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青色的天蒙蒙亮起来,小狼山罩着牛乳似的晨雾。
一个小兵猫在马厩后偷懒,百无聊赖,一脚一脚把雪踢得邦硬,忽然自天上掉下个雪团,不偏不倚砸中他脖颈,漏进一脖子雪,他被冻得跳脚大骂:“哪个杀千刀的打老子!出来!”
“别生气嘛阿狗,”屋顶上冒出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士兵,他往下跳到雪堆上,像只山猫似的蹲住,“你不是说昨天在后山见到一尾赤狐,我在那棵老枫树下埋了套,怎么样,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羊肠小道吭哧吭哧爬到山顶。
狼山多枫树,深秋时叶片红如火焰,他们说的那棵是最大的老树,枝丫被雷劈开过。
树下空空如也,作饵的鸡骨头上爬着几只绿头苍蝇。
阿狗把灌木都踹了一遍,只惊起一只麻雀,他嘲笑道:“连根毛儿都没见着,你套的是西北风哇!”
“毛倒是有,你瞧,”他的伙伴仔细摸索一番,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根通红的纤细长毛。
“诶呀滚。”
阿狗忽然想解手,他往山边走,一边解裤带一边张望,忽然停了动作,眨了眨眼欲看得更清楚些:“欸,阿花,有人来了。”
阿花懒得抬头,继续掰扯他的兽夹:“来就来呗,又是什么屁事不干的巡检司,专查私藏火种,我们这块地方冷得连火石都打不着,查个鸟。”
“不像,”阿狗穿上裤子,使劲望着,“这人不是坐轿子来的,是骑马来的,这马好啊,看着像天海野马配的种,中阜可买不到这么壮实的高头大马,你别不信,我小时候跟我二大爷可在天海跑过茶马生意,可不会看走眼。”
听他这么说,阿花来了兴致,把狐狸暂且放在一边,也站到他旁边观望:“我看看,换什么花样了。”
他倒没在意那马是好是孬,眼睛只看到马背上那人。
那人身姿挺拔,穿一件镶狐绒的靛蓝箭袖袍,小臂上缚着银蛇护腕,座下那匹高头大马白得赛雪地,站在雪地里别提多威武。
他们从山上看去看不清他的样貌,但隐约能看个眉眼鼻梁的气派,是个倜傥俊朗的青年男子。
阿花惊讶道:“这是谁啊?”
阿狗突然叫起来:“看那个跑过去的,可不是凶神恶煞的老邓头?他咋点头哈腰嘞?”
“等等,今日当值的是你吧,”阿花扯过一脸懵懂的阿狗,“按规矩你该晨起扫雪,巡视山林,然后把猎犬放出来,再站到岗亭上,你做了哪样?”
“一样都没,”阿狗傻呵呵地说,“咱啥时候按规矩来过?”
“坏了,”阿花提起阿狗就往山下跑,“你完了。”
阿狗还拎不清,一个劲地问:“咋完了?啥完了?”
阿花恨铁不成钢:“五大营都是那样的马,老邓头一根筋,你什么时候见过他拍马屁,你猜那是谁?那是五大营的聂将军!”
…
聂凭川抚着马鬃,远远看见两个人脚打后脑勺地飞跑过来。
他打趣道:“邓管事,你是从哪处林子里猎来的两个飞毛腿啊。”
林场看守邓万不敢笑,心里只想把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翻来覆去地揍。
花狗二人一骑绝尘奔到跟前,却又觉得不好往前走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局促地喘粗气。
邓万气地头大了两圈,聂凭川还没开口,他就扯开破锣嗓一挺脖子骂道:“你们俩不站岗,在山上摸什么鸟?”
聂凭川在旁边只管笑。
阿花偷眼瞧他,觉得他好像并不生气,看上去也不严肃,神情倒像同伴犯事时躲在边上看热闹的少年郎。
这真是统帅五营踏黄沙涉山川的将军吗,莫不成看走眼了?
“看!看什么看!”邓万面红脖粗地朝他吼,“捧着点吧,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眉毛底下挂俩蛋!聂将军是猴子吗?就知道看!”
“邓老,”聂凭川终于来解围,“这数九寒天的,少说两句,喝点烧酒润润喉。”
说罢又附耳小声道:“其实这小子也不赖,看我的面子,饶了呗,骂这么狠一会儿记恨我了。”
邓万老脸更是一垮:“聂将军你真有意思,上回巡检司来把我那两坛老酒收了去,口口声声说一视同仁,就算在五大营也招收不误的咧,聂将军,你说说!”
