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忆中抽离,她站在这片土地上。
她在人来人往的大树下睡了一下午,哪怕身上带着一堆钱币,没有人企图偷窃、来打扰她。
他们甚至绕着她走。
是因为现在的她很高大,很丑陋,很凶狠,还是因为她是男的?
无论是什么原因,她都感到一种自由,一种想做什么都可以不会被“女性”身份束缚住的自由。
因相貌改变的愤怒一扫而光,她很快并且感觉良好地接受自己性转的事实。
也许,她本该是这副模样。
因为从小有不止一个人说过,她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完全不像个女孩,若是剪个短发,倒会让人误以为是男孩。
以至于她一直以为自己的灵魂装错身躯。
要是回不去现实,那么就以这样的身份好好生活吧!陈恩抚了抚自己光溜溜的脑袋。
打定主意,第一步是将原主欠下的债给还了。
陈恩的童年有大部分时间是在父亲欠下高利贷被催债人上门恐吓的阴影下度过的。
她知道,哪怕她现在是再强壮的男人,只要被催债,寡不敌众,何况是在这样一个治安不稳定的社会中。
于是,她凭借原主的记忆,向北边去寻赌场。
到赌场的时候天色差不多黑了,这正是赌场开始活跃的时间段。
人声从里面冒出来,逐渐变得喧哗、吵闹,就像是这座房子本身会发出声音——只要到特定的时间。
原主的债主不少,醉醺醺的脑袋里其他记得不牢,偏偏债主的面孔最深刻。他们也都是赌场里的常客,她很轻松就找到他们。
“怎么这次见到我们不躲了?”他们数着钱,露出满意的笑,上前想要勾搭她的肩膀,“来两局?”
陈恩不着痕迹地躲开,咧嘴笑道:“不了。”
她的笑是凝固在嘴角的冷笑,眼底收录围在桌边因为场上时局而眉飞色舞或愁云惨淡的人。
她压低的眉头也在压抑着不屑。
走出赌场的陈恩抖落衣服上的烟尘,她长吁一口气,为终于闻到一点新鲜的空气而心情舒畅,虽然还是有烟味残留在身上。
空气中也藏着浓烈的酒味、甜腻的香水味、咸湿的汗味以及某些难以描绘的腥味。
她原路返回,就像特定时间出现喧哗声的赌场,这条街也在夜幕降临后变得暧昧**。
酒馆里的笑声、窗帘后摇曳烛火中摆动的身影、暧昧的喘息……
陈恩停住脚步,有女人来拉她。
她垂头看去,入眼是大片刺目的雪白胸脯,一双深邃宽眼皮的双眸带着祈求的媚态,拉她的手软得没有力气,像一条水蛇。
陈恩对她笑得勉强,女人很快明白她的意思,转而搭讪其他男人。
有个醉醺醺的男人揽住女人的腰身,粗糙的大掌往雪白的地方重重摸了一把。
女人在与男人调笑,陈恩却从后面看到她吃痛而弓起的肩胛骨。
也许那些人说错了,陈恩想,她怎么会不像女人呢?她对这些女人并不会像男人一样产生生理**。
她既不像女人,又不像男人,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陈恩不想再被女人搭讪,她绕过大街,行走在与热闹相反的巷子。
这里将所有的人声隔绝在墙壁内,那些声音仿佛变成细密的低语,变成黑暗中的呢喃。
偶尔几扇透着昏暗的油灯的窗户下,能看到一小团黑色的影子在垃圾堆里觅食。
巷子延伸出无数条狭小逼仄的巷子,仿若鬼打墙,陈恩走着走着,不得不从迷宫中抽出疲劳的视觉,仰头看星空。
就在这当头,她注意到有人迎面走来,在她看过去的瞬间,对方转了个身,朝反方向快步走去。
陈恩没有看清他的脸,但从背影来看,那是背挺得很直看起来年轻的男性身体。
修长笔直的双腿、宽阔适中的肩膀,动物皮毛制成一圈的领口,看起来格外暖和。
从穿着保暖程度看经济条件估计比在她家里躺着的那位还要更胜一筹。
他的怀里应该还抱着什么,以至于肩膀一直紧绷缩紧。
陈恩跟在他身后,注视着他的身影,瞧着他越来越快、越来越慌乱的脚步,不明所以。
她瞧着瞧着,终于瞧明白他如此紧张的原因,嘴唇不经意咧开笑。
陈恩不是没有一个人走过夜路,更何况是漆黑的小巷。上高中那会儿,从家到学校,比起在大街上绕一圈,走小巷抄近道是最省时的做法。
她经常晚自习回家走那条巷子,经常在那条巷子听到紧随的脚步声,经常感受身后有一道视线黏糊糊地缠着她,经常有男人在她身后吹口哨。
同行的女同学经常缩紧肩膀,握住她的手臂,颤抖着身体,不敢回头望。
陈恩回头了。
她用愤怒的视线瞪回去,在那些男人吹口哨的时候回头大骂:“吹你爹呀!要吹到你姑奶奶面前吹!”
