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邦邦”
梆子敲了三声,正是子时午夜梦起时。
浮笙自己也不清楚他此时身在何处,摸不到,看不清,迷雾遍布。就像是没有时间与空间的存在,一切都是虚无缥缈。
环顾四周皆是灰白雾气,人世间拥有的全部色彩,似乎都被吞噬殆尽。
迟疑的挪动双腿,踏在如无实质一般的地面上,他漫无目的,迷茫地走了几十步。
“我在何处?”浮笙迷惑不解。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四周迷雾迅速聚集,凝聚成实体,周遭景象也变得越来越清晰,风云变化间,迷雾缓慢的化为一个人形。
迷雾幻化成的人背对浮笙,只见他一席红衣如血,墨色长发披散在背后,伫立在原地不动,好似死物,在单调的迷雾中极其咋眼。
“跳。”
这一声如落地银针,极轻却能激起千层浪,浮笙紧盯着人形,是他在窃窃私语。
仔细听,那几声似有似无的呢喃,似乎是细细的啜泣,又好像是微不可闻的自言自语。
浮笙想站到他的面前一探究竟,但一切发生的太过诡异,但直觉告诉自己:不能轻举妄动。
“你是谁?”浮笙警惕地盯着它的背影。
迷雾化成的人形动了动,头发也随着身体微微摆动起来。
浮笙看着他的身影,心里莫名的浮现出一种熟悉的感觉,身体也不由得缓步慢慢接近他,没料到那人却突然转过头来,就在两人目光接触的刹那,浮笙瞬间惊愕——
那人的脸竟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揉了揉眼睛,稳定心神再次看他,眼睛却有一层雾,怎么也看不清他的五官。
视野里那张脸上,模糊成一团粉红色的嘴唇一张一合,有气而无力吐出一个字:
“…跳…”
“什么?”浮笙不解,然而那人却突然不见了,环顾四周寻找,看不见一丝他的踪迹。
与此同时脑中隐隐约约有说话声,那声线干净清脆却被故意压低声线,听起来有些低沉。
如同他自己的呢喃,浮笙反应过来,那是他的识海被入侵。
“跳下去,跳啊…”
那声音蛊惑他。
“跳下去,跳啊…跳了就是解脱…”与自一毫不差的声音低沉而悲伤,句句呕血叫浮生头痛欲裂,忙不迭按住太阳穴。
这是魇魅,一种很低级的魔,魇魅最喜欢潜入人的梦境,修改人的思维,趁机吞食人的神识,令人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区区魇魅,也敢入我的梦。”
浮笙闭上双眼,右手捏了清心诀,左手做剑诀,一股凌厉而安定的力量随左臂凝聚左手两指指尖,以手为剑,以指为刃。
“跳下去,跳啊…”那满怀怨气的声音不停。
“邪祟闭嘴。”
浮笙一声怒喝,甩出俩道破空而出的剑气,直逼幻处,冲进几近无边的幻境。
“破!”
一声喝到,梦境应声破碎,识海声音戛然而止,周遭环境消融,重新陷入迷雾中。
还在梦中?浮笙发现情况有些不对,魇魅已除,自己应该醒来,怎么会…
不等浮笙做出反应脚下被一股神秘力量拖拽,力道大的惊人,被拖入无底深渊。浮笙极速下坠,风声簌簌,来不及施法,只能跌入黑暗。
在失去意识前,浮笙听见那句话在他的耳边回荡:“跳下去,跳啊…”
黑暗中,一道明亮的火光钻出,金色的焰尾在空中划出道道金色细线,火光愈发明亮,点亮整个空间,最终融入浮笙的神识。
在它的庇护下,那股力量消融,分崩离析。
浮笙眉间微蹙,黑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双腿酸胀,他缓慢地睁开双眼醒来,弯腰向下看去,发现自己的腿麻了,稍稍一动两条腿就酸麻难耐。
浮笙怕疼,不敢再动腿,抬眼向上看,自己还保持之前读书的姿势,左手仍然停留在一篇书页上。
桌面上红烛火舌噼啪,烛光摇曳自得,室内宁静温暖,伸手向额头摸去,那里已经早已经被冷汗润湿。
比起惊心动魄的幻境,浮生心中更多的是疑问,自己原本在看书,怎么会一刹那间被魇魅拉入幻境。
这等弱小妖物,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学会抵御,凭借现在的修为,魇魅根本不可能趁虚而去撼动自己的神识,更加不可能差点致自己于死地。
浮笙揉了揉脸颊,难道是自己太疲惫了吗?这几日为了筹备最重要的庆典,确实些劳累过度。
…等等
庆典?
现在是什么时辰?
