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载于《骷髅向导如是说》第四纪元卷:
1576 年热夜之月,‘诸神与日抛弃之地’,即污染区,
一支由哨兵与向导组成的三流探险队,在数日迷失方向与饥馑的疯狂中,终于听见了‘神谕’……”
芮比忒·斯诺听到自己将成为众人明日的午餐时,正专心地用劣质尘晶为她的旧手杖附魔。
她约莫十七岁。
有一双忧郁的灰银色眼眸,脸色与头发同样苍白,身躯娇小但绝非弱不禁风。
近日的遭遇令少女失去了很多同伴。
毫无疑问,这是段令人心碎的绝望旅程。
此刻芮比忒面前站着一个头发蜷曲、皮肤黝黑的暗精灵人,足足比芮比忒高两英尺。
如往常般,芮比忒怯弱的注视着那双滚烫的黑眼睛,吐字含糊的嘀咕道。
“‘你们很饿,而我很弱,所以打算吃我’,是不要笑挑战吗?你赢了,队长。”
这时在其他人贪婪的目光下,芮比忒清晰地听见了男人肚皮底下传来的咕噜声。
“难道……你是认真的?我、我是这个队伍里唯一的向导啊!”
“小芮,我发誓,我会很享受把你咽下喉咙的感觉,非常享受。”
队长语重心长的将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现在还来得及逃命吗?
少女咬紧嘴唇,试图不让自己发出恐惧的哀嚎。
“队长先生,请您冷静地再好好考虑一下,”
芮比忒的恳求声柔和而动听,她将脆弱的手杖抱在胸旁,试图掩饰不安。
“我认为我们还没有绝望的吃人的境地——”
“别装了!你以为改名成‘芮比忒·斯诺’,就真是传言中那位向导?我们早就知道你是个冒牌货了。”
暗精灵人狡诈的露出獠牙,贴近了面色涨红的少女。
“别怕,打晕过去就不会痛了。”
然而芮比忒早有所察觉的躲开了他的袭击。
同时她握紧手杖狠狠顶向了暗精灵人未设防的腹部。
“什么?”
暗精灵人脸庞闪过一丝诧异,接着他双膝跪地,滑稽地瘫倒在地上。
“啊?怎么回事,手不自觉就……”
芮比忒瞪圆双眼,着急的快要哭出来。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队长先生!”
“这强大的气场…你究竟是谁?”
“我究竟是谁?”
芮比忒收起手杖,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她料到迟早会发生这种事,只是没料到队友的智商水平也会加速事件进程。
“我是芮比忒·斯诺。”
“不可能!绝不可能!人人都知道她是一只——”
“骷髅?嗳,我从没说过我不是。”
芮比忒抖落掉掩人耳目的魔尘后,一副惨白的骨躯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她转了转没有眼球的头颅,扫视过众人,却记不得其他人的名字。
显然芮比忒的失忆症正加剧恶化着,恶魔留给她苟活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芮比忒透过齿缝轻轻呼了口气。
“接下来,我将带领大家安然无恙的走出污染区,请相信我,世上仅存唯一的向导,芮比忒·斯诺。”
突然有人激动地站了出来,大声嚷道:
“不,我们宁愿死,都不可能信任你,你这个刺杀皇帝的通缉犯!”
通缉犯?
芮比忒闻到了黑暗里洇出的血腥气。
现在她想起来了。
但或许被人抽筋剜骨吃掉,反而更好……
一年前。
闪电咆哮着穿过天堑,雷鸣震声摇撼大地。
天空黑影叠叠,整个墓园飘荡着杂草与灰烬。
透过虚弱纤瘦的电光,厚土之下蓦然伸出一截惨白骨爪。
那只爪子挣扎似的在泥层急刨,半刻钟后墓穴中爬出来一具骷髅。
她空洞的眼眶中幽蓝磷火跳跃着忽明忽暗的疑惑。
“我这是怎么了?”
看着沾满泥泞的修长手骨,她不敢置信的摸了摸自己空无一物的头颅。
“难道说……”
默然一秒后,骷髅狠狠戳向了眼眶。
“嗷、好痛—等等,完全不痛?”
骷髅猛地一颤,发出了惨不忍听的尖叫声。
“天哪!我成了一具骷髅——”
是的,她现在已经是一具死而复生的骷髅,她能做的只有慢慢习惯一切。
但是,眼下问题是她,芮比忒·斯诺,一位不入流的 D 级向导,是根本不可能被“白塔”复活。
比起是“白塔”首领授意的复活资格,芮比忒更愿意相信自己是被某个好心的亡灵法师复活的。
芮比忒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那她现在到底是“白塔”的 D 级向导?还是个受人牵制的亡灵族傀儡?还是……
芮比忒叹了口气,不敢再去细想。
她试图打起精神时,听到天际远远传来一阵人声。
“前几天驻守齿轮镇的帝国士兵被全灭了,白日里血流成河,至今未抓到凶手,可把镇子里的淑女小姐们吓倒了,真伤神啊。”
“哎,你这贵族出身的少爷何必要当哨兵?”
……
天空上悬着两抹雪白的兽影,正扑腾起巨大的气浪。
芮比忒不禁跌回了隐蔽的坟坑里。
强烈地不安占据了她的脑海:
这是来自“白塔”的天马,他们一定是前往“污染区”剿灭魔物的哨兵!
