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羡仙途》 第二十九章:誓从风 徐云瀚被这波澜的情感所浸透,妹妹滚烫的泪水和决离般的拥抱,好似带着千钧之力,在他心头激起千层浪,仿佛瞬间抽干了四周的空气,那些一路反复推敲、试图抚慰的理性言语,在此刻纯粹而汹涌的情感浪潮前,如沙堡般轻易崩解、无声湮灭。记忆的碎片疯狂倒溯——她蹒跚扑来的清脆笑声,病榻前熬药被烟熏红的脸庞,受委屈时攥紧他衣角的小声啜泣,春日追着她裙裾飞扬的阳光……每一点微光都清晰得刺眼,灼烧着共同走过的岁月年轮。 就在他喉头哽咽,言语即将冲破禁锢的瞬间——怀里的云儿,仿佛耗尽了全部挣扎的气力,缓缓仰起了脸。泪水仍旧在她清瘦的颊上奔流,冲刷出晶亮的河床,可她的唇边,竟固执地、艰难地向上牵引起一道弧线。那笑容在泪水中摇摇欲坠,却硬生生撑起一片坚韧: “哥……好了……”她急促地抽噎一声,胡乱用袖子擦了脸,反添几道污痕,显出几分脆弱的倔强。“说出来……心里憋着的沉东西,好像……能吐掉一些……”她目光灼灼地锁住他,澄澈如溪水冲刷过的石子,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后的平静,“不用劝我了,哥。我懂。”眼底深处,分明有尖锐的痛楚如针般刺过,却又被她狠狠压下,语气竟出奇地通透,“要是……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某种苦涩深深吸入肺腑,“你遇见了一个人……让你觉得踏实安稳,心无旁骛,想把所有冷暖都同她诉尽……”她顿了顿,声音里那丝细微的颤音暴露了心绪,“那你就……好好地带她回来。带到我眼前。清清楚楚地说:‘云儿,瞧仔细,这就是我要娶过门的人。’”那个“娶”字划过空气,她眼睫猛地一颤,随即眼神却更亮,燃着某种认命的释然,“我保证……我是真心替你高兴!只要……”声音陡然轻柔,透着小心翼翼的祈求,“只要你还记得……记得在这人海茫茫,还有个叫云儿的傻妹妹在……只要你心底……给那个小时候总爱追着你脚后跟跑、挂着鼻涕的小丫头……留一点……一丁点地方就好……”泪水重新盈满眼眶,却折射出异常清亮的光泽,“若我只能是天边的一颗星星……那我定要做你偶尔仰望时,第一眼就能寻见、能记住、觉得最熟悉、最明亮的那一颗!” 徐云瀚的心脏仿佛被一只覆盖寒霜的手狠狠攥住、揉捏!那言辞间蕴含的痛楚、深情、绝望以及绝望之上的孤勇,如同无声的惊雷在他意识深处炸开!所有的矜持、顾虑、少年人努力维持的沉稳,在这份纯粹无匹的情感面前,瞬间粉碎!他望着那张涕泪横流却因执拗的目光而光华灼灼的小脸,望着那双被泪水洗得无比明净、盛满星辰大海的眼眸——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奔腾汹涌的滚烫洪流,咆哮着冲垮了所有堤防! 思考早已离他远去! 他几乎是蛮横地收紧双臂!那份力量远超过云儿之前的冲撞!似要将所有可能的距离瞬间碾平!将她全然包裹进自己所能及的全部庇护!那低沉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重剑骤然嗡鸣,斩开了所有迷障: “没有这种‘要是’!永远不会有!”字字铿锵,不容置疑!“听好,云儿!血脉至亲终有一别。可你与我——”他稍稍退开身,双手带着磐石般的沉稳和难以言喻的珍重,稳稳捧住她冰凉沾湿的脸颊。指腹温暖而坚定,一点点,极其专注地揩去那些泪痕,像是在摩挲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我们是从一颗种子裂开长出来的两棵树!命里注定要肩并肩扎根,枝叶交错着生长,一起顶住所有的风雨寒霜!直到枝叶枯黄,直到最后一口生气耗尽!这不是期盼,是写在我们骨血里的印记!” 他深邃的目光如锁链般扣住她的双眼,要将这铁则熔铸进她的骨髓:“哥从未离开你身边!只是换了个站立的姿势罢了!”他声音陡然拔高,蕴藏着开辟新天地的力量,“你抬头看那白昼!日光是我凝望你的眼!你夜晚看那天河!最璀璨的那片星河,是我灼灼燃烧的挂牵!”他目光灼热如熔岩,“你今日字字句句,我都刻在心头!云儿,你看!”他猛地抬手指向车窗外那轮蓬勃欲出、光芒万丈的朝阳,“这条路还长得很!别回头,别迟疑!你在天云城潜心医道,我在天云宗叩问长生!各自扎根,各自拼命向上!终有一日——”他声音如锤击鼓,“你会看见!我们深埋地底的根脉必会穿破万水千山,紧密相缠!我们伸向苍穹的枝叶必会刺破层云,紧紧相握!聚成一株足以抵御岁月风雷的苍劲巨树!哥在此立誓!身魂为证!” 这斩钉截铁的誓言,这目光中燃烧的沉甸力量,终于彻底焚尽了云儿眼底最后一丝阴霾与惶恐。连日积累的忧惧和此刻撕心裂肺的离别,骤然化作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疲惫洪流,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在哥哥那仿佛蕴含着无尽能量的目光注视下,一种深沉的、尘埃落定般的安心感,如同最温暖的棉被,将她全身覆盖。那浓重到极致的睡意,再也无从抵抗。 她像一艘历经风浪、终于驶入无波港湾的小船,在坚实的依靠中放开了所有紧张的缆绳。身子软软一倾,本能驱使着她,无限信赖、无比安然地将温热的额头,沉沉地抵回那熟悉如山岩般的臂膀。深深地、悠长地,呼吸了一口他身上那种混合着阳光、汗水与尘土的独特气息——这是刻入灵魂的印记,是哥哥的味道——眼睫如倦鸟归巢,轻轻阖上。在触碰他衣襟的瞬间,便坠入了无梦的、深沉的平静之渊。 车前,一直竖耳倾听的徐安,布满风霜的脸上无波无澜。车厢内那场浩大的情感风暴,从惊涛骇浪到最后的涓涓细流般沉静的呼吸,都落在他历尽世情的耳中。他布满老茧的手掌稳了稳缰绳,微一振腕。老马甩了甩头,喷出温热的气息,迈出了沉稳的步子。 “吱呀——吱呀——”,车轮碾过湿润泥土的声音,沉稳而恒久,如同大地深厚的心跳,穿透越来越明亮的晨曦薄雾,坚定地驶向那座在地平线上逐渐清晰、轮廓巍峨的城池。 车内,徐云瀚的肩头再次承托起那份带着泪痕的、微沉的重量。他微侧过头,金色的晨光从竹帘缝隙流淌进来,勾勒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也照亮了云儿沉睡中犹带泪痕、却格外平和的眉眼。那凝固的泪痕,如同干涸的银色河流印记。一种复杂到难以名状的情绪——锥心的疼惜、磐石般的守护、如山重诺的郑重,以及深植于骨血、唯有彼此才懂得的共命之感——在他胸中激荡沉淀,最终化为眼底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如深潭般的静默温柔。他再次抬手,指尖带着最微小的气流拂过般的轻柔,小心翼翼地抹去她脸上残余的点点湿润。 许久,一声低沉至极、仿佛裹挟了所有重量与柔情的叹息,自徐安唇边悄然逸出,无声地融入这被晨光、泪水与誓言浸透的狭小空间: “……还是这么离不开哥哥啊……傻丫头……” 马车依旧前行。碾碎草叶上的朝露,驶向那座在万丈晨光中等待离别的雄城。那铺天盖地的光,仿佛也感知到了这方寸之地里流淌的、几乎凝成实体的守护之链,变得无限柔和温软,如同天垂的素纱,无声地、缠绵地笼罩着这一双身影,和那终将分岔却又命脉永系的前路。光与影在他们身上交织,在行进的车厢里,绘就了一幅关于血脉牵绊的、永恒沉静的剪影... 第三十章:癸水真灵 天云城东,徐府宅邸... 雕梁画栋的厅堂,轩敞深邃,此刻却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咽喉,凝固在令人窒息的沉寂里。正值午时,毒辣的日头穿过繁复精致的窗棂,将密集锐利的窗棱投影切割在地面的青砖上,那浓黑的影线,随着日晷的移动,冷酷而执拗地一寸寸蚕食着光明,如同悄然而至的倒计时。檀木椅上,徐安正襟危坐,如同庙中泥塑。无意识的指尖,轻轻叩击着扶手温润如玉的包浆,“笃…笃…笃…”,单调的节奏如同绝望的更漏,每一记都精准地敲打在他悬于断弦之上的心跳。目光,一次次焦灼地投向那扇朱漆斑驳、纹路绽开的府门方向。眉峰间那道深如斧凿的沟壑,此刻似有滚烫的熔岩在其中涌动,几乎要将紧绷的皮肉灼破。 “……沈会长……是改了主意么?”一声含混低语,带着砂纸摩擦般的干涩,艰难地挤出喉间,仿佛含着黄连末。“以云儿那万里挑一的根骨灵秀……不该……莫非……”一个更冷的念头如冰锥般骤然刺入脑海,激得他浑身肌肉瞬间僵硬!五指猛地收拢,死死攥紧扶手! “咔!” 指节在巨大的压力下爆出令人牙酸的闷响,瞬间泛出青白死色,下唇已被咬出深深齿痕,渗出血腥的铁锈味。“……是瀚儿的事?”这念头如同阴霾中凸现的冰山一角,冰冷、锐利、散发着隔绝仙凡的森森寒气。若真是因此牵连云儿被拒之门外……这念头尚未成形,一股清冽奇香却突兀地侵入了凝滞的空气。 香气幽远,如同万仞绝巅处一株遗世独立的空谷幽兰,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未闻步履声,堂前光洁如镜的青石板上,已映出一双精巧绝伦的紫缎凤履——金线勾勒的凤凰振翅欲翔,裙裾流泻,无声地踏碎了满室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尘埃,带来一股鲜活而尊贵的冷冽气息。 “徐老板说笑了。”声音似初春的雨滴,轻盈坠落在上好的青玉盘中,慵懒中淬炼着不容置疑的雍容。“妾身平生最重‘信诺’二字,岂会与一凡人小儿失信?”那“凡人小儿”四字,吐得又轻又慢,却带着无形的分量。 徐安悚然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厅堂入口处,一道紫影不知何时已慵懒地斜倚在雕花门框上,姿态宛如一株沐雨盛放的紫玉兰。发髻高挽,一支金凤衔珠步摇斜斜欲飞,那悬垂其下的硕大东珠,在门廊漏进的刺目日光里流转着绚烂夺目的华彩,晃得人眼晕神迷。葱白如玉的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羊脂青玉小瓶。唇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看似随意,却似薄纱掩盖的深潭,底下涌动着足以冻结血脉的冰冷审视。 “沈会长!”徐安如遭雷殛,慌忙离座躬身,长揖几乎触地。宽大的袖口下,掌心早已冷汗涔涔,紧攥的锦帕湿滑不堪。“不敢!不敢!沈会长驾临,蓬荜生辉!”他稳住些心神,声音却仍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在下确有难解之惑,如鲠在喉,辗转难眠,恳请……恳请沈会长指点迷津……”他小心翼翼地停顿,艰难地吐出那两个字,“……关于,云儿……” “云儿”二字落地的瞬间,仿佛某种无声的咒语! 沈碧君眼底那层慵懒闲适的薄雾瞬间散去!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幽潭,霎时燃起两簇炽烈而精明的光焰!广袖如流云轻卷,不见她足尖点地,那抹高贵的紫影已端然落座于正中央的黄花梨雕云纹宝座之上。华丽的紫色裙裾似活泉般无声铺展,流泻一地华光。 “讲。”单字如金玉交击,清越而干脆。她修长的两根手指在身侧雕花紫檀小几上隔空虚点。 “嗖——” 案角那只空置的越窑秘色瓷盖碗,竟自行腾空跃起,带着一股温顺的灵力流转,稳稳当当地滑过半空,无声无息地落在徐安手边的矮几上。琥珀色的茶汤氤氲出袅袅热气,蒸腾出几缕奇异的、带着清灵木气的微凉茶香,奇异地带走了少许室内的焦躁。 徐安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如鼓风箱般剧烈起伏。他紧紧盯着茶碗中微微晃动的琥珀色液体,仿佛要从其中汲取诉说这惊天之秘的力量:“……半月前……携瀚儿与云儿归乡……祭扫祖坟……车行至……青冥绝涧……那处山路险恶异常……”他声音越来越低,字字句句如同沉入寒潭的陨石,“……途次山涧……云儿她……突然惊厥……言道……言道看见一头高达数丈、通体如……如流动冰川般的巨兽……其角似……似寒冰水晶雕琢,华光流转……顶天立地……足踏幽涧激流,竟如履平地……恍神间……那巨兽化作一道刺目蓝光……直直撞入了……撞入了云儿的……眉心!” “嗯?”沈碧君指尖捻着玉瓶的动作,微妙地停滞了千分之一瞬。连那袅袅升腾的茶雾,都仿佛被她周身散发出的无形气场冻结凝固。厅堂内的空气,骤然沉凝如铅! 徐安眼神空洞,穿透眼前的虚空,仿佛又置身于那恐怖蛮荒的山野:“之后……之后云儿便昏厥过去……醒来时……她满头青丝已尽染深邃水蓝之色……更……更可怖者……其双目瞳仁……竟变得……深邃幽碧……犹如……藏着一汪不见底的寒潭……” “嘭——!” 一声刺耳欲聋的瓷器爆裂声轰然炸响! 沈碧君霍然长身而起!就在她身形暴起的刹那,那只精巧的青玉小瓶连带着她手边的青瓷盏已齐齐炸成漫天粉末!一股狂暴、冰冷、足以碾碎灵魂的无形威压,如同挣脱束缚的万载玄冰深渊,骤然以她为中心轰然爆发!厅堂内所有的门窗在那沛然莫御的压力下同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剧烈震荡,梁椽吱嘎作响,烛火应声尽灭!明净的正厅,瞬间堕入一片幽深冰冷的黑暗! “癸水真灵竟已认主?!”尖利得如同冰棱碎裂的声音骤然撕破黑暗!沈碧君广袖急扬,一道灿若烈阳的金色篆符自袖中闪电般暴射而出,悬浮于幽暗的厅堂半空——“五行归源”!四个龙飞凤舞的篆文光芒大炽,如同一颗燃烧的金色火种,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剧烈灼烧,将扭曲的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 她一步踏出,虚丹境修士那凝聚如实质的恐怖灵压,如同冰海倒悬、万仞雪崩,带着毁灭性的寒意,一浪高过一浪,接连不断地狠狠砸在渺小的徐安身上! “咯吱…咯吱…” 徐安全身骨骼在这恐怖的压力下发出濒临崩溃的**!冷汗瞬间如浆涌出,眨眼间浸透两层厚实的衣袍!那汗水竟在周身散发着肉眼可见的、丝丝缕缕的白色寒气!他竭力昂起头颅,面色因痛苦和窒息而青紫交加,直视那双黑暗中熠熠生辉、却宛如深渊厉鬼的凌厉凤眸,强撑着嘶声挤出话语:“沈会长……恕……恕在下无状!在下……不过一介薄命商贾,机缘巧合幼年曾得……得一卷残破《太虚古录》,内中只字片语似有提及……那似五行至灵中的……癸水真灵?除此以外,再无所知!” 沈碧君凌厉如冰刀的目光,寸寸刮过徐安痛苦扭曲的面孔,无形的神识亦如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渗透进徐安的四肢百骸、奇经八脉,探查每一缕肌肉的颤动、血液的流转,甚至试图捕捉灵魂深处最细微的波动——! 