“别这样!”
女同学比男人还要先受到惊吓,恨不得缩到地上,拉扯陈恩的袖子让她闭嘴。
“你太冲动了陈恩!万一他恼羞成怒伤害我们怎么办?”从巷子里出来,回到人声鼎沸的街边,女同学忧心忡忡地说道。
“可是他被我骂走了呀!”陈恩歪头说。
在她回头大骂后,那个男人原地徘徊,装作若无其事,朝相反的地方离去了。
陈恩的脸上挂着笑,两边嘴角有浅浅的梨涡。她觉得自己应该受到表扬,她干了一件好事,赶走了不怀好意的男人。
“我是说万一!”然而她的同学却依旧沉浸在不安的情绪中,咬着嘴唇,眼底有闪烁的泪花,“如果真那样,我们谁都没办法……总之,你太冲动了!”
“怎么会没有办法?我们可以揍他!两个人还揍不过一个人吗?”陈恩扬起拳头,故意用夸张的语气。
“不行的,我们的力气哪里比得上男人呢?我们两个人也比不过呀!”
陈恩慢慢放下手,脸上的笑容在对方的不安下变得无所适从:“那还有住巷子里的人,他们听到声音会来帮忙的。”
“不会的,他们只会在家里听,听外面发生了什么,在心里权衡出头的利弊。他们只会闭上眼睛希望别人会出头,所以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出头,安静且沉默地听着恶人作恶,在心里默念自己是出手也无济于事的普通人来赎罪,他们都会是帮凶。”
“不会吧……”陈恩怔怔地道,“不要想得这样悲观,肯定会有人帮我们的。”
“是你太乐观了陈恩!”女同学冲她吼道,“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而且,不是所有女生都像你这样长得高、这样脾气暴躁、这样敢于反抗,因为不是所有女生都会打架,都能去学打拳击、空手道什么的来保护自己!”
陈恩呆呆地望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到后面像成了自己的错,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她揍哭了欺负自己的人,大家还是要来指责她,让她给对方道歉,并且不忘说一句“作为女生你太野蛮,太暴躁了!你得改改你的脾气”。
明明是对方的错。
难道就要这样忍受对方的无理吗?
不!
这次之后,就剩陈恩一个人在晚自修后走向那条漆黑的小巷。
她一样会在遇到不怀好意的男人时大声斥责,他们要不灰溜溜扭头就走,要不骂她“神经病”、“自恋狂”。
陈恩无所谓,每到这时她只想让那位同学看看,看看他们大多数都是虚张声势,只要她们敢于大胆发声,他们都会被吓跑的。
但,没有人再愿意和她走入巷子。
偶尔有的是一些不认识的年长于她的女人,她们或独自一人,或有人结伴三三两两。
她们刚开始无畏,埋头看手机,亦或互相说笑。但当身后响起除她们之外的脚步声时,她们都会不约而同地缩紧肩膀,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两步,随后变得极为匆忙、慌乱。
哪怕,那个脚步声仅仅来自陈恩。
女人好像一直在担惊受怕着,连走路也是。
那男人呢?
陈恩尝试着像男人一样尾随男人,像他们那样紧随他们不放,走哪跟哪,像他们那样用目光紧紧盯着,像他们那样对他们吹口哨。
没有一个男人有像女人一样的反应。
他们要么不为所动好似没有察觉,大步大步高昂往前走;要么回头看上一眼,那一眼来自比她高的视角,带着莫名其妙和淡然;要么,嘴角渐渐染上一抹猥琐的笑容,朝陈恩走来准备开口搭讪。
其中有个给陈恩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那次还不是夜晚,是清晨,深秋的清晨。太阳还没完全出来,世界是淡淡的白。
清晨的小巷也没有多少人走动,走在陈恩前面的男人回头看她一眼,便转回去。
陈恩的视线从他的后脑勺落到他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那是条宽松的涤纶面料裤子,侧兜很大,手可以轻易伸进去。
那只手在裤兜里摸着什么,动作很快、有幅度。
那是会在摸什么?
陈恩就那样好奇地盯着,直到在前面的拐角处,男人猛然转身面对她,将答案**裸地露出来给她看。
哪怕是她这样长得高、脾气暴躁、敢于反抗,会打架,学了打拳击、空手道来保护自己的人女生,脑袋也在那一瞬间变得空白。
她脚步迅速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