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北州北界,土坡岭。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儿混着烟尘气久不退散。
就在半个时辰前,这里才被北夷的铁蹄狠狠蹂躏过。
萧瑾扬手将弯弓丢给虎踞寨同来阻击北夷骑兵的弟兄,调转马头走向缓坡。
满身血污的男人半躺半靠在尸堆上,漆黑的眼睛映着漫天霞光,薄唇抿成一线。
萧瑾勒住缰绳在马儿的响鼻中肆无忌惮地打量男人,却被男人漠视得彻彻底底。
啧啧——
萧瑾摩挲着下巴装出一脸为难,对紧跟过来的兄弟耸了耸肩。
“怎么办?这好汉不耐烦咱们多管闲事。”
这兄弟叫赵二狗,长得黑黢黢赛个煤蛋,生得个子高大却心思灵活。
听萧瑾这么说,当即笑嘻嘻地跳下马,围着男人转了一圈,抬脚对着他左腿踢两下右腿踢两下,挑牲口似的。
最后,点了下头。
“这小子看上去倒也结实,只是有伤在身,就算带回去也得花不少汤药钱。我瞧他也没什么求生欲,不如咱再仁慈一把,给他个痛快!”
赵二狗说着,手腕一翻抽出把寸长的刀,冲着男人的心口猛戳了下去。
男人眉头一跳,腰身发力,敏捷地躲开了。
萧瑾全程看在眼里,勾了勾半讥半嘲道:“哟喂,原来没伤到要害。”
其实方才与北夷铁骑厮杀时,萧瑾就注意到这人了。
在前来支援的北州军里,他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卒,北州军离开的时候,甚至都没人发现他被遗忘在此处。
可放眼望去,近百个北州援兵,没哪个能如他这般勇猛悍厉。
就是这么能打能杀的人,却在北夷骑兵败逃时失手,险些被掳走。
危急关头,萧瑾弯弓搭箭施以援手,可惜这番好意并没换来半分感激。
夷兵被射穿喉咙时,男人看向萧瑾的眼神凶戾无比。
可见有那么一瞬间,这男人是想恩将仇报的。
男人被识破也不再装,摁住伤口爬起来,声音寒凉,“不愧是虎踞山的少寨主,果然如传言那般心怀大义又勇武过人,怪不得虎踞寨的名声越来越好了。”
大义?
也谈不上。
作为洗白后的小匪头子,萧瑾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大义胸怀。
他只是再也没法隔岸观火,将自己的悲喜与身边诸人隔绝开来。
他不想再体会弟兄们滚烫的鲜血溅在脸上的感觉。
覆巢之下无完卵。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竭尽所能地守住北州防线。
萧瑾拨了拨缰绳,“过奖、过奖!只是我们虎踞寨早已经更名虎踞山庄,不做那些打家劫舍的勾当,这位……好汉,休再提什么虎踞寨了。”
萧瑾嘴上虽然这么强调,心里却清楚,虎踞寨这名头响当当好几十年,说是改成虎踞山庄了,私下里大家还是习惯喊虎踞寨,就连他自己都很难改口。
赵二狗见萧瑾调转马头要走,有些摸不着头脑,“少主,这人怎么办?”
萧瑾斜了男人一眼,松了缰绳,双手吊儿郎当地枕在脑后,尾指上的宝石指环在夕阳余晖中折出一道暗红色的光。
“带回去!送母亲暖床,或者给老金头试药。”
赵二狗望着萧瑾懒散的背影,根本没心情关注男人有什么反应,只想着:大当家出门久了,少主果然越发无法无天了!若哪天大当家的突然回来,知道少主居然巴巴给夫人院子里送男人,肯定得扒少主一层皮。
*
小羊庄曾是土坡岭一带最热闹的村庄,现在却破败不堪、处处透着死寂。
村口零落地歪着些尸体,多是老弱病残。
萧瑾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十六年有余。
这十六年,是西陵王朝灭大越、定五州、抗北夷,从天下紊乱到一统的十六年。
也是他从襁褓婴儿长成青葱少年的十六年。
近几年北州边界来之不易的平静又被北夷的铁蹄踏破,年轻力壮的能跑都跑了,剩下的老弱病残在北夷的这场偷袭中也死得七七八八。
他随手推开一户人家,破旧的院门本就半吊着,被他这么一推,其中一扇“哐啷”一声瘫了。
赵二狗和几个弟兄押着受伤的男人紧跟在萧瑾身后,一路上骂骂咧咧。
“北夷这帮畜生,隔三差五地来这么一遭,比被窝里的跳蚤还烦!老子真想捣了他们老窝!”
陈三胖人如其名,是个心宽体胖的,此时看了眼自己拖在马后的北夷战马,附和:“就是!要不是少主拦着,刚才老子就追上去把那帮砸碎都开膛祭刀了!”