然而,结果令人难以置信!眼前这男人,体内空空荡荡,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朽木,根本不存在半点天地灵气的痕迹!筋骨更是平平无奇,标准的凡夫俗子……莫非……真是天意弄人,让一个无知的凡人撞破了这惊天之秘?沈碧君眼中那冰寒刺骨的杀意与探询,如潮水般悄然退去,重新凝聚起一层难以捉摸的深沉。 “……徐老板倒是博闻强记。”她顺势收拢广袖,缓缓落座。周身那令人窒息的恐怖压力如潮汐退去,但厅堂内方才那种轻松氛围早已荡然无存。那重新浮现于唇边的浅淡笑意,更像是一层面具,掩盖着其下冰封千尺的深潭。“非但不奇,此乃天道厚赐,逆天改命之机缘……天眷其才,令人羡叹……”她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毒蛇吐信,尾音含着若有若无却直刺骨髓的催促,“却不知,得了这份天缘的云丫头……此刻安在?”最后二字,带着奇异的牵引之力,仿佛一道隐秘的冰索,无声无息地探向徐府深处。 …… 第一章:水魄鉴心 里院 僻静的厢房深处... 雕花木窗半开,光柱里浮动着细小的微尘之舞。温热的水汽氤氲弥漫,模糊了精雕铜镜的轮廓。云儿身披浅蓝细绢便服,怔怔地凝望着镜中那个全然陌生的自己。指尖缠绕着一绺垂落胸前的发丝,那水蓝之色纯粹得不染纤尘,冰凉沁骨。 “哥哥……”她声音轻颤,细若蚊吟,“云儿,是否真的与常人不同呢?” 徐云瀚正背对着她,细致地用一段软布擦拭手中那柄磨砺得光滑温润的桃木剑柄,闻声回首。他目光一触到铜镜折射出的那个影像,倏然定住——妹妹周身,竟笼罩着一层极其朦胧流动的淡蓝光晕,如梦似幻!更奇的是,紧邻她一侧的窗台边沿,一盆青葱文竹的叶尖之上,无端凝出珍珠般圆润、散发着莹然光泽的露珠! “云儿像天上的星星落下来了。”他声音低沉,轻轻走近,手指小心地、充满珍视地碰触她冰凉的发梢,那感觉奇妙如浸入春日最清澈的涧水,一股静谧温柔的凉意瞬间传递而来,“比洛水庙里壁画上的神女,还要剔透无暇……”话音刚落,“吱呀”一声,精雕的房门被沈碧君无声推开,一线格外明朗的光与一缕携带院中清浅花香的微风一同涌入,撞破了满室氤氲。 云儿正踮起脚尖,上身探向窗台,全然不知身后之变。那铺展在明亮阳光下的水蓝色长发,每一根发丝都仿佛承载着无形的流泉,莹莹闪动着粼粼波光。骤然听到声响,她惊慌回头,身体不由自主地撞进了沈碧君馨香而柔韧的怀抱。发丝扬起瞬间,带起的细小气流裹挟着极其清冽的潮湿凉意——几乎在同一瞬,那丝丝缕缕的湿意在半空中凝结成一簇簇微不可见、却闪烁着极细微星芒的细小冰晶! “师、师尊!”云儿仰起小脸,眼底那抹水蓝澄澈潋滟,宛如盛满了天界琼浆的琉璃盏,纯净得令人不敢喘气,只怕惊碎了水中的月影。 沈碧君指尖微微一顿,凝滞在咫尺之间。无需探手,无需感知,少女周身自然弥漫开来的气息已如纯净的清泉活水,扑面而来,凉意习习却又生气勃勃。每一次吐纳,仿佛都在引动周遭水之精粹共鸣——这绝非一般水灵根该有的气象,分明与古籍中只言片语记载的“玄阴灵体”如出一辙,那是天道孕育而生的奇迹!千年……不,万年难觅的无上根骨! 她强压住心头如岩浆奔涌般的震动,玉指缓缓抚过云儿冰凉柔顺的发顶,触感如同轻抚过月下一泓幽邃平静的寒潭水面。“小云儿……”她的嗓音是柔软的流水,却带着千锤百炼过的不可动摇的金石之质,“这水蓝的发,这莹澈的瞳,不是什么妖异之相,是天地水行本源予你打下的荣耀烙印,是不知多少人渴盼无数轮回也求之不得的天眷之印。” 云儿眨了眨眼,长睫上犹挂着先前惊吓凝出的细小冰晶泪珠,如清晨草叶尖上剔透的露水。“可是……”她下意识地攥紧衣角,指节泛着青白,声音细弱得近乎要被穿堂风吹散,“云儿害怕……自己变得再也不同……” “傻丫头。”沈碧君唇边绽开一丝冰雪初融的笑,指尖精准无比地点在云儿光洁的额心!一股纯净平和的灵流注入,瞬间化作一只通体荧光闪烁、恍若由月色雕成的灵蝶,扇动着薄如蝉翼的翅膀,轻盈地在微尘浮动的光柱中翩跹起舞。“你看这小东西,”她声音循循善诱,“可会觉得它形态古怪离奇?” 云儿看得有些痴了,忘却了不安,下意识地摇着头。 “这便是了!”沈碧君广袖在空中轻描淡写地一拂,灵蝶瞬时爆开,化作一片纷扬如雪的璀璨星屑,无声飘散在暖阳照耀的微尘之中,“天地之大,万物生发,各有其独一无二的美妙与造化。你的水蓝印记,正是水之真灵与你同契共振的证明——是宣告你已被此界大道温柔注目的胎记啊。” 云儿眸中那片黯淡的疑虑被这番话一点点擦亮,重新注入了生气勃勃的光彩。像是突然卸下了千斤巨石,她倏然转身,裙角旋开如同池塘里被惊起的一圈完美涟漪:“哥哥!师傅说啦!是好事!是印迹!”水蓝发丝随着她旋转飞起,在阳光里溅开片片粼粼蓝光。 徐云瀚的身影笔直地伫立在光影交界的门槛附近。金色的光在他挺直的轮廓上流淌,沉静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欢喜的妹妹。光将他挺拔如松的影子长长投射出去,安静地覆盖在云儿雀跃的脚边,如同一片沉稳可靠的港湾。 沈碧君默默注视着这对情深的兄妹,数百年寒冰般恒定的道心深处,竟似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起一圈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涟漪。她略吸一口气,清冷的声音再次在暖光中响起:“云儿,既然印迹已现,此处凡人浊气渐浓,随为师即刻回返炼丹总会精修玄功可好?” “那……”云儿脸上璀璨的笑容瞬间凝住,下意识揪住了衣角,小脸急切地转向哥哥方向,“哥哥呢?” “一年为约。”沈碧君竖起的纤指如同竖起一道时间之碑,“每逢丹道总会鼎炉争鸣、诸贤云集之大会典,为师必携你前来与你兄长相见。”她言语平淡,却字字千钧如法旨降尘。 “一年……”云儿小声重复着这个遥远如隔世的字眼,低头迅速掰着白皙的小指头细数,神情忽然焦灼起来,猛地挣脱沈碧君的牵绊,乳燕投林般扑进徐云瀚怀里,双臂死死箍住哥哥精瘦的腰身。她的小脸深埋在他微凉的衣襟之中,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三百六十五天……还要再数八千七百六十个时辰……哥哥,云儿会数着每一天每一刻……一直数到见你!”每个数字都如同刻在她心上一般清晰执拗。 徐云瀚喉咙剧烈滚动,像被无形的巨石死死堵住。他手臂习惯性抬起,温热宽厚的手掌本能地想要揉一揉那缕熟悉的、此刻却已异变成水蓝的冰凉发丝,可指尖触碰前一刻却硬生生僵在半空。最终,他宽大的手掌只是在妹妹微微颤抖的后背上轻轻拍抚:“云儿听话……哥哥应承你,每一次相逢,都会带上……你最钟意的物事。” “不要那些!”云儿倏然抬头,水蓝色的眼眸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池,层层荡开潋滟波光,冰晶般的泪珠倔强地悬浮在眼眶边缘,“只要哥哥……平平安安,无伤无痛……”那声音带着孩子气的固执和穿透一切的真挚,稚嫩而震人肺腑。 沈碧君转开视线,侧脸线条在透窗的光里依旧完美无瑕。然而那百年来历经风波也未曾有过丝毫松动的道心壁垒,竟为这童稚至深之语,悄然裂开一道缝隙,渗透进久违的、连她自己都已遗忘的暖流热意。她广袖一摆,那声音不沾丝毫情感痕迹:“时辰既过,即刻启程。”语毕已转身。 紫檀木门轻轻闭合的一声闷响,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外脚步声渐远,室内只余下沉沉静寂,以及窗缝中吹入的、丝丝缕缕裹挟着梨花微苦清香的微风。 徐云瀚牵过妹妹小小的手,引她在窗边的紫藤小榻坐下。窗外那株老梨树正值生命最热烈的盛期,素白之花累累压枝,风过时漫空纷飞如雪片无声坠落,飘入窗内,在兄妹相依的影子上投下浮动的碎玉白光。 “哥哥……”云儿倚在哥哥臂弯里,小小的声音混着风与落花飘摇,“等云儿走远了……你会不会……有一天忘了云儿?” 徐云瀚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随即低头看向怀里那颗水蓝色的小脑袋,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叹息。他抬手,接住一片打着旋儿悠然飘落的素白花瓣,将它轻轻放在云儿温暖的手心:“你看这花……凋谢入土后,可会记得自己是哪一时、哪一刻在何处的枝头绽放?” 云儿盯着手心那片柔弱无瑕的花瓣,茫然摇了摇头。 “你……”徐云瀚合拢她微微发凉的小手,将花瓣与她的体温一同包覆其中,另一只手轻轻拂过她被泪水沾湿的长睫,“……比这世上任何春花都更像春天本身……春天……又怎么会忘记自己?”声音低沉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 云儿用力握紧掌中那片微凉柔软的花瓣,仿佛攥住了下一个春天的允诺。水蓝色的眼眸中映着哥哥的脸庞,她用力地点头,像是要把这一刻刻进骨头里。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沈碧君推开那扇雕花木门,步履从容而确定。只见小丫头已然端端正正坐在床沿边,膝上放着一个她早早亲手收拾好的小巧蓝布包裹,整洁朴素。只是那一双明澈的大眼睛红得厉害,湿漉漉的如山林里迷途的幼兔,盛满了强忍着不肯坠落的星光。 “该走了。”沈碧君伸出手,姿态自然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云儿缓缓站起,最后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窗外那纷扬如雪的梨花树下,徐云瀚身姿挺拔如孤峰劲松,遗世独立。午后的风扬起他墨色的发梢和素青的袍袖,也无声吹散了云儿眼中强自筑堤的水汽防线,碎金流银般的日光照在那挺拔身影上,在他足边拖出一道漫长又沉默的影子。云儿狠狠咬了咬下唇,把呜咽封在喉咙深处,忽然挣脱沈碧君的手,迈着踉跄碎步冲回那道身影前,飞快地把一个凝着刺骨冰凉的东西塞进他宽大温热的掌心。 “哥哥藏好了!不准丢!”她如同吐出了最后的秘密,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说完决绝转身,再不敢停留一丝一毫。 徐云瀚松开紧握的指掌。掌心静静躺着一颗约莫指节大小的冰蓝色灵珠,剔透澄澈得不可思议,珠心深处似有一股精纯无比的水精之气自行流转、荡漾,宛如一掬活着的深海之泪,在日光下端详,内里竟凝印着一弯朦胧皎洁的新月。冰凉入骨,寒意却未渗透皮肉,反而似有一丝熟悉温软的余温悄悄熨帖,那……是属于云儿的烙印。它静静地躺在徐云瀚纹路纵横的手心里,像一个誓言,又像一个无法弥合的创口,无声诉说着告别之痛与等待之期。 院门外,石径尽头,沈碧君再次牵起云儿冰凉微颤的小手:“路长日短,可都……准备妥当了?”话语里有超越凡俗的平静力量。 云儿深吸一口气。带着花香、阳光与灰尘碎屑的空气吸入胸腔时,仿佛也吸走了最后一丝软弱。她眼中那片浩瀚的水蓝骤然间沉淀下来,变得深澈而坚硬,如同北境永不融化的冰海。再看不到一丝泪光,澄澈幽深如亘古寒潭。她抬起脚,蓝色发丝在风中扬起流畅的弧光。 “嗯。”一声轻应,尾音被风吹散,小小身形随之坚决地踏出了徐府高门那染着铜钉的门槛,再无踌躇。背后梨花如雪,纷扬似幕,却再遮不住那道投向远处孤峰般身影的最后、最深沉的一瞥... “我家的小凤凰,终究出巢了...” “瀚儿啊...此去天云,不知要吃多少苦,但...生来不是贵族,亦能靠自己的努力成为贵族...万望平安...吾侄吾女,平平安安...” 第二章:檐下客 天云城中心,矗立着一座形如通天巨鼎的宏伟建筑。青铜色的外壁流淌着岁月沉淀的光泽,九条精工蟠龙浮雕盘绕炉身,龙身鳞爪在日光下贲张欲飞。龙睛处,硕大的赤炎晶石吞吐着氤氲灵雾,似有生命般律动,源源不绝地汲取着天地间无形精粹。这便是天云城丹会的象征与核心——万炉之母。 沈碧君紫衣翩跹,踏着玉阶款款而来。纤指拂过腰间悬挂的鎏金朱雀令牌,令牌微芒一闪。随即,三重铭刻着古老符文的玄铁巨闸发出沉浑厚重的轰鸣,应声开启。闸门洞开刹那,一股浓烈到近乎凝成实质的奇异丹香奔腾而出!千年雪莲的清冽、龙血藤的腥甜、九转还魂草的冷涩……百般药性糅杂冲撞,仅仅是吸入一丝,徐云瀚便觉经脉深处蛰伏的灵力如受惊涛拍岸,不受控地震颤鼓涌。 “当心!”云儿惊呼,情急之下猛然攥住徐云瀚的衣袖。他低头愕然,只见脚下那青玉铺就的华贵地面,竟蜿蜒渗出熔岩般的暗红纹路!那并非装饰,而是精纯火精在阵法驱使下,于地脉深层汹涌流淌。纹路首尾勾连,赫然在地面之下绘就一幅巨大玄奥的先天八卦镇压法阵!显然,整个宏伟丹阁,便镇压在一条狂暴无匹的古老火脉之上。每逢血月临空,便有镇阁长老需踏足此地,竭力加固那随时可能焚尽万物的封印。 距丹会不远的城南暗巷,灯火昏黄,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腐叶与廉价灯油的气息。 一个头戴狰狞饕餮面具的摊主,此刻正高举一只剔透的琉璃瓶。瓶中盛着灰白粉末,在悬垂头顶的夜明珠幽光映照下,竟诡异地泛出惨碧磷光。“列位看仔细了!”他刻意压低的嗓音却异常清晰,穿透巷弄的寂静,“此乃三日前,自天云城丹会弃灰中淘换出的灵丹余烬!内蕴一缕未散之大药灵性!” 面具后,那双贪婪的眼珠扫过围拢的人群,蛊惑如火:“只需每日辰时,采处子心血一滴送服此粉!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可向天夺寿十年!百病缠身亦能驱散,万毒侵体顷刻可消!便是那传闻中起死回生、肉白骨的逆天造化,亦非虚妄!”话音未落,一只鼓囊镶满东珠的锦袋挟着破风厉啸,“砰!”地砸在案上。出手者正是富商王员外,他肥胖的身躯激动得微颤,指间一枚硕大翡翠扳指几乎被捏出裂痕。更令人倒吸凉气的是他身后——十二名气息剽悍的护卫轰然放下一个巨大檀木箱,掀盖瞬间,码放整齐的三千两雪花官银刺目地折射着幽光!无人不晓,数月前,这位垄断盐铁的豪商独子,正是误服了掺有蚀骨粉的“长生散”,如今僵卧于寒玉棺中生死一线。这一箱白银,是绝望父亲不惜一切的孤注一掷! 丹会主殿,穹窿高旷,青铜巨鼎默立中央,鼎身铭刻的太古符文在光影中若隐若现。沈碧君一袭紫衣立于殿中,轻纱般的衣袂在炉温余热中缓缓浮动,清冷如晨雾中初绽的紫霭霞光,遗世独立。 檐角铜铃无风自响,叮咚清音回荡。她广袖轻挥,拂散丹炉中袅袅如泣的残烟,紫绡裙裾扫过光洁的冰纹青砖,步履过处,竟在砖面上遗留下点点流转的细碎星芒。