自上古屠龙战争结束后,埃尔大陆上的共和联邦一分为五,陷入争夺巨龙遗产的漫长战争。
不久之后,南方联盟与荆棘帝国边境出现了来源不明的“污染区”,那侵蚀心智的黑雾孕育出了嗜血成性的野兽,逐渐威胁到人们的生存。
于是两国放下夙怨,共同建立“白塔”,广寻异士清除魔物,净化污染区。
其中“哨兵”五感超卓,是一群天生的战士;“向导”精神力强,则是协助哨兵战斗、净化精神污染的疗愈师。
二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
芮比忒是十七岁时从“白塔”毕业,成为向导,协助哨兵作战,直到死去。
这是她第一次用魔物身份面对盟友,芮比忒内心复杂。
她挺直身躯,试图伪装成一副无生气的白骨。
夜深如许,齿轮镇里成林的尘晶工厂依旧运转。
这些外表可怖的铁皮怪物令芮比忒怀念起“白塔”,象牙白的穹顶上耸立着龙瞳大小的纯紫水晶,神圣伟岸。
她总隐隐担忧在自己被遗弃的这些年岁,世界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事。
在齿轮镇藏匿几日后,芮比忒担忧非人的外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盗窃衣物。
芮比忒最后一次行窃已是很久以前。
那时饥寒交迫的少女尚不知道,短短三年,命运会引导她成为向导,除了安逸什么都有。
“芮比忒,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
她自言自语,悄悄靠近了露天浴场中昏昏欲睡的贵族男子。
四周静谧,只有远处工厂如野兽般的嗡鸣声。
芮比忒看到石座上整齐的衣物,再三犹豫,最终伸出小指勾走了纯黑斗篷。
转身离开前,她缓缓抬头看向了水面上浮动着的背影,擦了擦头颅上的热气。
那黑发青年上身浸在温泉水中,披着一条镶翡翠的银质肩链,紧致地背肌在波光上粼粼生辉。
他的体态完美无瑕,足以能照着临摹一幅天神画像。
当生命中最纯粹的美好苏醒时,例如青春的躯体,鲜活的意志,即使转瞬即逝或尚未察觉,也依旧令人沉醉。
芮比忒停住脚步,完全被惊呆了,直到一种类似于恐惧的情感提醒她:
是时候走了。
“谁?”
水中沐浴的黑发男子有所察觉地望向了身后,如红玛瑙般清澈的瞳孔之中,映出了少女纤弱的背影。
“原来是个小偷。”
男人对衣物失窃毫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趣的露出了微笑。
似乎,他已在此等候多时。
芮比忒跑出浴场后,不顾一切的用笨拙的姿势狂奔,掀起的气流让她身上的黑色羊毛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听见自己头颅里的骨节如警铃般在耳边哐哐乱敲。
此时黑暗的天空泛出白光,齿轮镇在惺忪的梦中醒来。
芮比忒把自己的躯体紧紧裹在斗篷之下,然后放下兜帽遮住额头,再把领口拽到鼻子上挡住脸。
一切检查无误后,她磊落的走出小巷,进入宽敞的主街,俨然成了一位身形瘦削的少年。
芮比忒的视线越过一切,最后停留在了那扇配有繁复翘曲的白银装饰的大门。
门外候着一位售卖油炸甜糕的老妇人。
对食物的渴望涌向了芮比忒的四肢。
她疑惑的皱了皱眉,作为骷髅,理应是感受不到饥饿的。
如果不计后果吃下去的话,一定会从肋骨里露出来……
但芮比忒只犹疑了一刻便钻进摊位。
“下周就是蜕灵节了,日子过的真快,不是吗?”
老妇人微笑着朝芮比忒一通咕咕哝哝。
“蜕灵节”是自从荆棘帝国入侵战争结束后,南方联盟重启的最重要的节日。
传说是纪念一位穿梭进精神世界,一去不返的大魔法师,是他发现了尘晶的妙用,并开辟了复杂古老的魔法体系。
芮比忒隔着一层厚重的兜帽,有些迟疑,站定几秒后终于开了口:“婆婆,‘白塔’离这里有捷径吗?”
老妇人浑浊的目光一愣,忽而好笑的摇了摇首。
“小姑娘,‘白塔’二十年前就和向导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如今位于联盟的‘灰塔’才是所有哨兵们新的庇护所。”
“什么?向导消失了?”
“是的,”老妇人抬头望去了某个方向。
“从那之后,不止我们南方联盟,帝国,以及其他国家,整个埃尔大陆都没有再觉醒过一位向导。”
芮比忒被突如其来的事实深深震惊到了。
她向后跌了几步,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喧哗声里,芮比忒转身,在拥挤的街道里看见两位牵引天马的高大身影。
一位神情严肃,正戒备的扫视四周,另一位与之说笑,愉快的像在度过轻松奢华的旅程。
一个问题涌上了芮比忒的心头。
这几百年没有向导深入精神图景处理污染,哨兵狂化了该怎么办……
这时,在斑驳陆离的光影中,在摇曳不定的晨雾中,她遥遥看见一个黑影,从半空跃起向她扑来!
芮比忒试图躲闪,人却已到了。
一人一骨掀起黄尘,在地上翻滚。
“神明在上!有只骷髅啊——”
在老妇人带着颤音的愚蠢尖叫声里,芮比忒想要逃出男人的怀抱,但他的力气很大,非常大。
“求求你放过我吧……”芮比忒恳求道。
“光滑、雪白!嘻嘻、多美丽的一副身躯啊。”
男人朝骷髅的手腕飞快吻了一下,眼神狂热而难以餍足,令芮比忒整个世界观都在这一刻都彻底粉碎了。
直到生命将尽,芮比忒·斯诺都无法忘记,忘记这个男人对自己非人般觊觎的眼神。
自己不过是拿走了一件斗篷,他竟然追到了现在……
还是说这个人他、他是个喜欢骷髅的变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