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廷》 第1章 楔子 永熙二十年,天象尤为怪异,四季如春的南境百年难遇的下了一场大雪。 蜿蜒曲折的山径,因前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变得愈发险峻难行。 因尚未来得及赶制好御寒的冬衣,兵士们只身披单薄的甲胄,举着火把,在过膝的积雪中蹒跚前行。 小兵们尚且存着一丝力气,张着早就呼不出热气的嘴一声声连唤着“郡主”。 领队的头领大多是到军营里混日子的世家子,不曾受过这样的苦,慢悠悠的踩着小兵们开出的路,搓手跺脚的一步步往前挪。 “这儿有血!” 前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原本被侍从搀扶着气喘的洛璟听到动静,直愣愣的往声源跑去。 无瑕的白雪之上,一抹刺眼的红,拖行的痕迹在雪地中延伸了数十米。那血迹已然干涸多时,与雪花混杂,凝结成了细小的冰晶。 围在一旁的士兵自觉给洛璟让出一条路来,不敢再多说话。 “叔骥!”洛璟高声唤着幼弟的表字,“你来看,叔骥。” 洛珅小跑着从远处赶来,匆匆掀起棉袍一角,俯下身来用手指捏起一块血红的冰,放在鼻下嗅了嗅。 “是……”洛璟声音颤抖,“人血吗?” 洛珅抬眼看了看,默默点头。 周边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洛珅捻尽指头上残存的雪块,起身走到洛璟身侧低语,“大哥,三哥还在等消息。” “再找找吧。”洛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山脚灯火通明的营帐,无可奈何的叹息:“大王不能亲来,咱们做叔伯的总要带阿旻回家。” 洛珅默然颔首,招呼着手下的士兵继续顺着血迹前行。 拖行的痕迹最后隐匿在深山洞穴内,洛珅抬手示意兵士入内,却被身侧的洛璟按住手臂。 “别进了。” 洛珅不解。 “这大概是老虎的洞穴。”洛璟艰难开口,“我们难道把阿旻的……带给大王吗。”他说不出残骨这样的字。 “洛家的郡主没有葬身荒山虎穴的道理。”洛珅仍是固执己见,不顾洛璟的阻拦,亲自举了火把带人进。 未过片刻,几个士兵面色惨白地冲出洞穴干呕,洛珅黑着脸走在最后,手中仅有一沾血的鎏金发冠。 “这是阿旻的发冠。”洛璟上前用帕子包住短短一日就沾染上了腐肉恶臭味的发冠,轻轻擦拭。 “三哥和三嫂就阿旻这一个女儿。”洛珅捏紧了拳头,“三嫂已然不在了,阿旻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这不是要三哥的命吗。” 洛璟擦净了发冠,拿了新帕子妥善包好,拍了拍洛珅的后背,“回去见了大王,只当咱们没来过这儿,记得了吗?” 洛珅回想起洞穴内七零八落的人骨,低声应了句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第一章 “臣以顾辅汉为将,未敌,连失四城……”念信的声音戛然而止,洛芾拿开眼前用来遮光的手臂,不出所料的见到熟悉的面孔。 “看来我要好好管教墨儿了。”她笑着拿过墨儿手中的信,“越发向着你,都要忘记谁才是她主子了。” 墨儿闻言低眉浅笑,颔首退出房门。 乜南星贴着洛芾坐下,挤着坐在并不宽敞的矮榻上,凑上去看洛芾手中的信。 是一封两月前的战报。 “怪不得都说天下消息汇于归轩,竟连朝廷机密都能拿到。” 洛芾也懒得拦他,顺势靠在他肩上继续闭目养神,“我乏得很,墨儿被你挤走了,那就劳烦乜郎君给我念吧。” 乜南星自是无有不应。寻了方才墨儿停住的地方接着道:“臣领军与南楚交兵宁县……” 洛芾猛地睁开眼,抢过奏报寻到最后,看清上头落着的“得胜”才长舒一口气。 “怎么了?”乜南星反复回想着方才念的话,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无妨。”洛芾呷下一口茶压惊,“只是震惊这样的小战竟要费这些周折。” 乜南星也反应过来,眼里有了一丝敬畏:“从前只知靖南王醉心书画,没想到竟还会领军打仗。” “自不量力。”洛芾闷哼一声,脸色有了些许愠色。 “阿旻……”乜南星柔声哄着她,“上头说靖南王在阵前受伤了呢,你若是担心,不如自己回去看看?” 洛芾并不说话,抿紧的嘴唇绷成一条线。 “这些年你从没有回过南州,靖南王一定很想念你。” “我不敢回去。”洛芾垂首苦笑,“四年前我在荒山遇险,并不是意外。”她似乎终于忍不住想要起诉那些尘封的心事,而眼前人正是个不错的聆听者。 “父亲今有三女五子,我为嫡长,也是父亲与母亲唯一的血脉。你也知道,南州风俗不同中原,女子亦可当家做主,我的先祖,第一代靖南王就是女子。父亲自幼偏爱我,外翁又做过圣上的老师,所以我一出生陛下就册我为郡主,并允诺在及笄后加封世子。” “父亲有一侧妃出身顾氏,育有二子一女,长子怀桑只比我小了两个月。”洛芾无奈的甩甩手,“顾家在南州算得上位高权重,又怎会甘心眼睁睁看着王位白白落到我一个没娘的孩子头上。” 洛芾生在永熙六年二月,永熙二十年才刚满十四。这场变故是顾家算准了时间,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动的手。 乜南星从未接触过这些,自然也无法想象这背后的暗潮汹涌。 当年桃老带着奄奄一息的洛芾到乜家请乜家阿翁乜济医治时,乜南星被打发去煎药,并不在跟前。只知晓桃老是从荒山的老虎洞里救下了她,便以为她的外伤是老虎所为的意外,从未想过这或许是场**。 “荒山遇险是顾家要害你?” “现在想想,那是个……”洛芾痛苦的闭上眼,“太蠢太蠢的陷阱了。” 洛芾小时候除了几个堂兄弟,几乎是没什么玩伴的。 等到了靖南王府高大的院墙也拦不住她的年纪,偷偷溜出府四处去逛逛市坊间那些新奇的地方就是她最大的乐趣。 她扮做浪荡小公子和酒楼的老板娘白姬成了忘年交,也在街头混混的拳头下救下了个叫她终身难忘的人——顾惜。 她把受伤的顾惜偷偷带回家,被父亲抓了个正着,这才知道原来顾惜是顾侧妃的侄女儿,只因是家里不受宠的庶女,她才没有见过。 可这个年纪交朋友是不计较什么出身的,即使父亲不满,洛芾也还是和顾惜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 几个月后临近年关,顾惜带来新年贺礼,还请她参谋给自己父亲备的礼会被会讨父亲喜欢。洛芾拿着那礼物若有所思,觉得自己也应当给父亲备件礼物才是。 可父亲什么也不缺。 顾惜再一次雪中送炭,告诉她洛城郊外的荒山上有人发现了一只白虎。 白虎是祥瑞之召,若能打来送给父亲,父亲一定很高兴。 洛芾这样想着,挎着弓拿上剑当下就出发了。 既是送给父亲的礼物,自然要亲手捕来才有诚意。 洛芾被顾惜一句话说服,一个侍卫帮手都没带。 两个小女娘就这么上了荒山。 刚出城天上就飘起了小雪。顾惜说这样的天气老虎难以觅食,才更有可能出洞穴,洛芾也觉得十分有道理。 到了山上雪渐大了,一条不窄的山泉挡住前路,洛芾已经有些力竭,不想再绕路,便试着踏上冰面,想从结冰的河面通过。 耳边尽是山风呼啸的猎猎之声,冻僵了的四肢百骸已经容不得洛芾多做思考。 行至河道中央,冰层没有破裂的意思。洛芾小心翼翼的回头去叫顾惜,就这么亲眼目睹了自己这位好友举起匕首刺来的全过程。 那是几日前她刚送给顾惜的年礼,刀把上是她亲手刻上的顾惜的名字,她甚至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血在“惜”上汇成一个小小的血泊。 血水很快染红了冰面,生命似乎也在一点点流逝。 意识涣散的前一刻,循着血腥味找来的老虎正一步步的靠近她。 大约是她命不该绝,荒山野岭也能遇上救命的贵人。 “师父从老虎嘴里救下了我。之后本想送我回家,但在山下遇上了父亲先遣来的心腹。我们在士兵搜山前离开,偷偷与父亲见了面。那时我已经神志不清了,只隐隐约约听到父亲把我托付给了师父,叫我今后隐姓埋名做个江湖人。” “将计就计,确实可保你平安。” “可我不甘心。”洛芾猛地抬头。“我两岁习文,四岁习武,文治武功皆由大儒名仕教导,十余年不敢有懈怠。我想让我的臣民都过上更好的日子,我想恢复家族昔日的荣光,我想结束这天下的纷争,我有太多的抱负没来得及实现。我吃了那么多苦,从不是为了做个闲散的江湖人。” 纵使与她关系亲密,乜南星也从未见过洛芾这样的一面。她长着一张清冷的脸,自然而然的让人联想到天上的月亮,可这样功利而又毫不掩饰**的话很难和月亮并称。 “但你仍然听从了靖南王的安排,抛弃了洛芾的名字,成了归轩阁的弟子昭然。” 洛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起一桩朝廷旧事。 当今圣上本是先帝第四子,前头三位兄长各个比他出身高贵,按理来说皇位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 羲和二十五年,厉太子受人挑拨,一时糊涂起兵造反。一场混战下来,有人忙着弑君夺位,有人想靠救驾之功谋求太子之位,有人以为自己当了在后的黄雀。 最终太子杀了来救驾的二皇子,三皇子临阵倒戈背叛了自己的同胞大哥,却又死在了乱箭之下,三位皇子竟都葬身于这场宫变。默默无闻的四皇子一夜之间成了朝堂上的红人。 羲和帝在宫变中受惊却并未受伤,可三月后却突然暴毙。国不可一日无主,最年长的四皇子在五皇子的拥立下成了新君。 羲和帝暴毙的真相无人知晓,但有传言称,羲和帝属意宠妃所生的幼子为太子,是今上为夺取皇位,毒死了羲和帝,甚至有人说,厉太子谋反也是今上怂恿。 “我就好比昔日的厉太子,怀桑就好似……”洛芾没敢说出后面的话,“我死了之后,只要没有立下新的世子,父亲百年之后必然是怀桑袭爵。顾家以为王位已是囊中之物,所以这些年才会放松警惕,让父亲收回了大部分的权利。” 洛芾见乜南星神色呆滞,以为是自己方才生生死死打打杀杀的话吓到了菩萨心肠的乜小神医,立刻又软下声来,“抱歉,我失言了。” 乜南星倒没觉得什么,起身走到一旁拿起随身的药箱,“来行针吧。扎完今日便可以半年不必针灸了。” 洛芾闻言一喜,拎起衣角自行走到屏风后宽去外衣,只穿贴身小衣趴到贵妃榻上,用薄毯盖在腰下。 “可算是扎完了,再扎下去我便要成筛子了。” 乜南星在屏风外听她说了话才拿着针进去,边理针边回嘴,“这针扎在背上,成了筛子也不会叫茶水漏出去。” 乜南星素日里看起来没个正行,但行医时却是实打实的专注,洛芾抱着枕头安静的趴着,不再同他说话。 乜南星下手极轻,细针扎进皮肤时并不痛,只有一瞬间的酸麻。洛芾趴着无所事事,便靠着这一瞬又一瞬的酸来数针,等到终于数够了四十一根,两个人同时长舒一口气。 乜南星听了她的叹息声不由觉得好笑,“趴着不动的人也累着了?” “我可比你紧张多了。”洛芾顾忌着后背的针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勉强侧着头去看乜南星,“后背上有那么多穴位,万一你一个手抖扎偏了,我岂不是要小命不保?” 两人正玩笑着,门外传来两声叩门声。乜南星扯下衣架上的外袍虚虚盖在洛芾裸露的后背上,这才扬声喊人进来。 来人进门未曾在书案前见到人,便猜到是在行针,只远远隔着屏风回话:“少阁主,有您的信,打南境来的。” 