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水活指尖是不可能起老茧的,洒几年也不可能起!蒙武行军打仗几十年,手上才养上一层又一层老茧,一个洒水宫人每天提着茧形壶浇花灌水,哪会起茧子?
所以当幼崽那疑惑的话语出来,他一下子就警觉了。
当下什么也顾不得直接上去。
那侍人身形看着不宽,力气却大的很,忽然被人按住还挣扎着很不服输,蒙武一招制敌用手束缚着她,一边看她的手,沉声道:“果然是练家子!”
“说,你是何国派来的奸细!”
这一声铿锵有力,中气十足。
旁边的侍人们早在蒙武出手时魂儿就吓飞了,听到这声,神色恍惚一下。有大胆的女侍瞧过去,道:“她不是夏太后宫中的人,绝对不是!”
证据确凿!
卫蔚军恰好来了,蒙武见他不说就压着人交给卫蔚,嘱咐道:“此人乃他国细作,潜于此地意欲不轨,速禀大王,乞王亲鞫!”
“唯。”
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四周终于恢复平静。嬴岳望了望方才说话的女侍,走过去。
蒙武一震,立马想阻,却见嬴岳小心将她扶起来。
他懵了。
冷汗涔涔的侍女被嬴岳小手轻轻托起,也十分恍然:“婢不敢有劳!”说着她匆匆起身,又将旁边坐地的人拉了起来。
嬴岳酒窝淡显:“尔等皆为先曾大母宫中耆旧,往昔侍奉尽忠,劳苦功高。今又及时指认奸徒,此乃两桩大功也。”
为首的女侍听着红了眼,“公子严重。”
“你叫什么?”
“婢名唤攸宁。”
“君子攸宁,有从容镇定气质……好名字,与你甚配!”嬴岳思考半晌,续:“往日便由你负责苑囿植木一事罢。”
攸宁跪拜,“婢,万谢公子!”
……
收到消息,廷尉匆匆忙忙来讯狱犯人。
姑娘家的虽然习过武,但在刑讯后,该招的还是招了,制好的“爰书”就被恭敬送到了秦王手里。
秦王看完勃然面变,爰书“啪”地一下就落到了地上。
廷尉见了大气都不敢喘,正当这时,蒙武带着嬴岳过来了。
霎时廷尉像是看到了救星,松了口气。
【这是查出什么了,阿父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咦,好恐怖……】
怒火中烧的秦王听到这话镇定了些,旋即觉得不对,这小子竟然说他凶!
“大王,蒙武来迟!”蒙武肃礼。
“把今日种种,速速言明。”
蒙武答一声唯,就粗略说了情况——讲如何发现那女侍是贼子以及又如何制服女贼。
听完,嬴政颇为意外地看着一旁的嬴岳。
按蒙武的话来说,娃娃从发现不对到提出质询再到后面的从容面对那些失了魂魄的侍人,只用了不到一炷香。
若是别的幼崽会怎样?
兴许会哭,可此刻的嬴岳神态自然,很是放松,完全没有经历事端后的慌张,连哭过的痕迹都不曾有。
他这个儿子胆量倒是了不得……
“王上,那贼子到底是何人?”蒙武问。
宫里护卫都城的官职很多,譬如郎中,这是负责宫廷的侍卫且常年跟随王身边的人,再者就是卫蔚军,负责皇宫警卫和巡逻,由卫蔚统领。
安全性不错,所以一般的杀手是进不来的,能进来还能隐匿在苑囿里,只怕背后有更大的支持者。
嬴政冷声:“她乃韩人。”
“韩人?那岂不是和夏……”话说到一半,蒙武急停,夏太后是韩人,那女侍也是韩人,可太后已经死了!他怎能将怀疑放到逝去之人身上?!!
廷尉挠挠头。
他也有和蒙武将军一样的疑惑,但事涉及到大王异母兄弟及其母亲,他说很不合适。莫说是他们二人,就算所有朝臣来了,都不合适。
廷尉眼珠子转悠两圈落到了嬴岳身上。
哎,在场最合适的人选怕只有小长公子,他年幼,纵然说了什么想必大王也不会过于苛责,而他们臣子就不一样了……
可小长公子年幼,能懂什么呢?
