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县的夏天很短。
小学放暑假徐意方喜欢坐在树下啃西瓜,巷子里一群孩子在疯跑,他吃完一抹嘴,把西瓜皮扔进路边的垃圾桶,就狂奔着加入进去。
他家的对面住着一户人家,奶奶带着孙子,那小孩儿长得黑瘦黑瘦,出门扔垃圾的时候会漠然地看他们一眼。
其他小孩儿都不喜欢他,觉得他很装,也没人叫他一起玩。
但是妈妈很关照对面的奶奶,经常叫徐意方去送一些吃的和用的,补贴奶奶家。
小学三年级重新分班,徐意方和那个小男孩分到了一班,还成了同桌。
默写古诗的时候,徐意方偏头看不讨喜的小孩写下自己的名字,林在水。
那时候只觉得好羡慕,他名字笔画比我少了好多,戚。
但很快他就被林在水收买了,某个因为疯玩而忘记写作业的早上,他很忐忑地跟林在水说,“把你作业给我抄抄。”
他认为以林在水的性格不仅不会给他抄还会嘲讽他,但林在水居然一声不吭地把作业给他了。
其实林在水当时想得也很简单,抄吧,等你抄作业抄得啥也不是,你妈妈就不要你了,你也是令人讨厌的小孩儿了。
毕竟,他就算考第一,他妈也还是不要他。
但是徐意方开始带他玩了,他居然真的想和林在水交朋友。
徐意方想得也很简单嘛,交了林在水这个朋友,他就可以一直有作业抄。
有徐意方这个胡同一霸带着,林在水很快也融入了小集体。林在水虽然早熟,但并不是不渴望朋友,说实话,挺开心的。
他并不幸福的童年中,徐意方是他无忧无虑生活的一部分。和朋友走在回家的巷子里,闻到家里传来的饭香,回家可以看见奶奶的笑脸,惦记着吃完饭可以和伙伴一起打口袋和疯玩。那段时间他真正的像一个孩子。
但林在水并不沉溺于这样的生活,对别人来说快乐是用来享受的,对他来说活在幸福的每一秒,都让他非常不安,满怀着对未来的恐惧。
六年级,林在水不再借作业给徐意方抄了,他按着徐意方的头开始学习。
徐意方非常不理解,“我姐说小升初没有升不了的?你要干什么?”
林在水的成绩非常好,五年来,一直是第一名。
林在水“哦”了一声,把作业扔给他,“那你抄吧。”
“哎哟。”徐意方直挠头发,“我没说不学,你别不开心了。”
如愿以偿地,林在水和徐意方上了同一所初中,虽然不在一个班,但他们关系很好,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已经成了习惯。徐意方会经常跑去奶奶家蹭饭,奶奶很喜欢他,说他像上蹿下跳的小老鼠,太可爱了。
他们吃完饭就拿着残羹剩饭去喂巷子里的流浪狗,它经常趴在林在水家门口,林在水很喜欢它,和徐意方在一起喂狗的时候,还拿了奶奶的老年机拍了好几张照片。
徐意方想问题永远很简单粗暴,问林在水,“反正每天也要喂,为什么不领回家里养?”
林在水在心里想,我的处境有比它好很多吗?徐意方真的好天真。于是他说了一句那个年纪的徐意方绝对听不懂的一句话,“养一只小狗,是要对它负责的。”
再说奶奶年纪大了,抵抗力并不强,养了小狗,对奶奶身体不好。
一个平常的下午,林在水和徐意方走到巷子口,一个男人拎着一条黑白杂毛小狗出来了,满脸嫌恶地扔进了垃圾坑里。
林在水一眼就认出了那条小狗,他呆愣在那里,第一次露出了失魂落魄的表情。
徐意方情急之下抓住了男人的手,“叔叔,这狗怎么死的?”
男人不耐烦地摆摆手,“谁知道在路边胡乱吃了什么,口吐白沫死了。”
那天林在水罕见地吃完饭没有立刻写作业,而是坐在小小的书桌前发了很久的呆,他想,他要是把那条小狗放在家里看着,它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他发呆的时候,有人敲了敲窗户,厨房里奶奶咳嗽了一声,“在水啊,是不是小徐找你?”
林在水“嗯”了一声,徐意方塞了张纸条就跑了,林在水从纱窗下面把那张纸条拿出来,打开,上面是徐意方歪歪扭扭的字迹。
“不要伤心,小狗爱你。”
小狗死掉了,可是生活还要继续,只是林在水经常盯着那条狗曾经趴着的地方发呆,他们甚至没给过那条狗起过一个名字。
林在水喃喃着,居然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徐意方拿着小棍在旁边画圈,说,“要不就叫它呆呆吧,希望它呆呆的,永远快乐。”
后来天气渐渐寒冷,林在水也不能总在外面站着了。梨花县的夏天很短,冬天却很长,林在水的奶奶经常咳嗽,身体越来越差,林在水很担心,不想去上学了,想在家照顾奶奶,可是奶奶每天都固执地送他到门口。
“你好好去上学,乖乖的。”奶奶拍着他的头。
林在水沉默地看着奶奶,说,“奶奶,你给妈妈打个电话好不好?”