洛芾眼下听见南境两个字就烦,没好气的闷声打发走了人。 乜南星见惯了她无故发起的小脾气,绕过屏风取来放在桌子上的信,熟稔的拆开。 “莫子嗟。”乜南星念着信封的署名,“他的信倒是来的勤。” 洛芾低垂的眸子猛的亮起来,“子嗟来信了?快拿来我瞧瞧。” “子箐总念叨他,也不见他回来见见。” 大约是出于直觉,乜南星对仅有几面之缘的莫子嗟并无好感,递信的动作也不情不愿的。 “洛家军管理严苛,回家要写明住址,还要加盖一路上官驿的印章,也就归轩能不留痕迹的送封信,他不来是为我好。再说了,人虽不来,但他心里念着箐儿呢,回回写信都要问我的。”洛芾头也不抬地答。 听洛芾还在为他说话,乜南星阴阳怪气的“哦”了一声,不顾洛芾不满的眼神,扯过那张脆脆的纸攥在手里,“针灸时切忌费神,拔了针再看吧。”他背着手神色得意,“我先受累替你保管。” 洛芾半仰着头看他,刚准备说什么,就被乜南星按着额头压回枕头上。 洛芾向外侧着头,正对着半蹲在面前的乜南星,笑起来眉眼弯弯,“谨遵医嘱,乜大神医。” 芾星感情线慢慢插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一章 第3章 第二章 洛芾闭门了整整三日。 桃老瞥见洛芾进门时并未立刻说话,慢条斯理地打完最后一趟拳才到洛芾对面坐下。 这是个精神矍铄朱颜鹤发的老人,脸上永远带着如邻家老媪的慈祥,但自幼独自在江湖打拼至今的阅历在她周身围了一层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气势。 “师父。”洛芾恭恭敬敬地弯腰递上手帕。 桃老应了一声,接过手帕擦拭着鬓角的汗水,“终于要回南州去了?” 归轩阁明面上是做生意,其实私下里还有情报买卖,桃老在江湖上更是素有“百晓”的名声。 但竟然连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师父也知道吗?洛芾还是短暂诧异了一会儿,下意识问道:“师父怎么知晓?” “以往南州的消息你可从来不会主动去瞧的。靖南王伤的不轻,南境又不太平,你是该回去看看。” 桃老亲自倒了两杯茶,对着即将远行的小徒弟免不得要叮嘱几句,“听蒙益说,你这几日闭门不出是在看这两年南州的消息,可看出些什么?” “父王这些年苦心经营,顾家大势已去了。” 三代靖南王被顾家掣肘,洛家军中最精锐的铁骑已经被顾家掌管三十年之久,如今,十万铁骑的统帅终于换成了洛芾的六叔洛珅。 将领中虽不乏顾党,但好在其余世家也有分庭抗礼之势。顾家可用的不过是洛城一万守军和依附顾家的小家族手中零星的些许兵权。 用不了三年五载,顾家的风光日子也就到了头。 “你这么聪明,难道没看出点别的吗?” 洛芾短暂的沉默了。 洛珩这些年几乎在一切能提起她的场合里不厌其烦的夸赞她。 每每顾家人提起要立世子,都有人在洛珩的授意下念叨起若是沅阳郡主还在自当如何如何。 “他已经在为你回去造势了。这四年,他没让南州百姓忘了你。” 桃老鲜少说教,今日难得说起这些,“钟鸣鼎食之家,能有你们这般父女很是可贵,好孩子,你是该早些回去帮帮你父亲,他很不容易。” 洛芾沉默着饮完手里的茶,犹豫了许久才再次开口,“师父,昭然不敢瞒您,我如今仍旧不知回去后该如何面对我的父亲。更不知是否还可以如从前一般全然地信任他。” 她何尝不知父亲待她的好。可母亲的死四年来像一座山一样横在她心里,隔断了十四年日夜相处的父子亲缘。 世人皆知靖南王与先王妃伉俪情深,是一对佳偶。 羲和二十三年,尚且只是靖南王府三郎君的洛珩孤身前往霖阳陆家求学,与陆家幼女陆知渝日久生情。可陆家世代清贵,不愿将女儿将入侯门王府,洛珩不惜自请从族谱除名,也要迎娶陆知渝。 次年,靖南王骤然病逝。 长子风流荒唐,次女在京城为质,唯有三子自幼好学可担大任,洛珩几乎是被族人绑着继承了王位。 孝期刚满,洛珩就一月内三次登门求亲,无一例外都被陆家拒之门外。 第四次登门,陆知渝以死相逼,才叫父兄允了婚。 婚后七年,他们才有了第一个孩子。可惜怀胎十月却子存母亡,终究未得圆满。 人人都道天妒佳人。 洛芾一直以来也是这么觉着。 直到四年前来到归轩,乜济为她诊脉,无意中揭开了尘封的秘密。 洛芾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肺疾是中毒导致。 新生的胎儿能从哪儿中毒不言而喻,母亲的死另有隐情也显而易见,父亲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洛芾心中也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她攥紧了茶杯,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泛起白。 “为了能在那把藩王的椅子上坐得稳当,明知自己的妻子为人所害却仍旧无动于衷。”洛芾蹙紧了眉头,掩不住内心的挣扎,“师父,我并不是父亲唯一的孩子,我很怕,很怕下一个被舍弃的会是我。” “可你同样也清楚,哪怕不顾父女之情,只论局势,靖南王不会舍弃你,他也只会把王位传给你。即便日后若真的到了那一步,你既叫我一声师父,归轩也是有你一条退路的。执掌归轩纵情江湖也不算辱没沅阳郡主的才学。” 洛芾低头笑了一声,“师父对昭然有再造之恩,昭然这辈子注定是还不清了,哪能再给师父添麻烦?” “我既应允了靖南王,自当尽心照料你。”桃老顿了顿,“你家中长辈尚在,这些话本不该由我说,但我将你视如自己的孙儿,今日倚老卖老提几句,你不要嫌我多嘴才好。” 洛芾听了这话有些惶恐,站起来躬着身稽首,“师父这是说的哪里的话?能得您提点是徒儿的福分,您尽管说便是。” “南星那孩子是我瞧着长大的,你们也算朝夕相处了四年,之间的情谊我看在眼里。如今你要回去,人生大事也就都要由靖南王乃至皇帝首肯,日后你二人又作何打算?” 洛芾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 她一直在逃避这件事。 士族子弟,真情在家族利益面前不过就是笑话。 虽说父亲自幼对她无有不应,但说实话,洛芾并没有把握说服父亲同意她嫁给一个布衣。同样,乜家是世代行医的清流世家,大多也不会允他娶一个一步行差踏错就要连累全族的藩王之女。 桃老看出了她的为难,轻声道:“当年洛家先祖携南境、南岭、南川三地归顺大成,高祖皇帝建国之初曾允诺,对靖南王以属国国君之礼相待。南州富庶,历任皇帝皆对洛家百般猜忌,不过是苦于洛家二十万大军,才不敢轻易削藩。” 这话乍一听和方才的话题并无半分联系,洛芾听了也还是茫然无措。 “一山不容二虎,皇帝想要高枕无忧,需得收回洛家的兵权才好办。”桃老指向洛芾,“没人比皇帝更希望南州能出个女藩王。” 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日后总是要成亲的,若是高嫁,譬如嫁入皇室,自然没有让孩子随母姓的道理。 皇帝想让洛家军易姓,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坐稳王位再赐婚皇族,日后生了孩子姓了谢,洛家军也就不再是洛家军了。 洛芾思索了一会儿,很快舒展了眉头,语气轻快,“师父的意思是,我可以先与南星定亲,待日后坐稳了位置,皇帝要赐婚时再公布婚约,纵使是天子也没有无故强迫臣子悔婚的道理。” 桃老笑着颔首,“你向来最是聪慧,我也不再多说什么,只一句,你要牢牢记得。” 洛芾倾身近前,顺从地将手递到桃老手里。 “归轩也是你的家,受了委屈尽管回家来。惹了祸也不要怕,师父虽老了,护你也是足够的。” 洛芾眼圈微红,心中感动却仍有不安。 皇帝的心思,谁又能把控呢? 像是看出了洛芾的顾虑,桃老拍了拍她的手,“只要你二人是两情相悦,师父会为你铺好这条路。” “可我们……还没有谈过这些。” 正说着,桃老身边的小童来传话,乜南星来辞行,见桃老正忙所以不曾进门。 洛芾闻言,盯着门外发呆。 乜南星这是?在躲着自己吗? “去吧。”桃老从身后推了洛芾一把,“现在就好好谈一谈。” 乜南星几乎与洛芾同时到了山门,洛芾一路从山上小跑下来,站到他面前时还有些气喘,腰间玉佩的穗子也因急行而胡乱缠作一团。 乜南星忍不住上手去将她掉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又去打理那团穗子。 等他将穗子根根分明地理顺,洛芾也喘匀了气,两个人对站着,谁也不愿先说话。 “主人,再不走天黑之前到不了驿站了。” 洛芾身后的阿宴幽幽开口。 阿宴是南岭巫族,前两年被当作奴隶卖到中原,被洛芾偶然买下。 其实那批奴隶有十几个,其余人得知洛芾要放他们自由时都是立刻欢欢喜喜地走了,只有连中原话都说不利索的阿宴固执地跟在洛芾身后,怎么都赶不走。 洛芾见他坚持,就留在身边做个侍卫。 用乜南星的话说,阿宴这人什么都好,忠心、肯学、话也少,只一点,就是总冷不丁地来煞风景。 这话用在此时也是正合适的。 阿宴的话打碎了两人用目光织出的离愁别绪,洛芾眨了眨泛红的眼睛,低下头去解方才被理顺穗子的玉佩,塞到乜南星的手里。 “这是什么意思?”乜南星伸手要帮她系回去,洛芾却后退一步躲开了。 “你带在身上,省得在外头见了旁的姑娘便将我忘了。” 她少有的流露出小女儿家的娇痴,乜南星倒是手作无措起来。 “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我怎么能拿?”他只当这是长久不能见面前的不舍,虽然在过去四年这样的分别并不少见。 “正是因为是母亲留给我的,我才要给你。”洛芾推着乜南星的手,把玉佩往他怀里塞,“这玉是父亲尚在陆家求学时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今日我也把它送给你。” 乜南星呆呆的看着她,不敢去想她话中的含义。 “乜南星,今天我就要回家去了。” 清澈的眸底笼上一层阴霾,乜南星的嘴角挂上一抹苦涩。 果然要走了。 是了,她是南州的继承人,是不可能跟他在江湖厮混一辈子的。 他们本就不是一类人,这四年的日子,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 “我还能……再见你吗。”乜南星聚起仅有的勇气发问。 那日之后,他隐约觉得洛芾大约是要回南州去了,因不忍心叫她为难,才决定今日下山去。 洛芾猜到他心里势必又是在做最坏的打算了,伸手捧起那张苦兮兮的脸,洛芾垫脚凑乜南星眼前。 “乜南星,你要不要娶我。” 前几章铺垫回忆居多,很快就要步入正轨啦[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二章 第4章 第三章 决定做得突然,一路轻车简从赶至靖南王府所在的洛城时已经是冬月末,洛家军刚刚打了胜仗,洛城上下皆是一片喜色。 只是不知是否是因年关将至,洛城防务似乎比从前严格许多,洛芾不知城内是何情景,不敢贸然回府,唯恐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在城外的小村落歇了两天脚,第三日傍晚迎来意料之外的来客。 一身白衣被刚喝饱了水的乡间小路染得狼狈,少年一脚水一脚泥地敲开院门,来应门的墨儿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忍不住捂着嘴笑出声。 