指尖轻拈着半枚残损的朱砂丹丸,在暮色渐浓的殿内,那丹丸透出妖艳欲滴的血色。 眸光悠远,似穿透时空的壁障,她缓缓开口,声线清冽如泉石相击:“三年之前,立夏前夕。城南朱雀街药商王天一,沉疴难治,油尽灯枯之际,将这丹会弃置的无用废渣,当作延寿蜜饯,日日含服……”摇曳的琉璃烛影,在她眼尾精心贴就的金箔凤尾花钿上跳跃,明暗不定,衬得那精致容颜愈发神秘而冷肃。 “三日之间,他容光焕发,疾痛全消,街坊皆以为天降神迹。然——”沈碧君声音陡然冷凝,带着一丝冰寒彻骨的穿透力,猝然间纤指如电,精准扣住了身旁云儿的手腕!少女只觉一股透骨寒霜瞬间冻僵了她的筋络,那寒意甚至比山巅的万载玄冰更为凛冽。“尔等可知,凡胎肉身,骤然承受奔涌灵脉的冲刷,皮囊筋骨会如何?”她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兄妹二人骤然苍白的脸,“便如那春蚕受困,疯狂吐丝结茧,直至血肉鼓胀,如吹气球囊,濒临极限!” “及至第七日,寅时更点刚过……”沈碧君的声音倏地变得空灵肃杀,似自九幽传来,“那王天一整个人,竟化为了一件由月华精魄凝成的、通体透明的琉璃盏!”殿门洞开,穿堂冷风呼啸灌入,吹得那重逾万钧的青铜巨鼎发出低沉如怪兽呜咽的嗡鸣!鼎壁扭曲的映像中,徐云瀚甚至看到了自己因惊骇而扭曲的脸孔。“周身三万六千细微孔窍,”她的话语字字如冰锥砸落,“每一窍孔都同时沁出鲜红精血,落地瞬间则化为活物般的金线蛇虺,钻地入石,直扑地肺火脉而去……此等景象,正如药王谷秘传《鬼泣录》所载——‘灵噬之刑’!” 兄妹二人呆立当场,脸色纸般惨白,连呼吸都似被冻结。 沈碧君的目光扫过他们,带着沉重的告诫:“尔等可知,此前惊现京都拍卖会的那株‘太乙青冥参’?其根须如龙须盘虬,曾为油尽灯枯的镇北侯逆天夺命十载!此物出世之日,青光如开天巨斧,撕裂层云,百里之内修士神魂震荡。此等夺天地造化之物,自然引来八方势力血雨腥风的争夺。最终,它被封于万年玄冰雕琢的匣中,深锁于大内九重宫禁,成为帝王独享的禁脔。” 她话音微顿,语重心长:“今日引此旧事,绝非危言耸听。唯愿尔等深铭于心:世间所谓逆天改命的神丹奇药,也可能是勾魂索命的蚀骨毒鸠!贪念一生,行差踏错,则万劫不复!修行之路,便如履九幽寒冰,步步需如临深渊,如对昊天。” 徐云瀚与云儿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脊椎蔓延,神色前所未有的肃穆,重重点头。大殿内落针可闻,众人心头如有千钧重负,在沈碧君清冷的训诫声中,仿佛看见了浮华灵药背后,那深不可测、步步惊心的炼狱深渊。 “啧啧啧……沈大会长一番良言,字字珠玑,令人如饮冰泉,肺腑沁凉啊!” 一个油滑戏谑的嗓音如同毒蛇吐信,突兀地撕裂了殿内的沉肃。一道灰扑扑的身影如失重柳絮,竟从那高达十数丈、绘满星图的丹阁穹顶处无声飘落,落地轻盈似鸿毛。来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袍,毫无修饰,唯有腰间一枚色泽暗淡、却隐隐透出内蕴神光的七宝药葫随其动作发出清脆撞击。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指尖轻捻着的一朵奇异冰晶芍药——娇嫩的花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瓦解,落地的刹那并非水渍,而是化作一丝丝、一缕缕精纯无比、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异样丹香,凭空逸散! “凝气返虚,引香成丹?!”沈碧君瞳孔骤然收缩如针,瞬间认出这是早已失传于上古秘典中的炼药绝迹!她心头警铃大作,广袖如流云翻滚,一股柔和却磅礴的劲气瞬间将试图弥漫向云儿方向的暗香震得粉碎。发髻间那支原本敛息的青鸾步摇骤然光华流转,青鸾首部镶嵌的深蓝宝石眼眸,锐利如活过来一般,死死锁定来者。 “柳—宗—清!”沈碧君的声音瞬间冻彻殿宇,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刻骨的冰寒与毫不掩饰的鄙夷,“你这被丹协除名、不容于天地人三界的卑劣之徒,安敢踏足这炼丹圣地?丹会禁域,岂是你这等腐蛆鼠辈可以窥伺?!”她言辞锋锐如淬毒飞剑,“是来兜售你那饱含婴童怨灵的污秽‘血髓丹’,还是妄图收回你散布在外的、浸染着无尽孽债的‘黑心钱’?无论何种,即刻给我滚开!”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只是不知你那所谓的‘凝气成丹’绝技,又是剜了多少无辜稚子的灵根魂火,方能炼成?呵,你的‘冰魄摄魂香’倒是有几分唬人的样子,只可惜……”她话语骤停,唇边冷笑加深。与此同时,以她站立之处为圆心,方圆三丈虚空之中,千百朵幽邃玄墨般的莲花毫无征兆地凭空绽放!莲蕊金光点点,馥郁幽香瞬息弥漫开来,与那冰晶芍药散发的异香轰然碰撞、湮灭,将大殿中央笼罩在一片奇幻而肃杀的莲域法界之中! “……学得几分闻香辨性的皮毛,却只用在脂粉堆里讨那风尘欢愉!今日尚有要务,不欲与你纠缠。识相的,立刻滚回你那散发着腐尸恶臭的阴湿鼠窟!莫要污了此地清净!” 沈碧君脊背挺直如孤峰青松,容颜冷凝如万载玄冰,两道如天罚劫雷般的目光,蕴含着焚灭一切的怒火,狠狠刺向对面那张挂着轻浮诡笑的枯槁面庞。 那被唤作柳宗清的男人,身形枯瘦微佝,脸上堆砌着令人作呕的谄媚笑意,仿佛对沈碧君那字字诛心的呵斥浑然未觉。他甚至夸张地耸了耸肩,嘴角咧开,扯出一个布满褶子、如毒涎般黏腻恶毒的怪笑:“哟哟哟,我亲亲的美人儿会长,时隔多年,怎还如此不解风情?咱们那销魂蚀骨的‘露水情分’,莫非当真付之东流了不成?该是你对我念念不忘啊……不过嘛,若会长仙子脸皮儿薄,拉不下面子来认……”他话音拖得极长,暧昧之意令人几欲作呕,“那我柳某人定是对你负责到底的!至于老鼠?”他不屑地嗤笑一声,枯指掏了掏耳朵,“天下之大,不算是最卑贱的老鼠也有它打洞觅食的生路,还轮不到你这丹会庙堂上的金佛娘娘,来指手画脚吧?” 沈碧君眉心紧蹙如川,眸中炽烈的杀意几乎要喷薄而出,却又被她以无上定力死死压制。眼前此人,与她及整个天云丹会的仇恨早已深入骨髓,罄竹难书。昔日他为炼那惊世骇俗的“夺天噬生丹”,暗掳百名丹童,生剖灵根!致使丹会声誉一落千丈,被万民唾弃。最终被驱逐时,为泄愤竟引爆丹库火晶,毁掉整片核心丹坊,事后竟只轻飘飘一句“一时手滑”搪塞!此等血海深仇,早已化为烙印,刻在丹会每一个幸存者的神魂之中。 “当年你在幽暗地穴中,用噬魂锯割取那些孩子灵根时,便该想到今日结局——永世不得再踏近丹堂半步!”沈碧君的声音低沉,却如地狱吹来的寒风,字字裹挟着淬毒的冰刺,直射柳宗清心窝。 柳宗清浑浊的老眼微微一眯,并未显露出丝毫痛处,只是用枯槁的指节缓缓抚过腰间那柄不断蠕动的玄铁噬灵幡。幡面上扭曲的怨魂厉影,在晶莹剔透的琉璃地砖上投射下更为诡谲、仿佛无数触手挣扎蔓延的黑暗阴影。他喉头猛地滚动,发出一串如夜枭悲啼般的刺耳怪笑,声波震得大殿四角铜铃叮当乱响,震得人心烦意乱:“呵呵呵……沈大会长莫不是忘了?二十年前,药王谷幽潭之畔,月华如练的那个晚上……”他故意顿了顿,那带着邪态的目光如跗骨之蛆,在沈碧君曼妙的身姿上肆意逡巡,“究竟是谁在心魔噬体、癫狂暴走之际,生生撕烂了我那件最珍视、最贴身的锦纹星尘袍……” “住口!” 一声清叱如九天玉磬崩裂,又似玄天金戈交鸣,瞬间响彻寰宇!话音未落,沈碧君眉心骤然浮现一枚玄奥的青鸾真炎道印,金芒迸射,璀璨夺目!与此同时,环绕大殿供奉的七十二盏以千年鲛油为基、铭刻固魂法纹的长明古灯,灯芯轰然爆燃!炽白色的火焰直冲穹顶,磅礴浩瀚的光与热如怒海狂涛席卷每一个角落,将这座宏伟丹经阁照彻得亮如炎阳当空!所有魑魅魍魉的暗影无处遁形! 沈碧君足下未动半分,广袖却如垂天之云轰然翻飞!只见大殿中央那尊沉寂如同山岳、受无数代丹师香火供奉的青铜巨炉内壁,一股深邃如苍穹、沉寂了数百年的青色本源丹火,如同被封印万古的怒龙猛然惊醒!烈焰滚滚咆哮、升腾、凝聚——刹那间,竟化作一头顶天立地、威严神圣的火焰青鸾!青鸾昂首长唳,其声清越激荡九霄,足以燎原的火焰双翼猛然舒展,尾翎流淌着焚尽万邪的圣炎扫过之处,那些铭刻在坚逾精金墙壁之上的古老镇邪符文骤然复活!亿万道符文如同活过来的金色锁链神纹,瞬间从墙壁、地面、虚空中浮现、联结,交织成一张疏而不漏、金焰流淌、蕴含恐怖净化法则的天网壁垒!在这煌煌神威与金芒符海的共同压制下,柳宗清幡中释放的怨魂厉影、言语中弥散的污秽气息,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春雪,瞬间被撕扯、湮灭、净化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铮”的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沈碧君如云青丝间,那支由先师所赐、蕴含着温养心魂之力的金陵凤钗竟无声断裂!半截凤首簪尖,带着一缕暗淡下来的金光,颓然垂落于她肩头的紫衣之上。 她立于青焰神禽与漫天法阵神符的中央,衣袂无风自舞,声音如同天宪神谕降世,蕴含着无法抗拒的无上威严与焚天之怒: “孽障秽物,也敢在此地亵渎药祖真言?!” 第三章:黑莲警世 夜幕如一张被巨力揉碎的墨锦,却被骤然撕裂!青鸾炎凝聚的神鸟展翼裂空,一声清唳穿云破月,其声激越,似蕴含着涤荡乾坤的煌煌正气。它通体由赤金色的至阳真火构成,每一片流火翎羽都清晰可见,此刻在暗沉天幕下轰然绽开!烈焰怒放,化作九重璀璨莲华,层层叠叠,金辉喷涌,霞光万丈喷薄而出,硬生生将这沉郁黑夜点燃,天地间霎时流金飞火,亮如白昼初临! 然而,这足以焚山煮海、涤荡一切阴秽妖邪的至阳之火,在撞上那面悬浮于空、不断飘荡的黝黑“噬灵幡”时,却是异变陡生! “嗤——!!!” 没有预期中的摧枯拉朽,只有刺耳欲聋的锐鸣!赤金真火与幡面接触的刹那,并非焚烧魔物,而是骤然爆开一轮惨烈的、近乎燃烧本源的金色巨芒!金光虽炽,却被死死“黏”在幡面之上,陷入一场凶险至极的僵持角力! 幡旗猎猎,仿佛打开了九幽的闸门。浓稠得化不开的滚滚黑雾,如同亿万活物组成的墨色洪流,带着万载寒渊的彻骨阴煞,自幡内汹涌喷发!黑雾翻腾扭曲,千百张痛苦万状、怨毒疯狂的幽魂面孔在其中沉浮、嘶嚎,它们仿佛承受着永恒的煎熬,发出撕心裂肺、直达神魂深处的凄厉尖啸,汇成一股滔天的魔音,撼人心魄。 更可怕的是,那浓郁如实质的森然魔气,竟如同附骨之疽,又似贪婪的黑舌,与青鸾神火交接处疯狂涌动、侵蚀!赤金火焰发出类似瓷器碎裂的细微“噼啪”声,本源之光竟被那诡异魔气寸寸蚕食、黯淡,光华肉眼可见地向内退缩! “呃——!” 下方,沈碧君操控法诀的纤指猛地一抖,指尖皮肉毫无征兆地瞬间崩裂!一道沛然莫御、冰冷阴邪的反噬之力,如同无形的重锤,沿着神识连接的法诀路径,狠狠砸入她的丹府丹田! “噗!” 喉头腥甜再也无法压制,她身体剧颤,一口殷红热血狂喷而出,如同朱砂挥洒。滚烫的血珠沿着她如雪皓腕广袖蜿蜒滑落,在那洁净的丝绸上,勾勒出触目惊心的凄艳纹路,像是一幅泼洒的生命挽歌。 “砰!” 她单膝一曲,踉跄着撞在身侧的冰冷青铜巨炉之上。炉身沉重而寒冷,坚硬的金属触感传来一丝支撑,炉腹表面篆刻的“玄云”两个古篆大字,在周遭因灵火魔气激荡而产生的明灭光影中,时隐时现,恍惚间透出一股沉重的不祥与警示。 沈碧君顾不得狼狈,猛地抬头,一双凤目死死锁定幡面上那沸腾翻卷的滔天黑气,震惊与怒火几乎冲垮理智,声音因气血翻涌和极度的惊骇而微微发颤,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嘶哑:“虚丹境?!怎可能蕴含此等阴煞霸道的真元本源?!柳宗清——!你们!竟敢背弃天道,勾结魔域幽域,沾染如此灭绝人性的禁忌魔功?!” “呵……” 伴随着一声轻蔑阴冷的嗤笑,柳宗清的身影在黑雾中央愈发清晰。他傲然独立,宽大的玄黑袍袖无风自动,如黑夜的鸦翼疯狂鼓荡翻卷。袖口处,以暗金丝线精心绣制的九头蛇魔纹,在浓稠翻涌的煞气中若隐若现,每一个蛇首都狰狞吐信,透出无穷的邪异与恶意。 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指尖把玩般缠绕起一缕黑雾。那雾气在他指间蠕动、变形,竟凝成一张婴儿扭曲啼哭的哀嚎面庞,发出“哇哇…呜呜…”令人头皮炸裂、心神几欲崩溃的呜咽! “沈大会长,高高在上的日子过久了,眼力也钝了么?”柳宗清刻意拉长的语调缓慢而阴毒,如同毒蛇在草叶上滑行,“‘雾海归墟’的威名……莫非也遗忘了?”提及这个名字,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那位大人……早在三百载前便已勘破生灭玄机,超脱此界樊笼。现如今其威势横亘诸天,执掌生死幽冥!便是你天云宗那几个闭死关的老棺材瓤子,也得掂量掂量,敢轻易忤逆那位大人的意志吗?至于你……” 他眼中寒光乍现,睥睨之态尽显,仿佛看着一只徒劳挣扎的蝼蚁:“就凭你这点微末道行,和你那不知躲在哪个阴沟角落苟延残喘了数十年的老鬼师父玄云?你们……配吗?” “狂妄!”柳宗清字字诛心,尤其涉及师门尊长与三百年前的耻辱往事,瞬间点燃了沈碧君胸膛中滔天的决绝之焰!她怒叱一声,广袖翻飞如浪,十指化作道道残影,不惜燃烧命元般疯狂催动本命金丹真元,试图以神鸟清唳之声震裂污秽魔氛! “唳——!” 青鸾神鸟仰首发出一声更加高亢嘹亮、带着玉石俱焚般悲壮的鸣叫,周身赤金烈焰暴涨数丈,试图焚灭周身缠绕的魔气锁链! 奈何!那汹涌的幡中魔气竟似一片活的、污秽的深渊泥沼,任凭至阳真火如何凶猛灼烧,非但不能驱散分毫,反而如同陷入无底泥潭,光芒迅速被吞噬、同化、湮灭!巨大的神鸟虚影被千百怨魂凝聚而成的漆黑“触手”疯狂撕扯、噬咬,每被咬下一口,便有大片火羽崩碎,化作点点星火消逝于黑暗。神鸟发出不甘而痛苦的哀鸣,庞大的火躯剧烈震荡、扭曲,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呜——!” 一声更加凄厉悲怆的哀鸣骤然中断! 沈碧君只觉神魂剧痛,如同被利刃贯穿!手中维持的法诀再也无法稳固,法印瞬间崩散! “不……可……” 她眼睁睁看着本命真火所化的青鸾,在无穷黑雾和万千怨魂的疯狂撕扯噬咬下,最终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悲鸣,庞大而神圣的火躯轰然炸裂!赤金碎片漫天崩飞,如同燃烧的流星雨坠落,却在触碰黑雾的瞬间迅速熄灭、化为虚无! 强大的心神反噬如同海啸倒卷! “噗嗤——!” 沈碧君再次喷出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身体踉跄着被巨大的冲击波震退,沉重的内伤让她眼前阵阵发黑,灵台剧烈震荡。