廷尉如此想着,却不知晓嬴岳听到那句韩人就开始翻起了八卦,点开:
【原来曾大母和韩夫人都是韩人,还是亲戚。额,韩夫人原来是长安君成蟜的阿母……】
【那这个韩人为何要行刺,难道蒙骜将军破的韩城有她的故土?】
【也不是没可能……】
【对了,长安君还在屯留被困着呢,会不会其中有什么联系……】
看到的八卦越多,嬴岳脑海里浮现的疑惑就更多。
不知为何蒙武觉着殿内的寒冷砭人肌骨。
他想寻找寒冷的源头,抬眸一看,御座之上,一层薄霜悄然覆上秦王威严的眼眸。寒气无状,却似千斤般沉重。
大王生气了。
可是他说错了话?蒙武想。
“蒙将军和廷尉都退下吧。”嬴政目光扫过二人说。
被令的两人对视一眼,齐道一句“唯”,前后退下。
如此,殿里就剩嬴岳和秦王。
人一空,嬴岳就走到王座下方的阶上坐着,托着腮。
“若此事果是韩夫人所为阿父打算怎么办?”
“此事尚无定论,我会查下去。”
【好吧,但愿是个不伤心的结果】
话题终结,秦王从御座走下来,一把将他抱起,拍了拍屁股。
“地脏。”
“哦。”
这个哦听起来还有点儿不服气的样子,嬴政一手捏了捏他的小脸,就问:“何故要帮那个叫攸宁的女侍?”
“临时起意罢了。”
“临时起意……”秦王咀嚼这几个字,看着他,神色多了些温和:“可你对她们有恩。”
“有恩又怎么了?有恩就不行了吗?”怀里的幼崽嗫嚅道。
“他们不会忘了你,甚至会因为你的赏赐以后主动告奸。”
小孩看着他,不说话了,因为被猜中了心思。
苑囿出了那样的大事,一人犯,定要连坐腰斩。嬴岳之所以保下她们的确有鼓励她们告奸之意。
因为有时恩德是人最好的动力。
苑囿还有没有奸细?有多少?
他不知道。
可常年在那的女侍便不一定了,他们都是夏太后宫中的旧人,互相早就脸熟过了。没奸人最好,有奸人之后也根本无处藏匿。
这就是他的想法。
嬴政侧眸看着小豆丁:“是个机灵鬼。”
这话就多了些许欣赏,嬴岳听着很受用,朝秦王吐吐舌头:“那可不,也不瞧瞧阿父是谁?”
终于恢复自由,嬴岳就被侍人接着准备回别殿。没走几段路,恰巧碰上官服齐整、神色焦急的吕不韦。
嬴岳脚步一顿,也不走了,伸手一喊:“相国!”
吕不韦闻声一看,愣了下,趋步而来。
“长公子。”
嬴岳微微颔首,眨了眨黑溜溜的大眼:“相国何事如此匆忙?”
吕不韦默然一刻,道:“老臣听闻公子和蒙武今日在苑囿遇到了细作,这才前来。”
“哦……”幼崽声调拉长,点点头就说:“阿父已经处理好了。”
“今日阿父考了我一句话,我没怎么听懂,相国可以给我讲讲吗?”
吕不韦一愣,大王这么早就开始启蒙长子了?
吕不韦虽是一介商人没有文士那么满腹经纶,但耐不住招揽的贤才多啊,熏陶熏陶也是很有文学素养的!
比如说他的《吕氏春秋》,整理多年,今年终于快要成书了。
“哦?公子说来听听。”他说。
嬴岳挠了挠头,思考许久,终于开口:
“富不敌权焉,穷以权贵焉,嗯……还有一句,权乃利也,不争弗占;权也,得之难,失之易,盛极衰,极则没。”
话音一停,幼崽思考作态,犹犹豫豫又道:“官声贤否,去官方定,官声大玷,不能籍民口之矣。故莅任时,必须振刷精”[1][2]
幼崽说话时眉眼轻轻皱着,显得疑惑极了。
吕不韦越听,心就越不淡定了。
这两句意思不难理解,讲的都是关于权,意思是:财富不如权利重要,贫穷的人掌握了权力也能变得贵气,权是利,争了才有,得到难,失去容易,太多了不好,太少了慢慢就没了。
是不是好官得辞官才知道,官声有污垢的,在百姓那里就有了嫌隙。所以要振作精神,约束自己的言行。
两句看似讲权和官,实则都是为人之道。
吕不韦是个很警觉的人,上次朝堂的事他一直耿耿于怀,眼下,心里更觉得怪了。
这话既出自秦王之口,莫不是在点他?