正巧,远处传来“邦邦邦邦”的敲击声。
寅时,打更弟子打了个哈欠,手里的梆子不急不慢地敲了四下。
浮笙惊的目瞪口呆,赶忙收起书,不管不顾的站起身来,不成想腿麻还没有完全消失,酸麻感令他俊秀的五官扭曲,被迫定格在原地。
“坏了!”浮笙眉头紧锁,猛拍桌子,烛光被震得一抖:“今日就是凝真君的庆典,醒来的太晚,看来是来不及检查主殿了。”想起昨晚自己已经将主殿仔细检查过一遍,稍稍有些放心,欣慰地附上胸口,长舒一口气,“但愿不会出什么乱子。”
“最大的麻烦大师兄,不会还是像往常年一样只穿了常服就参将庆典吧。”浮笙非常担忧,他这公认为天才的大师兄可是什么事都不会按照常理出牌。
洗漱过后,从衣架上取了熨烫的整整齐齐准的衣物,在镜子前左左右右仔细检查一番。
镜中人面容俊俏,鼻梁高挺,嘴唇红润,长相精致俊美却总是故作老成,习惯性的抿着嘴。泠泠眼光藏在浓密的黑睫毛下,不经意间,才流露出几分情感。
青鬓如墨,额前碎发一丝不苟的束在冠内,他本就不矮,穿上黑色的礼服更显得身姿挺拔。只是右眼角下一颗泪痣衬在白玉一般的脸上,就像滴在白色的宣纸上的一滴墨,虽然显得浮笙本就生的俊秀的相貌更加精致,但在自己眼中,这一颗小巧的泪痣却是瑕疵。
浮笙不喜欢这颗长在自己脸上的泪痣,但又去不掉它,干脆眼不见为净,拿上佩剑‘遂愿’,便一个箭步飞奔出门。
浮笙及冠几天后,掌门第一次把庆典期间门外一切布置,人员礼仪的任务都交给了浮笙。浮笙生性要强,凡事都要做好,此次庆典绝对不能让掌门失望,至于其他什么事的等顺利过了大典再说吧!
天色尚黑,三三两两的星星散落在天幕上,撒下一片光亮,蜿蜒的山路旁边长满古松,浮笙飞快奔跑在陡峭的台阶上,腰上宝剑与剑鞘撞击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山路远处,一个穿浅灰色衣衫的男人,正靠在松树上闭目小憩。这个男人面容清冷,眉峰如剑,使得眉宇间肃杀之气更盛,年纪不过二十**岁,却给人一种清冷之感,像是万年不融的寒冰。
他便是大师兄陵怀璧。
大师兄陵怀璧迷糊之间隐约听到佩剑撞击,睡意醒了大半,看到朝他方向跑来的浮笙,嘴角不自觉上扬,顷刻间坚冰消融,春水暖绒。
陵怀璧笑容满面,从松树离开,挺起胸膛伸了个懒腰,笑道:“浮笙,你来了,昨晚睡得有些晚,我本来不想睡,可谁知这树靠着还挺舒服的,就…慢慢睡着了。”
浮笙上前几步来到他的面前,打量他的穿着,眉毛微皱,脸上明显不满,一句话不说。
好嘛,真就是一语成谶。
陵怀璧真的不仅穿着他平日里的常服,衣服还穿的凌乱,大襟外翻,灰色的衣角露出一截白色里衣,绣着暗纹的外衣皱巴巴的像是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还夹杂着几片树叶。
浮笙暗暗腹诽:难道他昨晚睡在猪圈里了?
陵怀璧人长得不错,如此穿法也不显得邋遢,倒是多了几分慵懒意味。
幸亏周围不见门内弟子,不然他们看见这种形象,有损他这大师兄的颜面。
可能他自己应该是不在乎颜面什么的,浮笙还是十分替他在乎。
浮笙看不得陵怀璧这么个穿法,隐隐要发作,辛苦忍下了。
“师兄,你的衣服。”浮笙指向自己的衣角,示意给他看。
师陵怀璧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连着笑了几声掩饰尴尬:“今天醒来晚了,担心等不到你,急忙乱穿了一通等在这里,幸好快你一步呢。”
浮笙心里嘀咕,为什么一定要每天早上和我一起走,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师兄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日子?”陵怀璧瞅着黑漆漆的天空仰头思索。
“今日是掌门的诞辰?不对啊,我记得掌门的诞辰今年已经过完了?”
“师兄!今日是创教日,是纪念凝思破妄真君的日子!”
陵怀璧恍然大悟激动道,“原来是他的诞辰!”随即一脸疑问,语气平淡的问浮笙,“所以怎么了?”
