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结束几日后...
天云宗外门青云峰...
寒潭般的月色浸泡着青云峰,万籁俱寂,唯有急促的喘息声与踉跄的脚步踩碎山林间的沉寂。
子时三刻,冰轮高悬,霜华的银辉淌过嶙峋山石,凝成一片片碎玉铺就的小径。苏清玥如一抹惊鸿,疾掠其上。腰间悬着的青玉珏与古旧的剑鞘相击,发出清泉击石的泠泠脆响。她的身形快逾奔马,衣袂翻飞间带起细微的气流扰动,显是心中急迫,催动了身法。万籁俱寂的山林中,这点细微的声响也被放大了数倍。蓦地,一声枯枝断裂的脆响炸开!如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月夜的平衡!
循声望去,月华流转之处,一个瘦弱的身影抱着一捆柴火,显然是被那突兀的疾行声和随之而来的冲击气流惊扰,慌乱中绊了一跤,正从浓密的灌木丛里狼狈地滚跌出来——
“小心!”
惊呼与碰撞同时发生!苏清玥已来不及收势,玉珏猛地磕在少年下意识护在身前的柴刀上,“叮”地一声刺耳锐鸣,迸出几点刺目的金芒!少年如断线的纸鸢,被一股沛然巨力撞得离地而起,惊得满林栖鸟凄惶扑飞,黑压压的一片如同破碎的墨点溅入夜空。苏清玥心中一惊,素手闪电般探出,指尖划破微凉的空气,却只堪堪握住半缕夜风。她眼睁睁看着那单薄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个无力的弧线,连续撞断三竿碗口粗的翠竹,翠绿的竹屑与月光同舞,最终伴随一声沉重的闷响,砸落在一堆厚厚的腐叶之上,再无声息。
刺耳的鸟鸣尚未停歇,山林重归死寂。那沉闷的撞击声仿佛敲在苏清玥心口。清冷的月华无声流淌,她快步上前,动作带着一丝不常见的凝滞。月光下,少年伏在那里,小小的身影融在枯叶里,几乎看不见起伏。苏清玥屏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微微有些发凉,托起少年的头颈。一股湿黏温热的触感立刻传来——指尖触到的瞬间,一滴血珠正顺着她白皙的指腹缓缓渗出。额角裂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她轻拂开少年散乱在额前的发丝,借着他苍白面颊上流淌的月光,目光迅速扫向他腰间那块略显粗糙的记名玉牌。玉牌上染着血迹的殷红朱砂字迹清晰刺眼。
“徐…云瀚?”她低声念出这名字,清冷的声音里意外地泄露出一丝懊恼与深切的关切。这名字似有若无地掠过心湖,留下浅浅涟漪,却抓不住源头。指尖的血珠承受不住重力,悄然坠落,“啪嗒”一声滴在枯叶上,迅速晕开一点深色的圆斑。
恰在此时,一阵强劲的山风呼啸着穿林而过,犹如冰刃刮过皮肤,卷起无数落叶打着旋儿飞舞。风吹开了徐云瀚后颈上覆盖的凌乱发丝,露出了那一片紧贴脊椎骨的皮肤——赫然有一块婴儿巴掌大小的奇异印记!那胎记纹路深刻,呈现出一种层叠嶙峋的质感,在月华之下,并非寻常的暗色,反而泛着一种难以言喻、近乎妖异的青金色光泽!
“这是…”苏清玥的心头犹如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师尊那句如附骨之疽、日夜在心头萦绕的箴言,此刻如同九霄惊雷在她识海猛烈炸响——“龙鳞现世,天地翻覆”!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顺着接触少年皮肤的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极细微的冷战,那是黑鳞龙蛟在徐云瀚身上残留着一丝龙威...
更添诡异的是,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份惊悚,远处某个幽深的、月光无法触及的山坳里,猛地爆发出山魈凄厉如婴儿夜啼的尖啸!那声音充满了恶意与饥渴,尖锐地撕裂了这原本死寂的寒夜,让人从骨头缝里渗出寒意!
风声、啼啸声混杂着林中残余的鸟雀扑翅声,共同编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大网。
“罢了…”苏清玥眼神骤然一凝,似在巨大的震动与压力下瞬间做出了某种牵扯重大的决断。她毫不犹豫地解下腰间那条流光溢彩、用深海千年鲛绡编织而成的束带,唇齿间逸出一句低语,如同古老的祷文,又似自言自语:“夜露沾衣急,山魈啼月寒。”
就在她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陷入深度昏迷、身体绵软的徐云瀚用鲛绡束带牢牢缚在自己背上时,异变再生!那柄刚刚在撞击中崩断并脱落的半截柴刀,突然在无风的地上嗡嗡地剧烈震颤起来!残破的刀身上,无数细碎的金色纹路骤然亮起,光华四射,如同活物般流转、汇聚,竟匪夷所思地、如烙印般在冰冷的金属表面凝现出半阙铁画银钩、笔锋似刀凿斧刻的古词:
鳞潜处,风雨暗千山
墨阳真人洞府前
字迹清晰,如蕴神光,却透着无尽的凶煞与诡秘!
