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观雪曾坚信知识改变命运。
他出身农村，高考铆足劲考了个文科状元，以为是命运改变的开始，被首都大学调剂到小语种专业时也沾沾自喜，自觉已投身崇高的学术殿堂，洗掉了裤脚的泥点子。
本科毕业后，莫观雪两耳不闻窗外事，半点没考虑以后就业的发展方向，硬是一条路走到黑，从不考虑转行，死磕起小语种，直接读到语言学博士。
结果博士毕业要留校任教那年，板上钉钉的名额被关系户轻飘飘撸去，莫观雪捧着八门小语种等级证书，迷茫地投身茫茫毕业生求职大军，然后……
他失业三个月了。
手机屏幕蓝幽幽的光，映着莫观雪麻木的脸，他正蹲在本地人才市场外的墙角，身边蹲了一排表情同样痛苦的失业大学生们，对着手机唉声叹气。
“经济下行，名校毕业生都去跑外卖了，我算什么东西……”“笑死，我觉得开网约车更赚钱……”“都不如去当保安，少走四十年弯路……”
别人都是在自嘲。莫观雪想，只有他这个小语种博士是真的葬送十二年青春也找不到工作，穷到必须要去送外卖了。
自己脱不下去孔乙己的长衫，拖欠许久的房租和还不上的X呗总能帮他脱。
手机屏幕上，“速度达骑手注册协议”几个黑字，沉甸甸地压在莫观雪眼前。
他将指尖悬在“同意并注册”的按钮上方，轻点一下，就能让自己头顶上的博士帽消失，钻进这方寸屏幕里的生存入口。
已经没必要赖在人才市场了，莫观雪起身拍拍衣服，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拖着脚步回到出租屋，他准备先找房东借两天电瓶车去送外卖，赚到钱了再自己去租车。
城市霓虹是不分时刻地炫目，租住的地下室里只有因为阴暗潮湿而散发出的咸涩气息，填满这间逼仄的小房间。
莫观雪草草用泡面解决一餐，点进外卖骑手接单页面前，还是先点进了自己的邮箱，怀着最后一点收到工作offer的希冀。
已发送里石沉大海的简历、收件箱里堆满的拒绝邮件再次狠狠嘲笑了他。
那些莫观雪在高校象牙塔里引以为傲、耗费无数心血研究的冷僻小语种，放进就业市场里，不过是空中楼阁般的“屠龙之术”，投入毕业生汹涌的求职浪潮中，能收获的只有HR的白眼。
[啊，你本科学的什么？希腊语？额没听过……那你还会什么？葡萄牙语？西班牙语？立陶宛语？好像听过但我们不需要哈。你还会加、加啥，加泰罗尼亚语？哈哈哈世界上有这个国家吗？哦是西班牙那边的，算了你日语会不会，等等日语不用我们招了好多学日语的，我看看你还会什么……斯洛文尼亚语？土耳其语？这啥玩意？]
[你学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小语种干嘛啊哈哈哈？]
[不好意思我们这边给小语种没有合适的岗位哦……不过我们这有线上打字一小时八块很轻松的没有专业要求，来吗亲]
莫观雪无语地划回外卖骑手接单界面，计划先从附近的订单送起，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出租屋里浑浊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绝望的味道。
嗡！嗡！嗡！
手机突然在他掌心疯狂震动起来，屏幕瞬间被“周大圣”三个跳跃的大字覆盖。莫观雪手一抖，手机差点脱手飞出去。
周大圣，本名周正，因为能力神通广大被赐名大师兄，其实也就是莫观雪的直系师兄。
这人名字取得方正，行事却极其不羁，读博时每天直呼脑子进了水才来读小语种，平日里怼天怼地浪得没边，但因为是富二代，毕业后全球旅游，过得无比滋润。
此刻这名字疯狂闪烁，带着一股子火烧屁股的劲头。
莫观雪皱了皱眉，一丝属于往昔熟悉感的涟漪在死寂的心湖里荡开，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他没什么好气地接通：“喂？”
“小雪！！！”周正的声音像是被扩音器加持过，穿透力十足地炸开，背景音里似乎还有某种急促尖锐、类似防空警报的鸣响，“你他X还活着呢？赶紧的！十万火急！把你自己收拾利索，地址发我！国家任务！点名要你！”
一连串的轰炸把莫观雪砸懵了。国家任务？点名要他？一个失业快一百天、刚注册完外卖骑手的废物博士？
“周大圣，”莫观雪的声音干涩，像被砂纸摩过一样，很无奈地说：“你又在哪个热带雨林嗑蘑菇嗑嗨了？还是被非洲酋长扣下当压寨女婿了？清醒点，我忙着……当外卖骑手呢。”
