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做得突然,一路轻车简从赶至靖南王府所在的洛城时已经是冬月末,洛家军刚刚打了胜仗,洛城上下皆是一片喜色。
只是不知是否是因年关将至,洛城防务似乎比从前严格许多,洛芾不知城内是何情景,不敢贸然回府,唯恐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在城外的小村落歇了两天脚,第三日傍晚迎来意料之外的来客。
一身白衣被刚喝饱了水的乡间小路染得狼狈,少年一脚水一脚泥地敲开院门,来应门的墨儿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忍不住捂着嘴笑出声。
院内摆弄新鞭子的洛芾循声望来也是失声而笑。
“阿慎?这是什么扮相?大晚上到我这儿来扮乞儿吗?”洛芾嘲笑道。
“这地方怎么如此偏僻!”阿慎抱怨着,“让小爷好找。”
一院子的人都不搭理他,由他碎碎叨叨抱怨完,墨儿才顺手倒了杯茶递到他手里。
“你不好好闯荡你的江湖,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阿慎豪饮一大口,“桃老叫我当信差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信,“说是顶重要的事。”
洛芾开始逐字逐句地看着信,阿慎也不管她有没有听,自说自话道:“我本是不愿走这一趟的,但既然是顶重要的差事,交给旁人办砸了可怎么好?这么薄一张的信,一阵风就能刮到天上去,除了我……”
墨儿被他念叨得心烦,随手捡了块糕塞到他嘴里。没想到又引起了他的兴趣,追着墨儿问个不停。
“这是个什么糕?从前怎么没见你做过?下回走给我多包些。”
墨儿不胜其烦,捂着耳朵躲到厨房去,阿慎尾巴似的也跟着她跑了。
一直站在洛芾身后的阿宴沉默地等待着,接过洛芾看完后递来的信,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焚尽。
“有麻烦?”
见洛芾久久不语,阿宴忍不住发问。
“没有。”洛芾回过神来,眉头却皱得更紧。
她离开归轩至今也不过六日,师父和父亲不仅通了信,甚至为她这些年的行踪商量好了说辞。
不仅如此,桃老竟还有时间叫回阿慎,明明白白的写信告诉她和洛珩商量好了她进城的日子。
算上阿宴路上的时间,这几乎不可能在六日内完成。
阿慎从归轩来,四日前洛珩才带着兵从边境回来,他们不可能见过面。
要么是他们觉得自己早晚会回来,事先已经商议好,要么就是师父对父亲的信任已经到了可以告诉他归轩最机密的信道的地步。
无论是哪种情况,得出来的结论都是一样的——他们的关系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为密切。
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洛芾收了鞭子站起身,对着厨房的方向高喊:“墨儿,收拾东西,明日进城。”
墨儿远远应了一声,洛芾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内,阿宴看她的背影隐匿在门口,对着地上尚未燃尽的灰烬若有所思。
永熙二十三年,冬月初八,大吉。
南州连年战乱,城墙大多久经炮火。
不似北边的皇室藩王将王府建在后方,靖南王府建在由南楚入大成的第一道要塞。这些年虽还算安宁,但高大古朴的城墙上仍满是岁月也难以洗刷的陈年血迹。
入城的队伍要一一接受盘问,洛芾这几年的样貌变了一些,但还是大致带着从前的影子,洛城防务在顾家手里,城门的守将也是顾家麾下,她不想过早暴露,于是在进城前掏出面具遮上了大半张脸。
归轩弟子四处经商,多有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者,守兵见了归轩令牌也就未再多作盘问。
洛城依山而建,虽然繁华,却比不得中原城池的规模,洛芾几人骑着马走在路上已是拥挤,对面又有辆马车迎面撞上,道路狭窄,需得一方避让才行。
这不是什么大事,洛芾想低调行事,只稍顿了片刻就准备催马后退几步,避到小巷里去。
可总有些闲人要来无事生非。
那马夫张狂的很,洛芾还未来得及动作他便呵斥道:“敢挡我家郎君的路,我看你是活腻了吧。”
洛芾被他这一呵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且不说幼时有父亲族人宠着,她在南州向来肆无忌惮,就算是这几年落了难流落江湖,在桃老的庇护下也没人敢当面对她这般无礼。
勒紧缰绳定睛一看,冤家路窄,马车上分明挂着顾家的灯笼。
“这路人人都走得,你家郎君莫不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将洛城当成了自家之物?”
洛芾话里带了些火药味,阿慎阿宴虽不知其中恩怨,但见一向好脾气的墨儿也怒目圆睁,立时握上佩剑,护在洛芾身前。
车内的人掀了帘子不耐烦的道:“一群废物,要你们有何用!”
