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声音微凉,很是好听,和方才船上的声音很像。
不知怎地他想起了阿蛮心心念着的三月醉——用山间最娇嫩的花、最清的泉酿造而成的世间最醇厚的酒,带着丝丝慵懒,又勾人心魂,可惜定州早就没有了春天,他找遍了大街小巷也没能让阿蛮再喝上一口。
可是,也很危险!和方才突然炸开的白光一样,令他心底陡然生出一股浓浓的危机感来。
他本想装作没听到继续往前走,人这么多,又没指名道姓的,然而那道视线牢牢锁着他,视线的后面——是数道冰冷的箭弩,踌躇再三,他终是缓缓转过了身。
“抬起头!”他听那人又道。
宁苍缓缓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他很高,比宁苍高了足足半个头,浑身笼罩在白色的斗篷下,白斗篷上墨绿的液体尚未干涸,和主人一样正散发着某种危险的气息。
那人没说话,足足三息后,他才道:“去过西境吗?”
宁苍:“去过。”
虽然他的第一反应是想否决,因为去过西境的人多多少少会与此类事件扯上点嫌疑,但是理性告诉他要如实交代——他看到了冯刚的身影,城主终于率着他的守卫们姗姗来迟,去没去过西境一查便知。
白斗篷:“很好!带下去。”
随即,宁苍在一脸茫然中,被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衣拘走了。
前门大街某处院落,看着像是那群黑衣人的据点,不时有人进出,他被黑衣拉着,进了其中一间小房子,房子里有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上亮着一排星云灯,再往里他看到了几位黑衣,各自守在一间房门前,黑衣自然也看到了他们,其中一人走上前来,招呼道:“七哥来了,这个又是什么情况?”
拉着他的那名黑衣道:“仙柳巷,老大亲自点的,还有地儿吗?”
那人道:“正好,七号观测室刚空出来……老大回来啦,他一去这么久……”
他们正说着话,不远处传来“嘭”地一声响,其中一间房门被打开,一个妇人冲了出来,她一边往外冲一边嘶吼着:“我没有被感染,你们不能杀我,我没有被感染,你们不能杀我……”
门内跟出来一个年轻的黑衣,他额角还流着血,看着很是狼狈。
眼看妇人就要冲到他们这边,忽然一只箭弩“咻”地射出,正中眉心——
宁苍心脏几乎骤停,他突然意识道,比起仙柳巷,这里离死亡似乎更近!
出手的是方才跟他们说话的黑衣人,他收起箭弩,回过头对着宁苍他们解释道:“新人,多少有点狠不下手。”
牵着宁苍的黑衣也就是“七哥”道:“我省得,咱不都是从那时候过来的么。”
他们走到尸体旁边,妇人的眼还大睁着,眉心处淌出的血在星云灯下带了层幽幽的绿,持箭的黑衣出声呵斥道:“瞳孔缩小呈灰色,口唇、指甲青黑,意识紊乱,行为过激……这么明显的变异指征,你还让人给跑了出来,之前的教导都抛诸脑后了吗?”
年轻的黑衣垂首,喉咙痉挛了几下,小声道:“我知道,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正因为知道,才想让她好点走。”
持箭的黑衣叹了口气,语气明显软了下来,“行了,你也忙活了一整天,回去好好休息吧,记得找人处理下伤口。”
年轻的黑衣红着眼道:“谢谢前辈!”
妇人的尸体很快被人抬了出去。
他们一直走到了七号观测室前,持箭黑衣道:“下一步打算怎么做,我在他身上没有发现异常指征。”
“七哥”道:“等老大回来吧,他的直觉向来不会有错。”
随后,宁苍被锁在了椅子上,随着“啪嗒”一声——门关了,偌大的观测室里就只剩他一人。
里面陈设很简单,除了宁苍面前的桌子,就是角落里那台奇怪的仪器——那仪器比人还高,最顶上是一个圆形的球,一半黑,一半白,像人的眼珠子,有头颅那样大,九颗拳头大的星云石悬浮在球的周围,底座中间一根极细的金属卡槽直通球心。
然后,宁苍就垂首睡着了,他太困了。
直到门再次被人打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你倒是心大!”
宁苍倏地惊醒,然后,他又看到了那个白斗篷,不难猜测他应该就是黑衣口中的老大了。
白斗篷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尾末梢有一颗痣,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像极了话本里常说的多情人,只是眸子过于清冷,和他说话的声音一样,宁苍怔怔地看着,总觉得有些熟悉。
然后他听对方嗤笑一声,那双眸子更冷了, “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里么?”
宁苍:“疑似感染。”
“知道就好,那就乖乖配合!”随后,他被牵着走到了那台奇怪的仪器旁,白斗篷又道:“伸手。”
宁苍乖乖地伸手,然后一双修长的手抓住了他,摁了下去。
“嘶——”
一阵尖锐的疼痛从指间传来,好在很短暂,然后他就看到他的血滴进了那个金属卡槽里,瞬间球上的黑白两色像有生命般缓缓游动起来,悬浮在周围的星云石仿佛受到某种刺激开始飞速转动。
起初他还能看到球中的情形,后来便什么都看不见了,随着星云石越转越快,连底座都开始发出低低的嗡鸣。
宁苍猜测这可能是一种测试,他捏着受伤的手指,在茫然中等着审判结果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嗡鸣停止,那九颗星云石缓缓地停了下来,里面的球又能看清了,只是布满了裂纹,裂纹中逸出一丝丝微弱的黑,随后“轰”地一声——整个仪器轰然倒塌。
前院,议事厅。
美艳女子静静地端详着手中的那角黑色碎片,面前的茶再一次见了底,杯口的位置黏着一片茶叶,将掉不掉。
良久,她终于抬起了头。
大厅的几个人瞬间屏住了呼吸,凝神望了过去。
女子沉吟道:“疑似黑色属性。”
白斗篷闻言眯起眼睛,看了眼其他几人,“你们什么看法?”