浮笙惊愕的一时语塞。
什么怎么了,凝思破妄真君如此重要的人物,师兄他竟然问我怎么了。真君不重要,那么谁重要?
身为大弟子竟如此轻视本教元祖,不知道掌门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浮笙推他几下,好言相劝:“师兄快回去更衣,今日隆重,师兄切不可在庆典上失了身份。”
凌怀璧弹簧似的,身子晃了晃 ,又靠回树上懒散说:“不必了,我穿这身就行,除了掌门和师弟们没人认识我。香客们看见就当我是普通弟子,没什么大不了。”
“这怎么能行,你是掌门的大弟子,怎么能开这种玩笑?而且师兄还要给真君上香,掌门不会责怪你,不怕真君给你降罪吗?”浮笙再劝。
“哦。”
陵怀璧挠了挠头,并不是很在意真君降罪这件事。
浮笙是彻底服了他了,穿不穿礼服是陵怀璧自己的事,但是丢人丢的不止是他的脸,浮笙就怕礼仪上出错,几天辛苦都打了水漂。
估计了一下时间,浮笙上前扣住他的手,挽住他的臂弯,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想要将大师兄拉回住处。
陵怀璧面上一红,支支吾吾道:“浮笙,山路崎岖难走,不必我们亲自走路,其实我们可以御剑到弟子居。”
“但是我们有一个问题。”浮笙无动于衷。
“什么问题。”
“师兄,你的佩剑带出来了吗?”
“喔!”摸了摸空无一物的腰间,陵怀璧眨眨眼睛:”没有带…那我们还是用走的吧。”
来到大师兄的住处,他的房间还算干净,除了没来及叠起来的被褥,团成一团瘫在床上,梳子被随手扔在桌子上,角落里被忽视的灰尘和乱糟糟的杂物堆。
浮笙怒气未消,转头看他一眼,正好和陵怀璧的目光对上。
陵怀璧眼神躲闪,脸上薄红不好意思让师弟看到自己的房间,“别看了,待会庆典结束后,我会整理房间”。
浮笙懒得理他,绕过他,打开衣柜门,从满是素色衣衫中找出一件赤色绣金的祭礼服。
这件礼服使用上等蚕丝织成,拿在手上手感丝滑。袖口,前襟和后背都使用金线绣纹,金线在昏暗的室内烨烨生辉,可想而知当不久之后阳光明媚时,是何等的纷华靡丽。
“师兄为何不肯穿,这衣服如此华贵,其他师弟还求之不得呢。”浮笙把礼服递给他。
“太过咋眼,不适合我,我不喜欢被人盯住看的感觉。”陵怀璧摆手拒绝。
“不行,今日师兄必须要穿,师兄若是不想肯,就别怪我咯。”浮笙语气不善。
闻言陵怀璧紧紧搂住衣襟,浮笙拿着礼服步步逼近,将他逼到床角。
“师兄莫要后退了,身后没路了,来吧换上。”
趁陵怀璧后路受阻,浮笙一个猛推,把他推倒,一只手发力将他压制在床上,另一只手开始扯他的衣领。
“既然不肯换,我来帮你换。”
浮笙全身发力,脸色红的要滴出血来。
陵怀璧原本不断挣扎,在看到浮笙的表情后停止了动作,双手攥住浮笙拽住他衣领的手,急忙说:“师弟,师弟,我换就是了,放开我…千万别扯坏了我的衣服,缝衣服很麻烦的。”
见他松口,陵怀璧握住他的手,把他从床上拉起来。
“坏了我来补,之前衣服坏了不也是我来缝得吗”
“还是师弟厉害,不瞒你说,我自己也缝过,实在是难看,看起来像一条虫,穿上感觉也像条虫。”
“…”
陵怀璧换了礼服端坐在镜前,墨色长发披散。五指撩起,长发如清泉一般从指缝逃出,一把攥在手心,青丝无处可逃,被浮笙挽成发髻。
接着浮笙从杂物堆里找到了配套的金冠,清理干净之后把它轻轻地戴在陵怀璧的头上。
陵怀璧本来就气质清贵,经过一番打扮,更加的高洁出尘,贵不可言,说是书中走出的神仙也不为过。
浮笙长出一口气,若是刚才他坚决拒绝,以我的修为还不足以和他抗衡,我也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掌门怪罪下来也只会责怪我,师兄他是一点事也没有。
“既然师兄已经准备完毕,我们快前往主殿,各位师兄应该已经到齐…”
“哎!不急。”陵怀璧指向腰间,“我忘记不染尘被我放在哪里了,还需要时间再找找。”他这句话慢悠悠的,眼睛不自然的看向左上方,故意忽略了浮笙猛然看过来,恨不得咬死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