就在这心神失守、视线模糊的瞬间,她余光敏锐地捕捉到柳宗清眼底深处,那如暗夜毒蛇般一闪而逝的——诡异紫黑色魔纹! 那纹理邪恶、深邃,仿佛活物般蠕动! “《九幽噬魂诀》小成境?!”沈碧君心中骇浪滔天,那魔道顶阶功法的标志,她曾在当年被魔焰焚毁的某处残卷上见过模糊记载! “哈哈哈哈哈!”柳宗清得意狂笑,周身魔气汹涌澎湃,玄色衣袍如同恶魔之翼疯狂鼓胀、撕裂空气。“沈大会长,是不是还沉浸在三百年前,你们那所谓的正道十八元婴围攻魔教的‘辉煌’旧梦里?”他手中噬灵幡旋转的速度骤然加快,幡面猎猎作响,一个吞噬万物的漆黑漩涡急速成型,仿佛要将整个天云城及周围山川都一口吞下,连光线都被无情扭曲卷入! “那位大人自雾海带归的神通伟力……”柳宗清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吹过,“岂是尔等井底之蛙所能揣测?莫说你天云一隅,便是那传说的三十六洞天福地,也终将成为其吞噬的资粮……呃?!” “住口!休辱我师门!”沈碧君双眸赤红,血泪几乎迸出!她猛地并拢双指,指尖凝聚最后一丝决绝灵力,如划开宿命般,悍然抹过眉心祖窍玄关! 嗡——! 一股难以言喻、超越极限的恐怖波动自她眉心爆发!她那濒临枯竭的本命金丹仿佛被瞬间点燃,绽放出超越太阳的刺目光华!一道凝练如实质、带着凛冽浩荡威压的光柱,直冲九天霄汉! 轰隆! 整个天云城上空的厚重积云层,被这道光柱强行穿透、荡涤!云层瞬间由灰暗转为通体剔透、流转着奇异迷蒙色彩的琉璃之色!与此同时,一道道玄奥无比、金光熠熠的丹纹在虚空中如神笔勾勒般凭空浮现、交织、延伸、汇聚……眨眼间,一座覆盖方圆数百丈,由无数流动金纹构成的巨大法阵轰然成型!那阵纹玄秘深奥,透出与天同威的古老洪荒气息! “九转丹心阵!”——这正是当年其师玄云道人,以金丹巅峰之姿,硬生生困杀过不止一位元婴境魔头的盖世绝学! “碧君!停下!莫要燃命!”几乎在法阵成型的同一刹那,云层极高处炸开一声焦急万分的暴喝!声音如雷霆滚动,带着浩瀚的元婴之威,显然是宗门内某位重量级的长老级人物终于赶到! 然而,迟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那旋转不休的噬灵幡中,骤然爆出三道惨白狰狞的骨爪锁链!锁链破空之声尖锐刺耳,如同万鬼齐哭! 诡异的是,这三道骨爪锁链并非硬撼那庞大的金色阵壁,反而如同三条阴险狡诈的毒蛇,尖端利爪闪烁着噬魂幽光,精准无比地顺着虚空中那些尚未完全凝固的金色阵纹流动的光芒溯流而上!它们的目标,竟是那悬浮于阵眼核心的、沈碧君燃烧本命金丹所化的核心枢纽——一颗宛如实质燃烧着的赤金丹轮! “不好!是破阵噬源之爪!”天际那雷霆之音骇然失声! 砰!砰!砰! 三道白骨鬼爪几乎同时狠狠扣在了那核心丹轮之上!一股源自九幽、专门污染灵源的阴寒怨毒之力,如同三把万载寒冰淬炼的巨锤,顺着阵纹能量连接,毫无阻碍地轰入沈碧君已然油尽灯枯的身躯! “噗——!” 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撕裂了沈碧君!她如遭太古神山迎头撞击,胸口向内恐怖塌陷,整个人像断线风筝般被狠狠砸飞出去! 轰!轰!轰…… 她连退七步!每一步踏下,沉重的足跟深陷入铺地青石。狂暴失控的灵火真元自她破损的经脉疯狂外泄,脚下的坚硬石板如同油滴溅入滚水,发出刺耳的“滋滋”灼烧声!七个深达寸许、燃烧着暗红色血焰的清晰足印,赫然烙印在青石路上,袅袅青烟升腾而起,触目惊心! “咳咳……看来玄云老鬼的衣钵传人,也不外如是……”柳宗清正待发出最后的讥讽,阴鸷的目光却猛然扫向天际——数道比先前那道雷霆之音更庞大、更恐怖,宛若流星撕裂长空的元婴气息正以惊世骇俗的速度疾驰而来!每一道光流都代表着天云宗真正的底蕴! 他嚣张的气焰如被冰水浇头,瞬间冻结! “走!” 柳宗清当机立断,再无丝毫迟疑!他猛地将手中噬灵幡狠狠一扬,幡面卷起千重漆黑魔浪,滚滚魔音化作实质般的震荡波,雷动九天:“告诉天云宗那些缩头乌龟老儿!九瑶大人神功既成,《万魂噬天诀》威压寰宇!三百年前的血债……呃啊!” 狠话未及说完,他整个身躯竟“轰”地一声,如同自爆般猛然炸裂开来!并非血肉横飞,而是化为漫天飘散、闪烁着幽幽惨绿光芒的磷火!这些鬼火般的东西诡异无比,仿佛具备生命,贪婪地吞噬着所过之处的一切光线、灵气与生机。当最后一点绿豆大小的磷火坠落在地的瞬间—— 嘶……! 一个方圆十丈的绝对真空地带豁然形成!所有的空气、灵气、声音、色彩,乃至存在感,都被瞬间抽吸一空,只留下一片死寂、虚无的惨白地面! “幽冥遁!是那魂婴九瑶的独门血遁秘法!”最先赶到的青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重伤倒地的沈碧君身旁,一道温和沛然、蕴含磅礴生命气息的翠绿光芒瞬间笼罩住她破碎的身体,正是天云宗长老许长弓的太乙青木诀灵力为其强行护住心脉根基,滋养干涸的经脉。然而,许长弓那张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与困惑:“怎么可能?!三百年前玄云道兄的‘道化神雷’,分明将她元婴轰得万劫不复,点滴未存!形神俱灭啊!怎会……”这震撼颠覆了他的认知。 “唔……”就在众人被柳宗清遁走和许长弓之语所震慑时,旁边一直昏迷躺倒的徐云瀚,突然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一眼,数位见多识广的老修士脸色同时骤变,失声惊呼: “噬魂种?!” 只见徐云瀚的眉心皮肉之下,一个如同活物般的暗沉灰色符文正在缓慢浮现!那符文扭曲诡异,散发着阴冷、污秽、令人神魂本能厌恶与不适的邪恶气息,仿佛是从深渊最底层捞出的烙印! 沈碧君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挣扎着在许长弓的扶持下挺直身体,忧心如焚的目光越过徐云瀚,看向他紧紧护在身后的妹妹云儿。 而就在大家视线聚焦之时,另一幕奇景豁然呈现! 昏迷的云儿娇小的身体周遭,不知何时已弥散开一层纯净无暇、如水晶般湛蓝的冰莹光晕。这是天生水灵根在感受到致命威胁下的本能激发!那光晕迅速凝结,在她体外形成一层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不断荡漾着水纹的寒冰晶壁屏障!更关键的是,这道纯净至阴的冰晶屏障,恰好将徐云瀚眉心那枚企图扎根、扩散的“噬魂种”气息牢牢阻隔在他体内,未能突破分毫,同时将这对兄妹牢牢护佑在内! “哈!妙哉!妙哉!”许长弓紧绷凝重如寒霜的脸色,在看清这屏障的瞬间如冰雪消融,甚至爆发出由衷的惊喜大笑,“如此敏锐!天生八品水灵根,对幽冥魔种的先天克制竟强到此等地步!果然是天眷道体!” 笑声未落,他袖袍一展,一枚龙眼大小、通体剔透澄澈如万年琉璃、内蕴星河璀璨流光的丹药飞射而出。浩瀚、纯净、仿佛来自宇宙本源的星辰之力弥漫开来,让在场之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此乃以北极星髓为主材,辅以八十一种星辰精粹所炼的‘悟铭丹’,本是助修士开辟灵台识海、感悟大道之用,凝神固本,最是精纯不过!眼下正好可……”许长青话未说完,异变再起! 那枚悬浮的琉璃丹珠仿佛有了自己的灵性!在距离云儿不足三尺之处,它竟无声无息地分解开来,化作漫天流萤般的淡蓝光点!这些光点跳跃舞动,仿佛一群欢快的精灵,蕴含着最本源的星辰道韵。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昏迷中的少女似有所感,白皙的小手在昏迷中竟轻轻抬起。仿佛有无形之线的牵引,漫天流萤光点放弃了任何方向,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如归巢的乳燕,疯狂地向她白皙纤细的指尖汇聚而去! 嗡! 璀璨的星光在她五指间汇聚、旋转、凝结!眨眼间,竟在她掌心之上形成了一团微缩的、正在缓慢旋转、璀璨生辉、蕴藏着无限神秘与生机的袖珍银河! “星髓……认主?!” 包括许长青在内,所有阅历深厚的修士无不倒抽一口冷气,屏住了呼吸!传说中以星辰本源之力炼化之物,唯有遇到与之拥有本源共鸣的绝世道体,才会主动分解,以最纯粹的形态认主归附!眼前这匪夷所思的神异景象,赫然正是那传说中的“星髓认主”! 大殿废墟上空,星光、寒冰气息、少女纯净的灵力交织,构成一幅绝美而神圣的画面,冲淡了方才激战的惨烈与魔氛。 “妙极……此女福泽深厚,气运天成,其道体竟与星辰本源如此契合,远迈常人,倒省了老夫这引导炼化的功夫了。”许长青捻须微笑,眼中满是欣赏与欣慰。然而,在那欣慰的笑意最深处,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却悄然沉淀。他不动声色地传音于沈碧君耳中,声音低沉肃然,字字千钧: “碧君,此‘噬魂种’……绝非偶然,其目标恐怕本就是这丫头!她纯净无垢的先天水灵体质,天然就是这等阴邪污秽魔种的死敌。也正因此,她能自生屏障阻隔魔种……但在某些存在的感知里,这份‘纯净’便如同幽暗深渊中最醒目的灯塔!那已然复苏的魂婴九瑶……此刻必然已牢牢锁定这份独一无二的水灵本源气息了。” 沈碧君闻言,心中如同被投入万载寒冰!她猛地扭头,目光如电般穿透弥漫的尘烟与混乱的灵力余波,死死刺向天云宗山门方向! 远处群峰之间,原本云雾缭绕的宗门上空,数道粗大如山岳般的金色光柱正冲天而起,彼此勾连,构筑成一张笼罩千里的巨大金色阵网!阵网明灭不定,无数玄奥符文疯狂流转游走,发出雷鸣般的嗡鸣——护宗大阵“天云锁空阵”已被先前那足以震动山门的战斗彻底惊动、全力开启! 危机,非但未曾解除,反而真正降临! 沈碧君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决然如金石碰撞!她用尽残余的最后一丝力气,狠狠捏碎了袖中那枚贴身珍藏了百余年、传承自师尊玄云道人的古朴玉简! 铮——! 一道纯粹到极致、凝练如青锋、蕴含着堂皇浩荡意志的青色光柱,骤然自她掌心破空而上!光柱瞬间贯穿低空弥漫的烟尘与散逸的云气,直刺九霄云外! 光柱的顶端,天空的最高处,九朵纯粹由青色先天道火构筑的巨大莲花,次第绽放! 每一朵青莲都灼灼燃烧,莲瓣层叠分明,释放着万古不易的清正、威严、至阳至刚的气息!青光万丈,辉耀万里河山!一股横扫诸邪、涤荡乾坤的浩然正气席卷长空,将那残存的、飘散的魔气秽息瞬间清扫一空! 九朵青莲在极高处烈烈燃烧,如同九轮青阳悬于苍穹,成为这片天地最耀眼的标志!这正是在整个天云城乃至更广阔修真地域上空,沉寂了三百年之久,只在宗门面临倾覆之危、修真界遭遇大劫之时方才会被点燃的古老警世讯号: 墨莲警世焰! 火焰映照下,下方残破的大殿、修士凝重的面孔、远方巍巍开启的宗门大阵……都被染上一层凝重而肃杀的青色光晕。一个时代的风暴,已在这青焰昭告中,彻底拉开了序幕... 第四章:以退为进 炼丹协会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如泼洒丹砂般的夕阳余晖中,浸润出金属般的冷硬光泽。石阶下,徐云瀚紧紧牵着妹妹徐云儿的手,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定前方骤然出现的鹤发老者——许长弓。老者玄色道袍上的云雷纹流转微光,每一步踏出,坚硬青石板便无声塌陷,灵气形成微小漩涡旋即湮灭,显露其对灵力臻至化境的掌控。 “老爷爷……可是您方才出手相救?”徐云瀚喉结滚动,声音干涩,下意识将探头探脑的妹妹护得更紧。 许长弓嘴角牵动,皱纹堆叠,目光却径直越过少年,落在徐云儿那双澄澈好奇、宛如映着蓝天的蓝色眼眸上,那八品水灵根的光芒令他动容。“老夫许长弓。”他声调不高,却奇异地穿透暮色,引发檐角青铜风铃无风自鸣,“论辈分,当得起你们一声‘许爷爷’。” 沈碧君悄然步出,如月下霜华。她敏锐目光扫过老者腰间的残缺玉珏——天云宗执法堂长老信物,那豁口是三百年魔劫的烙印。她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不露分毫。“云儿,过来。”女童立刻如蒙赦令,蹦跳着跑到她身边。水蓝发丝在夕照下折射出晶莹剔透的流转灵光,正是那惊世根骨。 许长弓枯手翻腕,一枚通体剔透的青玉丹瓶滑入掌心,瓶身云纹由精纯灵气汇聚流动,异香隐现。“悟铭丹。”他屈指轻弹,玉瓶稳落沈碧君手中。 五品灵丹!沈碧君指尖微颤。此物足以镇秘库!她余光瞥见徐云瀚紧抿双唇,下颌绷紧如刻——这市井挣扎长大的少年,远比妹妹更懂修真界的残酷,他嗅出了“善意”背后的致命危机。 “许前辈厚赐,碧君代两个孩子谢过。”沈碧君托起玉瓶,夕光穿透温润玉质,照见丹丸玄奥铭文。“只是,此等大机缘之物,所牵因果之重,两个孩子稚嫩,恐怕……承受不起。”“缘法”,华美糖衣下往往是血与命的偿还! 许长弓豁然长笑,灵力波动震得门前石狮微颤:“沈丫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他袍袖疾扬,一道纤细金线自袖口迸射而出!金光在虚空中疾速穿梭、转折、交织!眨眼间,一幅巨大繁复、精密无比的金色符文图谱在众人头顶旋转开来,古老神秘的契约之力光芒四溢! 就在这慑人时刻,徐云儿仰着小脸,完全被头顶流光溢彩的金色巨网吸引。孩童本真的向往压倒了所有戒备,她无视哥哥阻拦,踮起脚尖,伸臂便欲触碰边缘一缕垂落的金芒:“许爷爷!这个会发光的大蝴蝶,能送给我吗?” 空间,死寂!针落可闻! 沈碧君心跳骤停!蝴蝶?!那是“无常老怪”成名的本命凶器——“千机引”!曾于血战中洞穿元婴魔修的神魂! 许长弓笑容彻底凝固。他缓缓低头,浑浊目光聚焦在那不及他腰高的小小身影上。那湛蓝纯净的眸子里,无惧无畏,无贪无求,只有最纯粹的欢喜和对“美丽玩具”的热切。一种久违的“温暖”,如破土幼芽,自他那冰冷丹田深处悄然滋生。漫长岁月筑起的坚硬心防,竟被这赤子光芒刺开了一隙微小的裂缝,让他恍惚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好。”一个连他自己都陌生的、干涩却柔和的声音响起。意念一动,那漫天致命的金线图谱瞬间收敛威煞光芒,凝聚成不足寸许、栩栩如生的金蝶发簪,轻轻巧巧别在徐云儿柔软鬓边。暮色中光华温润,再无一丝凶戾。这个俯身为小女孩戴簪的动作,竟让这位以诡谲著称的法修大能,毫无防备地暴露了自己的气海空门。 “好!好个灵根聪慧的女娃娃,你我有缘...今日便收你二人为记名弟子,当然...若是有一天玄云老儿回来了,仍是各论各的...” 就在许长弓应承之语落定,那丝诡异温情尚未消散之际—— “且慢!” 