“唉呀,”聂凭川说,“这不是婶子担心你身体,叫我们帮着好生看顾嘛,你看你自己酿的酒,那个烈,喝一口把嗓子眼都烧穿了,喷口气整片小狼山都开春了,这能行?少喝点准没错。”
“婶子?!”邓万叫,“那老婆子都走几年了,她还魂不找我找你?!”
聂凭川见这老头不好糊弄,干脆把手往他嘴前一遮不叫他嚷嚷,转向两个后生,问:“在山上干什么?”
阿狗在背后戳阿花,阿花拍开他的手,老实回答:“捉狐狸。”
“狐狸?”聂凭川抓过马缰,抬了抬下巴,“走,带我去看看。”
阿花挪不动脚,硬着头皮又答:“没抓住,估计在洞里呢。”
“那玩意精,确实难捉。”聂凭川说着抬头望向小狼山,中阜的山多是丘陵,山势不险但山路弯绕复杂,他问阿花:“一口气跑下来的?”
“是。”
“干什么跑这么急?”
“在顶上看见您了。”
聂凭川饶有兴致,却不把话说完:“你怎么知道我…”
阿花半天听不全,只得估摸着回答:“猜的。”
聂凭川挑眉:“底子不错,哪个营拨来的?”
阿花的心砰砰直跳:“我没进过五大营,我是林场的岗哨。”
“今年多大了?”
“还差十二天满十八。”
“属什么的?”
“属猴。”
“早上吃了什么?”
“杂粮和的玉米面饼和菜汤。”
“喜欢骑马吗?”
“喜欢,小时候就会。”
“我给你一把剑,你会使么?”
“我只会劈柴,但是我练过拳,学剑一定也快。”
“这林里叫着的是什么鸟?”
“锦鸡,一公一母,常听见它们叫,最近应该要抱窝了。”
“靴子不错,什么皮的?”
“老邓头给我买的小鹿皮靴,原来那双叫猎狗啃坏了。”
两人一问一答,聂凭川问话飞快,一句接着一句,阿花也答得快。
老邓头怔愣地眨着豆豆眼,阿狗已经快绕晕了。
聂凭川最后满意地说:“我缺个副将,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阿花来不及思索,猛地一愣,晕乎乎地拼命点头:“愿意!当然愿意!”
只见聂凭川抬手指向绵延的丘陵:“小狼山虽小,但地势很重要,它背靠中阜怀抱长丘,往东能望见洋广,你们没见过洋广的狼烟,一烧起来,在塔上面一眼就能看到。”
他道:“不是边关才需要人镇守,也不是只有边关的才叫兵,中阜是大玉心腹,难道不重要吗。”
阿花呆呆地望着他,心脏嗵嗵直跳:“将军…”
聂凭川拍拍阿花的肩:“去牵匹快马来,一会儿得赶路进城。”
他转头替阿狗理了理乱糟糟的丸子头,屈指在他前额上一弹:“老邓头虽然严,但人不坏,跟着他你能学的可不止一点。”
阿狗踮着脚望着两匹马走远:“啥情况?”
老邓头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就你呆。”
阿狗憨憨地问:“那阿花以后还来不来?”
老邓头不理他,背起手踩着鸭子步走了:“就你这破脑子,别人都登天了,你八辈子还成不了精哩。”
阿狗笑嘻嘻跟上去摇头摆尾:“要成精做什么,做人不好么,我要跟着老邓头学打拳呢。”
“靠边去,甜言蜜语的愣头青。”邓万嫌弃地挥手赶他,笑得满脸胡茬都在抖。
走出一段路,聂凭川把阿花叫到身边:“你叫什么名字?”
“将军,我叫花自翀。”
“中阜鲜少有这个姓,”聂凭川想了想,“我知道瓷山有个出名的铁匠姓花,听口音你也是瓷山人。”
“将军好本事,花铁匠和我住同村,我爹娘要卖豆花,说中阜生意好做,就把我带来了。”
聂凭川不是个起名的行家,随口一诌取了个响亮的:“那我叫你阿花。”
“好!”
“我问你,林场按理应有几人看守?”
花自翀不假思索道:“至少十人。”
“其他人呢?”
“来的时候是十余人,说招我们去弓马所,却把我们拉到这,干的还都是脏活累活,俸禄也越减越少,人就慢慢跑光了。”
“邓万拿多少俸禄?”
“和我们一样,有时候还拿出一点给我们让我们去买肉买酒吃。”
聂凭川点头驭马,不再说话。
他心里有了数,狼山林场原是骑射靶场,他儿时就是在这跟父亲学射箭,今天心血来潮看这一次,故地没游成,反而撞了个大运。
没人,没钱,原先的俸禄划到了谁囊里?