“骑个屁！”周正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背景那奇怪的警报声，“听着！天上掉下来个东西！活的！它叽里咕噜发声，全球最顶尖的语音识别软件和语言学家全他X的抓瞎了！上面急疯了！把我们小语种专业那些犄角旮旯里的研究都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把你筛出来了！他们翻出来你那个啥研究部落语种的鬼论文！说你可能有用！”
“上面点名要你！懂吗？！小雪，泼天的富贵砸你头上了！赶紧的！地址！”
莫观雪呆呆地握着手机，指尖的触感冰凉，他的心跳诡异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开始闷闷地撞击胸腔。
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活的？
莫观雪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荒诞的念头，太阳穴猛地出现阵刺痛，他咬牙弯下腰，抱着似乎要炸开的脑袋痛吟一声。
[小雪……]好像有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出现，[这里，你能看懂是什么意思吗？]
[我的名字……]
什么？莫观雪眼前明明什么都没看到。
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混合着一种被巨大旋涡边缘扫到，以至于身不由己的晕眩感，莫观雪僵立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直到被周正的大嗓门惊醒过来。
“喂？小雪？小雪！说话啊！”
“地址……发你了。”莫观雪听到自己的声音，是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
“得嘞！两个小时后楼下接你！别磨蹭！”周正吼完，电话啪地断了。
忙音嘟嘟作响。莫观雪缓缓放下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外卖骑手接单页面，窗外城市的灯光却变得有些遥远。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都带倒了脚边堆积着的的空快递箱，发出哗啦一声刺耳的噪音。
莫观雪冲到书桌前，拉开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本硬壳笔记本。
封皮磨损严重，上面用的墨水已经开始褪色，写着几个复杂的、不属于任何主流语言的字符。那是他读博期间跟着导师在西非雨林深处，一个几乎消失的部落里，耗时两年记录下的非标准语言核心词库。
指尖拂过粗糙的封皮，一种久违的直觉……属于专业猎手的直觉，微弱却真实地刺了一下莫观雪麻木的神经。
他隐隐感觉到，好像他学了那么多年的语言，不是因为兴趣，更不是为了谋生，而是为了这一刻……
与祂相遇，再与祂沟通。
两个小时后，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越野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莫观雪的出租屋楼下。
车门打开，周正那张被风吹日晒到黝黑粗糙的脸探出来，一把将脸色茫然的莫观雪拽进车里，车内还坐着另外两位莫观雪读博时的师姐，她们跟莫观雪打了招呼。
要不是莫观雪的导师去年刚意外过世，这种研究非标准语言的差事应该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刚毕业的学生。
“挺好，咋们师门的人齐了，走咯。”周正踩下油门，越野车行进着撕开沉寂夜色，朝着城市外围疾驰而去。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最终被黑暗和偶尔闪过的路灯光带彻底取代。
莫观雪还有些恍惚，但他很快-感觉到车内凝重的气氛，周正嘴里的话不是说着玩玩的，是真的有什么外星生物降落到了郊区，消息暂被封锁，实际上每个知情人都相当紧张。
外星生物？是敌是友？最先发现祂的华夏高层报以极大的警惕，一切都是未知的，也就让人十分恐惧。莫观雪过去从未设想过这类电影般的情景，也没想过自己的专业还能有与外星生物沟通这种用途，这算什么……
外星语翻译？
莫观雪紧紧抓着车顶的扶手，紧绷的神经因为想到这里跳动了一下，他自嘲地想：只要能给他一份工作养活自己，不管是外星人还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他都会把祂供起来。