清喝如裂帛!徐云瀚猛地踏前一步,稳如磐石!他双臂交叠胸前,行了一个庄重古雅的揖礼,腰身深弯,头颅微颔近九十度,却未触及冰冷石板。 “许前辈明鉴!”少年清朗声音在暮色中掷地有声,眼神如炬,“承前辈错爱,愿纳我兄妹入门,云瀚感铭五内!然,小子深知己身凡骨无根,蒙前辈青眼已是天大造化,不敢奢求更多!只求前辈...”他语气悲壮,“...念我兄妹孤苦,许我追随左右,为一随侍足矣!至于拜师之礼...”他猛地侧身,指向妹妹,“小子斗胆!舍妹身负八品灵根,方是配得前辈教诲的良材美玉!若前辈垂怜,收她为记名弟子,小子甘愿为仆为役,永世追随,护她周全!纵万死,无悔无怨!” 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心头!他洞悉了交易筹码,以自削为仆的孤勇,为妹妹撬开更安全的生门,为自己争一个留在妹妹身边的名分! 许长弓古井无波的脸上,掠过清晰讶异,枯藤白眉微挑,再次审视这凡俗少年。一股微不可察的赞许于心底滋生。这份清醒、担当与市井智慧,是块璞玉。 袖中龟甲无声震动,推演卦象再变!指向徐云瀚的因果线,竟隐隐透出磐石不移的定力! “…呵。”许长弓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音节。那公式化的笑意淡去几分。他伸指一点,一枚温润如水的玉佩自袖滑出,悬于徐云瀚身前尺许,散发柔韧光晕,守护其抉择空间。 “拜师之礼,非吾所求,你有此心志,足矣。”他声音低沉,多了几分长辈的威严与平和,“既如此,你二人,便都是我许长弓的记名弟子了。记名,便是弟子,何来仆役之说?” 袍袖一卷,那玉佩温顺落入徐云瀚因激动而微颤的手中。入手温凉,非金非玉,天然纹路流淌,蕴含山河之力——绝非凡物!这份无声赠予,是对少年心意与智慧的最高认可。 暮色彻底笼罩。徐云瀚握紧冰冷的玉佩,唇色发白,背脊挺直。没有狂喜,只有沉甸甸的重负和一丝如释重负。他那挺直的背影,在浓重夜色中,如同一柄刚刚出鞘欲抗命运的战剑,虽稚嫩,锋芒初露。这面子,是他凭孤勇与清醒,自己挣来的! 第五章:星澜初现 暮色彻底沉降,如凝固的墨池,沉重得令人窒息。炼丹协会门前,灯笼悄然点亮,橘黄的光芒在墨色中晕开,将石阶上沉默的四人身影拉长,扭曲地印在朱红高墙上,如同被无形之手操控的皮影戏。 沈碧君灵觉如丝,敏锐捕捉到许长弓宽大衣袖间极其细微的拂动。刹那,一股沛然、冰冷、无形无质的结界之力骤然张开,如一面透明的、坚逾玄冰的壁障轰然砸落,隔绝内外,将空间切割,连最敏锐的神识触角也被冻结——此地已成独立樊笼。 她袖中,一枚温养多年的护身玉符无声化尘。与此同时,协会深处静室内,那口以万钧深海寒铁铸就、蕴养着九转灵丹的丹炉核心处,一缕几乎难以察觉的碧绿烟气倏然腾起又湮灭,如同炉火被极短暂地掐灭了生机——这是她最后的紧急传讯手段,同样被瞬间扼断。 “四年后,星澜秘境开,千机引既然给了小丫头,老夫也不能厚此薄彼,这星图便给你了...”许长弓的声音在结界内沉沉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肃然。他枯瘦的指尖凌空点划,指尖逸散的星芒灵光如萤火汇聚,瞬间凝实、连接,在众人面前铺展出一幅立体的璀璨星图。星辰罗列间,一条地形狰狞、两侧险峰似凶兽獠牙般对峙的山谷,赫然成为焦点。几处猩红光点如同凝固的血痂,标记其上,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凶煞之气。 “持此星图,秘境开启之日,便可无阻进入,即便你们远在万里之遥的天云城...”他目光扫过仰头看着星图的云儿,最终牢牢锁定在徐云瀚那双沉静得仿佛能吞噬所有光亮的眼瞳深处。“天予之机,能否攫取其中造化……能否活着从里面爬出来……”他刻意停顿,语气如同寒潭深水,“全凭尔等……自身命数。” 话音落定刹那,徐云儿鬓边那支看似寻常的金蝶发簪,猛地一颤!薄如蝉翼的翅翼“嗡”然舒展,轻盈振颤两下,竟瞬间挣脱簪体形态,化作一只小指长短、完全由凝练精纯的灵力构成、纤毫毕现、流光溢彩的金蝶!它欢欣地盘旋于徐云儿头顶,翅翼扇动间挥洒下点点宛如纯净星尘般的金粉——顶级通灵法器感应宿缘,主动认主护佑的异象! 沈碧君瞳孔骤然收缩!这份“随手”抛出地图后“附赠”的指引,其分量之重,远超预估!星澜秘境乃这世间少有的洞天险地,其内究竟为何早在上古就断了承,所以这法器之珍贵又何止千钧! 她下意识望向许长弓已微微侧身欲离的背影,却在电光火石间,捕捉到他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迅疾回眸——那深沉的视线终点,既非悬浮的星图,也非那已成活物的神异金蝶,而是定格在那个正踮起脚,惊喜地用小手去触碰空中飘散的金色星尘,眼中星光璀璨、纯净无暇的徐云儿身上! 一瞬。 沈碧君这颗历经阴谋倾轧早已冷硬如铁的心,竟被一丝涟漪猝不及防地触及。她蓦然看透:在这步步为营、视众生为棋子的冰冷博弈中,眼前这位精于算计的“老怪物”,其道心深处竟被这稚子无瑕的本真,悄无声息地撬开了一丝裂缝。那份难以言喻又羞于启齿的、对纯粹光华的隐秘向往,此刻竟隐隐压过了他之前所有的权衡利弊。 夜色如浓墨倾倒,琉璃檐角残存的一缕暗金,也被彻底吞噬。晚风呜咽着掠过空寂庭院,檐角铜铃被风扯动,“叮——铃——,叮——铃——”的清音袅袅盘旋,如九天遗落的一声叹息。 许长弓身上的灰色道袍在寒流中微微拂动,袖底深处传来细微却密集的、如同万年玄冰相互挤压磨蚀的“沙沙”碎响。他垂下的眼睑掩盖了眸光流转,视线扫过徐云儿时,眼底精光如冰层下潜游的暗流,依旧闪烁着属于老谋深算者的考量。然而,当徐云儿恰好仰起头,那双映着漫天星斗的湛蓝眼眸,带着全然的信任与好奇望向他时—— 他喉结猛地一滚!仿佛那目光是一束滚烫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冰冷坚硬的心防。 “好!好得很!”许长弓倏然抬头,发出一阵穿透凝滞结界的朗声大笑!笑声带着磅礴灵力震动他全身衣袍,袖口处细碎的冰晶如雪崩般簌簌飘落,未及地便化作无声消散的六瓣冰花。 “千机引既择主认亲,老夫一脉也算有了传人!”他大手一挥,威势张扬,“往后若有不长眼的魑魅魍魉纠缠尔等,便报上老夫许长弓的名号!”话音未落,他袍袖随意一拂! 轰! 一股令虚丹境都为之窒息的、如同极北玄冰风暴般的庞然威压,毫无征兆地沉重落下!方圆数十丈内流动的灵气瞬间被冻结!空气如凝铅块! “……在这天云国的地界上,”他声音平淡,却带着山峦倾倒前的万钧重量,“老夫这薄名,约莫……还有几分嚼头。” 笑声尚未完全在夜空中散尽,他那双深不见底、隐有笑意残留的眸子,已如冰刀般倏地钉向沈碧君,眼底涌动着不容抗拒的催促:“沈师侄,若无他事羁绊……即刻启程吧。此刻尚有一线天光可趁,若再迟滞……”寒意无声弥漫,“……只怕生变。” 师尊之诺,以言为刃 沈碧君唇角微弯,那弧度冰冷如刀尖的一瞥。她缓缓俯身,指尖轻柔抚过徐云儿冰凉滑顺、泛着水灵光晕的发丝,动作温和,话语却蕴含着磐石般的承诺:“云儿,记住,从此刻起,炼丹协会便是你的家,是坚不可摧的盾。” 她的目光骤然抬起,如两道开锋的冰锥,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直刺许长弓,“纵有滔天灾劫倾覆而下,为师……自会为你擎起一方天地!” 话音微微一顿,搭在云儿肩头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往里收了半分力道,语调中倏地掺入一丝锋锐如弦的促狭:“……倘若为师这肩骨……或有枯朽承重不住之时,”话锋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转向许长弓,“便寻你这位……平辈于你师祖玄云真人的许爷爷!他老人家顶天立地的修为……”她死死锁定老者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何止‘深不可测’,怕是要……擎天撼地才够形容!” 尖刺裹蜜,机锋直指心扉! 许长弓眼底深处,寒光骤亮如极地冰爆!但这厉芒转瞬便被更深沉的笑意覆盖,化作了又一阵更为宏亮、也更显冰冷刺骨的大笑!袖底冰晶碰撞声密集如暴风雪降临! 他岂有不明?这沈家丫头是在以言语为刃,逼他以自身无上威名与力量,筑起一道实质的铁壁屏障!她在将他架上高台,要他不得不将方才口中那“几分薄面”化作掷地有声的庇护铁律!她对云儿的回护之心他信,可区区虚丹境的肩膀,在帝国真正的巨擘眼中,不过是一碰即碎的细苇! 而他许长弓不同。天云宗客卿大长老之名,婴境巨擘之实,其庇护的承诺,才是这尸山血海的修真界中,唯一能阻挡腥风血雨的护身符箓!只是……这份承诺的重量,意味着这对稚嫩的兄妹,未来注定要以鲜血、自由乃至难以想象的沉重代价,来偿还这份今日种下的因果。 这是一场筹码悬殊的豪赌。 灰袍老者看似漫不经心押下轻飘一言; 而那两个尚不知命运狰狞的孩子,已懵懂无知间押上了自己脆弱的人生,押上了一条通向荆棘血路或万劫深渊的、飘渺未卜的前程! 夜风骤然变得狂烈,呼啸着撕扯檐角铜铃,将清雅的“叮铃”搅成急促、混乱、惶惶不息的一串串尖鸣——“叮铃铃铃!”这杂乱的铃声,撞在朱红高墙上,反弹回来,盘旋回荡。像是这浓重夜色在狞笑,又像是命运在冷眼旁观这场温情面纱之下,步步紧逼、锋芒暗藏的无声交锋所敲响的注脚。 冰冷而沉重的现实已然落下帷幕。 而那吉凶难测、波涛汹涌的明日,正悄然掀开……第一页。 第六章:囚 暮色彻底吞噬了天穹最后一丝微光,炼丹协会那两扇玄铁包边的朱漆大门,如同巨兽缓缓合拢的颚骨,发出枯木断裂般的“嘎吱——嘎吱——”**。沉重的门轴转动声碾过青石阶,像是骨渣在石磨间辗轧的闷响,在空寂的山门前回荡不息。 徐云瀚伫立阶前,身影凝固如青铜雕塑。门缝挤压的光带如淬火利刃,“嗤啦”一声将他清瘦的身形从中劈开——右半身浸入门外渐浓的墨海,左半身残留的门内烛光如风中残烛。他五指深掐掌心,尖锐的刺痛渗入血肉,却远不及心中那道撕裂肺腑的剧痛。 “哥哥…云儿等你……” 妹妹的声音似冰珠坠入寒潭,穿透厚重门扉的缝隙。徐云瀚猝然转身!濒死般扑向紧闭的大门,手指失控地抓住冰凉的铜钉门环,却只窥见门缝合拢前最后一瞥—— 一抹水蓝色的裙裾飘飞,如同星屑流光被无情剪断,瞬息没入药香氤氲的黑暗。唯余一缕雪蕊清梅似的幽香萦绕鼻端,转瞬被凛冽夜风撕得粉碎。 天云城千门万户的灯火次第燃起,如万千冷眼悬于苍穹。灯影将他孤身拉得奇长,扭曲地印在青石板上,宛若一柄被弃于旷野、锈迹斑斑的断剑,默诉着流放者的苍凉。 他攥紧空悬的五指,指甲深陷掌心血痂。温热的腥甜弥漫,将未尽诺言与撕裂之痛一并摁进颤栗的骨髓。抬首,北斗七星的勺柄低垂天幕,勺口直指下界幽暗处——竟与昨日许长弓袖中飞出的那片龟甲星图严丝合缝! “云儿……”低唤如钝刃刮石,逸散在穿堂风中。 檐角铜铃再度惊颤。叮铃铃! 铃声撞在朱墙上碎裂一地,如同冰霰叩击青石,声声急迫,似在应和少年胸腔里翻腾的、以血火熔铸的死志! 门内,雕花门扉的冰冷穿透薄衫。 徐云儿紧贴门板,指尖无意识摩挲腕间冰晶手链。晶珠在昏黄烛火中流转折射,每颗都囚禁一点摇曳光斑,整串手链宛如一方囚禁星辰的寒冰牢笼。光华璀璨,却照不亮她眼底凝结的寒霜,化不开那名为“离别”的稠黑冰湖。 “哥哥……”蜷紧的掌心里,冰珠硌着肌肤,声音轻如药香里飘坠的羽尘,未及触地便已消融。 更远处,天云城厚重的报晓鼓声穿透重楼。 咚——咚—— 声声沉闷,若远古巨神执槌叩击命轮,震荡着两颗悬空的心弦,为离别敲下宿命的印鉴。 黎明撕裂天鹅绒般的夜幕,晨光稀薄如纱。寒雾如活物盘绕山峦,远处峰脊在岚烟中起伏,如同蛰伏的太古龙兽。 徐云瀚立于沈碧君灵力凝成的青玉云舟之艏。罡风如亿万冰棱攒刺面颊!俯瞰而去,承载他整个稚岁年月的天云城正急速坍缩为微末一点,终化尘埃消散于视野边际。 离乡之途,竟以蹈虚而行! 他足弓发力站稳舟舷,同时更清晰地感受到充斥天地的精粹元气——它们非是滋养温流,而是亿万条蚀骨冰蛇!蛮荒原始的灵力穿透衣物,啮咬筋络,带来刮髓锥心的锐痛。每一口呼吸,喉腔都似在吞咽着碎晶冰屑。 “骨酥了?”沈碧君的声音被罡风削薄,侧眸扫来,目光锐利如针砭。 徐云瀚咬肌绷如钢索,指节攥得青白暴突。这凌迟般的痛楚非但未使他退缩,反激发出骨髓深处蛰伏的凶兽!他何曾仅惧这天高?所惧者,实是在这苍茫云海间,己身微渺如蜉蝣般的无力! 力量!足以劈开命运铁锁的力量! 星穹囚仙 “许前辈!”逆风嘶吼,声线几被风啸撕扯,“天云宗……究竟是何处所?!”他渴求答案,纵那真相是噬魂巨口,亦要看清齿间寒芒! 前方引路的灰袍身影微凝,发丝在狂风中怒卷如银焰。许长弓未回首,只宽袖一展—— 宛若盘古巨神挥开天斧!前方奔涌的云海发出不堪重负的**,被一股无形伟力硬生生撕开一道纵贯天地的裂渊!刺目的初阳金曦如熔金奔泻…… 徐云瀚瞳孔骤缩! 远方,一座庞然巨峰蛮横地撞入视界!山体嶙峋如神魔开天遗落的断戟,弥漫着万古苍凉的压迫。峰顶并非天成,竟似被无上伟力生生削平!九根擎天玄黑巨柱如魔神獠牙矗立其上,柱身并非光滑,而是爬满流淌暗金血芒的活物符文!无数符纹如同贪婪虬根,自柱身扎入虚空,又深深刺入山体岩脉,疯狂抽吸、囚禁着山脉奔涌乃至更广袤天域的浩瀚灵气!灵气被无形牢笼束缚压缩,凝成道道肉眼可见的淡银色洪流,如百川归海,没入峰顶幽暗深处。 噬魂绝途 “看清了?”许长弓的声音冰冷如刀锋刮过骨面,“天云宗,从来非是仙乡洞府。它是一座囚笼!一座以无尽岁月与亿万修士血髓为砖石所铸——星穹囚仙峰!”他目光锐利如剑,扫过心神俱震的二人,“囚天地之灵!囚人心之贪!更囚着……早已被天道遗忘、本不该再扰动尘寰的……某些古物!” 亘古的寒意无声攫住徐云瀚心脏。 “至于道途……”许长弓语锋一转,平淡中字字千钧,“淬体、筑基、金丹、化婴——此乃正法。沈丫头金丹境中期,在凡俗或可称雄。于此峰之内……”他冷笑一声,“不过微尘芥子。”蝼蚁之身,便是起始。 沈碧君闻言,唇角紧抿,鼻息间逸出极细微气音,未置一词,但指间缠绕的拂尘玉柄已被捏得指节发白。 “至于柳宗清……”提及此人,许长弓目露寒芒,周遭温度骤降,连罡风也似冻结,“魂道邪诡,悖逆人伦。兽魂修虽偏,尚存一隙生机。噬魂道……”他嘴角扯出残酷弧度,“是为绝灭魔途!行走之灾厄!” “魔途?”徐云瀚喉头发紧,昨日那濒死之惧犹在心口翻腾。 “然!”许长弓声如金石交击,“噬魂修以生魂为血食,炼魂幡为鼎炉!每增一魂,道行暴涨一分,自身魂魄亦多受一分怨毒撕裂之苦,堕无间近一步!千年前,天云国出过一‘百魂老魔’,魂幡内囚生魂何止百万?更炼成九尊‘噬魂主魔’,每一尊……”他眼中寒光暴涨,“皆有化婴期的滔天凶威!所过之处,城倾国丧,万里绝域!” 徐云瀚头皮炸裂!百万生魂?九尊化婴魔主?