蛀虫总是藏在不起眼的地方,幸好被他发现,要等慢慢蛀空了才开始心疼要害,可就来不及了。
两匹马一前一后奔跑在覆雪山间,像两滴墨滑在绢纸上。
锦绣阁原本是个仓房,皇后黎氏将其改做御用绣府,此处无闲人,颇有些闹中取静的安谧。
院中栽着交相辉映的红白两色梅花,那红梅是上品的檀香梅,花瓣上顶着一点雪,香气也凝住在枝头。
女人身着素衣,神情淡漠地凭栏赏景,发簪尖头那颗红豆玛瑙像是雪堆里一滴血。
这是锦绣阁的女官,叫安宁疾。
她正眯着眼晒太阳,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懒懒回眸,脸上阴冷悄然无踪,璨然笑了。
是同司的女官秦雀。
安宁疾说:“我在这偷懒,你别告诉梅姑姑,我给你吃糖葫芦。”
“拿你没办法,”秦雀嗔怪地瞅她一眼,“快来,我有好东西。”
安宁疾便过去挽着她:“什么好东西这么香。”
秦雀献宝似的把手提食盒的盖子掀起一点:“十四糕。”
安宁疾喜道:“我最爱吃这个!”
“我还不知道你?这是最后一笼,特意留出来给你的。”秦雀点她的鼻尖。
大玉幅员辽阔,中阜庆都为首,下辖一十四州,十四糕风味各异,是取自百花齐放的意蕴。
她们一面吃糕一面闲聊。
“娘娘的冠冕要用珍珠,那珍珠不是寻常珍珠呦,一定要取洋广那边的蚌,听说那里的蚌打开来,珍珠一颗比一颗的圆,比月亮还亮。”
安宁疾吹去糕点表面的糖霜:“这么好的东西,让我也见见。”
“应该快了吧,顶多再两日就送到庆都,总得过咱们的手吧,到时候可得让我好好摸摸,看是不是传说的羊脂玉似的滑。”
“对了,”秦雀递给安宁疾一个小瓷罐:“你拿着。”
安宁疾问:“这是什么?”
“冻伤膏呀,”秦雀恨铁不成钢,“每日要纺织要浣衣,还要染色,时间久了手指会冻伤,你看你的手,是不是红了?哪有姑娘家这么粗糙的。”
安宁疾伸出手,见指尖透着红,拿针的指腹凹陷进去,按着还有些痒,她搓了搓手:“我倒没在意。”
“离了我谁照顾你。”秦雀拉过她的手放在膝上,用小指挑起一块细腻如羊脂的膏药,仔细地抹到安宁疾手上,再用手捂热后揉开。
“这样粗心大意可怎么行?长了冻疮疼痒难忍,夜夜睡不着的时候才知道难受呢。”她抹完药,把罐子给安宁疾:“这是我家祖传秘方,好用。”
安宁疾收下,见瓷罐上描着几簇淡粉花朵,长得像桃花。
暗红的宫墙在冬阳中静默,散养的绿鹦鹉落在墙头上,垂头啄翼下绒羽。
秦雀托着下巴:“我有时觉得这宫墙真高,鹦哥剪过毛,是怎么飞上去的呢,不会逃走吧,要是逃出去铁定活不成,你说对吧。”
安宁疾喜甜,一盒糕点不够她吃,她把指尖在帕子上蹭去饼屑,也瞥了那鹦鹉一眼:“不会,比宫墙高的东西多了去了,墙外有山,还有海,它插翅也难飞,唯有眷恋屋檐下的这副黄金鸟架,哪有逃的心思。”
墙外传来隐隐人声,似乎在张罗什么,安宁疾实在觉得吵闹才问:“阿雀,什么事这么热闹?”
秦雀惊讶道:“你不晓得啊?五大营的统帅已经回京,北边的州府都传来捷报,陛下要设宴犒劳呢。”
“五大营统帅,”安宁疾没什么印象,一时叫不出名字,“是叫聂…”
“聂凭川。”那小女儿情态的秦雀拿手捧着脸,“听说是十分英俊神武呢。”
“聂凭川?”安宁疾念了一遍,逗趣似的靠近秦雀,脸上坏笑。
秦雀连忙推开她,耳根羞得通红,侧身背对着她。
安宁疾再往宫墙上看,那只绿鹦已经落回院子里去了。
至于聂凭川,她有零星耳闻,听说那位将军府的二公子骁勇非常,战无不胜,但其人却是个十足的纨绔,荡野不驯无人能及。
猛将的皮,流氓的骨。
让我看看有没有人打捞起我的沉底小冷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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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猛将皮,流氓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