盯了它几秒钟,最后将手指放在了删除键上。
这种又矫情又羞耻又中二病还非主流的东西还是快点删掉的好。
我又敲下“今天去了海边”,点击发送,然后蒙上被子开始睡觉——别东想西想了,明天还要赶早八呢。
第二天下课后,我照例打开微信,看看有没有新通知。今日难得清闲,群里安安静静的,就算有新消息也只是别人问个什么事情。我又打开朋友圈。
[岑岑点赞了你的朋友圈]
[岑岑评论了你:和谁一起呀?]
我没回。
余下就是一堆说得上话但不太熟的朋友的例行公事的点赞,我大概知道是哪些人,便也就没从头翻到尾,而是退出朋友圈新通知界面,回到了消息栏。
[黎亘:创世神同学?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消息是半夜三更来的。可能是纠结了很久,也可能是那会儿才想起来。
我打开相册,把他当年的回信回了过去。
“没想到真是你啊。”食堂里,黎亘坐在我对面,慢条斯理地从碗里夹了些姜片花椒之类的佐料放到一旁。
我其实没什么心情吃东西,但我并没有觉得生气或是难过,只是有点复杂。我把饭菜搅匀:“你比起高中变了好多啊。”
“可能因为没那么装了吧。”他笑笑,“你倒是没变什么。”
“嗯,应该吧。”我含糊地应道,心里盘算着我该开个什么话题。“你说,在我国,人们说正事前为什么总要先约着吃顿饭呢?”
“民以食为天的历史传统吧。”他想了想,答,“我国毕竟是个农业起源的国家。”
“有道理。不过除了这个缘由,心理暗示也是一大因素吧。”我想出了东西,心情不错,语气也不自觉地轻快了些,“就像你说的,民以食为天,所以人们在吃饭时状态会更加放松,也更容易在说事时给出积极的反馈。”
“不止,我觉得也有维持氛围的作用。如果不在饭桌上的话,一静下来气氛就会开始变得尴尬,而在饭桌上时,不说话可以是因为吃东西,没那么容易冷场。”
我忽地笑出声来了,揶揄他道:“原来你也知道咱俩一独处就容易冷场啊?”
他也笑:“我可没想这么多。”
接着便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些别的。这时,我的肩膀突然被谁搂住了:“Superise!!!”
是白岑的声音。她好像才注意到这张餐桌上还有个人,慢慢地“诶?”了一声,然后才在我身边坐正。我突然很想原地消失。不管是被外星人抓走也好,还是突然掉进时空裂隙也好,反正能不让我待在这里的话什么都好。
呵,刚刚还在说“饭桌上没那么容易尴尬”呢,结果下一秒,我就在餐桌上呼吸到了凝固的空气。这打脸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你要不要买点什么吃?”我问她。她点点头:“也行。”
我拿出我的校园卡,任白岑挽住胳膊,然后冲黎亘抱歉地笑笑。他神色如常地摆了摆手,示意我们先去吧。
“往往。”离开餐桌一段距离后,她突然叫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
“没什么。”我几乎下意识地准备搪塞过去,自厌感油然而生,把我接下来的话堵在了喉咙里。非得这样吗?非得这样她追问我撒谎地相互捅刀子吗?明明我们都是彼此很重要的人。或许爱与谎言不是反义词,而是矛盾体。矛盾双方相互吸引、相互联结;矛盾双方相互排斥、相互对立。矛盾是对立统一。我将话题支开:“你今天怎么来啦?”
“今天官大校园开放日呀~所以我就来给你送惊喜了嘛。”她语气依旧欢快,眼尾却不自觉地泛起了红,“往往饭钱我微信发你?”
“完全忘了开放日这回事呢……”我把卡递过去,点头算是应下。白岑打饭挺快的,因为她每次吃东西都是那几样亘古不变的菜,跟永远吃不腻似的。没过多久,我们便又回到了餐桌。
我从没想过一顿饭可以吃得这么令人窒息。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啊?”白岑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一层濡软湿意。
“没什么,就是经过了8分钟后太阳光终于抵达了地球。”黎亘面不改色。
白岑呆了一瞬:“啊?”
我突然觉得黎亘这家伙好幼稚啊……这明显就是故意挑的让白岑云里雾里的话吧!
“石头剪刀布吗?”我开口道。
白岑还在凌乱中:“啊?”
我刚想继续解释,就听见黎亘补了一句:“赢的人继续提问。”
“……哦,真心话啊。”白岑终于从恍惚中缓过神来,“也行。”
这顿饭的走向真的越来越神经质了,我忍不住在心里吐嘈道。
“石头剪刀布!”
第一轮,黎亘胜。
“提问对象:白岑。你喜欢苏往吗?”
“喜欢啊!”白岑不假思索地就给出了答案,说完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呃……不是那种……”
“是那种……很亲密的友人的……但是又和普通朋友不一样,是很特殊的朋友……”
她还在努力斟酌着用词。我接过她的话:“我明白了。”友情与爱情的灰色地带本就很难描摹。
见我明白了,她便也没再解释,像是故意不去考虑这轮的题主黎亘一样。
“石头剪刀布!”