那该是怎样尸山血海、万鬼同哭的地狱画卷?仅是心念所及,意志便濒临溃堤! 短暂的死寂后,许长弓语调略缓:“然,小子,亦毋须终日惴惴。此等老魔早已魂飞魄散。噬魂道步步血劫,更伴万魂反噬之厄,动辄幡碎人亡,真灵为万鬼分食,永堕无间!行至彼境者,绝无仅有。”语带残酷慰藉。 罪骨焚心 徐云瀚陷入长默。天风撕裂衣襟,更撕扯着他纷乱心绪。昨日云儿险死、魔影凶威、囚仙之峰的威压、自身尘埃般的卑微……熔成滔天洪流冲击心防。倏然,一股蛮横的不甘与倔强冲破迷障,点燃眼底两簇幽火。他猛地昂首,望向云海前端那渊渟岳峙的灰袍背影,声音嘶哑,却如熔岩迸溅: “许前辈!”少年眼中烈火灼灼,“我……如何能如您般强?!”非是请教,乃是剜心泣血的咆哮!是对囚身命运枷锁的决裂宣战! 许长弓终于完全转身。两道目光如冰铸探针,直刺徐云瀚瞳孔深处,似要穿透血肉,勘验其灵魂每寸的颤栗与挣扎。 时光凝滞。 许久,一缕难以名状的幽光在许长弓眸底掠过。他缓缓开口,声不高,却字字如道钟轰鸣,撼动神魂:“小子,烙印于骨。修真界,不信垂泪,不溺天宠。其至高铁律,唯有一字——‘争’!” “与天争寿元!与人争道机!与己争道心!”每字“争”,皆如重槌擂鼓,撞击胸臆。 “天道至公,亦至苛至狠!其缘法从不轻予,其劫数亦无宽宥!它只漠然俯瞰,待胜者攫其恩泽,再踏败者枯骨,步步登高!”他目光如锁链绞紧徐云瀚,“欲脱蝼蚁之命,登无上道途,便须彻悟——天道无情,从无怜悯!弱!即原罪!” 弱!即原罪! 五字如九天劫雷,于徐云瀚识海悍然炸响!他周身剧颤,双拳死攥,指节不堪重负发出“咯咯”哀鸣!指甲刺穿皮肉,滚烫血珠自指缝渗出,沿震颤的手腕蜿蜒如赤蛇,滴落云舟,瞬息被汹涌灵气吞噬湮灭!皮肉之痛远不及此血淋淋天条带来的撕裂——他的所有屈辱,所有挣扎,所有倚靠妹妹灵光方能立足的卑微,其根源,皆系于此! 根骨凡庸?天赋微末?!那又如何?! 不甘!不屈! 一股前所未有的狠厉决绝自骨髓深处喷薄而出,焚尽恐惧,驱散迷雾!他挺直脊梁如孤峰耸峙,迎向许长弓能洞穿魂灵的目光,头颅沉重点落!每一次颔首,皆如淬火锻铁,似对着浩渺天地立下泣血的寂灭誓言! 许长弓凝视少年眼中那熔炼痛苦、不屈与癫狂决心的幽焰,那染血的铁拳,脸上经年如寒冰面具的深沉终消融一角,漾开一丝真正意义的、带着欣赏的涟漪。 “好…甚好。”他低沉吐字,似赞许,更似期许。 宽袖拂动,刚被撕开的浓云如白色怒潮回卷,瞬间吞噬了那令人窒息的囚仙巨峰,复归苍茫云海。 “今日道心所立之言,烙印魂髓。”许长弓的声音穿透云雾,带着不容悖逆的伟力,“道途维艰,一步一劫,一步一杀。踏错分毫,形神俱灭。若汝真有此心气,敢以凡骨硬撼天道铁则……” 话音微顿,前方云海深处,一个巍峨如神山的阴影在翻涌雾霭中渐次显露轮廓。 “或然……天云宗这架万骨之梯,会予你一阶爬升之机。”余音飘散云间,糅杂着极致的冷酷与……蛊惑。 徐云瀚默然,唯有那只染血的手攥得更紧,牙关紧咬如铁闸,目光如钩死死锚定云海尽头那庞大的阴影,仿佛要洞穿雾障,钉入那片未知而凶戾的世界。掌心传来的尖锐痛楚,此刻竟成最清晰的锚点,系着来路的血痕,指向无底的渊壑。 沈碧君静立舟舷,青衫于风中微漾。她默观徐云瀚浴血的侧影,复望云雾深处宗门的森然轮廓,眸底掠过一丝难解的幽邃。身为引路人,她洞悉许长弓今日所言,远超了提点范畴。那字字如冰刃的话语背后,是淋漓的警世血书,亦是抛向深渊的一粒星火。 ——在这无垠道途,天骄如过江之鲫。真正可撼动某些存在的,往往是那些身负凡骨、却甘愿燃尽己身、以命叩天的……疯子。 天光渐炽,驱尽晨雾,却无力洞穿下方厚重的云障。云舟载着三道浸染各异心绪的身影,悄然没入那翻涌无垠的云涛瀚海。 身后那座城,早已渺不可寻,沉沦于云海至深处,连一粒微尘的叹息……亦未能留下。 第七章:云深潜龙 浓稠如墨的云雾,如同挣脱炼狱枷锁的洪荒恶灵,自幽深不见底的裂谷嘶吼翻腾!顷刻间,天地间最后的微光被彻底吞噬,沉沦于一片令人窒息的灰蒙混沌。风息绝迹,空气凝稠如铅汞。 徐云瀚感到一股无形的万钧巨力扼住全身,如同被虚空巨手拖拽,直坠向无尽的冰寒深渊!刺骨阴寒挟裹着万载地脉的腐潮之气,穿透皮囊,浸透每一寸骨骼!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入黏稠沼泽,沉滞难当,胸腔被无形的铅块死死填塞!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竭力扭头,望向雾瘴源头,指尖痉挛般抽搐—— “喀嚓!” 一只冰冷坚硬如玄铁铸就、覆盖着粗粝青黑鳞片的巨爪,骤然锁死他的腕骨!剧痛如烧红的铁锥贯穿神经! “莫回首!”沈碧君的厉叱紧贴颅骨炸开,字字如淬毒冰刃,裹挟着铁血军令的意志,狠狠刺入识海泥丸! 徐云瀚周身筋肉瞬间绷如铁石!连转动眼珠都化作奢望,神魂被一股难以抗拒的伟力死死钉锁在眼前翻涌的灰色狂潮之上! 雾瘴深处,一道遮蔽苍穹的恐怖巨影轮廓悄然显化!如同万载寒铁摩擦断崖的“铿——咔——”闷响自地脉深处隆隆而起!每一次鳞片刮擦岩石的震颤,都引得整座山谷剧烈痉挛!山谷间奔涌的浩荡灵气如同濒死巨兽般发出扭曲的尖啸! “昂——哞————!!!!!” 来自远古洪荒的恐怖龙啸骤然撕裂凝固的时空!声浪凝作实质的破城巨锤,裹挟着碾碎魂魄的无上凶威,狠狠轰击在徐云瀚这凡俗蝼蚁的肉身与神魂之上! 轰隆——!!! 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刹那间,仿佛被一只无形混沌巨手攥紧、揉捏、撕扯!视觉被绝对的漆黑吞没!滚烫的血线如箭迸射!自鼻腔、耳道、撕裂的嘴角喷涌!浓烈的铁锈腥气瞬间塞满鼻腔! 意识如同被飓风扯碎的纸鸢,飘零无依!双腿如枯枝折断,身躯僵硬如石像般向前轰然栽倒!意识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丝微光中,唯有一声蕴含极致惊骇与绝境的尖啸穿透黑暗—— “徐云瀚——!!!” 沈碧君脸色惨白如新雪,虚丹境灵力全力爆发,险险托住那绵软如泥的躯体!指尖急探腕脉,神识如丝渗入! 心,瞬间沉坠九幽寒潭! 脉搏微弱得几乎融化,似荒原风雪夜里最后一粒将熄的火种!体内经脉寸寸崩裂,碎若蛛网残脉!这绝非血肉凡胎所能承受之威! 玉指翻飞如电!数道灵光炸裂!三枚氤氲着七彩霞光、铭刻丹纹的极品“九转续命丹”自储物戒飞出!被浩瀚虚丹灵力凌空碾成齑粉!浓郁到化不开的生命精粹化作淡金雾流,如洪流决堤般强行贯注徐云瀚周身窍穴! “呃啊啊——!!!” 少年喉管爆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嘶鸣!狂暴药力冲入残破经络,如熔岩灌入冰河!本就布满龟裂纹路的皮肤“噗噗”绽开密集血口,瞬间化为人形血筛!生机如同漏底的血湖,狂泻不止! 他如同精美而脆弱的琉璃盏,表面华彩下是致命的皲裂,下一秒便要彻底崩解为血尘齑粉! “该死!”沈碧君银牙几欲咬碎,玉掌死死抵住他塌陷的心口,精纯柔韧的丹元灵力如潮汐般疯狂涌入,竭尽全力疏导弥合!但这无异于用丝线缝合喷薄的火山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裂痕蔓延!绝望催生的最后一丝理智,让她猛地抬头,目光如九幽玄冰凝成的箭矢,以虚空钉杀之势,狠狠射向前方那渊渟岳峙、却始终未动的灰袍轮廓—— “许老——!!” 许长弓负手而立,如擎天磐石,纹丝不动。宽大灰袍在无形杀气形成的烈风中疯狂翻涌。他未回首,所有的意志、杀机、神念已化作实质的深渊巨海,牢牢锁死在雾瘴中心那盘踞的庞然大物上!那张刻满风霜与刀痕的干瘦面庞覆盖着万载玄冰,素日深邃的眼眸深处,此刻似有亿万剑意刀罡在疯狂绞杀、凝练、裂变! “孽畜。”声音不高,却似两块九冥玄冰在他喉骨间疯狂刮擦,字字渗透冻结神魂的戾气,“你——自——寻——绝——路?!” 浓雾被磅礴威压硬生生撕开一道深渊裂隙! 一双庞大如血月悬空的猩红竖瞳,冰冷、暴虐、漠视一切的凶光,在浓雾中俯视蝼蚁!那目光扫过之地,连空气都冻结出冰晶粉末!一个沙哑如星辰碎屑相互碾磨的宏音,裹挟着漫不经心的森然嘲弄,如同雷霆滚滚碾过整座囚龙谷: “呵……许长弓,千载未见,汝之狂妄,一丝未折。” 猩红竖瞳微微转动,漠然地瞥了一眼沈碧君怀中那生机如风中残烛的血人,如同看待脚下一粒尘土。 “区区一介凡俗微尘,竟值得尔等道心失守?” 许长弓面沉似水,无悲无怒,唯有嘴角扯出一丝冻彻骨髓的讥诮。枯瘦如万年虬枝的手指缓缓自袖中探出,拇指与食指,若拈花,若定乾坤,轻轻一弹—— 锵——!! 一道青铜色流芒撕裂瘴雾!一枚刻满蝌蚪古篆的令牌悬停虚空!其古老符纹接触到外界浓郁灵气,骤然绽放出洞穿九霄的煌煌金青光柱!擎天之柱中央,一枚由亿万玄奥符文构成的庞然徽记显化——九条龙影盘绕之擎天巨峰!巍峨!浩瀚!天地权柄!法则正统! “孽障!”许长弓的声音如同天罚权杖砸落,“睁开你那双被泥浆糊住的蛟目!此子,执吾‘天云令’!乃天云宗此代真传!”声音如同九天法旨,不容置疑!(借天云令之威恐吓龙蛟,真传之说只是捏造...) 猩红巨瞳骤然收缩如针!沸腾的血光瞬间凝滞!那毁天灭地的威压诡异地收缩三分,但源自古老龙族血脉的刻骨傲慢却丝毫未减。 “嗤!”竖瞳深处血浪翻涌,沙哑巨音喷薄着刻毒,“笑话!老夫镇守此裂谷万载,天骄尸骸足以堆山填海!尔等天云宗已穷途至此?连这般根骨烂朽的泥胚也纳为真传?”“泥胚”二字,裹挟着淬毒般的精准恶意,在死寂的山谷中回荡碰撞,直欲钻入徐云瀚残存的意识。 轰——!!! 一股远比之前浓烈十倍、饱含灭绝寰宇之意的沉眠杀意,如同积蓄万载的地肺毒炎,自许长弓那干枯躯壳内轰然爆裂!周遭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濒死**!那张万年玄冰般的脸上,此刻唯有燃烧着绝对零度的死亡风暴!每一个字,都如同自混沌深渊中撬出的毁灭符石,携着斩断轮回、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身——殒——!”冻结地狱的目光死死锁定那对猩红邪眸,“汝!吾!今朝!此地!——决——生——死——!!!” 天地凝滞!时间断流!狂躁的浓雾定格翻涌,刺骨山风凝固嘶吼,奔腾灵气僵死奔流!毁灭的狂潮在绝对的死寂中汇聚为灭世旋涡!整座囚龙谷化作无形炼狱!沈碧君感觉按住徐云瀚心口的指尖已在极致威压下彻底麻痹! 浓雾深处,庞大黑影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唯有那双血月邪瞳深处,狂暴杀机与某种更为幽邃、古老的存在激烈绞杀、权衡、撕扯…… 一点源自蛟龙逆鳞缝隙的细微幽芒,在翻滚雾瘴深处幽幽亮起,寒冷,刺目…… 浓雾深处,那庞大无朋的黑影猛地剧震,爆发出震碎群岳的狂笑!声浪如陨星撞击山壁,轰隆巨震,千仞岩壁剥落如雨!但那震耳欲聋的笑声深处,滚动的却是被彻底亵渎龙威后的九幽冻气! “好!好极!许长弓!”狂笑骤歇,每一个字都似裹着刮骨钢刀,切齿噬心,“尔护此泥胚一时,焉能护他万古?!”猩红竖瞳凶光凝聚如赤电,狠狠贯穿那具濒死残躯!“天云秘门!万载炼狱,唯尊铁血不养废柴!凭他那比尘埃犹贱的根骨浊胎?!踏进此门,只会死得——更碎!更惨!更污秽——!!!” 回应他的! 是许长弓再无一字废话的绝杀意志!枯瘦五指如幽冥探出的鹰爪,于虚空中狠狠一握、一按! 嗡——! 一道澄澈到极致、蕴含亘古极寒与不破守护意志的冰晶神光自其掌心悍然爆发!瞬息化作浑圆剔透的玄冰巨罩,将血泊中气息奄奄的少年彻底封禁!无数闪烁着星辉的玄奥冰纹于罩壁表面飞速流转、生灭轮转,将一切外界威压、龙吟鬼啸、乃至那凶煞龙目的窥探,尽数隔绝! “遁!” 冷硬如混沌初开第一缕玄冰的敕令砸落!灰袍身影已如鬼魅瞬移般出现在冰晶巨罩外侧!枯手裹挟柔劲揽起寒罩与其中少年!下一瞬,整个人化作一道撕裂时空的寒冰流云,朝着山谷最幽深的核心电射而去! 沈碧君身形炸开一抹凌厉青虹,紧随其后!遁光彻底融入谷底浓雾前最后一刹,她忍不住仓促回眸——在无垠翻涌的灰色怒潮深处,唯余两点凝固如魔域鬼火的猩红怨毒光斑,如同九幽最底层烙印下的诅咒标记,死死钉在二人消失的方向,也深深烙印入她道心震怖的识海深处! “这孽蛟…龙威凶戾竟至于斯?!”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连虚丹境灵魂都在颤栗的彻骨寒意,如毒蔓缠住她的神髓。 待得三人的气息被更深处雾海彻底吞噬,那片沉寂的浓雾中心,才缓缓荡漾开一声冗长到极致、浸透万载孤独的叹息,声音细微,却清晰回荡于幽谷绝壁间:“唉……仍是……不成么……”庞大到无法名状的黑影渐渐淡化、虚化,如同被自身散发的混沌之雾无声湮没。唯留下几片边缘森然如鲨齿、大如磨盘的幽暗鳞片,在尚未平复的雾流涟漪中,折射出几缕邪魅至骨的异芒,旋即彻底隐没,仿佛刚才的可怖景象,不过是一场纠缠千年的古谷幽梦。 云舟如一尾青玉飞梭,切开粘稠如汞的浩瀚云海。 沈碧君凝视着冰晶屏障内肢体僵冷、生机细若游丝的少年,掌心传来的砭骨寒意让她声音都不自觉凝滞:“许老…那魔蛟一声龙吟…这孩子体内奇经八脉…崩裂恐逾九成…”言下之意,若无天逆之缘,道基已毁,形同废人! 许长弓未曾低头。视线遥望云海尽头,沉凝如山岳。那双在岁月长河中被冰封万载、深邃如死水的眼眸最深处,终于无声地融化开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漏出一缕如初雪微融般稀薄、却真实存在的悲悯涟漪。 他枯藤般的手指,悄然探入腰间那粗陋如凡物般的束带内侧,捻出了一方温润光洁、莹白无瑕、仿佛凝聚了北极万载寒冰精髓的羊脂白玉瓶。瓶身自发氤氲着缕缕寒烟薄雾。他并未启封,仅以修长指节轻拂瓶体,一道凝练如实质、穿透时空的神念波纹已然无视屏障与距离,直刺少年识海最幽暗的沉沦深处: “孩子…”声音直接在徐云瀚破碎意识海上空回响,低沉、悠远,带着宿命的重量与跨越纪元的沧桑,“这一声‘许爷爷’…出口为咒,落地为缘。”声音停顿,其中的无形枷锁万钧压顶,“修真逆旅…血骨铺道,步步杀机。此劫难…似绝境…亦或为…他日通天之石?祸福相倚…尽在…汝道心一念…” 每一个字符,都似沉重的大道烙印,狠狠凿刻在少年摇摇欲坠的灵魂基石。屏障内,少年无知觉地猛烈痉挛,睫毛如垂死蝶翅疯狂震栗。黑蛟龙吟残留的神魂镇压,仍将他囚于绝对寒冷的意识冰狱,动弹不得。然而,这直抵心魂的训诫之声,承载着力量、决绝与那份近乎悲壮的深沉期许,却如同滚烫的星辰碎片,悍然嵌入他混乱翻腾的混沌识核,成为无法磨灭的印记! 仙阙初露 便在此时—— 远方,如同开启了混沌洪荒的门户!一股纯粹浓郁到几乎沸腾炸裂的原始天地灵能,如崩塌的九天银河,裹挟着倒卷星河的狂暴伟力,轰鸣着迎面冲刷而来!最后一缕遮天蔽日的灰色混沌瘴雾,被这股洪荒灵流彻底撕碎、荡涤! 