接着一个粗犷的声音道:“我是觉得那人有问题啦——”然后他看到众人纷纷转向自己的视线,顿了顿道,“我是说长的有问题,但是黑色属性不太可能吧,毕竟烬度测试这么久,就从没出现过黑色属性的!”
烬度测试是三十年前大宗师邢道铭提出来的。
起初,他只是在灰烬浸染过的土地、寄生灵与感染者之间进行测试,测试长达数年,终于在它们之间找到了某种共同的属性,他将之命名为——灰色属性。
灰色属性分为一至九级,级别越高,感染能力越强。
目前观测到最高级别的是一具九头鸟的骸骨,有人猜测是从核心区飞出来的,灰度七级;联军此次在西谷尔自由区碰到的寄生灵最高的也就四到五级;而普通人被感染后,其灰色属性会在一定的时间内达到峰值,不过大多也就三级。
除此之外,他认为还存在着两种极端属性:黑色和白色。
黑色属性虽然超越了他所能推测到的最高感染等级,但他坚信一定存在着这样的情形,可能在极西之地,也可能在他们想象不到的某个地方。
白色属性即意味着完全未被感染。
然而,当他对未感染的人进行同样的测试时,竟然也检测到了灰色属性,就连终生未出平康的人和她刚出生的婴孩都有着微弱的灰色属性,随后,他在北疆、闵川也陆续发现了同样的情形,然后在大陆的各个角落,水里、空气中都检测到了不同程度的灰色属性。
这一发现令他绝望,他觉得,虽然灰烬未至,但这整个大陆可能都在经历着某种异变。
这个结论让玄门和皇朝大为震惊,然而事实又让他们无从辩驳,后经多方讨论,最终决定将烬度测试的消息层层封锁,只允许在守夜人这等特殊人员行使特殊职责时限制性使用。
鹰眼男子思忖道:“我觉得燕七说的对,关于黑色属性,虽然邢道铭最终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但如果真是黑色属性,那整个定州怕早就沦陷了,所以有没有可能是哪里出了问题?”
女子点了点头:“不排除,毕竟以前也出现过烬度测试失灵的情况。”
白斗篷揉了揉眉眼:“那就按常例,照灵台吧!”
美艳女子愣道: “什么,这太危险了!”
“是啊,老大,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得更慎重一点……”
白斗篷扫视一圈,淡淡道:“所以呢?”他的视线透过大厅,落在了门前大槐树的树梢,接着又掠向了更远的地方,“这次西行,我只到了左多。”
若是搁寻常人那,估计会认为这是个臭不要脸的人在反向显摆——左多,横断山脉以西第一城,虽然联军的下一站就要打到山脚了,然而可从没有不长眼的提议说要打到山的那一边去——山的那一边是什么?西圣皇朝遗址!灰烬感染的核心区!隔了一条山脉,凭着天险,东宁皇朝捡回了一条命,在挣扎中又喘息了几十年,而今人们只想守着天险,好好过日子,翻山越岭对大多数人来说,不想,也不敢!
鹰眼男子却是一愣:“啊?您上次不都是已经穿过左多,去到了河吉么?”
白斗篷语调平稳从容,说出的话却令人心惊肉跳:“污染又变浓了!”
“——所以,留给人类的时间不多了,如果连我们都畏畏缩缩,那什么时候,才能寻到那条路……”
宁苍不知怎么又睡着了,明明前一刻还在为白斗篷的离开而坐立难安。
目之所及又是那一片浓的化不开的黑,没有形状,没有声音。
只是这次,他周围围了一圈圈白色的光团,有的大,有的小,大的像一片云,小的像一个拳头,更多的像黄豆,不细看很容易被忽视,它们叽叽喳喳:
“小家伙,给我捏一具骨骼吧,我要高大威猛的……”
“小家伙,给我搓个新皮肤吧,上次那副一不小心被啃了……”
“你胡扯,哪有什么一不小心,你曾跟人说就想要个胸大臀翘的……”
……
宁苍心道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去哪给你们整,然而他看到一副莹白的手揉揉搓搓,竟然真的捏出了骨骼、皮肤。
轮到下一个,宁苍下意识问道:“您有什么要求吗?”
黄豆大小的光团支支吾吾半天,“我……我……”,它“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另外一个光团叹息道:“真可怜,怕是要消散了。”
光团们一阵经久的沉默。
然后最大的那个光团道:“大家不要自暴自弃,老神棍在第九十九号观测点感受到了波动,兴许不久后就能开出一条通道来,大家就能回家了。”
黄豆大小的光团似乎被触动,忽闪忽闪道:“回……家,我……要……回……家!”
……
黑暗中突然刮起了一阵冷风,寒意像刀子一般割在他身上,他看到的还是方才那双莹白的手,可是疼痛让那双手蜷缩了起来。
黑暗中一个声音传来,那个声音有些熟悉又很好听,“你是谁?”
他想说“小家伙”,但是小家伙听起来一点也不霸气,于是他纠结半晌,告诉那人:“宁苍!”
好听的声音又问道:“你从哪里来?”
宁苍更纠结了,这次过了很久才回复道:“西边?”
“西边哪里?”
这次他真不知道怎么答复了。
脑海里像是有一双手在里面翻搅,要把那里翻个底朝天,太过痛苦,宁苍抑制不住地呻吟出声,“我真的记不得了……”
就在宁苍即将崩溃的时候,“铮”地一声,那根名为痛苦的弦终于绷断。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他听到了开门的声音,那个黑衣又出现在他面前。
“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