一轮孤月高悬,清辉笼罩着远离外门喧嚣的墨染峰顶。洞府之外,一方巨大的青黑石案静静摆放,其上黑白纵横交错,构成一局玄奥未解的残棋。墨阳真人,天云宗辈分极高的宿老之一,身着朴素道袍,发髻以一根枯木簪随意挽起,他正对棋局凝神静思,仿佛与这静谧的月下山景融为一体。洞府前开阔的石坪一尘不染,唯有月光如水银泻地。
忽见山道之下,一道清影踏月而来,步伐迅疾却无慌乱之态,如同穿梭于月华之流的灵鱼,正是背负着徐云瀚的苏清玥。她身形几次纵跃,精准地落在石坪边缘,未等完全走近,便盈盈下拜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带着玄门正宗特有的礼数烙印:
“清玥携急报访师叔。”
就在她清朗语声出口的同时,墨阳真人指间原本悬而未决的一枚黑子,仿佛被冥冥中的一丝气机所牵引,毫无预兆又极其自然地“嗒”一声脆响,轻敲在棋盘正中央的“天元”之位。
几乎是同时,墨阳真人那双看似古井无波的深邃眼眸,电光火石般扫过苏清玥背上那个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少年身影。他甚至来不及询问缘由,一股柔和凝练的淡金色光晕已如水流般自他那宽大的袖袍中涌出,仿佛无形而有质的巨手,将徐云瀚的身体轻柔却坚定地托举离苏清玥的背部,平稳悬浮于离地尺余的半空。
随着墨阳真人袍袖微微震动,石案上的棋枰仿佛也感知到了什么无形的牵引力。那纵横交错的黑白星子,不再是一盘死物,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如同夜幕星辰位移,自行跳动、跃迁!刹那间,三百六十余枚棋子排布陡然剧变,重新汇聚成一个更加复杂、更具压迫感的玄奥图案,纹路流转间仿佛锁链缠绕龙形——
七星锁龙局!
此局再现,只为一人!
墨阳真人面上依旧无悲无喜,如同雕刻,但眼底深处却骤然掠过一丝凝如实质、足以洞穿金石的锐利精芒。他袍袖一卷,一枚通体温润、半指宽的玉简便无声无息地滑入他枯瘦却有力的掌心。随着他指诀微变,灵力悄然灌注其中,那枚看似平常的记录要闻玉简内骤然风云变色!
简内,血雾疯狂翻涌,浓郁得如同泼墨;烟霞漫卷狂飙,将血雾撕扯开一个个缺口。画面在血与霞的碰撞中骤然清晰:
巍峨如山岳的天云城主城墙头,三百名修为精湛的守城修士面色坚毅,手掐同一灵诀,庞大繁复的阵纹在他们上方流转、联结!那由纯粹光华构成的法阵光芒万丈,艰难却顽强地抵御着城墙之外汹涌如血红怒潮般的兽潮!无数形态狰狞、嘶吼震天的凶兽前仆后继,利爪与獠牙在阵光上撕扯出涟漪!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那无穷无尽的兽潮之中,赫然有数名身着厚重黑袍的身影若隐若现!他们驾驭着远比寻常灵兽凶残百倍的巨大异兽,如同礁石般稳固,每每冲击都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正是他们在指挥着魔潮冲击法阵最薄弱之处!而高天之上,景象更为骇人!厚重如铅板的乌云疯狂翻涌滚动,粗大的紫色电蛇在其中狂乱舞动,发出撕裂天穹的怒吼。就在那电蛇闪烁的间隙,骇然可见一片覆盖着幽深如玄铁的巨型鳞甲的庞然巨尾,时隐时现!仅仅是一片尾鳞的扫过,便搅动着让人灵魂冻结、大地沉沦的灭世般毁灭气息!仿佛那铅云之后,正蛰伏着足以将整个天云城一口吞噬的深渊巨兽!
饶是墨阳真人这般的修为心境,目睹这玉简投射出的惨烈景象,脸色也在瞬息间变得极其凝重!那压垮城池的魔潮,那隐于云端的阴影……他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收紧,指骨节微微发白,“啪!”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一枚坚硬的黑玉棋子竟在他指间无声地化为齑粉!黑玉粉末簌簌落下,掉落在石案上,形成一小撮不起眼的灰烬。
“七月十五…龙抬头…”他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似蕴着千钧之重,又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在他心中反复思量印证,最终化为洞穿阴谋的明悟:“好一个调虎离山之计!”滔天的怒意与深切的忧惧交织在他眼中,周身空间隐约有气流震荡。
恰在此时,一股猛烈的夜风毫无征兆地呼啸着卷过山崖,带着山雨欲来的湿冷腥气。风吹过石坪,将那石案上布下的七星锁龙局和象征天下气运的残局星盘瞬间扫乱。苏清玥因这突如其来的大风而侧头,目光无意间扫过墨阳真人手中的玉简——那光滑若镜的玉质侧面,正好倒映出遥远主峰方向宗主大殿翘起的檐角!