走在他旁边的徐久讽刺地“呵”了一声,“吹吧你!要不是少主拦得及时,咱们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陈三胖有些不服气,“我是打心底敬佩少主的,但我就是不明白少主为什么每次都不让追。北夷兵明明都屁滚尿流了,追上去灭了他们不好吗?”
徐久叹了口气,“三胖,真不是徐哥看不起你,你这脑子也只能当伙夫了!你没见几乎每次都是咱们都把北夷畜生砍死大半了,北州军才跑来装腔作势地比划几下吗?而且但凡北夷畜生一撤退,他们就恨不得立马掉转枪头把咱们灭了!”
陈三胖瞧着还有些不服,但也没再说什么。
他心里也明白,北州守备军每次都姗姗而来,走个过场了事。
可到最后,所有的功劳都被守备军拿去跟朝廷邀功讨赏了。
而他们虎踞山庄是野生的,再加上山匪出身,得不到赏赐就算了,还总被守备军蔑视打压。
徐久扯着衣角擦刀刃,继续说:“且不说我们有可能背腹受敌,就算北州军不趁火打劫,凭咱这几个兄弟,就能把北夷连锅端了?如果真这么容易,当年老北境王也不会牺牲了!”
说到这里,一直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沮丧起来。
大家心里都明白,虎踞寨的弟兄再厉害,都不能跟正规军比。
这种出其不意地突击还好,跟北夷铁骑正面硬碰纯粹以卵击石。
而且他们虎踞寨虽不再做打家劫舍的营生,却仍就深陷危机。
说到底在西陵朝廷和北州军眼中,他们不过是换了张皮的匪类。
赵二狗仰天长叹,“要是老北境王还在,咱们北州哪儿能让北夷这么糟践!”
提到老北境王,哥几个又来了精神。
“说起来,老北境王不是膝下有子,承了王爵么,都说虎父无犬子,也不知道这小王爷能不能……”
赵二狗听了陈三胖这话心头的鄙视愤懑压都压不住。
“啊呸!那小北境王就一病秧子,多走两步都能累得吐血。指望他,还不如指望夫人养那帮就会唱唱跳跳的女娘!”
这话一出口,大伙儿一通哄笑。
一直闷头走路的男人突然挑起眼皮子扫了他们一眼。
很稀松平常的一眼,几个刀口舔血的汉子却有种冷风过颈的寒栗感,不由自主噤了声。
被一个眼神吓得噤声,对虎踞寨的弟兄来说,实在丢脸。
哥几个反应过来,脸色一沉,不约而同地围住男人试图找补面子。
一触即发之际——
剥、剥、剥!
突来的敲击声引得众人循声望去——
萧瑾站在门垛子旁敲击摇摇欲坠的门板。
“有时间胡侃八道,不如赶紧收拾吃食祭五脏庙。”
说完他撸起袖子,把那门板给掀了,跟先前倒下的那扇丢在一起。
又随手抽了徐久的长刀做砍刀,三下五除二把门板劈成了木柴。
赵二狗乖觉,立刻殷勤地把木柴拢成堆,一边生火一边乐呵呵道:“少主放心,三胖打架不怎么在行,厨艺、刀工却很了得,很快就能把那匹战马收拾利索。”
说完飞快地对其他愣头愣脑的弟兄使眼色。
剩下那几个这才反应过来麻溜地做事去了。
萧瑾出了院子,从马背上摸了件大氅披上,走向矮墙边的男人。
北州日落后气温骤降。
萧瑾抄着手,懒洋洋地靠着不怎么稳当的门垛,玩味地打量男人。
“你似乎挺想被掳走的。”
男人虽有伤在身,依旧腰身笔挺。
他沉默地脱下外面的甲衣,自里衣上扯了块干净的料子自顾自地处理伤口。
萧瑾讨了没趣也不着恼,狭长的凤眼一弯,笑眯眯地盯着男人的手里的布料。
“这里衣倒是金贵少见,一般人家可穿不起。”
男人撕扯里衣的动作一顿,掀起眼皮子与萧瑾对视片刻,低声答:“主子赏的。”
这种质地的丝绸是特供给西陵权贵的东州锦,就算真有人敢赏,一般人也不敢往身上穿。
萧瑾挑了挑眉毛,“赏你那位,当真是地位不凡。”
说着他从袖囊里摸索半天,掏了支瓷瓶丢过去。
“我对你是谁,想干什么没兴趣。不过,有命在才有谈其他一切的本钱。北夷,去不得。”
男人接住伤药,瞟了萧瑾一眼。
“富贵险中求,顾驰之。”
这人居然姓顾。
不过北州顾氏一脉虽人丁稀少,家奴却不见得少,这么算起来姓顾也就不稀奇了。
萧瑾这么一想,也便不往心里去了。
一般隔日更,欢迎捉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初见(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