院内摆弄新鞭子的洛芾循声望来也是失声而笑。 “阿慎?这是什么扮相?大晚上到我这儿来扮乞儿吗?”洛芾嘲笑道。 “这地方怎么如此偏僻!”阿慎抱怨着,“让小爷好找。” 一院子的人都不搭理他,由他碎碎叨叨抱怨完,墨儿才顺手倒了杯茶递到他手里。 “你不好好闯荡你的江湖,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阿慎豪饮一大口,“桃老叫我当信差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信,“说是顶重要的事。” 洛芾开始逐字逐句地看着信,阿慎也不管她有没有听,自说自话道:“我本是不愿走这一趟的,但既然是顶重要的差事,交给旁人办砸了可怎么好?这么薄一张的信,一阵风就能刮到天上去,除了我……” 墨儿被他念叨得心烦,随手捡了块糕塞到他嘴里。没想到又引起了他的兴趣,追着墨儿问个不停。 “这是个什么糕?从前怎么没见你做过?下回走给我多包些。” 墨儿不胜其烦,捂着耳朵躲到厨房去,阿慎尾巴似的也跟着她跑了。 一直站在洛芾身后的阿宴沉默地等待着,接过洛芾看完后递来的信,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焚尽。 “有麻烦?” 见洛芾久久不语,阿宴忍不住发问。 “没有。”洛芾回过神来,眉头却皱得更紧。 她离开归轩至今也不过六日,师父和父亲不仅通了信,甚至为她这些年的行踪商量好了说辞。 不仅如此,桃老竟还有时间叫回阿慎,明明白白的写信告诉她和洛珩商量好了她进城的日子。 算上阿宴路上的时间,这几乎不可能在六日内完成。 阿慎从归轩来,四日前洛珩才带着兵从边境回来,他们不可能见过面。 要么是他们觉得自己早晚会回来,事先已经商议好,要么就是师父对父亲的信任已经到了可以告诉他归轩最机密的信道的地步。 无论是哪种情况,得出来的结论都是一样的——他们的关系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为密切。 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洛芾收了鞭子站起身,对着厨房的方向高喊:“墨儿,收拾东西,明日进城。” 墨儿远远应了一声,洛芾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内,阿宴看她的背影隐匿在门口,对着地上尚未燃尽的灰烬若有所思。 永熙二十三年,冬月初八,大吉。 南州连年战乱,城墙大多久经炮火。 不似北边的皇室藩王将王府建在后方,靖南王府建在由南楚入大成的第一道要塞。这些年虽还算安宁,但高大古朴的城墙上仍满是岁月也难以洗刷的陈年血迹。 入城的队伍要一一接受盘问,洛芾这几年的样貌变了一些,但还是大致带着从前的影子,洛城防务在顾家手里,城门的守将也是顾家麾下,她不想过早暴露,于是在进城前掏出面具遮上了大半张脸。 归轩弟子四处经商,多有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者,守兵见了归轩令牌也就未再多作盘问。 洛城依山而建,虽然繁华,却比不得中原城池的规模,洛芾几人骑着马走在路上已是拥挤,对面又有辆马车迎面撞上,道路狭窄,需得一方避让才行。 这不是什么大事,洛芾想低调行事,只稍顿了片刻就准备催马后退几步,避到小巷里去。 可总有些闲人要来无事生非。 那马夫张狂的很,洛芾还未来得及动作他便呵斥道:“敢挡我家郎君的路,我看你是活腻了吧。” 洛芾被他这一呵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且不说幼时有父亲族人宠着,她在南州向来肆无忌惮,就算是这几年落了难流落江湖,在桃老的庇护下也没人敢当面对她这般无礼。 勒紧缰绳定睛一看,冤家路窄,马车上分明挂着顾家的灯笼。 “这路人人都走得,你家郎君莫不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将洛城当成了自家之物?” 洛芾话里带了些火药味,阿慎阿宴虽不知其中恩怨,但见一向好脾气的墨儿也怒目圆睁,立时握上佩剑,护在洛芾身前。 车内的人掀了帘子不耐烦的道:“一群废物,要你们有何用!” 洛芾看清了人又笑又气,“我当是谁,原来是顾家三郎。真是好大的威风。” 顾昊禹仍旧是从前的张狂模样,高昂的头颅不可一世,“既然知道还不快快让开?” 洛芾摸上腰间长鞭,缓缓抽出,“我为何要让你?” 顾昊禹大怒:“我乃顾家嫡长子,我姑姑是靖南王妃,你是哪来的…” 他的话彻底惹恼了洛芾,长鞭警告似的拍他面前,“靖南王妃是沅阳陆氏,与你顾家何干!” 拉车的马儿俶尔受惊,本能地转身逃跑,然而身后金雕银刻的马车太过笨重,连车带马一同侧翻在地。 顾昊禹被掀下马车,他的惨叫和周围百姓惊慌的声音吸引了顾家侍卫全部的注意力,周遭的混乱局面也让洛芾稍稍找回了些许理智。 出气简单,可继续纠缠下去难免会引来巡防的差役,到时候难以脱身,就得不偿失了。 她在外头躲久了,下意识地要避开麻烦,不想暴露身份。马头都已经调转,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躲躲藏藏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将长鞭扔给阿慎,洛芾驱着马儿慢踱到顾昊禹面前,在他出声咒骂前摘下面具。 “顾三郎,冒犯我母妃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洛芾从马上倾身,自他正上方俯视,“下回鞭子会落到哪里,本郡主可保证不了。” 顾昊禹自看她摘下面具失魂了一般,听了洛芾的恐吓也毫无反应。他的马车侧翻在地,倒是给洛芾腾出了过马的空,洛芾也不管他,双腿轻夹马腹,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走过,直往洛府去了。 高祖皇帝御笔亲书的“靖南王府”四字高挂,鎏金的牌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洛芾立在阶下,镶碧金冠将长发半数束起,一身烈红的云纹劲装,腰系黑色的祥云宽边锦带,长鞭藏在腰带内。整个人沐浴在金光中,恍若入尘的佛子。 厚重的府门缓缓打开,未有门童通报,靖南王带着一众人正等在门后。 “父王。”洛芾步上台阶,撩袍下跪,“儿臣叩见父王。” “阿旻。”靖南王洛珩颤抖着双手托起洛芾的手臂,“父亲让你受苦了。” 洛珩身后一片哗然,洛芾反手搀住洛珩,站在他身后半步,看向府中。 “多年不见。”洛珩扫视着面前心思各异的族人,“你们应当还认得阿旻吧。” “大王病糊涂了。”顾侧妃走出人群高声道,“妾知大王思女心切,但沅阳郡主四年前就已经死了,大王莫要被有心人利用才好。” “你在质疑本王?” 记忆中的父亲从来都是手握书卷的温和书生,面前威严到阴狠的人让洛芾觉得陌生,却又带给她一些安全感。 “父亲息怒。”她小声安抚着。 “郡主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平安归来是靖南王府的幸事。”洛珅率先朗声而笑,“叔骥贺大王大喜。” 洛珩的脸色好看了些,但顾侧妃仍旧不死心地做着最后的挣扎,“郡主死讯早已上报朝廷,欺君之罪,还望大王三思。” 不等洛珩说话,洛芾抢先上前,满眼无辜地看着顾侧妃,“侧妃看起来并不欢迎我?” 洛珩冷哼一声,“本王对朝廷说的从来都是失踪,何来的欺君之说。” 四年前洛珩执意不愿上报朝廷洛芾已死,众人只当他受不了痛失爱女带来的打击,没想到是为了这天做准备。 洛芾的目光停在顾侧妃身后的弟弟洛怀桑身上,嘴角噙笑抱上洛珩的手臂,软声撒着娇,“父亲病着,不该动怒才是。阿旻饿了,今日有桂花糕吃吗?” “给你备着呢。”转眼洛珩就换上了满脸的慈爱,“父亲特地让花匠养了几棵桂花在暖房里,一年四季都开花,保准让你吃个够。” 父女两个说笑着往前厅去,洛怀桑母子落在人群后,暗中握紧了拳头。 “还真是命硬,怪不得一出生就克死了亲娘。”顾侧妃愤恨道。 “命硬?”洛怀桑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是她的命硬还是我的剑硬。” “二哥。”洛怀柠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你别说这样的话。” 其实她更想说“你别犯傻,从前你争不赢她,现在也一样”。 她不想看着敬重的长姐和亲近的兄长手足相残,却也知道自己的兄长是吃软不吃硬的,遇上洛芾的事更是偏激得软硬不吃,所有的劝说都只是徒劳。 洛怀桑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是摸摸她的头,“柠儿别怕,阿兄会保护你,会争来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给你。” 第5章 第四章 家宴上族人轮番来敬酒,或真或假地嘘寒问暖,洛芾一视同仁,不曾冷落谁也不对谁亲厚,就连对姗姗来迟的顾侧妃母子也未曾冷眼相待。 靖南王新纳了沅阳柳氏的长女为侧妃,她比顾侧妃小不了多少岁,不知什么原因到了这个年纪家中也不曾为她许配人家,直到四年前,洛珩为平衡后宅聘为侧妃。 柳氏与陆氏世代交好,又听闻柳侧妃幼时曾与母亲相识,柳侧妃为人也和善,洛芾不由对她生了几分亲近,连同对她所生的七弟怀舟也多了几分喜爱。 怀舟将将过了周岁,正是学步的年纪,糯米团子般白胖可爱。 他似乎是很喜欢洛芾,被她逗弄了一会儿后就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屡次挣脱乳母的怀抱踉踉跄跄地走到洛芾身侧,洛芾索性就把他抱在怀里。 洛珩坐在上首,慈爱地看着洛芾,“今日见阿旻抱着小七,倒让本王想起了怀柏小时候,也是总爱缠着阿旻。” 洛芾手里拿着点心继续逗着怀舟,瞥了一眼顾侧妃道:“可怜柏儿没有小七这样的好福气,他幼时瘦瘦小小的样子儿臣如今想来仍觉得心疼呢。” 洛珩接着道:“我洛家的孩子日后都是要上阵杀敌戍守边疆的,吃些苦才好,否则岂不成了金玉其外的纨绔子弟。” “怀柏天资聪慧又吃苦耐劳,更是儿臣亲自看护长大的。如今他也快十四,父王也该召他回来领职才是,否则儿臣可要说父王偏心了。” 洛珩抚掌而笑,“怀柏不善言辞,你倒是事事替他着想。你自己算算这些年给他讨了多少好处?弟妹们怕要说你偏心才对。” “那不一样的。”洛芾故作严肃,“其他弟妹们有生母照顾,阿旻也有父亲看顾,只可怜柏儿孤苦无依。” 洛怀柏与洛怀柠本是一母同胞,只因出生时左手长了六指,又有道士在他的满月宴上说他命中带煞,就被顾侧妃视作不详送到了乡下庄子里养。 洛珩本就不喜顾侧妃,连带着对她生的孩子也不甚在意,洛怀柏就这么无人问津的在乡下庄子里长到了三岁。直到洛芾出门打猎遇上暴雨,临时住到庄子里过夜,才见到被下人打的遍体鳞伤的洛怀柏。 此后洛怀柏就由洛芾带回了洛家,亲自带大。 对这个长在洛芾身边的儿子,洛珩也是爱屋及乌的多了几分青睐,“怀柏自幼同你一起学文习武,在王陵守着是屈才了。