想到这一点他心里疙瘩一下,忽然不想进宫了。
只因他想到——那细作与他无关,他干嘛上赶着去?
不去了不去了!
“诶?相国怎的要走?”嬴岳眉心半挑,故作讶然。
吕不韦:“走的匆忙,忘了府里的舍人也找我有急事,我去去就来。”
平息了再掺合。他想。
嬴岳闻言颔首,目送他风风火火地回了。
待人走远,他轻笑,感叹:“果然是精明人,不算蠢呢……”
夜晚,嬴政去见了韩夫人。
韩夫人是夏太后的亲属,他年少才归秦,与夏太后并不亲,和这个韩夫人关系更是疏远。
得知秦王要来韩夫人很是愕然,早早准备好膳食招待。
当然都是一些山珍海味,一眼望过去,让人眼花缭乱。
嬴政的眉微不可察皱了一下。
内侍一一退下,留给两人独处空间。
“大王来找我可是有要事相问?我听说,小公子今日遇刺,可有伤到哪里?”
秦王若无其事夹一小块鱼品鉴。
韩夫人没有食欲,“大王,成蟜在前线可还好?”
秦王冷哼一声:“他有嬴和也有数万秦军,能有什么问题?”
“可是,我听说前线没了粮草,没粮草怎么行呢……他支撑不了太久的。”
秦王不吃了,“我秦国都是军功受爵 ,长安君既然得了爵位寡人信他能再撑一些时日。”
“这怎么行呢,这怎么行啊……”闻言,韩夫人眸现担忧。
秦国是军功受爵不错,但成蟜那军功都是她和夏太后威胁韩国讨来的,怎么能一样呢……
“求大王救救王弟!”韩夫人跪拜。
秦王静静起身,一言不发,睥睨凝着她。
半晌,他那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殿里:“苑囿的内侍都招了——此乃韩夫人之命也。
韩夫人猛然抬眸,身子胆寒不已:“妾冤枉!大王是成蟜的阿兄且自幼情谊深厚,妾怎么敢行如此不义之事!”
“求大王明察!”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直言否定。
秦王冷漠觑着她,声音肃然而冷冽:“三日内,韩夫人需给寡人一个答案。”
“唯……唯!”
黑压压的冷气慢慢没了踪影,诺大的殿里韩夫人心有余悸手抖个不停,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浅绿袍服,细瘦的男子走过来将人扶起。
见她手抖,男子就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渐渐的,手心的颤动静了下来。
韩夫人盯着着面前人一眼,沉默少顷,抬手就是一巴掌过去。
被打的男子捂着侧脸,懵了:“阿姐,你打我做甚?”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如今成蟜还在前线,你给我老实点!”她怒声低言道。
一口一个阿姐叫的好听,过去什么脏水烂摊子都要她来擦屁股就罢了。
可今日已经不同了。
夏太后死了,她们主心骨没了。韩系衰微已是必然,这个蠢货竟敢作妖,作便罢了,手竟然伸到长公子那去了!
若今日嬴岳在苑囿出了差错,她们全完了!
细瘦的弟弟听着这话服也不服,囔囔说:“那吕不韦在邯郸能暗自说动华阳夫人及其长姐弟弟立王太子之事,我为何不能?
长姐,你当真不想成蟜登上那个位置吗……况且那位置从前本该是你们坐的,可如今呢?夏太后一死,雍城的赵氏又该得意了,你可知她们现在有多么猖狂?”
反了反了还敢顶嘴了!韩夫人一听怒火中烧,又是一巴掌过去。
这次力道重了许多,瘦弱的弟弟被打得眼冒金星,差点儿要昏过去。
韩夫人咬牙切齿指着他,“往昔她们有吕不韦,可我们呢?”
“成蟜是我儿,不是你的!他能不能坐,我做阿母的岂能不知?”
眼下,韩系当真是艰难求生了,王要她给个交代,看来也只能……
“把昌儿拉出去顶罪吧,”韩夫人闭眼,一脸生无可恋。
男子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嘴已经可以吞下一块儿石头:“他可是你亲犹子,你竟要拿他断尾求生???!!”[3]
[1]“富不敌权焉,穷以权贵焉……权乃利也,不争弗占;权也,得之难,失之易,盛极衰,极则没。”——取自《权经》
[2]“官声贤否,去官方定,官声大玷,不能籍民口之矣。故莅任时,必须振刷精”——取自《官经》
[3]犹子:侄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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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心鲜出炉的好大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