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
据说是前前前前任的幽州知府的夫人喜爱玉兰,于是幽州城内便栽满了玉兰。
白的、紫的、红的、黄的,开时如天上彩云降世,清香满城,落时如锦毯覆地,美不胜收。因此虽是滥用私权,可百姓乐在其中,甚至还举办三天赏兰会,全城清修。百姓觉得好,这事就算好,就算是私心也成了公德。
苏榆刚进城,隔着马车,被呛了一鼻子。
玉兰花香本淡雅,但什么东西都忌多,玉兰多了,淡雅变成呛鼻,引人不适。
本地人习惯了还好,尤其是对像苏榆这般没闻惯的外乡人而言,简直遭罪。
顺欣倒是沉浸在其中,细嗅着分外怀念道:“许久未归,还是这里最美最舒服。”
苏榆听她这么说,好奇道:“姐姐许久未归,可是从哪回来的?”
这事儿换个一般人都会想如此**,当是不该问的。苏榆不一样,首先,她不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属于**。其次,她好奇,她觉得既然好奇就该问。
问题一出口,顺欣像是突然被愁云包裹住,但还是温温柔柔地回答了苏榆的问题。
“几年前嫁到外城,今日才得归。”
“哦?”
苏榆更是奇了,她虽生活不咋沾这些,但还是知道些的,毕竟自己的大姐嫁人时她全程参与过,更不用说因为那有钱的三妹,使得自己也有机会与高门大户打过交道,知道些规矩。
比如她知道寻常大户人家出行都会有贴身丫鬟陪伴,初进车内,她就发现只有顺欣孤身一人。
如果说回娘家探亲,除了丫鬟,还应配有一车车一箱箱的礼品。
可顺欣这里,什么都没有。
“那你……”
“你看看你,头发还散着,来,我给你梳起来。”顺欣拿出一只兔子样式的木梳,招呼苏榆。
“不用了,我自己来。”
她也不是全然自我,不看眼色,既然顺欣怕自己追问,那她不问就是了。
苏榆眼尖的瞅见她右手掌心及指侧,都布着一层厚茧。
“姐姐如此贵气,竟还干活儿么。”
“哦,你说这个啊。”顺欣将手掩进袖中,“只是爱好做些工艺玩意儿,否则这漫漫人生,又如何能熬过呢。”
说话间,苏榆已绑回高耸的马尾。绑完了她惯性甩了甩头发,顺欣怔怔看着她,羡慕溢于言表,“看着真潇洒,像是话本里的侠客。”
苏榆要吐了。
她受不了这种冠冕堂皇的粘腻称呼。
怎么谁都爱这么说,什么侠客,侠女,大侠,都是人杜撰出来予以寄托情操的虚假玩意儿,现实中,也只是一群普通人,贪嗔痴恨爱恶欲一个都不少。
连带着,她开始厌烦这狭窄的空间,遂与顺欣辞别,“多谢姐姐,来日方长,有缘再见。”
“哎!”
顺欣还想叫她,奈何苏榆直接抱起匣子,撩开车帘,不等车停,就跳车走了。
留下顺欣怅惘道:“我还不知你的名字……罢了,多谢你陪我一程。”
苏榆下了车,行于市井街巷,左看看右看看,很快便索然无味。
“这地儿除了这破花也没个特色,与别地大差不差嘛。”
边说着她边移到一个逼仄街角,掏出怀里的木匣。
“白来的钱就是好。”她心满意足地掂量着匣子,将里面的银子用空布袋兜住别在腰间,匣子则是直接扔了。
“呜哇——!”
她扔时没看人,正好砸中过路一玩耍孩童。
孩童登时哇哇大哭。
几乎同时,一位女娘不知从哪里蹦出,先是揽过孩童心疼道:“不哭不哭。”
后指责苏榆道:“你咋不看人乱扔的东西!”
苏榆努努嘴,道:“那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道歉行了吧,对不起。”
女娘见她态度敷衍,觉得她毫无悔过,更是火气丛生,“你砸着我们家孩子,你还在这不情不愿起来了,你瞅瞅这大包砸的,傻了你负责么?!”
苏榆一个没忍住笑出声,“傻了是他本来就笨,跟我有什么关系。”
女娘气结,对四周嚷嚷道:“不是,大家伙都来评评理,这女人砸了别人,还在这胡搅蛮缠不道歉!”
“谁胡搅蛮缠?谁没道歉?!”苏榆叉起腰,“你耳朵聋啦?”
“你那也叫道歉?”
“那你要我怎么办,眼睛挖下来给你?还是手砍下来给你?”
“你怎如此蛮夷!”
苏榆笑了,“你说谁蛮夷呢,大姐,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没听过啊。”
四周看客围拢过来,一满脸正气的大哥站出,对女娘道:“这位大姐别生气,我瞧着孩子只是额头红了些,没有肿,不碍事。”
他转向苏榆,“砸人就该道歉,你再好好道个歉,这事就算了了。”
苏榆翻个白眼,并不领情,“我这辈子道歉只道一遍,休想让我道第二遍!”
“你瞅瞅!”女娘气得浑身发抖,“我不与你争吵,我要去报官!走!跟我去官府!”
说完就要去拽苏榆,苏榆猛地往后一退,喝道:“别碰我!”