本王对他也是寄予厚望的。” 洛芾立时起身,端起酒杯代怀柏向洛珩谢了恩,父女两个几句话一唱一和,似乎打算就这样翻过洛怀柏四年前犯下的大错。 但洛怀桑显然不会让洛芾轻易如愿。 “父王,洛怀柏无故伤人险些出了人命,是被罚去守陵的。当年若不是六叔求情,舅舅大度,他现在都已经不姓洛了。父王现在说这些,不怕寒了顾家的心吗?” 洛芾一看见洛怀桑起身就转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对他投来的目光也视若无睹,只是继续逗着怀舟玩。 洛怀柏出事时洛芾已经离开洛家,但这件事她也是清楚缘由的。 四年前洛怀柏以为她真的出事,十岁的孩子比剑高不出多少,也不知哪来的胆子,怒气冲冲地冲到顾家,对着顾惜一通乱砍。 但那时他总归还只是个孩子,顾府的家丁动作也快,并没有让他伤了顾惜多少。两家最终各退一步,顾家把顾惜送到寺观清修,洛怀柏落了个看守王陵的罚。 洛怀桑的话让热闹的宴席短暂地安静下来,洛珩脸上看不出情绪,沉默着喝完杯中的酒,清了清嗓子,“阿旻。” 洛芾应声而起。 “你刚刚回来,先去给你母妃上一炷香,早些回去歇息。” 洛芾没再说什么,向席上的长辈行了礼,带着自己的人离开。 前脚走出宴客厅,争吵声几乎是追着洛芾的步子传出来,她回头看了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从鼻子里挤出一声笑,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阿慎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伸长了脖子往回看,发现看不清里头的情况后小跑两步追上来。 他不敢直接去问洛芾,只能扯着墨儿的胳膊把人往后拽。 “里头为什么吵起来了?” 墨儿懒得搭理他,随口敷衍着,“我后头又没长眼,我怎么知道。” “阿慎。”洛芾半是警告半是提醒,“这里是王府,好奇心太重的人是会没命的。” 阿慎没被她的话唬住,反而是又往她身边靠了靠,“我跟在郡主身边,总要知道些这府里的事,至少分得清楚敌友。” 洛芾睫毛微垂,不可避免地让思绪飘到了远在王陵的弟弟身上。记忆中那个总是阴沉沉的少年,不知是否变了模样。 “洛家没有我的敌人。”洛芾的目光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洛家人的刀永远只会指向外人。” 几人齐声应下,跟在洛芾身后快步往玗璠阁去了。 靖南王府从来称不上人丁兴旺,王府内演武场建得比后宅还大,在这不大的后宅里,玗璠阁是唯一拥有花园的院子。虽空置多年未曾荒废,但满园美景却都被洛珩一把锁锁在了高墙之内。 守着玗璠阁的是洛珩的近侍,平日里谁也不准靠近,就连洛芾也得是得了洛珩的准许才能进院子里看一看,去侧殿上炷香,正殿和卧房是看也不能看一眼的。 这次回来也一样。 侍卫开了院门,墨儿与阿慎阿宴俱在门外等候。洛芾在供奉画像的厢房上了香,出房门时,目光就落到了卧房的门锁上。 在归轩养病时,整日窝在院子里甚是无聊。为了哄洛芾开心,阿慎就总变着花儿的用他在市井上学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小把戏给洛芾逗趣儿。 闲来无事,洛芾也跟着他学会了不少,开锁也是其一。 大约是没想到会有人来撬这儿的门,洛珩只上了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锁。洛芾摘下一支细钗摸索着捅进锁芯,倒还真让她打开了。 推门入目便是一幅美人图,屋内昏暗无光,恍然一看就像是真人站在那,洛芾吓得连退数步,险些跌下台阶。 稳了心神定睛一看,是正对着房门放着的个一人高的素白屏风,上头画着的女子凤冠霞帔,红纱遮面,只露出笑弯的眉眼。 洛芾的丹青书画都是洛珩手把手亲自教导,只消一眼她就认出面前是何人手笔。 午后的阳光从洛芾身后铺撒进房内,洛芾从屏风上挪开眼,不由被眼前景象所震惊。 这是一个挂满了画像的房间。 画中女子或坐或立,或笑或恼。红唇微张,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逼真得仿佛下一刻便要从画中走下来。 穿过层层叠叠挂着铺着的画走到书桌前,桌上的画卷半展,露出来的是站在门外的男子背影。 洛芾展开画卷,正是一幅玗璠阁春景图。 顺着画中男子的目光看去,院内,秋千上坐着笑容灿烂的垂髫小儿,看眉眼,画的正是洛芾。 不远处站着侍弄花圃的少妇,五官未曾添上,只在一侧写上了她的名字:“阿沅”。 外人很少知晓,洛芾“沅阳”的封号是从母亲的乳名中来的。 为此,洛珩将陆家所在的霖阳郡改成了沅阳郡,违制封给了洛芾做食邑,让她成为大成唯一有食邑的异姓郡主。 “沅” 洛芾用指尖描绘着她和母亲之间为数不多的联系,目光却落在了左下角的父亲身上。 “父亲。”她喃喃,“为何要站在门外。” 唯一能自由出入玗璠阁的人,在自己的画里反而成了进不去的那个。 这个十几年未改一花一草的院子,这间画满了亡妻画像的屋子,在洛珩心里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是因为怀念?愧疚?还是在赎罪? 每每独自面对这些,高高在上的靖南王又是否生出过一丝后悔? 洛芾正对着眼前的画发呆,门外突然传来异响。 未做查看,洛芾沉默着卷好画卷,走到门前时对着屏风又叩了三下头。 锁好房门,回头就看到一道黑影站在树下。 “郡主。”黑影闪出来一些,却畏光似的仍将大半个身子藏在阴影处。她低着头,整张脸都盖在宽大的帽兜下,“见过郡主。” “好久不见了,阿影。”洛芾大步走到她身边。 “大王一早就让影在这儿等着郡主,郡主回来了,影终于又有了存在的意义。” 世家大族多有养影卫的习惯,不同于一般的暗卫,影卫只在主人召唤时才会出现,算是雇主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洛芾的影卫与别人的又略有不同,从她周岁起,洛珩就找了一群与她年纪相同、样貌相似的孤女,她们除了要同普通侍卫一样习武,还要观察模仿洛芾的一举一动。几轮筛选下来,最后只留下一个人,成为了洛芾的影子。 “父亲想得周全。”洛芾拍上影的肩膀,“还是知道你在身边才能叫我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四章 第6章 第五章 门外的阿慎和阿宴蹲在墙角斗草解闷,墨儿在外面几年也是懒散惯了,不比从前在府里时刻端着,微微卸了力靠在院墙上,被午后的暖阳晃久了,生出些许困意。 “墨儿姐姐,我可找着您了。” 两个侍卫眼珠都要瞪出来了,可跑得一头汗的洛羽满眼只有墨儿。 “哎,这是玗璠阁。”黑着脸的侍卫用刀鞘拦住他,洛羽一时呆了神,幸好墨儿反应快,扯着愣神的洛羽往一边走。 “你这呆子,在府里当了那么多年差怎么还这么冒失,当心洛管家知道了又骂你。” 洛羽是管家洛楚的儿子,从小就在府里长大,虽然办差算不得伶俐,但性子讨喜,主子下人都喜欢他。 洛羽挠着头傻笑了两声,“我一时着急,见姐姐在那就顾不得旁的了。” 他突然一拍脑袋,“呀,嬷嬷叫我来寻郡主呢!我方从前院回来,听说郡主来祭拜王妃,紧赶慢赶地找来了。” 洛羽绕了半天,一会儿说“大王特意叫了乳母嬷嬷回来给郡主打理院子”,一会儿又说道“路上瞧见几个姨娘都遣了人往郡主的璇玑阁送东西”,说了半天也说不到重点。 洛羽说话挑不着重点是府里人人都知道的毛病,再简单的一件事,到他嘴里能从前因后果讲到细枝末节,如果没人打断,他能讲上一天一夜,府里人都说他该去做说书先生。 墨儿一听许嬷嬷来了,就知道出不了什么大事,也不听洛羽念叨了,“郡主在里头祭拜王妃,不晓得要多久呢。嬷嬷既然在,你去回了嬷嬷,就说万事由嬷嬷做主好了。” 洛羽一根筋得很,梗着脖子反驳墨儿,“嬷嬷说了,这事必须郡主拍板才行。” “出什么事了。” 他们两个站得远,没注意到洛芾已经从玗璠阁出来,人到跟前了才看见。 洛芾的目光从洛羽身上打了个转,落到墨儿脸上,“什么事一定要我出面?” 墨儿没从洛羽刚才的话里听出个所以然,只能捡着重点说一说。洛芾听得云里雾里,却也没指望能从洛羽嘴里知晓清楚来龙去脉,听完只是点点头,“既然是嬷嬷的意思,那就先回去看看吧。” 璇玑阁建的偏僻,处在靖南王府的西北角,西临竹林,外接着府里的后门,为洛芾偷溜出门增了许多便利。 出了院门就是藏书楼,再往南走就是后宅的小花园和习武场,从选址到院内布局都是洛芾出生前由靖南王妃陆知渝亲自安排,多年来院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与初建时无异。 洛芾一行人进门时,庭中正跪着一青衣婢女,哭哭啼啼地喊着冤。 见洛芾进门,虽不认得她,但也不难猜出是谁,于是膝行向前,大呼着“郡主明鉴”。 墨儿冷面上前拦了她,阿慎阿宴一人拎着她的一条胳膊将人拖回原地,罗刹似的站在她跟前,吓得她连哭都忘了。 洛芾对这一切恍若未见,直奔一旁的银发老媪而去。 “嬷嬷快坐,不必多礼。”洛芾快步上前,扶起想要起身行礼的许嬷嬷,“父亲不是准了嬷嬷去庄子里头养老?嬷嬷怎的又回来了?” 许嬷嬷是洛珩的乳母,在府里侍奉多年,洛珩生母早逝,对乳母百般敬重,在乡下为她置办了宅子和田地,让她能在在庄子里做主簿的儿子家里养老。 许嬷嬷年过花甲,腿脚不便不好行礼,只好垂首答话:“大王恩德,老奴的孙女涟漪也在府里谋了份差事。这回来本是探亲,昨日本就要回去了的。大王却说郡主要回来了,院子正缺人主事,叫老奴来照料郡主。” 许嬷嬷说着就红了眼,“老奴起先还不信,没想到郡主真的回来了。这是上天庇佑靖南王府,庇佑大王和郡主。” 洛芾接过墨儿递过的帕子,亲手给许嬷嬷擦去眼泪,“劳嬷嬷为我费心了。”她抬头看向一直站在许嬷嬷身侧的朱衣婢女,猜想这或许就是涟漪。 许嬷嬷招手叫来小孙女,“这丫头从小在庄子里长大,没学过什么规矩,日后若是何处冒犯了郡主,郡主尽管责罚。” 洛芾笑着免了涟漪的礼,坐在许嬷嬷一旁的石凳上,目光这才落在了跪在地上的人身上。 院子里发生了什么她已经猜到一些了。许嬷嬷这是等着她回来借此立威呢。 “规不规矩的都没什么,人机灵就好。”洛芾指了指庭中的婢女,“涟漪,你来说说她是怎么回事。” 涟漪也不怯场,张口就答道:“回郡主,此人名叫允儿,先前是顾侧妃院子里伺候二郎君的。嬷嬷带着我们打扫房间,允儿私自进了郡主的书房,被嬷嬷发现时手里正拿着郡主的信。” 允儿扑上来想要解释,却被上前一步的墨儿拦住,“放肆。” 她从小跟在洛芾身边,发起怒来周身的气派不输于年长的嬷嬷,一下就唬住了允儿。 “洛怀桑院子里的。”洛芾点点头,“好好的琼琚阁不待,怎么跑到我的璇玑阁来了?” 涟漪继续答道:“郡主回得急,府里人手一时不够就从各位侧妃姨娘院里挑了些过来,洛管家说,郡主用着趁手的就留下了,若是觉得不行,就再添新人来。” 洛芾“唔”了一声,这回带回来的书信无非是一路上收到的乜南星写的酸诗,所以她并不担心什么,转头去寻许嬷嬷。 “我这儿用不着那么多人,从前伺候得若是还在府里就还用他们。这些人哪来的就回哪去吧。” 许嬷嬷应了声好,“有几个丫头年纪大了,大王给了恩典发还身契回家嫁人去了,余下几个也都在庄子里,老奴明日就叫人去接。郡主院里嬷嬷丫头都是按祖制来的,人少了也不好看,还是要添几个的。” 