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白得晃眼,江云晚坐在从东宫回府的马车上,脑海中回忆着方才东宫里的一切。
直至此时此刻,她耳畔还清晰地回响着太子妃的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细细密密扎进她的心口。
“这次嘉平郡主的事,让江云芷得这么大一个脸,还害得太子殿下折进去工部那么多人!你可知你的错处?”
江云晚惊恐恭顺得垂首伏地:“都是妾身的错,还请娘娘息怒。”
“罢了,下月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寿辰,这可是头等要紧的大事,阖宫上下,乃至整个京城,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太子妃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矜持,尾音却刻意拖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江云晚低垂的脸庞
“本宫回头给你几个人名,我瞧着,你是个伶俐的,这次千秋寿宴筹备好了,便是送给皇后娘娘最佳的寿礼,你若办好了,日后你的前程,本宫自然替你筹谋,你可清楚?”
她的话音落下不再言语,那疑问之意,如同一片巨大的、沉重的阴云,沉沉地压在江云晚的心上。
江云晚只感觉一股冰冷的怨毒从脚底板直冲脑门,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痉挛。
都怪江云芷!
若不是那个贱人在嘉平郡主下葬之事上大出风头,狠狠落了太子、皇后和太子妃的面子,太子妃何至于把这份无处发泄的嫉恨和憋屈,尽数化作压力,转嫁到她的头上?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柔软的肉里,带来尖锐的痛感,让江云晚从记忆中抽回。
看着马车逐渐驶近的林府,江云晚眉心不住的皱起,一股不耐烦的情绪已经爬上心头。
马车在林府侧门停下,大门上的铜钉在日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门楣上“林府”二字,曾是她以为摆脱前世悲惨命运、摆脱定王那个暴君,走向光辉道路的象征。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刚迈步走进垂花门,一个穿着青灰色比甲,面相严肃的婆子就迎了上来,语气平板无波,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少夫人,您可算回来了,夫人在花厅候着您呢,让您即刻过去。”
江云晚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烦躁和不耐。
新婚夜便被这老婆子装病,将表哥诳走,害得她落人口舌!
前些日子这老虔婆还寻了个狗屁不是的由头,让她在廊下足足罚跪了两个时辰,膝盖上的青紫淤痕至今还未完全消退。
那钻心的痛楚和当众被羞辱的难堪记忆,瞬间又涌了上来,她本能地想拒绝,想拖延,想找个地方先喘口气。
可“孝道”、“名声”这几个沉甸甸的大字,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勒紧了她的喉咙,一个“不贤不孝”的名声,足以毁了她新婚以来苦心经营的一切,包括太子妃那边刚许下的那点渺茫希望。
她咬了咬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是方才在宫里自己咬破的,脸上迅速堆起温顺的笑意,对着那婆子道:“好,我马上就去。”
花厅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某种陈旧家具散发的沉闷气息,林母正歪在一张铺着半旧锦垫的罗汉榻上,手里捏着一串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
见江云晚进来,眼皮懒懒地抬了一下,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对侄女兼儿媳的亲近,只有审视和挑剔。
“回来了?”林母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怨气:“成日往外跑不着家,怎么?以为自己在太子妃娘娘跟前伺候,便风光了?可还记得自己的男人?还记得是这个家的人?”
江云晚强忍着心里的腻烦,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儿媳给母亲请安。”
林母没叫她起身,只是用那双精明世故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身上那身体面的宫装,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瞧瞧你这身行头,啧啧,真以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便是那起子贵人了?也不看看家里的男人!”
林母坐直了身子,抬手便指:“若不是我儿在太子跟前得脸,你能跟在太子妃身边伺候?我儿是宰相根苗,以后是太子的肱骨之臣,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她说着说着,语调陡然拔高,带着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都怪我这个当娘的没用啊!给他娶了个什么媳妇进门?新婚回门还害得我儿被打了一顿!”
“这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没福气的,带来的嫁妆寒碜得我都不好意思跟人提!生生耽误了我儿的前程!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拼了这把老骨头,也绝不能让江家把你这扫把星塞过来!要是当初娶的是你长姐江云芷,那该多好!她娘留下的嫁妆,那才叫真正的体面……”
又是江云芷!还有完没完了!
江云晚维持着半蹲的姿势,膝盖骨隐隐作痛,听着林母喋喋不休地哭穷、抱怨,嫌弃她庶出的身份,嫌弃她那寒酸的嫁妆,最后还要用江云芷那个贱人来狠狠踩她一脚!