自嘲之余，莫观雪潜意识里没察觉到的地方，未知像一片巨大又沉默的阴影，沉甸甸地笼罩下来。
沉重到像是命运。
目的地是一处完全陌生的建筑群，应该是国家某个机密研究所，深藏在浓密的防护林之后，军人十步一岗，戒备森严。
莫观雪看见高耸的围墙顶端缠绕着密集电网，前方探照灯的光束刺亮了他的眼睛，周正缓缓放慢了车速。
经过数道荷枪实弹的岗哨、繁琐的身份核验和全身扫描，莫观雪感觉自己像一件等待安检的行李。这里的空气中有一股消毒水和臭氧混合的味道，冰冷、生硬，强制性带来一种非人的洁净感。
最终，他们被带到一扇类似银行金库大门的厚重闸门前，有一个面容严肃的军人领着他们。
军人验证过门的身份识别系统，厚重闸门就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刺眼的白光从里猛地涌出，瞬间吞噬了站在走廊里的众人。
莫观雪下意识眯起眼，向里头看进去。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空间，高旷得令他眩晕，雪亮至极的灯光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
空气里弥漫着的消毒水味渐渐发生了变化，变成了某种……说不上来的，好像带着微微土腥味的、属于生命体的独特气息。
这里不像实验室，更像一个博物馆里的展示厅。中心位置被巨大的防弹玻璃罩占据，形成一个绝对隔离的观察区。
玻璃罩外，围着一圈穿着不同研究院制服的人，他们的神情都是相同的焦虑与疲惫，像一群被难题困死的囚徒。
有人对着厚厚的资料疯狂翻阅，眉头拧成死结，有人三两成群聚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听不太清内容，还有些人死死盯着玻璃罩内，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
压抑到濒临崩溃的气氛仿佛化成实质的粘稠液体，充斥在周围的空气里。
莫观雪的目光，越过那些来回走动的专家身影，穿过透明的防弹玻璃，终于落在了那个“东西”身上。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被放大好几倍的毛绒玩具，做工很是精致。
这就是祂。
祂蜷在玻璃罩中央的平台上，圆滚滚的一团，大小约莫两个篮球，并不会是会让人感到害怕的体量。通体覆盖着蓬松的雪白色绒毛，在强光下泛着柔和纯净的光晕，像一团凝固的云朵。
有点像是……长毛的史莱姆？但没有粘液，你望着祂也不会出现任何恶心感，相反，莫观雪心里第一个蹦出的词汇是……
“可爱”。
祂没有明显的四肢，身体结构简单到近乎抽象，一团毛绒绒上只有一对眼睛。
莫观雪低下头，失神地望向那对眼睛，他看见了两颗纯净的蓝宝石，澄澈至极地镶嵌在那团绒毛顶端。
此刻正微微眯着，透出一种孩童般的懵懂与……
委屈？
莫观雪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像是被那团奇异的“云”和那双蓝眼睛牵引着过去。周围焦头烂额来回走动的专家们、他们压低的交谈声以及翻动资料的哗啦声，似乎都瞬间退潮，被屏蔽到世界之外。
[我和小雪相遇的那一天，小雪好可爱，好喜欢]
[看见小雪的那刻，我就决定让你学会我们的语言，让你拥有我们的能力，因为我知道，只有小雪能学会]
[小雪，和我说话吧]
莫观雪耳边出现了模糊不清的低语，但他的心跳声逐渐加重，盖过了那些声音，咚咚作响。
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攫住了他，并不是恐惧，也不是好奇，好像是脑海里遗忘许久的回忆被慢慢唤醒。
可他从未见过毛团，怎么会预见到未来发生的事情。
莫观雪几乎是屏着呼吸，一步步靠近玻璃罩，想要将那团毛绒绒看得更清楚一点。
就在他离玻璃罩仅剩一步之遥时，毛团样的生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它一直眯缝着的、显得十分无精打采的蓝宝石眼睛，倏地睁开了，瞳孔清晰地映出了莫观雪的身影。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那圆滚滚的身体猛地一弹！
[小雪……小雪……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