洛芾点点头,赞同了许嬷嬷的话,“嬷嬷说的是,那就留几个干活利索罢。我身边带着墨儿就够了,房里就还用从前的老人。” 许嬷嬷顺着她的话,提了几个人的名字,得了洛芾的首肯当下就叫人套车去庄子里接。 等到一切都安排妥当,洛芾像突然才想起有允儿这么个人似的,“来我这儿之前,管家没教你们规矩吗?” 这话是问新来的所有人的,但除了涟漪没人敢答。 “回郡主,管家说郡主的书房不必打扫,任何人没有郡主的允许一步都不能踏入。” 洛芾起身走到允儿面前,缓缓蹲下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就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允儿一双眼像是打了井,汩汩的泪涌了出来。 她抽噎着解释道:“奴婢自知愚笨,比不得旁人,也就是护书的法子知道得多一些,就想着做好了能讨郡主的喜欢。奴婢真的没有看郡主的信,就是碰巧嬷嬷进来时我拿着……” “我的书房不准人进,你没听到吗?”洛芾仍是笑着,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 面前人一双桃花眼泪眼婆娑,巴掌大的小脸苍白无人色,看起来就楚楚可怜惹人心疼。 顾侧妃一向不待见自己,洛芾没傻到会相信她送来的真是什么得力的人,左不过是要借自己的手赶走碍眼的人罢了。 “瞧瞧这可怜模样,怨不得侧妃要把你送来,留你在房里伺候,我见了都要无心念书,何况怀桑呢。” 在洛怀桑身边伺候,又惹了顾侧妃的厌烦,这个允儿是什么身份也就不难猜了。 允儿浑身一抖,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侧妃许你什么了?”虽是问句,洛芾却没指望听到回答,“在我这儿做内应,事成之后让你去做二郎的侍妾?” 她摇摇头,“傻丫头,二郎的夫人是大王亲自登门替他求来的,又刚给大王添了长孙,二郎还指望着夫妻和睦讨大王的喜欢呢,怎么会容得下你?” 墨儿看准了洛芾的神色,知道她准备处置人了,提前叫来两个侍卫。 “我的信可都是军机大事,按理说我该处死你才是。我这人心善,今日又是我回府的好日子,就留你一条命。” 允儿闻言一喜,连连磕头谢恩。 洛芾掏出帕子擦着手指上的脂粉,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墨儿心领神会,抬手示意侍卫把人绑起来,一句话定下了允儿的命运。 “毒哑,叫牙婆子来发卖了。” 变故来的太突然,一块破布堵住了允儿最后的求饶声。 洛芾起身拍去衣袖间的灰尘,环顾四周低头不语的丫鬟小厮,“我不管你们从前是谁的人,回去都告诉你们的主子,若想欺我年少,尽管来试。” 许嬷嬷紧跟着发话,让他们都各自去做事。 “这些人底细杂乱得很,不知谁是谁的眼线,不如老奴把他们都打发走,再选一批身世清白的来。” “都留着吧。”洛芾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叫人来改不合心意的地方,“嬷嬷不知我在外头过得多快活,乍一回来还觉得无趣呢,权当解闷了。” 第7章 第六章 夜色深沉,窗外骤雨忽来,间或夹杂着几声闷雷。 这并不是个叫人舒服的天气,洛芾回到熟悉的地方,却是一场难得的好眠。 屋顶瓦片细碎的异响此刻骤然闯入黑甜梦乡,比雷声更扰人清梦。 床上的洛芾仍闭着眼,屏气凝神听了几吸。 不像是雨滴打在房檐,也没有猫儿的脚步轻盈,是借着雷声在屋顶行走的刺客。 洛芾翻身面向内侧,握住了枕下的短剑。 黑暗之中失了视觉,听觉就格外灵敏,窗户被戳破的声音仿佛就响在耳边。 或许是见她房内无人守夜所以放松了警惕,又或许只是单纯的蠢,开窗的响动让洛芾很难再继续装睡下去。 紧接着,一声压抑着痛苦的闷哼传来,洛芾翻身下床,窗外阿慎已和黑衣刺客打作一团。 刺客显然不是阿慎的对手,与其说是纠缠不如说是阿慎在故意戏耍他。 注意到洛芾站在窗边,阿慎甚至还分心向她挥挥手,“郡主安眠,区区小贼交给我吧。” 跳梁小丑本不值得洛芾费时费心,但刺客显然不是孤身一人,二人打斗之间另有两人从院墙落下。洛芾喊阿宴去帮忙的话还没出口,一道冷光就直逼面前。 洛芾来不及躲避,只能抬手用短剑格挡,箭头被打偏了几寸,堪堪擦着脸颊飞过,留下一道火辣辣的伤口。 射箭之人打定了主意要取人性命,见一击不中直接破窗而入,洛芾手中只一短剑,失了一寸长一寸强的先机,只能处处退让。 借着黑暗的掩护和对屋内陈设的熟悉,洛芾找准时机,一只袖剑射入刺客的咽喉。 对着屋内的刺客又补了两刀后,再向外看时院内的刺客已经加到了四个。 “留活口!”她对着阿慎阿宴喊道。 害怕屋内太亮让刺客看清洛芾的位置,墨儿只用一颗夜明珠照亮,取来伤药要给洛芾上药,却被洛芾一把拨开。 “去!去把门窗都打开,蜡烛全都点上,我倒是要看看有多少人这么迫不及待想要我的命。” 打斗的声音吵醒了一院子的人,下人庑房陆续燃起烛火,墨儿与洛芾对视一眼,垂首绕过廊下,在庑房门口呵斥道:“三更半夜点灯做什么!还不快吹灭!” 下人们不敢说话,立刻吹了灯。 刺客并无第三波,阿慎阿宴身手矫捷,很快将刺客制服,留下两个活口。阿慎从刺客身上撕下两块布塞到他们嘴里,等着洛芾来审问。 府中侍卫姗姗来迟,隔着院门请罪。 “末将来迟了,郡主无碍吧?” 洛芾制止了准备去开门的墨儿,也不应门外的话。 侍卫没听到回应,好像并不着急,反而是又敲了两下门再次询问。 阿慎忍不住出言讥讽,“王府侍卫果然知礼,拿人之前还给刺客留下时间逃跑呢。” 洛芾的眼睛死死盯着院门,似乎像是透过那层木板看清门外人打的算盘。 刺客来时身后无人追赶,说明府中侍卫并未发现,而她的院子地处偏僻,就连夜巡的队伍每夜也只路过两次,眼下并不是该巡逻的时间。 既无人去求救,又不曾提前发现,侍卫为何会出现的恰到好处?就算是巡查路过,怎么开口就是‘来迟了’? 这并不是一场普通的刺杀,比起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洛芾嗅到的更多的是阴谋的味道。 院内彻底灭了灯,墨儿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揉着惺忪睡眼去给气定神闲的侍卫开门。 “墨儿姑娘。”领队侍卫口中和墨儿打着招呼,目光却越过她直往院内去。只是隔着影壁,他什么也看不清。 “深更半夜的将军这是做什么?” “末将巡查至此,听到院内有异响,担心郡主安危,故而打扰。” 领队探了半个身到门内,墨儿非但没挡,反而大大方方的后撤一步,一脸坦然道,“璇玑阁上下无人听到什么动静,郡主也正睡着。将军可要来搜一搜?” “姑娘折煞我了。”领队连连摆手后退,“我怎敢在璇玑阁放肆。既然郡主无事,那末将就继续巡逻去了。” 巡守侍卫又踏上湿滑的石板路,逐渐隐匿在雨雾之中。 墨儿打发走了人,再回到后院柴房时,阿慎剑上的血还在顺着剑尖向下流。 两个刺客已经只剩下一个,倒地之人的衣裳在左肩处被划开,露出睁目獠牙的暗青色图腾。 洛芾坐在太师椅上,月白的衣裳上被溅出几点红。墨儿拿出帕子,蹲在洛芾身侧擦拭她靴子和衣角的血渍。 满屋的人都不说话,布料摩擦的声音是唯一的声响。 犀皮靴子上的血迹一擦便净,衣角的几滴却已渗入经纬。 “郡主的衣裳脏了,回去换一身吧。” 洛芾撇了一眼,“无妨,还是忙完再换,免得又溅了脏污。” 为了印证她的威胁,阿慎的剑架上了刺客的脖子。 “不说说吗?”洛芾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向他。 “郡主何必同他费口舌。”阿慎剑锋一转,割破刺客胸前的衣裳,露出肩头的死士图腾,与刚才死掉的几人一模一样。“顾家的图腾,我从前见过的。” “你方才有机会杀了我,也有机会逃。可你都没有。”洛芾俯身凝视着眼前的刺客,“你想要什么。” 听到这句话,刺客才终于正眼看向洛芾。那是一双很干净的眼睛,不像是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死士刺客,倒是想不谙世事的文弱书生。 “郡主不先问问我有什么吗。” “你敢留在这儿,就定然有让我无法拒绝的筹码。”洛芾指向堆在一起的四具尸体,“话说回来,就算你没有也不过是多抬一次手的事,我不亏。” “我只要一个干净的身份和户籍文书。”刺客膝行上前一步,“我知道顾家一个大秘密。郡主有封邑沅阳,区区户籍文书不过小事。郡主大恩,小人来日必定结草相报。” 洛芾本未有疑虑,只当他是知道太多顾家的秘密,想借她金盆洗手,但这竟也值得他“结草相报”吗? 洛芾不得不怀疑他是另有隐情,又或是别有所图。 “你不够坦诚。”洛芾靠在椅背上,手指敲打着扶手,“我一向很乐意去帮弃暗投明的聪明人。可你我这桩生意红口白牙,成不成全靠一个信字。你不能给我全然的信任,这生意我做的就很不值得了。” 刺客极力想要证明自己的诚心,激动地膝行着想要靠近洛芾,“郡主可以把我关押起来,待证明我所言真伪后再做处置。” 洛芾摇摇头,“你是顾家死士,舍了一条命给我下套也不是没可能。我要你的命又有何用呢?”她再次重复自己想要得到答案的问题,“只要你说实话,我自然会应你所求。” 她的手指有节奏的敲在实木的扶手上,闷响声在屋内回响,渐渐在刺客头上敲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似乎在进行极其痛苦的内心挣扎,洛芾的疑虑因此消解了一些,心里更偏向他是有难言之隐。 良久,跪地的刺客从牙缝了挤出一句:“我有了一个女儿。” 话开了头,后面的便容易出口了。 “她娘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丫头还猫儿似的小,我要是死了,她也活不成了。” 受了一身伤也没皱一下眉头的人,现在竟叫洛芾在他脸上看到了一颗将要落未落的眼泪。 或许是想到了同样生而丧母的自己,洛芾短暂的愣住了,心中有了些许不忍。此刻在她面前的只是个想要保护女儿的父亲罢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男人侧头用肩膀擦去眼泪,“小人爹娘没得早,只记得家里姓季,没有正经的名。” 洛芾思索片刻,对阿慎道:“过一刻钟去寻侍卫,说我院里进了刺客,不慎跑了一个,即刻全城追捕。刺客受了重伤,城中药铺要仔细盘查。只叫侍卫去办,不准惊扰大王。” 城中戒严,又不能去药铺,逃走的刺客悄无声息的死在哪个角落就变得很合理了,若是有人真的捉到了“刺客”,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光明相继不已,谓之‘重明’。”洛芾起身割断束住刺客手臂的绳索,“季重明的户籍文书,十日之后送到你手上。” 大成不准百姓随意迁移住所,有了姓名和户籍,他这个人就是一辈子被拴在了洛芾眼皮底下。今后无论他去哪,只要洛芾想,立刻就能找到他。 “郡主再造之恩,季某铭记于心。” 终于得偿所愿,季重明端正的对着洛芾三叩首。洛芾听罢他千恩万谢的话,示意阿宴搬来一把椅子给他。 “顾家私藏兵马。” 一句话惊得洛芾从椅子上猛地站起,她环视一圈,幸而屋内都是她的心腹。 墨儿冲阿慎阿宴使了个眼色,阿慎收回架在季重明肩头的剑,紧跟在墨儿和阿宴身后退到门外。 