一座穷尽凡人想象之极限的巍峨仙门巨阙,在初升旭日的万丈金霞中,徐徐展露出令乾坤失色的擎天之姿! 万仞绝壁如盘古巨斧劈裂乾坤,无数灵禽仙鹤翔鸣如天地圣歌环绕其间;依凭险峻山势的无数琼楼玉宇,或雄踞如混沌神岳,或灵秀若太古玉雕,在云蒸霞蔚中星罗棋布,璀璨的护宗神辉化作金色道海,在琉璃金顶、九彩神玉间奔腾流转,辉映诸天!一股浩瀚、神圣、仿佛源自混沌鸿蒙的本源之力,凝为实质的威压海啸,狠狠拍打着每一个叩门者的道心! 霞霄天阙,触手可及! 天云宗——真正的山门巨阙,终于破开迷雾,显露其峥嵘一角! 第八章:疯子 意识如沉坠无底冰渊的溺者,极其艰难地挣脱龙威残留的灵魂冰封。 徐云瀚的眼皮剧烈颤抖数下,终于掀开一道血痂覆盖的缝隙。 刺目的天光如金针攒刺!他下意识欲抬臂遮挡,却惊觉身体悬空,视野在万丈高空疯狂倾摇!艰难凝定眩晕后,悚然发现自己竟被许长弓如提重袋般单手悬握—— 脚下是翻涌咆哮、深不见底的乳白云海怒涛;头顶是纯净得令人心悸的触手青冥;远方嶙峋如巨兽骨刺的山脊刺破云层,带着洪荒的沉默直指九霄!砭骨罡风如亿万冰刃切割着他褴褛衣衫,真实的高空恐惧与彻骨深寒席卷全身... “醒了?”许长弓的声音自斜上方传来,平稳如古潭,奇异地冲淡了先前血煞。 徐云瀚干裂渗血的嘴唇翕动,喉中如塞烧红铁砂,剧痛刺心。喘息数次,方从齿缝迸出沙砾般嘶哑的字眼: “我……未死?”劫后余生的茫然淹没了他。体内千刀万剐的痛楚已钝化,一股温凉如地脉的奇异力量在残破经络间坚韧流转,支撑着这具本该崩解的躯壳。 许长弓枯木般的脸微微侧转,眼角余光掠过他,沟壑纵横的面上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纹路,似笑非嗤。 “命韧。”二字轻飘,其重如山岳。 徐云瀚默然垂首,目光如钩锁死自己的双手——皮肤表面蛛网般的裂口已被淡蓝冰痂覆盖,不再渗血。更深处,那温凉力量契合着生命本源搏动流转,如地脉暗涌般顽强修复着被龙威摧残的千疮百孔。 “老夫的‘玄冰护心丹’。”许长弓目光仍眺云海,语淡如风,“若无它在最终锁住你心脉最后星火,护你本源不溃……”他稍顿,字句淬着北极寒罡,“那老泥鳅的龙威只需强上纤毫,你早已化为天地间最细的微尘,连同魂魄,荡然无存。纵使只是余波擦及……”冷嗤如冰裂,“也足以抹杀千百如你这般的……凡躯。” 徐云瀚身躯剧震!双拳死攥,指节爆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青筋如虬龙暴凸!淡蓝冰痂应声绽裂,沁出细密血珠!无边屈辱、噬骨后怕与自毁般的厌弃,如毒藤绞杀他残存的自尊! “我……孱弱如蚁……”每个字都混着喉间铁锈腥气挤出,沉沦地狱的无力感刺入魂髓。那连一声龙吟都承不住的尘埃本质,啃噬着他最后的光点。 许长弓再次侧目。灰白如万载霜雪的长眉,极其细微地一颤。浊如古潭的眼底掠过奇芒,喉间溢出一声短促难辨的轻嗤。 “悟了便好。”冷漠依旧,却诡异地褪去三分疏离,添上一缕千钧沉重。他微抬刻满风霜的下颌,眺望云海尽头渐显的仙门巨影,声如粗粝磨石碾过岁月: “然有一言,须得熔入你的骨血魂髓——”声音不高,却穿透风啸,每一字如天道烙文,凿进徐云瀚心神,“这条以兆亿尸骸铺路、用无尽白骨筑阶的修真血途!最终能窥见大道终极、超脱轮回者……”他猛地收回眺望亘古的目光,玄冰般的眸子如审判之剑,刺入少年燃烧痛苦与不甘的眼底,“绝非倚仗天赐的……‘禀赋’!” 徐云瀚愕然抬首! 许长弓的视线仿佛穿透时光长河,落在那由无数天骄尸骨堆砌的画卷之上: “天云内门……号称百年奇才、千年道胎者多如过江之鲫?那天生灵根、仙胎玉骨之辈更比比皆是……又当如何?”嘴角弧度冰嘲,“古老道典扉页皆书:天资难求。然!立于斩断万古的绝巅回望——能让兆亿尘埃伏拜者……唯有……”他目光如玄冰利剑劈开少年灵魂,两字如开天神雷炸响: “…疯——魔——!” 疯魔?! 二字如混沌灭世神雷轰入徐云瀚识海!将因卑微孱弱滋生的自怨自艾、屈辱悲鸣,炸得灰飞烟灭!一股熔穿天地、焚魂灼魄的不屈岩浆,自心灵最暗渊之底轰然喷薄,直贯九霄! 嘶——! 他倒抽一口腥气,肺腑剧痛未消,识海深处那撕裂太古的恐怖龙吟余威仍在激荡!骨节惨白的手死死攥住腰间粗糙木剑剑柄!目光穿透流云迷雾,似要钉穿那消散的龙影,剜出恐惧本源与终极答案! “许…前辈…”声音如钝刀刮铁,喉结艰难滚动压下血气,“方才雾中…当真是…太古龙属?” 许长弓枯枝般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反复摩挲腰间玄铁古剑的骨制剑柄。指腹轻触间—— 嗡! 那原本死寂的玄铁剑鞘表面,骤然亮起道道细若游丝、却幽邃如万载玄冰核心的霜纹流光!仿佛沉眠的冰龙舒展脉络!一股内敛至极限、却足以冻碎神魂的锋锐寒意隐隐透出! “龙?”一声浸透千年风霜的嗤笑自鼻腔挤出,如冰屑刮骨,“不过是一条钻入天渊裂缝、舔舐上古龙蜕残渣苟活的老泥鳅!”鄙薄刻入骨髓!然而话音落时,他摩挲剑柄的指力骤重!剑鞘霜纹光华暴涨! 恰在此时—— 九天罡风猝然暴虐!无形风刃尖啸撕扯,竟将下方堆积如山脉的浓云拦腰斩碎! 云层崩塌四溅的瞬间!徐云瀚瞳孔缩如针尖!他清晰窥见——许长弓那双浊如深渊的瞳孔最深处,竟倒映出一幅冰封魂魄的恐怖虚像!云海之上,一条身长不知几千丈、鳞片大如磨盘、通体流转纯粹夜墨的巨龙虚影盘踞天际!其头颅正顶那本该擎天的狰狞巨角,竟齐根断裂!断口处赫然是一个由亿万道紫红发黑、蕴含大破灭气息的雷霆构成的囚笼!雷光在其中疯狂冲撞咆哮!仅逸散的毁灭投影,便将巨龙下方百里云海浸染成沸腾的紫红雷狱!那虚幻龙须微不可察一摆——远方连绵黑色山脊竟随之**战栗,巨石轰鸣如地脉崩催! “四百年前…”许长弓的声音骤然缥缈如洪荒真言,字字冻结时空,“此獠自天渊那道亘古裂缝中蛮横挤出时……”语速微顿的刹那,腰间玄铁古剑猝然爆出饱含战栗的深沉嗡鸣!剑鞘冰纹如觉醒的太古冰龙血脉般疯狂流转! 锵——! 清冽如玄冰核心淬炼的剑刃竟自行震离剑鞘三寸!寒芒如镜的剑身,倒映出许长弓眼底一闪即逝、却被其以无上意志强行按捺的……凝重与近乎忌惮的幽光! “彼时……其真龙遗息未竭……”许长弓声音压抑如地火奔涌,“纵是随意吐纳,亦能焚塌万里云阙!煮沸无垠瀚海!”语速微妙凝滞,似在回溯一场惊世交锋,“纵其后身负远古道伤,龙魂残碎如烬……”字句沉重如神岳压顶,“当其燃尽本源,强显‘人身道体’之刻……” 他唇齿开合,最终数字如掷星撼宇: “…彼时其形…曾短暂…触及…化神之上…无上境!!!” “化神之上”四字出口的刹那! 轰隆——!!! 非但徐云瀚识海如遭兆亿混沌雷暴轰击!连众人所处的天地似也被这禁忌名讳震怒!脚下青玉云舟本体爆出金属撕裂的哀鸣!整艘飞舟陷入比怒海狂涛更剧烈的颠簸倾摇!徐云瀚肝胆欲裂地抬头—— 前方整片浩瀚苍穹,竟如被无形洪荒巨掌悍然按压!高远天幕似实质铅汞般轰然低垂,距头顶不过数尺!下方原平静的厚重云海被这天威彻底激怒,如熔浆沸腾炸裂倒卷!亿万狂乱灵气与飓风化作挣脱枷锁的混沌怒龙,在狭空尖啸冲撞!每一道气流皆可碎金断岳! 云舟在这灭世天威中渺小如浪中叶!若非许长弓那如不周神山般浩瀚的灵力死死护持,早已化为齑粉! 许长弓枯瘦却挺直如孤峰的身影,稳稳钉在风暴肆虐的舟首!宽大灰袍在罡风中狂舞如魔,一手铁铸般提着徐云瀚,另一只青筋虬结的大手如泰山压顶,死死按住腰间那柄如怒龙挣扎、欲破鞘斩天的玄铁古剑剑柄!一股伟力透过掌心,强行将那渴饮苍天的冰锋按回鞘中!唯那双深凝如星渊的眼眸,穿透狂暴灵潮与碎云,死死锁死云海尽头—— 那里! 那座愈显清晰、巍峨如连接九天仙庭的神圣巨门!它如匍匐在最终风暴边缘、静默俯瞰众生的洪荒巨兽!隔着汹涌澎湃、杀机与机缘并存的滔天灵潮……静候着新血的注入、初啼……以及在漫漫长途上……无情的淬炼、残酷的淘洗……与最终的……证道或湮灭! 第九章:赌注 云海如沸,卷舒之间,许长弓宽大的袖袍只是微微一振,三人已瞬间跨越虚空,悬停于天云宗那接天连地的巨大山门之前。远处,无数亭台楼阁恍若星辰,疏密有致地点缀在奇峻峰峦之间,道道凌厉剑光破空穿云,与各色华美灵禽翅翼划过的轨迹交织成一张瑰丽而肃杀的网。空气中弥漫着精纯得近乎实质的灵气,却也掺杂着无形的窥探与审视。许长弓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波澜,但他强大无匹的神识早已如潮水般铺开,精准地捕捉到了山门深处几道刻意收敛却依旧凌厉的气息,如同暗夜中的刀锋,牢牢锁定了他们。 “孟兄,既已至此,何必藏形匿影?”许长弓忽然对着前方翻涌不息的虚空朗声轻笑,声音穿透云雾,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莫非百载流年,老夫于尔等眼中,已如洪水猛兽般可怕了么?” 前方如巨幅画轴般缓缓卷动的厚重云雾骤然被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向两侧分开,一人踏空而来,足下朵朵青碧色的灵气莲纹次第绽放、湮灭。来人一袭云纹暗绣的白袍,容貌清癯儒雅,气质温和似水,但每一步落下,都引得周遭灵气微妙震荡,显示出深不可测的修为境界——正是天云宗内位高权重的长老之一,孟清霄。 “哼,许老鬼,百年未见,你这灵觉倒是愈发刁钻狠辣了。”孟清霄目光如清风拂柳,在三人身上掠过,当扫过许长弓臂弯中气息微弱、昏迷不醒的徐云瀚时,眉头几不可查地微蹙了一下,语气带着三分调侃七分探究,“带了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娃娃回山,莫非是嫌这万载仙山太过清净,特意给老夫添些徒孙热闹热闹?” 许长弓冷哼一声,对这份隐含锋芒的试探不以为意,直接点明:“这是丹云的亲传弟子沈碧君,旁边这个不知死活的傻小子,是丹云那老东西的宝贝徒孙女的哥哥,至于这副模样?”他掂量了一下臂弯中轻若无物的徐云瀚,“全拜前山那条老泥鳅所赐,一道问候差点直接送他上了路。” “黑鳞龙蛟?”孟清霄袖中拢着的修长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然而面上从容依旧,如同古井微澜,“它性子是霸道了些,可终究是祖师遗泽,守山护宗劳苦功高的灵兽。倒是你…”他话锋一转,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许长弓的灵魂,“百年弹指过,音讯全无,今日不请自来,破云归宗…总不会就只为送个受伤的娃娃?” 几乎在孟清霄话音落下的瞬间,本是晴空万里的天际骤然晦暗!并非乌云蔽日,而是两位化婴境大能无形无质的威压在极致的控制下微微碰撞、摩擦!空气瞬间粘稠如铅汞,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压如同无形的巨手猛然攥紧!方圆百丈之内,无论正在振翅高飞、追逐嬉戏还是悠闲滑翔的珍禽灵鸟,如同被无形的巨石砸中,竟齐齐发出凄厉哀鸣,纷纷如雨点般直坠向下方翻涌的云海!唯有两位老者衣袂飘飞,各自领域内气息凝定如渊。 许长弓眼底深处那一直压制的冰寒锋芒瞬间暴涨,几乎要破瞳而出:“放任那头孽畜在后山肆意逞凶,动辄便是吞魂炼神的杀劫,如此对待本宗后辈子弟,莫非…就不怕寒了这满山上下、万千弟子的向道之心?!” “寒心?!”孟清霄闻言,竟是陡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但这笑声中殊无欢愉,反而透着一股被岁月消磨殆尽、深入骨髓的苍凉悲怆,“丹云那老道不明不白葬身天渊、踪迹全无时,你们这些老怪物何在?谁来与我说道寒心?!我那苦修的孩儿…”他猛地刹住话音,如同锋刃切入骨缝,语气陡转冷厉,身形倏然背转,面向那浩瀚无边的云海深处,只留下一个紧绷如满弓的背影,“……罢了!前尘旧事,提也无益。”声线归于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既来之,便带他们去外门安顿吧。此地灵气驳杂,不利这孩子养伤。” 然而,许长弓并未应声动作,反而枯瘦如柴的手指蓦地探出,精准地搭在了徐云瀚纤细的腕脉之上,一股极其细微却又无比精纯的冰寒灵流瞬间探入少年破碎不堪的经络,如同最精微的探针扫过。他眼皮微掀,毫无波澜地看向孟清霄僵硬的后背:“既入宗门,便不必享半分优待。让他好好感受感受,什么才是…真正的修真界。” 孟清霄欲离去的身形猛地一顿!白袍无风自动,在愈发凛冽的罡风中猎猎作响,仿佛积蓄着无形的力量。他缓缓侧过半张脸,下颌线条绷得死紧,眼中精光如古剑出匣,暴射而出,刺向许长弓:“许长弓!你好狠的心肠!不过…”那刺目的精光在接触到徐云瀚毫无生气的脸庞时,又诡异地收敛了锋芒,转而沉淀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与…审视,“…若这孩子,能在三十载内,凭自身本事,以这残损根基,攀至淬体期大圆满之境…”他掌心一翻,一枚龙眼大小、通体浑圆、内里如有云霞流转、星河涌动的青碧色丹药悬于指尖,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异香和纯粹至极的灵气波动,“…我这枚珍藏的‘七品纵云丹’,便归你!” “好!赌了!”许长弓几乎未加思索,枯槁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多余表情,话音落下的同时,袖中一道灰蒙蒙的玉简已破空迸射向孟清霄!玉简材质非金非玉,表面布满天然玄奥纹路,“若他做不到——天阙秘境里刚诞下的那只‘玄甲霸海兽’幼崽,随你取走!” 云海之上,风声暂歇。两位屹立于人界修行之巅的老者隔空相望,一个面色枯槁无波,一个神情复杂难辨,竟是不约而同地微微翘起了嘴角。那笑容里,没有赌赢的得意,亦无输赢的计较,沉淀的是跨越千载岁月的修真沧桑,浸透了大道争锋的孤寂,也映照着此刻被许长弓提在手中、尚在无知无觉昏迷中的少年身上,那沉重得足以压垮山岳却尚未降临的……未知命运! 徐云瀚苍白的眉头猛地蹙紧,似乎感知到了那份无形的沉重,身体在昏迷中轻轻颤抖起来。更引人注目的是,在他双眉正中心、泥丸宫的位置,一道寸许长的纤细血痕凭空浮现,鲜红欲滴!血痕深处光影变幻,似有无形的漩涡转动,隐隐然竟有一条细如发丝、扭曲蜿蜒、张牙舞爪的龙形暗影在其中挣扎游走!每一次游动,都引得他眉心皮肤下细微血管突突跳动! 血色残阳似倾倒的熔炉,将金红色炽烈的余晖肆意泼洒在天云宗那由万载暖玉铺就、绵延千级的光洁石阶上。寒冽的山风掠过阶面,吹拂着倒卧在七百级台阶处的徐云瀚那微微颤抖的睫毛。一股刺骨的冰凉透过薄薄的鞋底和单薄的衣衫侵肌透骨。 意识,如同沉溺深海终于挣脱束缚,猛地冲回躯壳! “啊——!” 徐云瀚在刺目的夕阳中猝然睁眼!