她眼里杀意霎时尽显,孩童敏锐,一下被吓到,又开始大哭起来。
女娘心疼得要命。
“哎呀我的孩子呀,这世道还有王法么,砸人的不道歉就算了,还在这吓人呢!”
事情越闹越大,四周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在指责这苏榆。
苏榆握紧拳头,手放在剑柄上。
吵死了,真想杀了他们!
她知道在这里,杀是杀不得的,但……
苏榆慢慢将剑抽出。
砍个胳膊让这帮人噤声是可以的吧。
“何事堵路!”
一声浑厚的高喝硬生生压下她抽剑的手。
人群让开,为来人让路。
来人骑着一匹乌黑雄壮的良驹,油亮的鬣毛在日光下到了晃眼的程度。
“大人请给小民做主啊!”
女娘率先过去,将发生的事叽里呱啦吐了一通。
“为何不道歉。”
男人已到而立之年,身材同他的坐骑一般壮硕,常年晒出的麦色将他本来清秀的五官渲染上一层粗犷。
面对官家人,苏榆气势有所收敛,她弹了弹手指,道:“我道了,道一遍,不道第二遍。”
“大人,你看她!”
“好了。”男人制止住抱怨,解下钱袋,拿出一粒银锭,交给女娘,“快带孩子去看看大夫,别伤到哪才是。”
“谢谢大人大恩!”
“这事到此为止,都散了!往后若再因这种事堵了路,公法伺候!”
他此言一出,周围人瞬间作鸟兽散。
苏榆瞄准地点时机,趁着人群解散混乱的档口,迅速飞身到最近的深巷。
等男人想要找她时,早已找不到了,男人也没有生气,只是摇头叹口气,骑着马走了。
知州府。
沈怀清勒住马绳,看见停在府前的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露出欢愉的笑来。
有一小厮等在门前,看模样不过十六七,等沈怀清下马,赶过来对他道:“大人,客人来了,已安排在正厅等候。”
“好。”沈怀清将马绳递予小厮,嘱咐道:“踏月今日心情不好,多给它点好吃的。”
“是。大人放心,我定将踏月喂得开心!”
“辛苦。”他拍拍小厮,跟拍拍兄弟般,小厮嘿嘿一乐,天真憨厚。
沈怀清交了马,就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正院,远远对着正厅里,正欣赏墨宝的人喊了一声,“岚江!”
夏岚江转过身,指着身后的墨宝,对着沈怀清微微笑道:“这公义二字,写得可真好。”
“哎!”沈怀清喟然道:“如今也就在纸上能得见这二字了。”
“怎么连你也灰心丧气了,若你这里都没公义,那世间何处还有。”夏岚江半真心半调侃他道。
“莫抬举你兄弟我了,我呀……哎,不说这个了,你来真让我高兴,我特意吩咐,让人晚上做了一桌好酒好菜,为你接风洗尘!”
与沈怀清的激动相对,夏岚江倒是淡淡的,“你这么做,我来倒像个荣誉事儿了。”
沈怀清知他心里所想,宽慰道:“你自请下来州县,实乃明智之举,朝廷里人吃人,你若想玩得过,必定得舍弃良心,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最是了解你不过,你看似圆滑且心思深沉,实则内心最是有底线。”
“你也是抬举我了。”夏岚江敛眸,指尖轻敲桌面,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沈怀清不在乎,反正他从来猜不透他这位兄弟的心思。
但只要夏岚江没有留在那丧良心的地,来到他身边,就至少证明没有丢掉初心。
人活到这年纪,还能有初心就已弥足珍贵。
“放心,你就在这里就开心地活,其余都不用考虑,有我在呢。”
沈怀清拍拍胸脯。
“多谢。”夏岚江道谢也是淡淡的。“说来,我到这儿的第一个任务便是缉拿罪犯,听闻这是一桩三年前的灭门惨案,近段日子才发现要犯端倪。”
沈怀清闻言正经起来,“你若要卷宗我待会便叫人给你提过来,此人罪大恶极,善于伪装,怎么也抓不到,想我幽州一直禁卫森严,竟让他逃到别的地方去,若不是他这次回到眼皮子底下,正巧被有认识他的百姓举报,还不知何时能获得他踪迹,真是该死。”
“正常,不必自责。”夏岚江道:“有明便有暗,你两只眼睛,怎能顾得上四面八方呢,譬如这会子,就有个小骗子进了你这幽州城。”
“什么?”
夏岚江笑道:“城外路上碰到的,小骗子一个劲低着头,没看见脸。拦下我的车,哭诉着被人卖了,要我载一程进城来。”
沈怀清眉头拧紧,“还有这种事?定是临城的人。”
夏岚江不置可否,又从袖中抽出一卷纸张,递给沈怀清。
“这是……”沈怀清接过展开,“缉拿令?”
“来时临城的通判给的,要我带来这,拜托你也注意些。说这上边的人有五城都在通缉,可惜来无影去无踪,至今也没抓到。”
“五城?!”沈怀清惊掉下巴,他难以置信地瞅着画像中的女子,“她做了什么导致五城都在通缉。”
夏岚江耸肩,“抢劫、诈骗、揩油、杀人等等等等,都是别人说的,真假不知。”
“揩油是什么?”
“就是喜欢抚摸一些年轻貌美的男子。”
“……”
沈怀清顿时无语,他又盯了画像一会儿,片刻后道:“总觉得这张脸很眼熟,好像在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