洛芾压低了声音问他:“可有实证?藏兵何处?” 季重明摇摇头,“小人只是个暗卫,怎么清楚此等机密。但我知道顾司军将私病藏在千嶂驿附近,伪装成山匪!他们用的是军械,自武备司所得!” 洛芾紧紧盯着季重明的眼睛,想从中得到些许他在说谎的慰藉,可季重明的坦然与坚定让她不得不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 顾家家主顾辅源现任洛城司军,掌管洛城守卫,说顾家私藏兵马,洛芾一万个相信。 可她不敢相信这些私兵用着武备司的军械。 武备司的司使是洛怀桑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六章 第8章 第七章 洛芾因着季重明的话而彻夜难眠,到天明换了衣裳,如从前一样到家祠诵经。她到时洛珩已经等在那,怀桑兄妹与怀松也随后而至。父子一同拜了先祖,在祠堂诵经受训。 刚出祠堂,洛璟一身官袍候在门外。 洛家人公私分明,见洛璟没有穿常服,又没有等在书房,洛珩就知是不必避着人的公事。 “大哥有何事?” 洛璟短暂的诧异了一瞬,没有多想,答道:“禀大王,昨夜逃走的刺客已经寻到,特来复命。” 洛珩听的疑惑,侧首去寻管家洛楚,“昨夜府中发生了何事?哪里来的刺客?” 洛芾示意管家不必说话,替他答道:“是儿臣院子里进了几个小贼,不慎跑了一个,劳烦大伯父辛苦一夜。” 洛璟不敢担她这句劳烦,更何况洛府护卫由他统领,进了刺客也是他失职。 “五娘言重了。只可惜刺客不肯束手就擒,争斗之间不慎被侍卫杀死了。” 洛芾不再说话,只是默默低下头遮住眼底的诧异之色,心里对这个大伯也多了几分考究,几乎立刻认定,顾家这只螳螂身后,还站着洛璟这只黄雀。 看来王府亲兵不是哪几个人出了问题,而是他这位牙内都指挥使有了异心。 洛珩尚不知晓来龙去脉,听着愈发皱眉。 “只阿旻的院子进了贼?” 洛璟如实答了是。 “那就是冲着阿旻来的了。”洛珩愤然握拳,下意识看向洛怀桑。虽未说一言,但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璇玑阁偏僻,巧合罢了。”洛芾轻声道,“父亲别担心,只是几个小贼,是我手下人小题大作惊扰了大伯父。”说完,向洛璟一拱手,“昨夜阿旻睡的沉,院子里进了贼也不知晓,今晨起来才听下人说起此事。阿旻本不欲追究,没想到手下人擅作主张,给大伯父添麻烦了。” 洛珩显然不很信相信洛芾这般说辞,但再说下去就会下了洛璟的面子,于是也就顺着洛芾递的台阶下来,不轻不痒的嘱咐洛璟加强侍卫巡防后也就没再说什么。 早膳是一家人一起用的,洛珩坚定的怀疑洛芾昨夜遇刺是顾侧妃母子的手笔,一整顿饭下来也没母子两个好脸色。饭桌上的低气压压弯了每个人的脊背,连一向没心没肺的洛怀柠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悄悄抬头打量着父亲。 洛芾坐在洛珩的左手边,全程观察着顾侧妃的神色,见她几次为洛珩添菜被拒,脸上也没有太难堪的神色,就愈发确定派来季重明等人的是她,而非她的兄长顾辅源。 再加上洛怀桑早上被洛珩看那一眼时的疑惑,和此刻恨不得把头埋进饭碗里的模样,就知道这件事顾侧妃连儿子也没告诉。 想想也是,这样的蠢事,但凡她与人商议一两句也不会做得出来。洛芾心中嗤笑,难得好心一次,主动缓和起气氛。 “怎么不见怀桑弟弟的新妇?我还没有见过弟妹与小侄儿呢。” 洛怀桑心不在焉的戳着面前的粥,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洛芾的话。洛怀柠戳了戳兄长的胳膊,也没能叫回他的魂,只好替兄长答道:“铭宸病了,离不得嫂嫂,这才没有来,长姐勿怪。” 洛怀柠好像天生就有能轻易得到别人喜欢的能力,顾侧妃做的事与洛怀柠不相干,这似乎已经成为了洛家人的共识,对洛珩也不例外。见洛怀柠接了话,像是生怕洛芾会为难她似的,抢先道:“侄儿病了做姑姑的心疼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为这点小事怪她?” 洛芾也顺着父亲的意思往下说着:“小孩子生病是最熬人的了,我常生病,倒是有几副滋补的好方子,回头叫人给弟妹送过去。”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短暂和谐让洛珩心情好了不少,各怀鬼胎暗流涌动的一顿早膳总算是安安稳稳的吃完。洛芾跟着洛珩去了书房,洛怀桑看着两人的背影下意识想要追上去,步子刚迈出去却又后了悔,原地焦急的转了两圈,一时想不清是该先去向父亲解释,还是先去见母亲。 正徘徊着,余光看到洛芾停在了月亮门旁,侧耳听昨日跟着她回来的侍从说着什么。他看不清洛芾的神情,只看到她听完侍从的话后脚步变得匆忙起来。 直觉告诉洛怀桑,或许有更加糟糕的事情出现了。他不知道这件事是否与他或顾家有关,更不知道洛芾此刻的步履匆匆是为了将他送入更艰难的境地,还是能为他争来一线生机。但显然,不论是哪种情况,现在都不是去见洛珩的好时机。 顾侧妃像是对儿子几乎写在脸上的焦灼浑然不觉,见到怒气冲冲闯进来赶走了下人的洛怀桑甚至觉的诧异,脱口而出问道:“谁又招惹你了?气成这个样子。” 洛怀桑一时分不清母亲的泰然自若是因为无知还是真的坦然。 “昨夜璇玑阁进了刺客,阿娘知道吗?” “只可惜未能得手。”顾侧妃施施然抿了一口热茶,“今天的茶好,桑儿也尝尝。” “阿娘怎能如此莽撞!父王还没有糊涂,您可知此番行径会叫父王如何看您?又如何看我!” 顾侧妃用力将茶杯摔在案上,溅出的茶水打湿了洛怀桑的衣裳。 “我为何?还不是为了你!昨夜你父王说了什么你没有听到吗?我再不为你筹谋,你这个呆子何时能当上世子!” 洛怀桑满腔的愤恨,偏偏对面坐着的是他的母亲,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憋的胸膛都鼓了起来。他粗喘了几声气,勉强平复了情绪。 “我想要的东西自己会争,总有一天父王会看到我不比洛芾差。阿娘有这些闲工夫不如好好给柠儿挑个好夫婿。我听说山里又来人了,恐怕要联姻。” “我都同你舅舅说好了,柠儿一及笄就和禹儿定亲。她年纪小,又是娇养的······” “阿娘别再提顾昊禹了!这天底下恐怕只有您诚心实意心心念念要把女儿嫁过去。” 顾侧妃也急了,拍着桌子斥责洛怀桑不敬,“禹儿的相貌才学家世哪样不是顶尖?他比你还大了三岁,可是为了等柠儿才将婚事拖到了现在。” “您可别太高看他。”洛怀桑事事顺着母亲,唯独遇上顾昊禹,总是忍不住顶撞两句,“我且不说他养在外面那些莺莺燕燕,昨日洛芾刚进城就撞上他了您晓得吗?大庭广众之下,他竟能说出‘我姑姑是靖南王妃’这样的话,若是被有心人添油加醋传到父王耳朵里,会是什么后果?” “禹儿哪里说错了?陆······” “阿娘!”洛怀桑赶在那个禁忌的名字被说出来之前大声打断,“您真是昏了头了。”母亲不可理喻的样子让他彻底失去了耐心,“您是父王的侧妃,我是庶出的次子,这是事实,不是听几句手下人的吹捧就可以改变的。我的事您不必操心,柠儿也绝不可能嫁进顾家。您若是真为了表兄好,为了顾家好,就让舅舅好好管教表兄。儿子只能言尽于此。”说罢,摔门而去。 母子剑拔弩张的同时,书房的父女二人也陷入了死寂的对峙。 洛芾叫住了被洛珩安排去盯洛怀桑行踪的亲卫,转而对洛珩说:“父亲不如去瞧瞧大伯每日都在做什么。”她挥手遣退了亲卫,“父亲,您对大伯的信任恐怕过头了。” 书房内只剩下一个洛楚,两人说话便也没有什么忌讳。 “这话是什么意思?”洛珩的心不可避免的颤了一颤。 “昨夜的刺客,大伯难逃干系。” 洛珩看向洛楚,王府侍卫里出了内贼他早就想到,早膳前已经派了洛楚去查。 然而洛楚没能给出他希望中的答案。 “昨夜当值的侍卫长因失职受了军法,现在已经是进气不比出气多了。侍卫们对昨夜的事说辞倒是都能对的上,可对的也太严丝合缝了,反倒不合常理。” 洛珩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洛芾一瞧就知道他又在顾念些什么,她存心想要借机试探洛珩的底线,索性在此刻将话说绝。 “先前在大伯面前儿臣并没有说实话。”洛芾直直盯着洛珩,“刺客没有逃脱。这是儿臣做的局,不是为大伯所设,可他切切实实是第一个入局的人。” “手下人为了戴罪立功做了假,私下处置了便是,不算什么大事。” “父亲还没听说吧。是大伯亲手杀了那名所谓的‘刺客’。”洛芾上前一步,虽然仍恭敬的站着,但语气却变得充满了警告。“晨起商贩已经开始做生意,大伯斩杀刺客的英姿现在可都传开了。” “洛芾!” 洛芾话里话外毫不掩饰的挑拨与警告激怒了洛珩。洛楚夹在针锋相对的父女二人中间,劝着洛珩熄怒,又哄着洛芾道歉。 开口前洛芾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可她这次回家绝不是为了继续做乖女儿的。面对洛楚替她找的“昨夜受了惊,现下正犯糊涂”的说辞,洛芾并不领情,反而甩开洛楚,半是威逼的撩袍跪下。 “望大王早做决断。” 第9章 第八章 洛珩下颚紧绷,颈侧的青筋也冒了出来。 即使气极,洛珩也不愿对洛芾发火。他将目光移至已吓出了一身汗的洛楚身上,呼出一口浊气,对洛楚道:“最近山匪闹得厉害,怀柏身边没有多少侍卫,叫大哥去接一接他吧。” 等到洛楚领了命出去,洛珩像突然被人抽去了浑身力气似的跌坐在椅子上。他的目光又落回洛芾身上,难得一见的,没有先叫她起身再说话。 “你幼时启蒙,学的第一个字是什么,还记得吗?”。 “儿臣两岁启蒙,父亲亲自握着儿臣的手,教儿臣写了一个‘家’字。父亲说,氏族赓续大多不过百年,洛家屹立三朝不衰,就是因为阖族同心。洛家人的刀永远只指向外人,这是家训。儿臣谨记于心,一刻也不敢忘。”洛芾垂首答道。 “为父第一次上战场,剑都拿不稳。是大哥,乱军之中救我。你四年前出事,是他第一个上山找你,为此跌进雪窝,一双腿落下病根至今未愈。”洛珩缓缓站起身,走到洛芾面前将她扶起。“阿旻,人人皆知他对我父女二人的功劳,于公于私,你不该说这些话。” 洛芾垂首听完洛珩的话,再抬头时,一双像极了她母亲的眼睛已经垂泫欲泣。 “儿臣不敢忘记家训,可大伯忘了。外人要杀我,家人也要杀我,早知如此儿臣就不该出生,更不值得母亲拿命来换我。” 一滴泪恰到好处的滑落,很快隐匿在领口,却永久地刻在了洛珩心上。 这是他的阿沅舍命生下的孩子。十八年前他已舍了阿沅的命,十八年后,还要让他们的孩子受委屈吗? 洛珩扶在洛芾双臂上的手不自知的握紧了。 “不要说这样的胡话。”洛珩把洛芾揽在怀里,“你就是爹爹的命,爹爹不会叫人伤害你。” “我不怕他们害我。我只怕,他们杀我不成,要算计爹爹。”洛芾埋首在洛珩胸前,“洛城防卫已落入顾家之手,府卫若再有二心,谁还能来护卫爹爹?” 洛芾终于挑明了自己的目的,“父亲,您不能再心软了。” 洛珩轻轻推开洛芾,“贸然做太大动作,只怕会适得其反。” 洛芾的小心思半点没逃出洛珩的眼,不过他愿意用这件事给洛芾上一课。趁他现在还在,洛芾有试错的机会。 “大伯年纪大了又有旧伤,致仕是早晚的事。大哥是大伯独子,他来接任牙内都指挥使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洛珩不置可否,甚至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过了年闲下来,记得去看看你外翁。