倒映的景象中,悬挂在宗主大殿檐角的那枚传承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青铜古铃,此刻明明处于无风的最高点,周遭一丝风迹也无,却在疯狂地、剧烈地自发震颤!铃身摇曳得如此剧烈,仿佛被无形的手拼命摇撼,却又诡异地未发出一丝声响!
“警心铃动,山河同悲!”苏清玥心头瞬间被凛冽的寒意冻结!《天云志》上关于此铃所载的警世箴言如同冰锥刺入她的脑海,带来的是天道示警、宗门大祸临头的恐怖预感!
墨阳真人猛地伸手,那力道沉重如同山岳压下,重重按在苏清玥单薄的肩膀上,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同时语速快得如同急促的法诀念诵,不留任何喘息思考的余地:“丫头,事不宜迟,明日午时,你去山脚禁……”
“禁”字后的指令尚未脱口,两人的心神,甚至包括那悬浮昏迷的徐云瀚,瞬间被一股庞大无匹、沛然莫御又极其邪异冰冷的恐怖波动狠狠拉扯!那波动如同深渊的呼吸,带着最纯粹的恶意,瞬间穿透护山大阵,覆盖了整个山巅!
霍然间,墨阳真人与苏清玥极有默契地同时抬头,目光如淬火的利箭,带着惊怒与戒备,穿越空间,直射向云雾缭绕的主峰方向!
只见那笼罩着整个天云宗、平日里光华流转、近乎无形的巨型护山大阵光幕之上,一道漆黑如实质、蜿蜒扭曲如同传说中冥狱魔蛟的恐怖气息悄然滑过!阴鸷而充满最本质的恶意,如同一条在鱼缸外窥视着缸内世界、露出冷笑的毒蛇!仅仅是一个巨大尾影摆动的虚幻轮廓,便带着冻彻神魂的严寒与诅咒之意,转瞬便融于大阵的光晕之中,彻底消逝无踪!
但那瞬间的窥探,那转瞬即逝的漆黑尾影,却留下了一道足以冻结血液、粉碎意志的极致寒意,烙印在每个人的识海深处。
苏清玥强忍着灵魂层面传来的悸动与寒冷,顶着那庞大邪异波动残留的巨大压力,依照礼仪再次躬身告退,背脊挺直却略显僵硬。她默然看了一眼悬浮昏迷的徐云瀚,后者仍在墨阳真人的灵力护持下,无知无觉。
月光下,墨阳真人独立于空旷冰冷的石庭,劲急的山风灌满他那宽大的袍袖,吹拂着灰白须发,背影在清冷的银辉下显得愈发苍凉、孤寂,如同一块孤悬万古的礁石。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腐朽泥土与衰败血肉气息的诡异暗香,不知从哪个方向悄然弥漫开来,缭绕在石坪之上,与洁净的月华格格不入。老人若有所觉,枯瘦的手指微微一抬,一道微风拂过,卷起石案上那堆被自己指力碾成齑粉的黑玉棋子残灰。
令人心头发瘆的是,在那堆属于棋子的细腻粉末中,赫然凭空渗出了数条细若发丝、却殷红刺目的细线!那些红线并非静态,而是如同拥有生命和意志的活物,在洁白的玉质粉末中微微蠕动、扭曲、延伸!它们散发出浓稠的不祥气息,与那诡异暗香混合在一起。
而石案底下阴影深处,几片形状酷似龙鳞的、边缘呈现锯齿状的暗色落叶,此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所牵引,正在悄无声息地、如同沉入沼泽般,没入石坪地砖间细密的缝隙之中,被那绝对的黑暗吞噬,消失不见。
冰冷的夜露无声凝结,从高处枯枝落下,“嗒…嗒…嗒…”一滴又一滴,敲打在冰冷光滑的石板上。那细微而单调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山巅,在这恐怖预兆之后,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某种冰冷精准的计时,应和着天际远方、那隔着千山万水隐隐传来的、沉闷得令人压抑、带着不祥意味的隆隆雷声。
风吹过密密的墨竹,新竹旧叶相互摩擦摇晃,沙沙沙…如同夜鬼低语。就在这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中,恍惚间,似乎极其遥远地、极其微弱地、夹杂着一个古老而苍凉、带着无尽疲惫与沧桑的叹息声,断断续续地随风飘来:
“风雨如晦…龙战于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