第二轮,我胜。
“提问对象:黎亘。你高中和你那群朋友闹掰了吗?”
白岑肉眼可见地失落下去了:“往往你怎么不问我啊?”我有点没辙:“下一轮问你。”
“他们啊,高中就掰了。前段时间他们去接受法律的审视了,我举报的。”
我瞄了一眼白岑。
她说:“下一轮吧。”
第三轮,黎亘胜。
“提问对象:白岑。你找不到苏往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报警?”
白岑匪夷所思地看他一眼:“往往是神智清醒的成年人,我报警找她干什么?”
“是啊。你也知道她是神智清醒的成年人。”
眼看气氛又要变得剑拔弩张的了,我赶紧喊道:“好了好了!石头剪刀布!下一轮。”
第四轮,黎亘胜。
……这小子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
“提问对象:苏往。你真的不觉得你们的相处模式有点问题吗?”
我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名火——大概是恼羞成怒吧。我一直在回避的事情就这么被他轻飘飘地点破了。我又不是傻子,但我和白岑都是对方生命中的重要的人……可我真的一次都没有想过离开吗?我忽地想起了收到第一封回信后,我决定向白岑隐瞒的那节微机课。
我们缺少沟通。
我看了眼白岑,她的脸色同样不太好看,但到底没说什么。
第五轮,白岑胜。
“提问对象:苏往。往往,为什么啊?”
她没把话说完。也是,有些话说完是不太好听。啧,某些人能不能学一下?
“如果不亲自去了解,而是仅凭外界评价去评判谁,那和造谣者的帮凶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没说话。我想,我们想起的应该是同一个人。
齐晓悦的时间被永远留在了初三那年,而一同被困在初三那年的,或许还有我与白岑。
第六轮,我胜。
“提问对象:白岑。岑岑,你真的没有把对晓悦的思念映射到我身上过吗?”
好吧,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他。
她猛地从桌子上站起来:“差不多行了吧!!!”
她拿起包,倒掉没吃完的饭菜,转身离开了餐桌。“岑岑!白岑!”我一边喊她,一边追了上去。我抓住她的手:“你去哪?”
她眼眶还红着:“你别跟我说话。”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也不知道是刚刚跑的还是急的:“你准备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
她把视线从我身上挪开了:“……我回官师大。”
“好。那我和你一起……”
“我送你们吧。”黎亘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了,“官师大在新城区,还挺远。老城区也没个地铁什么的。”
“可以吗?”我小心翼翼地望向她的方向。
她咬着嘴唇,没拒绝。
白岑靠在车窗上,任由晚风吹着她头顶。“你们好默契啊。思维好同频。”她说。语气平平淡淡,像在陈述某个无可争辩的事实。
“对不起。”我说。
“我才是。”她苦笑着摇摇头,“你接下来一段时间别找我了,我需要点时间。”
“那我们还是朋友吧?”我问。
“当然。”她的语气笃定无比。
官师大走路过去还要挺久的,但开车并不需要太多时间。白岑拒绝了我送她进学校的提议,没入了那片灯火通明的不夜城。我站在老城区的范围内,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霓虹灯里。笑语欢歌的灯光映亮了老城区的古墙,树影因此被印在墙上,竟平添了几分诗意。偶尔,会有些鸟儿从枝桠、树影间穿过,但它们终将飞往天空。
“今晚天气很好。”黎亘走到我身边。
的确,今晚是个很美的晴夜,月光把路面照成一片银白,晚风轻轻摇着树叶,云层也被染成浓淡分明的水墨画。如果这里有海,那应该是月色皎皎,波光粼粼。
“是啊。很安静。”我答道。
“月球距地球的距离较太阳更近,这算不算谎言在消散呢?”他说,“日光的传递有8分钟的延迟,而月光就没有,这意味着我们离真相更近了吗?”
“月光也有1.3秒的延迟啊。”我收好情绪,笑道,“这不是你的专业吗?”
“我只是说月光不需要8分钟来延迟而已。”
“你这分明就是个有岐义的病句吧。”我发现我的聊天舒适区居然在纠错上,蛮离奇的。
“意义得有空间才能去追寻啊。”
月光如水,我的心竟也渐渐静了下来。我回过头看向他:“你说,我们老纠结太阳月亮的意义干嘛啊。纠结不完的——”
他心领神会,声音混杂着电脑散热器的嗡鸣,混着海风的腥咸,混着明亮的月光与盛夏的太阳:“因为创世神永远在。”
世界观第四弹
10.青临省以临青水江而得名。青水江是南江的重要支流,位于南江中下游。顺带一提,南江下游地区分别是官都市和宁滨市这两个直辖市。
11.黎亘的名字很少被人一次性念对,而且错法千奇百怪,什么“黎旦”“黎恒”“黎一旦”都有。对此,黎亘早习惯了。但他觉得叫他“黎日”还是太过分了点。
12.苏往有车有驾照,只不过很少开……科目一二三分别以97、95、98的成绩一遍过,但她就是不敢上路。理论知识接近满分,实操知识几乎为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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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