这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鞭子,抽在她最敏感,最不愿被人触碰的伤疤上。
她低着头,牙关紧咬,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
胸中的怒火和憋屈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的理智,就在这怒火即将冲破临界点时,婆婆林母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理直气壮,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
“你若是还惦记着家里的男人,惦记着这个家,就应该好好帮衬!你夫家那个堂兄,你见过的,再过些时日要成亲了!”
江云晚听到这话,当即心生不妙。
果不其然,就听林母凉凉开口:“你堂兄要娶的姑娘,人家可是正经的秀才家小姐,聘礼、婚房、田地,哪一样能少?我们林家是书香门第,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你这个做堂弟媳的,如今也算是攀上了太子妃的高枝儿了,该出份力!家里艰难你也知道,你想个法子,拿五百两银子出来,听见了吗?”
五百两?抢劫呢?还是当她是许愿池的王八,搁这儿许愿呢?
江云晚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这老虔婆竟敢如此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是五百两,只怕把这老婆子卖了都不值这个价!
这日子,简直要把人逼疯!
就在这极致的愤怒和绝望中,婆婆那句“要是当初娶的是江云芷”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轰然点燃了她心底最阴暗的算计。
江云晚猛地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愤怒和不甘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受了天大委屈般的表情,一双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要掉不掉,显得格外可怜。
她带着哭腔,声音颤抖着,仿佛终于不堪重负,要将一个深藏已久的秘密倾诉出来:“母亲,母亲息怒啊!不是儿媳不孝,也不是儿媳不想为家里分忧,实在是……儿媳手里,真的没有钱啊!”
她声音哽咽,眼泪恰到好处地滑落:“儿媳当初在江姐本就过得谨小慎微,婚前姨娘也是尽力为我张罗了的,可都怪江云芷!是她!她仗着自己是嫡女,出嫁前,把我的嫁妆偷偷调换了啊!”
“你说什么?”林母一时间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当时姨娘为儿媳添置的值钱的古玩字画,赤金头面,上好的绫罗绸缎,都被她换成了不值钱的东西!儿媳也是嫁过来,整理箱笼时才发现不对,回门时回去闹过,可长姐仗着嫁给了定王,有定王撑腰,不仅不还儿媳的嫁妆,定王还命人打了夫君一顿啊!”
她越说越“伤心”,泪水涟涟,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那些好东西,如今都随着江云芷的嫁妆,抬进定王府去了!母亲您想想,她一个刚嫁过去的王妃,根基未稳,哪里来的底气?可不就是靠着挪用了我的那份!”
花厅里瞬间死寂,只有江云晚低低的啜泣声。
林母拨动佛珠的手指僵住了,那双浑浊的眼睛先是愕然,随即猛地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像是饿狼嗅到了血腥味!
她脸上的悲戚和愤怒,瞬间被一种混合着贪婪和算计的神情所取代。
她死死盯着江云晚,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假:“此话当真?江云芷她真做出这样的事了?”
“千真万确!”江云晚抬起泪眼,信誓旦旦:“否则怎会在回门那日,让夫君挨了打呢?”
说着,江云芷眼眸一转,上前拉住林母:“母亲,您也是长姐的亲姑母,她如今做了定王妃,飞上枝头变凤凰,她调换我的嫁妆,本就是亏欠了咱们林家!让她出钱帮衬堂兄成婚,这不是天经地义吗?您亲自去说,她难道还敢不认您这位长辈?”
“亲姑母”三个字,如同给林母打了一剂强心针。
对啊!她是江云芷的亲姑母!是长辈!江云芷如今富贵了,孝敬长辈,接济亲戚,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何况,她还偷了云晚的嫁妆!这更是理亏!那嫁妆进了林家可就是林家的东西,怎能被江云芷这么轻而易举的换去?
林母越想越觉得有理,越想越觉得这笔钱唾手可得!
她林家的侄子成婚,堂堂定王妃出点钱,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说不定还能趁机多要些!
一丝贪婪的笑容爬上了林母刻薄的嘴角,她猛地一拍大腿,佛珠都差点甩出去:“好!好哇!原来根子在她那儿,这个黑了心肝的小蹄子,走!云晚,你跟我走!咱们这就去定王府!她偷拿了我林家的东西,就得连本带利给我吐出来!”
她瞬间精神抖擞,仿佛年轻了十岁,哪里还有半点方才哭穷病弱的模样,只剩下一种即将去“讨债”的亢奋。
江云晚低眉顺眼地应着,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而怨毒的弧度。
江云芷,我的好姐姐,这份“大礼”,你就好好收着吧!看你如何应付这贪婪成性的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