这么多年,家里很穷也很不好过,林在水从来都一声不吭,做一切能做的,让奶奶省心,这是林在水第一次主动要求联系他妈妈。
奶奶摇摇头,“在水,奶奶没事,老毛病啦,你去上学,我让你倪阿姨带我去看病好不好?”
倪阿姨,是徐意方的妈妈。
林在水拗不过她,还是去学校了,出门的时候,下雪了。
他想起妈妈把他送去奶奶家的时候也是个雪天,那天雪特别大,送妈妈的那个男人的车甚至陷进了雪里,那时候他在心里拼命祈求,他们会原路返回。
可是没有,不知是谁下定了决心,车子继续前行,他被送到了奶奶家。妈妈还跟他说,过几天就会来接他,他知道是骗人的。
但他没有挽留妈妈,他同样知道妈妈的为难,只是眷恋地看着车子渐行渐远,雪落在指尖,很快就融化。
孩子总是要上学的,奶奶带他到了离农村老家最近的县城梨花县,租了个便宜的房子,以捡破烂为生。
他的童年是灰色调的,可是奶奶爱他,他就觉得也不是全无温暖;徐意方出现后,他甚至隐隐约约感觉幸福。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林在水无心听课,他觉得心闷得慌。下课的时候他跑到办公室,和老师说他肚子疼,要回家。
幸亏他是从不撒谎的好学生,老师还算痛快地给他批了假条,还问他用不用家人来接。林在水摆摆手,拿着假条一路狂奔回了家。
巷子里的积雪还没清理,林在水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很急,中间还摔了一跤。林在水顾不上,很快跑回了家。
“奶奶?奶奶?”林在水喊了两声,一打开门,奶奶就躺在地上。
林在水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他想过去晃晃奶奶让她醒过来,又想起来奶奶有脑梗,不能乱动,他从奶奶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拨打120,又慌忙地跑去徐意方家找倪安红。可是这个时间大人们都在上班,林在水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记得徐意方说过他妈就在附近的亚麻纺织厂上班,摔倒时的雪水浸透了裤子,但他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
等林在水拉着倪安红跑回来的时候,救护车刚刚到,倪安红向厂子请了假,跟着一起上了救护车。从救护车到医院的时间林在水大脑是一片空白的,奶奶被推进急救室,他站在医院冰冷的墙角,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再然后,是倪安红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濡湿的触感,让林在水意识到自己在哭。
突发脑梗,奶奶没能挺过这个冬天。
原来他的幸福只是彩绘的玻璃,只要生活轻轻一碰,就会支离破碎。
宣城到梨花县,最快的飞机,要四个小时,白梦茴到的时候,林在水穿着白蓝色的羽绒服,脖子上还系着早上的时候奶奶给他围的围巾,裤子上是泥土和雪水,坐在这个小房子唯一的一张床上,像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白梦茴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她说,“在水,妈妈来了,你看看妈妈。”
林在水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一丝见到妈妈的激动,只剩冰冷和漠然。
“您知道么,”林在水轻声说,“我爸因为家暴赌博进了监狱,你当年抛下我,我没有怨恨过你,我知道您有您的苦衷。”
“可是妈妈,就在我怎么跑、怎么跑,怎么努力,也救不回来奶奶的时候,”他没有哭,只是很平静地说:“我觉得,我恨你。”
彼时,徐意方在课堂上学“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直接说了一句“我靠”,这不是他和林在水的名字吗?
放学的时候,他在班级门口等林在水,一个女生很不好意思地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走?
徐意方觉得莫名其妙:“我在等人,有人和我一起的。”
女生不放弃:“我陪你等,可以加我一个吗?我可以给你抄作业。”
徐意方说:“随便你。”
可是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女生狐疑地问:“你不是骗我的吧?”
徐意方无心和她解释,直接闯进林在水班级去问,值日生说:“林在水上午请假了,下午…好像来办休学了?”
徐意方脑袋嗡地一声,“休学?你没搞错吧?”
值日生说:“怎么会,那可是林在水,老班最得意的学生走了,他别提多伤心了。”
徐意方像一阵风一样卷出了校门口,甚至没有先回家,而是去了林在水家,老旧的房门已经落锁,仿佛从未有人来过。林在水只言片语都未曾留下,就这么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徐意方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徐知雨拍拍他的头,“林奶奶去世了…林在水,被他妈妈接走了。”
徐意方突然特别特别想哭。
他说:“林在水没有和我说再见,我们以后会不会再也不会见了?我讨厌他。”
徐知雨没有嘲讽他,而是用力抱了抱他的头。徐意方在外面疯玩的时候她一般都在家里拼芭比娃娃,但也知道徐意方和林在水感情很好。
林在水刚走的那几天,徐意方依旧把他挂在嘴边,无论做什么都能提一嘴林在水,直到有天有个人问,林在水在哪啊?
他终于意识到这个人彻底地消失在他的生活中,于是不再提起。
又过了几天,徐意方叼着棒棒糖走出校门,之前的那个女生又出现了。
这次她很大方地走过来,只是眼神有点闪烁,“那个,我看这段时间没人跟你一起走,也没人给你抄作业了。”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