洛芾看清了人又笑又气,“我当是谁,原来是顾家三郎。真是好大的威风。”
顾昊禹仍旧是从前的张狂模样,高昂的头颅不可一世,“既然知道还不快快让开?”
洛芾摸上腰间长鞭,缓缓抽出,“我为何要让你?”
顾昊禹大怒:“我乃顾家嫡长子,我姑姑是靖南王妃,你是哪来的…”
他的话彻底惹恼了洛芾,长鞭警告似的拍他面前,“靖南王妃是沅阳陆氏,与你顾家何干!”
拉车的马儿俶尔受惊,本能地转身逃跑,然而身后金雕银刻的马车太过笨重,连车带马一同侧翻在地。
顾昊禹被掀下马车,他的惨叫和周围百姓惊慌的声音吸引了顾家侍卫全部的注意力,周遭的混乱局面也让洛芾稍稍找回了些许理智。
出气简单,可继续纠缠下去难免会引来巡防的差役,到时候难以脱身,就得不偿失了。
她在外头躲久了,下意识地要避开麻烦,不想暴露身份。马头都已经调转,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躲躲藏藏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将长鞭扔给阿慎,洛芾驱着马儿慢踱到顾昊禹面前,在他出声咒骂前摘下面具。
“顾三郎,冒犯我母妃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洛芾从马上倾身,自他正上方俯视,“下回鞭子会落到哪里,本郡主可保证不了。”
顾昊禹自看她摘下面具失魂了一般,听了洛芾的恐吓也毫无反应。他的马车侧翻在地,倒是给洛芾腾出了过马的空,洛芾也不管他,双腿轻夹马腹,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走过,直往洛府去了。
高祖皇帝御笔亲书的“靖南王府”四字高挂,鎏金的牌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洛芾立在阶下,镶碧金冠将长发半数束起,一身烈红的云纹劲装,腰系黑色的祥云宽边锦带,长鞭藏在腰带内。整个人沐浴在金光中,恍若入尘的佛子。
厚重的府门缓缓打开,未有门童通报,靖南王带着一众人正等在门后。
“父王。”洛芾步上台阶,撩袍下跪,“儿臣叩见父王。”
“阿旻。”靖南王洛珩颤抖着双手托起洛芾的手臂,“父亲让你受苦了。”
洛珩身后一片哗然,洛芾反手搀住洛珩,站在他身后半步,看向府中。
“多年不见。”洛珩扫视着面前心思各异的族人,“你们应当还认得阿旻吧。”
“大王病糊涂了。”顾侧妃走出人群高声道,“妾知大王思女心切,但沅阳郡主四年前就已经死了,大王莫要被有心人利用才好。”
“你在质疑本王?”
记忆中的父亲从来都是手握书卷的温和书生,面前威严到阴狠的人让洛芾觉得陌生,却又带给她一些安全感。
“父亲息怒。”她小声安抚着。
“郡主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平安归来是靖南王府的幸事。”洛珅率先朗声而笑,“叔骥贺大王大喜。”
洛珩的脸色好看了些,但顾侧妃仍旧不死心地做着最后的挣扎,“郡主死讯早已上报朝廷,欺君之罪,还望大王三思。”
不等洛珩说话,洛芾抢先上前,满眼无辜地看着顾侧妃,“侧妃看起来并不欢迎我?”
洛珩冷哼一声,“本王对朝廷说的从来都是失踪,何来的欺君之说。”
四年前洛珩执意不愿上报朝廷洛芾已死,众人只当他受不了痛失爱女带来的打击,没想到是为了这天做准备。
洛芾的目光停在顾侧妃身后的弟弟洛怀桑身上,嘴角噙笑抱上洛珩的手臂,软声撒着娇,“父亲病着,不该动怒才是。阿旻饿了,今日有桂花糕吃吗?”
“给你备着呢。”转眼洛珩就换上了满脸的慈爱,“父亲特地让花匠养了几棵桂花在暖房里,一年四季都开花,保准让你吃个够。”
父女两个说笑着往前厅去,洛怀桑母子落在人群后,暗中握紧了拳头。
“还真是命硬,怪不得一出生就克死了亲娘。”顾侧妃愤恨道。
“命硬?”洛怀桑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是她的命硬还是我的剑硬。”
“二哥。”洛怀柠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你别说这样的话。”
其实她更想说“你别犯傻,从前你争不赢她,现在也一样”。
她不想看着敬重的长姐和亲近的兄长手足相残,却也知道自己的兄长是吃软不吃硬的,遇上洛芾的事更是偏激得软硬不吃,所有的劝说都只是徒劳。
洛怀桑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是摸摸她的头,“柠儿别怕,阿兄会保护你,会争来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