他病了许久,甚是想你。” 洛芾知道洛珩这是默许了,也知趣的顺着他的话开个小玩笑,“恐怕到了陆府会先被舅舅考问功课,舅舅满意了才能许我见阿翁呢。” 洛珩也笑起来,他这个小舅子像个老学究,对自家外甥比学生更严厉,小时候洛芾最怕他。 “知澄是君子,教出的学生也有其风骨,阿旻日后择臣也当如此。” 洛芾拱手答是,“儿臣记得了。” 父女闲话了会,说着说着,免不得提起洛芾身边的人。 “听下人说,你院里住了个姑娘,像是病着。” “她叫子箐,是儿臣前几年在街上遇到的。那时她发着高热无处医治,可巧被儿臣遇上了。可惜高烧太久,人都烧坏了,儿臣想着总不能见死不救,就把她留在身边。” “也算积德行善。”洛珩呷下一口茶,“这两日跟着你的,我记得有一人脸上刺着巫族的图腾。最近巫族不安生,你身边带着这样的人容易惹人非议,回头我叫洛楚从暗卫里挑几个给你做侍卫,这个人就不要留了。” “正是因为他是巫族,儿臣才特意带他回来。听师父说,巫族想向父王借兵,儿臣想着日后免不得要和他们打交道,巫族语言一时难以精通,有个听得懂巫族话的自己人也放心些,这才想着带阿宴回来——就是巫族的那个。父王放心,他是儿臣从巫族的奴隶主那里买来的,本想放他自由,可他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自愿跟在儿臣身边报恩,这些年对儿臣很是忠心。儿臣跟着他学了不少巫族的习俗呢!日后就不怕再犯他们的忌讳。” 这些理由其实并不能说服洛珩,只是听洛芾愿意为他说那么多好话,想来是真的舍不得把人送走的,也就许了,只是才经历过刺杀,心里总归是不放心的,“那也要多几个侍卫跟着你我才放心。” “父亲已经给我很多暗卫了。儿臣不喜欢身边跟那么多人,太不自在了。”洛芾语气里带了些无奈,“昨夜有五个刺客呢,儿臣身边的人把儿臣保护的很好,父亲不必担心。”生怕洛珩不同意,洛芾又接着搬出阿慎的来历来,“父亲可还记得跟着儿臣的另一个人?他可是如今江湖上排的上前十位的杀手,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有他在没人伤的了儿臣的。” “杀手?”洛珩皱眉,他对这群人一向是有些偏见的,“你怎么能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似乎适得其反了。 洛芾果断把桃老搬出来,“是师父叫他来的。” 洛珩虽还是皱着眉,也不再说什么,算是默认同意了。 “好,不说这些。这些年在外头,可有遇上心仪之人?” 洛芾一时语塞,半晌才憋出一句,“儿臣觉得,此事还不急。” 倒不是她不想把乜南星说出来,只是他说回家去告知长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洛芾只能暂时敷衍着。 “怎么不急?怀桑孩子都有了,怀松和怀柠也要议亲,过了年你便要十八了,还不急?” “您与母妃成亲时不也过了弱冠?”洛芾小声嘀咕着。 “你和我比什么!”洛珩气的吹胡子,不由分说的从一旁拿出一堆卷轴,打开一看,竟是一堆男子的画像。也不管洛芾有没有在听,对着画像一个个介绍起来。洛芾听得头大,只得道:“父亲,阿旻已有心仪之人了。” “你少诓我,方才还说没有呢。” “儿臣哪敢诓您。真的有。”洛芾就差赌咒发誓了。 洛珩半信半疑,“那你带回来给我瞧瞧。” “这不行。”洛芾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眼见洛珩又要生气,洛芾忙补一句,“过段日子,过段日子一定叫他来拜见父亲。” “别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混小子吧?” “才不是呢!”洛芾佯怒,“父亲可别激我,儿臣的心上人定然是这世上顶顶好的人。” 不等洛珩继续追问,公务陆续找上门来,洛珩没空再“审问”她,洛芾也就借口溜走了。 刚出了书房,就见一身甲胄的洛璟阔步而来。 洛芾停下脚步,先行见了礼。 “大伯可是有公务来寻父王?” 洛璟走到她面前来,仍是平日里的一副慈爱模样,“大王遣我去接十二郎,这就辞行来了。军队不及信差的脚程快,十二郎知道你回来定然也是片刻不可肯多等的。我早走一刻,你们姐弟也好早团聚一刻。” “大哥驻守军营,大伯也许久没有见到他了吧。”洛芾满脸的真诚,“待大伯接了怀柏回来,大哥约莫也要到家了。王府许久未曾过过这样团圆的年,方才父王还同我说要热闹热闹呢。” 洛璟听了她的话,面上有些不自然,“阿莱要回来了?怎么没听他提起。”他迫切地上前一步,“可是他又犯了什么错?” 洛芾笑着摇头,“大伯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兄弟中大哥居长,又向来最是稳重,父亲叫他回来要委以重任呢。” 像是看不出洛璟溢于言表的不安,洛芾继续装傻,“说起来我倒有件事要托大伯替我给大哥传个信。大哥的副将莫子嗟您应当是知道的,他家妹妹一直跟在我身边养病,这些年兄妹两个也没见过几个囫囵面,大哥若是方便,这回就叫子嗟跟着回来,也好见一见妹妹。” 洛璟笑的勉强,心中思绪一片混乱,满脑子都在盘算莫子嗟是怎么和洛芾搭上了关系。 分了心,说起话来也就忘了过脑子。 “年关正是松懈之际,这时候叫他回来,军营出事了可怎么好。” 洛芾不说话,只眯起了眼睛,似有似无地对着他笑。 洛璟安静地等着,却见那双眼竟然似从瞳孔中射出两道光来。 他被那眼神震得呆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军营会不会出事远不是他该操心的事。自己刚才的话难免有些逾矩的意思,而面前这个人也已经不再是那个坐在他臂弯之中、拉不开强弓的小侄女,这个未来的南州之主已经悄无声息的把手伸到了他的身边捏准了他的软肋,不容一丝违逆。 冷汗霎时布满了洛璟滴滴后背。 他似乎走了一步万劫不复的错棋。 可开弓也就再没了回头箭,事已至此,也只好放手一搏。 “郡主。”他笑道:“城里近日不安稳呢,出门定要多带些侍卫才好。” 第10章 第九章 没留给洛璟任何思索的时间,洛楚已经打起书房的门帘,正微躬了身喊他,语气仍和从前一样恭顺。没等那一丝侥幸冒头,洛楚身后闪出来的端着托盘的小侍从就让洛璟一颗心如坠冰窟。 面见藩王都要除去兵器盔甲。只有亲兵统领,因为向来由大王最亲近的人担任,为示信任特准不必卸甲。 从四年前腿疾初愈开始担任牙内都指挥使后,洛璟是第一回见盛剑甲的托盘。 他硬着头皮往门前的台阶上踩了两阶,捧着托盘的侍从就即刻挡到了他跟前。 “请指挥使卸甲。” 洛璟回首看向身后,洛芾没作停留,留给他的只有她映在院墙上的影子。 阿慎这回学乖了,但还是没完全忍住,刚到了没人的地方就忍不住开口问:“郡主为什么要把子嗟的事说出来?” “不过是说来试一试大伯父罢了。你以为大哥的亲卫那么好做?子嗟入伍时就说是因曾受我恩惠才从军报恩。大伯父若真到大哥面前去告我一状,只会叫大哥更厌烦他。” “莱郎君对指挥使还是心存芥蒂。”墨儿低着头,似是若有所思,“指挥使倒是比从前在意莱郎君许多。” “年纪大了总归是会和年轻时不一样的。” 阿慎好奇的探头,“他们父子不和?” 墨儿随口接道:“何止不和,简直如仇敌一般。” 阿慎更好奇了,紧接着又要问,连洛芾何时停下了也不知道,一头撞到了她背上。 洛芾颇为无奈的瞥了二人一眼,“莫要再语长辈是非。” 阿慎惺惺噤了声。可没走几步远,隐约见到树后有人影,又忍不住问起来,“郡主,那边有人呢。” 洛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能从树枝的缝隙中偶尔看到一抹红缨。 这是后宅的练武场,除了洛怀桑相必也没别人了。 洛芾盯着前方想了一会,示意身后的几人留在原地,自己顺着林间的石板路也往练武场去了。 演武台上洛怀桑一杆银枪舞的虎虎生风,余光中见到洛芾站在台下,枪头一转竟直直对洛芾来了。 洛芾寸步不退,直到枪头停在喉前半寸也面不改色,只直直盯着洛怀桑的眼睛看。 洛怀桑被她盯得莫名升起一股心虚,收了长枪,眼神只敢往枪头上乱瞟。 “长姐出去几年变成傻子了?连枪也不知道躲?” 洛芾闻言微微一笑,洛怀桑也只有阴阳怪气时才愿意叫她一句长姐了。 “爹爹的教导从小就属桑儿记得最牢,姐姐我都记得爹爹常教导我们说洛家人绝不自相残杀,桑儿必然也是记得的。我若是躲了岂不是有负桑儿这句‘长姐’?” 恶心人嘛,谁还能不会了呢? 洛怀桑闻言果然不再说话。他最厌烦洛芾在他面前称呼洛珩“爹爹”。 其实他们小时候关系没有那么差,至少四岁前不是的。 那时候洛芾于洛怀桑而言是个有趣的玩伴,总有新奇的玩具分给他玩,可顾侧妃见了却次次生气,骂洛芾不怀好意,怨洛珩偏心。时间久了,洛怀桑知道阿娘不喜欢洛芾也就不大和她一处玩。直到两人到了三四岁开蒙时,分明同在一间书房,分明他坐在更靠近房门的位置,分明他叫的“父王”更大声,可洛珩却像没有看到他一样,径直略过他抱起了洛芾。 洛芾亲昵的蹭着洛珩的颈窝,亲亲热热的叫了声“爹爹”。 小小的洛怀桑愣在原地,他甚至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还可以这样称呼父亲。 不久后,洛珩再来书房陪他们上课,先生夸赞了他,洛珩看向他的目光里也带了满意的神色,甚至伸出手准备摸摸他的脸,可他一句“爹爹”出口,洛珩就立刻变了脸色,不仅斥责他不知礼数,连带着阿娘也受了罚。 可笑的是,平息洛珩雷霆之怒的,竟是洛芾扯着他的衣袖说的“爹爹别生气。” 那天的情景就像梦魇一样困着洛怀桑十几年不得安眠。 其实洛怀桑自己心中也十分清楚,他厌烦的并不是洛芾,只是父亲的偏心。 可他只敢也只能恨洛芾。 再次想起这些,洛怀桑胸口憋出了一团火,转身把长枪扔给洛芾,自己从兵器架上又拿起一杆。 “洛芾,敢不敢跟我比一场。” 洛芾掂了掂手中长枪,“是杆好枪,可惜我这个病秧子恐怕耍不起来。” 足尖一点跃到演武台上,洛芾换过洛怀桑手中的红缨枪,“这杆倒是不错。只是单是打一场未免有些无趣,二郎可敢与我赌一局?我若输了,世子之位拱手相让,此生不再踏足南州半步。” “到时候可别去找父王哭鼻子。” 洛芾大笑,“桑儿喜欢去父王面前告状?” “别废话。”洛怀桑横起银枪,“我若输了,也即刻离开洛家,再不回来。” 洛芾挡住洛怀桑进攻的架势,“离开洛家就算了,我可不想惹阿柠不高兴。敢不敢拿武备司来赌?” 洛芾言语中带着试探,但洛怀桑分毫不觉,应的干脆利落。 “想要武备司,得看你有没有赢我的本事!” 洛芾的长枪垂在身侧,红缨随风而动,洛怀桑右脚蹬地借力飞起,提枪指刺洛芾。 “铛!” 金属相撞的带来的颤抖震得洛怀桑虎口发麻,洛芾旋身躲过横扫的银枪,玄铁枪杆在演武台的地面上带出一道火星。 直到交手的第十一招,洛芾竟还没有真正的进攻过。 洛怀桑呼吸已乱,汗珠顺着眉骨滚落,浸湿了衣领。 “二郎,比武可不是比力气。” 寒光第十二次破空而来,洛芾终于做出了格挡之外的动作。后仰的身形在空中凝住,长枪自身后如毒蛇一般刺出,洛怀桑躲闪不及只能下意识收枪横挡在胸前。银枪刹那间脱手,而洛芾也顺着这股力后翻,在三步外站定,再次摆出迎敌的姿势。 洛怀桑长呼一口气,久久没有动作。 洛芾倒有些奇怪,半途而废可不像洛怀桑的做法,他一向是要和自己争到底的。 “洛家枪十三式还没使完呢,现在认输好像早了些。” 洛怀桑不语,转身往演武台下走,拔出斜插进土里的银枪,拂去枪头的泥土,回首斜睨洛芾。 “没有第十三式。” 洛芾皱眉,“什么意思?” “没意思。”洛怀桑扯出一个古怪的笑,收起银枪往外走,“我会履行承诺的。” 没有第十三式。 小时候他们一起习武,学到洛家枪法时父亲突然给洛怀桑找了别的师父。那时候父亲说是因为洛怀桑练功最刻苦,可以比她早学洛家枪,洛怀桑因此还得意了好一阵。 不是没有第十三式,是没人教过他十三式。 “二弟!” 手上一轻,银枪已经到了洛芾手里,洛怀桑下意识的回身去夺,正对上洛芾落回演武台上,冲他舒朗一笑,“十三式在这呢。” 连着打了三遍第十三式,洛芾额前的碎发已经全被汗水打湿,洛怀桑看着随手用袖口擦着颈侧的汗珠的洛芾向自己走来,心情复杂。 “为什么教我。” 洛芾将银枪立在两人中间,答非所问。 “武备司的事,父王问起原因千万别提起我。父王一定会问你谁来接任合适,你最好别让任何人的名字从你嘴里说出来,特别是我。” “你不要武备司?” 从前觉得洛怀桑算得上聪慧,今日却尽说蠢话。 不过这也再次印证了洛芾的猜测,洛怀桑或许对顾家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他这个司使不过是个傀儡,那个副司使许弋才是真正在替顾家做事的人。 对着傻的愁人的洛怀桑,洛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武备司上上下下都是顾家的人,我要来做什么?” “洛芾,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戏弄我特别有意思。”洛怀桑以为洛芾是在戏耍嘲笑他,满面难掩恼怒之色。 这个弟弟其实并不惹洛芾厌烦,她也愿意承认,洛怀桑聪慧又勤奋。若是他能摆正位置,不论是对洛家还是对她自己都会是一件好事。 “怀桑,父亲在等着你呢。等你向他证明你是洛七郎,是靖南王府的二郎君,是他的儿子。” “我是不是父王的儿子,和我掌不掌管武备司、谁来掌管武备司没有丝毫关系。顾家世代辅佐靖南王府,难道如今只因你一人的偏见,就要满门皆为白衣才能表忠心吗。” 洛怀桑知道舅舅有野心,但也坚信舅舅没有反意。他相信舅舅只是想帮他赢得父王的认可,帮他得到王位。 舅舅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就但是凭洛芾对顾家的敌意,为了保全顾家,他也不能让洛芾坐上那个位子。 想到这,洛怀桑看向洛芾的眼神里又再一次带上了敌意。 洛芾也没指望一两句话就能让他改变什么,只拉起洛怀桑的手腕,把长枪塞回他手里,“二郎,父亲和顾家你只能选一个。” “父亲和舅舅,换做是你又该怎么选。”洛怀桑不屑的冷哼一声,“父王不在这,你用不着跟我演。” “我从来都只选自己。” 洛芾脱口而出的答案出乎所料,洛怀桑愣在了原地。 再回神时,洛芾已经头也不回的走了。 “重新打一杆枪吧,枪杆要长半寸,枪头用玄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九章 第11章 第十章 “郡主!”墨儿守在竹林的出口,一见洛芾立刻扑上来前前后后的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洛怀桑那点本事还伤不了我。”洛芾笑着拂开墨儿,“昨日让他们收拾五郎的房间还不知准备的如何了,先回去看看。” 王陵偏僻,又处在山林之中,想来洛怀柏这些年一定受了不少的苦。洛芾心中总觉得亏欠他良多,所以一回来就叫人去给他订做新衣,又将房间里的一应器物全都重新采买,至少在这些身外之物上先行弥补些。 正说着,洛羽带着一众仆役浩浩荡荡的路过,见洛芾站在路边停下来行礼。 洛芾微微点头,看仆从手中都拿着工具,随口问道:“是哪间院子要修缮吗?” 洛羽如实答道:“正是呢,大王命将珷玞阁收拾出来,这不是五郎君要回来了嘛。” “父亲叫怀柏去住珷玞阁吗?”洛芾似有不满地皱眉。 洛羽挠挠头不知该怎么答话,他摸不准洛芾的意思,只能一个劲的傻笑,向墨儿投出求助的目光。 “珷玞阁虽小些,可却是离璇玑阁最近的了,五郎君住在那最合适,郡主放心吧。”墨儿道,“郡主刚出了汗,咱们还是快回去换身衣裳吧,要不吹了风又该头疼了。” 洛怀柏从小就是住璇玑阁的,如今大了,是不好再和姐姐住在一起。虽然想通了这个,洛芾却还是放心不下,对着洛羽再三嘱咐洛怀柏的喜好,又听他完整重复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才放他离开。纵使如此,还是在接下来几天日日叫墨儿去盯着。洛羽这家伙从小就不靠谱,事情交给他确实很难让人彻底放心。 腊月初八,腊祭。 平日在外奔波的洛氏族人一早聚于祠堂,大祭后已近午时,洛芾跟在洛珩身后,将祭祖的腊八粥分食给族人。刚喝下第一口粥,墨儿就附身在她耳边说洛怀柏要到了。 她贴着洛珩坐,墨儿声音虽不大,但也足以让洛珩听到,洛芾刚转过头去看洛珩,还没来得及开口,洛珩就对她微微点了点头,“一早上都心不在焉的,快去吧。” 一路小跑着到府门,远远就听到马蹄铮铮,为首的正是洛怀柏。 看到洛芾站在门外,洛怀柏扬鞭催马跑得更快了些,马儿刚刚站稳,便迫不及待的下马向洛芾奔来。 “阿姊!” 洛芾被洛怀柏猛地一扑险些跌倒,向后踉跄了好几步,幸好墨儿在身后托了她一把才稳住身形。 “回来就好。快让阿姊好好看看。”洛芾上下打量着怀柏,突然有些鼻酸,记忆中总是躲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子,再见已是翩翩少年郎。 “长得这样高了,我险些认不得了。” “阿姊,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这不是好端端的站在这?” 手里的衣裳摸着粗糙且单薄,不仅洗的褪色,袖口还短了些,一看就知道,洛怀柏在这几年过得并不好。洛芾忍不住红了眼。“倒是你,王陵湿寒,必定受了不少苦,都是阿姊连累了你。” 洛怀柏摇摇头,“我没事。只要阿姊平安就好。” “二位主子,外头冷,咱们进去吧。”墨儿笑着打断。 “是了。”洛怀柏脱下风氅披在洛芾身上,“阿姊脸色瞧着不好,还是先进府去。” “等等。”洛芾拉住洛怀柏,“大伯去接你怎么没一起回来?” 不等长辈难免有些失礼了。 “方才在城门遇上莱哥了,大伯说他晚些再来向大王复命。” “大哥也到了?四哥今晚也该到了,今儿还真是个好日子。”洛芾笑着和洛怀柏携手向前走,像小时候一样曲指在他额头上猛敲一下,“说了多少次了要叫父王,下回再叫我听见你喊大王非打你手板。” “在外人面前我会记得的。” 洛怀柏与洛珩不亲近,从小就称呼作大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是洛珩亲生的。洛芾拿他没办法,也只能随他去了。 带洛怀柏回珷玞阁重新梳洗换了新衣裳,洛芾与洛怀柏一同去沧澜阁请安。 沧澜阁热闹的很,顾侧妃和洛怀柠带着洛怀桑的长子洛铭辰连同柳侧妃与洛怀舟都在。洛珩正逗弄着两个孩童,见洛芾与洛怀柏进来才放下了怀里的洛铭辰。 “父亲,怀柏回来了。”洛芾笑着将身后的洛怀柏拉到洛珩面前。 “儿臣见过父王,见过侧妃。”洛怀柏跪地行礼。 洛珩抬手免了礼,“都是自家人,用不着行礼,快起来吧。” 柳侧妃含笑回礼,顾侧妃满面堆笑,上前想要拉起洛怀柏,“可算是回来了,叫娘好生忧心。” 洛怀柏避开她的手自行起身,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站到洛芾身侧,面无表情地道:“劳侧妃挂念。” 顾侧妃双手尴尬的悬在空中,洛芾与洛珩皆装作没看到,柳侧妃倒是毫不掩饰脸上的嘲讽。 “今儿过节,难得热闹,晚上你们就都各自玩闹去,就别拘在我这儿了。” 洛芾不喜顾侧妃,洛怀柏又沉默寡言,几个人聚在一个屋子里倒是尴尬的很,洛珩不痛不痒的问了洛怀柏几句话,挥挥手就把人都打发走了。 洛芾和洛怀柏先行,出门房门洛怀柏便问:“阿姊,方才那两个孩子是?我不大认得。” “小些的那个是你二哥的长子,叫铭辰,我今日也是头次见。大些的那个是咱们七弟,柳侧妃的儿子,唤作怀舟。晚些你应该还能见到六弟弟和八妹妹,他俩都是妾室所出,一个叫怀檀,一个叫怀鸢。” 洛怀柏默默点头,又问:“顾侧妃今日为何待我如此热络?” “她毕竟是你生母,多年未见,关心你一些也是应当的。”洛芾说这话其实是存了试探的心思,余光一直注视着洛怀柏的一举一动。 “阿姊别说笑话了,我才不当她是生母。”洛怀柏愤愤道,“她嫌弃我生来六指,是不详之人,自小把我扔在乡下庄子里。若不是阿姊把我带回来,我早就不知道无声无息死在哪了。回来的路上我听大伯说了,阿姊替我向大王求了差事,只怕她是看我如今大了,存了利用我辅佐洛怀桑的心思罢!” 洛芾如幼时安慰他时一般摸摸他的头,“我与父王商议过了年让你跟着荀哥到军中历练,不知你愿不愿意?” “阿姊让我去哪我就去哪,我也想日后能帮的上阿姊。” “长姐!”洛怀柠突然从蹦跳着从两人中间探头,“晚上带我去街上看傩戏好不好?父王不准我自己去。” “贪玩的小丫头。”洛芾宠溺的捏捏她的鼻子,“还是叫你二哥陪你吧,要是我带你出去,天晓得他要怎么挑我的错。” “二哥最无趣了,我才不要跟他去玩呢。再说了,今年二哥有嫂嫂和铭辰要陪呢。”洛怀柠抱着洛芾的手臂轻晃,“长姐最疼我了,陪我去吧好不好?我保证不叫二哥知道!” 洛芾长这么大,还没成功拒绝过洛怀柠一次,一听她撒娇几乎立刻就应下了。 “好好好,带你去。”洛芾笑着把自己的手臂抽回来,“柏儿想去吗?你也该好些年没看过傩戏了吧?” 洛怀柏还是没什么表情,目不斜视的盯着前方的路,微微点头,“我都好,听长姐的。” 洛芾看着一左一右的弟弟妹妹,这两个人明明是双生子,可性子却是半分不像。若怀柏小时候没吃过那些苦,想来也会是和怀柠一样开朗可爱。 洛芾忍不住摸摸洛怀柏的头,“赶了几天的路,下午好好休息,晚上姐姐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天下皆知南州富庶,洛城的繁华更是比肩京都。年关将至,各地商贩汇集,天色虽晚,但街上任仍是张袂成阴。 到底还是十四五岁的孩子,洛怀柏和洛怀柠见到什么都觉得稀奇。可与周围的百姓相比,身后跟着一群侍卫的姐弟三个显然有些不合群。 洛怀柠兴冲冲的拉着两人去看杂耍,刚一接近,周围百姓便被那些个“怒目金刚”吓得连连退让,艺人们也不能专心表演。三人只能悻悻离开。 洛怀柠扯着洛芾的袖子不停地埋怨:“长姐,这样好无趣。我好不容易才出来的,这让我怎么玩嘛!” 洛芾只笑着牵起她往酒楼走,“先吃饭吧,我都饿了。” 洛怀柠瘪瘪嘴,不再说话。 进了酒馆,洛芾选了个靠窗的雅间坐下,饭吃到一半,洛芾看向门外的侍卫,叫来了领队之人。 “你们也没吃呢吧?今儿我请客,叫大家都去吃饭吧。” “末将不敢。大王命末将寸步不离的保护三位主子。” “我们就在这吃饭,有什么动静你们马上就能听到,不会出事的。去吧。” “多谢郡主体恤。”领队想了想,终于带着侍卫们暂时离开。 洛芾低头喝完最后一口汤,得意的冲洛怀柠挑了挑眉,“偷溜出来玩这种事,我还是很有经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