那一瞬间,庞大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爆裂的琉璃瓶,带着尖锐无比的棱角狠狠扎进他的识海深处!——那撕裂天地、震碎神魂的太古龙吟!那双悬于九霄、冰冷无情俯瞰渺小如蚁的巨大猩红竖瞳!还有那经脉寸寸断裂、濒临死亡之际、耳边响起的仿佛来自黄泉九幽的冰冷召唤与诱惑: “蝼蚁…献出你的魂灵…未来…便是我们的…” “未来…是我们的……” 他无意识地翕动干裂流血的嘴唇,用破损的喉咙重复着这句话。舌尖尝到浓重的铁锈腥气,那是脏腑受创、强行催压出的血沫咸腥。剧痛如附骨之疽,重新掌控身体的主宰权,每一个细胞的哀鸣都在提醒他残酷的现实。 一截冰凉柔软、却带着无法抗拒力量的绸缎瞬间缠绕上他的手腕。沈碧君素白的手指猛地收紧,将他从失坠的混沌意识中彻底拉扯回归。高空凛冽刺骨的罡风卷着细碎的冰晶呼啸掠过脸颊,割得生疼。视野骤然清晰——他才惊觉自己竟并非脚踏实地,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悬在千丈云海之上!脚下缩小如蚁群般的苍翠群山与蜿蜒河流,渺小得令人眩晕。 “看来黑鳞龙蛟那‘厚礼’,倒是帮你提早开了几分灵窍。”沈碧君清冷如雪涧冰泉的声音自身旁传来,如同淬了冰的琉璃珠子碰撞,“能在龙威之下活着,且初窥许长老口传心授的箴言真谛…小子,这…也算是你的一场造化。” 徐云瀚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皮肤表层仿佛依旧残留着被那恐怖龙威寸寸灼烤、灵魂撕裂的幻痛。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臂——衣袖之下,裸露的皮肤上,赫然布满着一种妖异而惊心的紫黑色蛛网状纹路!这些纹路深深嵌入血肉之间,如同被强行烙下的诅咒。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在这些丑陋伤痕交织的结点处,一缕缕坚韧而冰冷的异种能量如同精密无比的桥接丝线,硬生生地将那些已然断裂、本该彻底废绝的经脉强行缝合、连接起来!这正是许长弓危急关头以化婴真元霸道介入、为他强行续命的铁证! “方才…那不是…一场噩梦?”少年嗓音嘶哑破碎,全然不复先前的清亮,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沈碧君忽然毫无征兆地松开了缠绕在他腕间的灵绸! 极致的失重感瞬间攫住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拽向万丈深渊!就在心胆欲裂、眼前发黑的刹那,足下灵气瞬间凝实——一朵栩栩如生的巨大青色莲台凭空生成,稳稳托住了他急坠的身躯,花瓣边缘流转着柔和的微光。 沈碧君广袖如垂天之云轻轻翻卷,她伫立云头,青丝随风,清冷的目光俯视着莲台上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的狼狈少年,眸中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惊惶、后怕以及经脉断裂的深重痛楚。没有安慰,没有解释,她如玉指尖轻轻一弹! 嗤! 一道青光如电,瞬间没入徐云瀚双眉正中心的泥丸宫位置! “啊——!” 徐云瀚只觉识海如同被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贯穿!头颅仿佛要炸开!一幅幅极其遥远、无比清晰的景象如同狂暴的洪流,被强行塞入他脆弱的意识核心: ——云雾缭绕的万丈赤红绝巅之上,一条覆盖着幽暗鳞片、粗逾古木、盘踞如山峦般的恐怖蛟龙之躯缓缓扭动!每一块巨大的逆鳞之上,都天然篆刻着复杂诡异、散发着太古洪荒气息的玄奥咒文!它狰狞的蛟首微扬,残缺的半截龙角断口处紫电缠绕,凶威滔天! 画面陡然撕裂变幻!时间仿佛倒流数百年——一片赤地千里、空间扭曲的恐怖战场(天渊)景象碎片般闪过!黑鳞龙蛟庞大蜿蜒的身躯在无数道毁天灭地的神通光芒下翻滚挣扎,发出震天悲鸣!尤其骇人的是它头顶那半截染血的龙角,在极其惨烈的爆炸光焰中轰然断裂、坠入下方翻滚的血色浓云!断裂的刹那,它身后铺天盖地的追兵身影被更炽烈的法宝华光照亮,那些法宝散发的气息足以焚山煮海!更让徐云瀚灵魂颤抖的是,追兵那猎猎狂风中展开的旌旗之上,一个苍莽古老的图腾熠熠生辉:“天渊”! “可看明白了?”沈碧君清冽如冰玉相击的声音,骤然将那些几乎要将徐云瀚识海撑爆的恐怖幻象击得粉碎!“你方才,是真的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若非许长老不惜损耗,动用本命精元为你重续心脉,强塑根基,此刻…你不过是被那老蛟随手碾死,顺带嚼碎的一捧蝼蚁血泥!”字字锥心,毫不留情。 彻骨的寒意顺着坚硬的暖玉阶面向上侵袭,徐云瀚下意识地将拳头紧攥,指节因用力而捏得惨白一片。指间那张标记着天云宗外门区域的地形图,边缘已被汗渍浸得微湿。沈碧君最后那冰冷刻骨的话语,还在寒风中回响:“三年…三年后若不能踩着内宗那道门槛,堂堂正正来见我…那你,便永远…永远别再惦记见我的徒儿!你的妹妹!” 那个“云”字,如同最重的磐石,压在他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上。 “三年…三年!”少年心绪翻涌,几乎要喘不过气。 暮色沉沉,如同浓墨侵染天幕,四周的山影逐渐模糊成一片庞然巨兽的轮廓。当他气喘吁吁、拖着如同灌满了铅的双腿,踉跄着跪倒在第七百级坚硬冰冷的玉阶之上时,已是筋疲力竭。破损的经脉中,那被强行缝合、维系连接的伤口,此刻如同被塞进了无数碾碎的玻璃屑!每一次细微的呼吸牵扯,都会引发针扎般的剧痛,同时从脏腑深处涌上喉咙的,是更浓重的、带着铁锈腥味的咸腥气息! 视线开始模糊摇晃,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淹没上来。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故乡那个熟悉的夏夜。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气与草木温热的潮湿气。王瘸子爷爷佝偻着身子,坐在歪脖子大枣树下的竹藤椅上,布满老茧的大手摩挲着油光锃亮的酒葫芦。竹椅随着他含糊不清、夹杂着俚曲的吟诵轻轻摇晃,发出令人心安的有节奏的“吱呀”声: “…蚁虽微,纤躯弱…然其心兮亦存志…不惧高山险难测…力虽小兮犹未堕…敢与日月争生机…天道何曾高难越?心之所向…道之所存兮…” 那沙哑浑浊、带着浓重乡音的吟哦,混合着劣酒挥发的气息,此刻却在记忆深处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宏大!那个平日里被顽童们取笑戏弄、唯唯诺诺的跛脚老人,此刻在徐云瀚恍惚迷离的记忆视界里,背影竟显得前所未有的神秘而…威严!他浑浊的老眼中,也似乎流转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洞悉万物的沧桑光亮! 倏忽间,徐云瀚的视线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他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老人常年悬挂在破旧腰带上、沾染油污尘土早已黯淡无光的一块褐色古玉佩!那玉佩中心,以极其古老的手法篆刻着两个微小的古篆——“天渊”! 正是方才沈碧君打入识海玉简幻象中,那猎猎于龙蛟身后、携毁天灭地之势追杀而来的追兵旗帜上,一模一样的图腾印记!!! 如同被万钧雷霆当头劈中!强烈的震撼瞬间驱散了所有迷离与疲惫!徐云瀚身体猛地一颤,竟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硬是用那双膝盖磨破、血迹斑斑的腿支撑着身体,猛地从冰冷的玉阶上站了起来! 正西天际!最后一缕熔金般的残阳正在陨落,它竭力爆发出最绚烂的光辉,将翻滚的云海渲染成一片浩瀚无垠、流淌着金色岩浆般的壮阔赤金汪洋!那万丈金芒毫不吝啬地刺破薄暮,狠狠撞在徐云瀚因剧痛和震撼而圆睁的双瞳之上!泪水瞬间决堤,顺着脸颊滚烫而下,滚入干裂苍白的唇缝,竟是苦涩中混杂着一丝咸腥! 就在这夕阳刺目的瞬间,体内那百条千条被冰系真元强行缝合、如同百衲破衣般修补起来的破碎经脉,毫无征兆地骤然灼热滚烫起来!仿佛有无数条微不可察、细小至极却凶性滔天的蛟龙精魄,正于他那千疮百孔的血肉经络之中疯狂奔突、游窜!源自蛟龙精血的暴虐力量与他肉身承受的巨大痛苦猛然融合! 他蓦然记起!许长弓那一道直刺识海深处的传音结束时,除了沉重的箴言,识海最深处,似乎有一颗米粒大小、内蕴繁复金纹、沉浮不定、引而不发的神秘道种,被悄然埋下!此刻,这颗道种正因他的震撼、觉醒与不屈意志而微微颤动,散发出第一缕生机! “百川汇海…万脉归元…”少年的声音低沉嘶哑,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疯狂意念,如同野火在寸草不生的荒原点燃!他抬起血迹斑斑的手,将那张褶皱不堪、承载着无数路线的外门地形图,死命地按在自己因剧痛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之上!滚烫的血液仿佛渗入了纸张,留下斑驳的印痕。“…我便…便做那吞尽百川、汇纳万脉的蛟——龙——!” 最后一缕熔金般灼热的天光恋恋不舍地滑过他那沾染血痕尘埃的侧脸,最终掠过他双眉正中心、那道玉简打入的鲜红印记。光与影在他身后的玉阶上拉长、扭曲、交织…最终投射出一道怪异而孤寂的细长影子。 那影子在光线的魔法下,随着夕阳沉沦的角度不断拉长,边缘模糊扭曲,渐渐变形…竟隐约显化出一个极度简化的、却又带着无上峥嵘、指向苍穹、不可一世的——龙角形状!烙印在冰冷的白玉台阶上,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注定不平凡的起点! 第十章:薪火相传 天云宗外院门庭,朱漆驳落如鳞。徐云瀚立于门下,暮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几乎要嵌入那斑驳的痕纹里去,腰间悬坠的黄玉令牌,磕碰着发出轻响,叮叮咚咚,像极了他家乡溪水畔幼鹄初生的喙互相探啄的清音。 “师兄,新入门记名弟子,徐云瀚。” 他恭敬递出青玉简,旧布袖口随动作滑下一截,露出婶子用褪色红线密密缝就的护身符纹,边缘处毛糙泛白。 一只布满麻点、指甲缝里嵌着污渍的手一把抓过玉简。指腹粗糙地在青玉温润的简身上剐蹭,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待看清那不过是最低等的青玉,麻脸修士鼻腔里挤出一声嗤笑,带着未消蒜头辛辣的浑浊气浪直扑少年面门。 “呵,规矩都不懂?”那修士突然踏前一步,腰畔悬挂的玄铁令牌随着动作狠狠撞向徐云瀚的锁骨,“铛”的一声闷响,如同砸在枯木上。一股钝痛直透骨髓。“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雏鸟落地第一课——先学会拔光自己的绒羽充作拜礼!” “哗啦——” 包袱被粗暴地掼在地上,猛然散开。三叔临行前珍重塞给他的油纸包破裂开来,几块莹润的蜜饯糕砸在青砖上,瞬间化作散碎的金黄粉末。一片碎裂的核桃酥,就那么黏黏糊糊地贴在了徐云瀚因剧痛而微微皱起、正渗出血丝的眉骨上。甜腻的油脂混着血水滑下,腥咸交缠,糊了他一嘴。 黑暗的廊柱阴影里,几声刻意压低的、带着轻佻恶意的嗤笑声幽灵般浮起,窥探的目光无处不在,黏腻冰冷。 一股热气轰然冲上徐云瀚的颅顶,眼前景物微微发红,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咔咔作响。 “哟吼~”那麻子脸的黄衣修士轻佻地拖长了调子,鼻孔朝天,“脾气倒不小!小东西,睁眼瞧瞧清楚,这里可不是你那穷乡僻壤的小家!没人惯着你那些天真烂漫!想在这活下去?”他猛地凑近,油腻的气息几乎喷到徐云瀚脸上,“第一条规矩——学会摇尾乞怜!那才是在这天云宗外院安身立命的真本事!” 一股无形的寒意,骤然侵袭了这片燥热的院落。 “哦?好大的威风。”一道清越的嗓音,如同寒泉滴落凝冰的磐石,刺破了黄昏粘稠的暮色。 来人踏着一地残阳的碎金踱步而来。玄色腰封勒出劲瘦身形,上面用暗线绣着的慕容氏家纹因岁月磨损而模糊黯淡。当他骨节分明、异常稳定的右手随意地按上腰间古朴剑柄时,宽松的袖口被风吹拂,手腕处一道深褐色的、狰狞如活蜈蚣般的陈年旧疤一闪而过—— 风雪的记忆猛然撞开时间闸门: 七岁的慕容云海跪在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前。冻得乌青的双手徒劳地埋在冰冷的雪泥里,试图抓住那双正在流失最后温度的手。女人的眼睛半阖着,如同两片霜打枯萎、欲坠未坠的叶子,瞳孔深处盛着的不是濒死的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虔诚又微渺的期待。 “娘…娘您再等等我…”童音嘶哑,他拼命地用自己同样冻僵的、布满冻疮口子的单薄袖子,去擦拭母亲眼睫和脸颊上不断堆积的雪粒,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晶莹的六角冰花落在她失去光泽的发梢和睫毛上,在惨淡的月色下,竟像是命运给这苦命女子最后的、无情的挽饰。 管家提着的气死风灯终于赶到时,微弱的昏黄光晕在深厚的雪地上投下一个颤抖的圈。女人身躯早已僵冷,硬得像门口那挂着冰棱的门栓。他重重一叹:“小公子…节哀顺变吧。” 没有眼泪。慕容云海记得最后的话:“云海,你要记住,你身上流着慕容家的血。”这句话像是嵌在骨髓里的冰锥,夜夜刺穿他的梦境,磨得心脏血肉模糊。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那个让身为富家闺秀的母亲沦为浆洗妇人、又在她们母子饥寒交迫时弃之如敝履的男主人…那个将他们母子推入这死亡寒冬的元凶。 风雪咆哮。管家草草帮忙安葬在后山那片冻土深处时,小小的慕容云海盯着那凸起的、粗陋的黄土包看了很久很久。没有墓碑,也没有任何祭品。只有他从冻实的荆棘丛里掰下的一根歪扭枯枝,斜斜地插在雪地上,如同母亲枯萎而无人知晓的一生。 微薄的遣散银钱很快见底。城墙根下,慕容云海蜷缩在呛人的炊烟和凛冽的北风夹角里。饥饿是胃袋里永不枯竭的毒火,烧灼着每一寸意识。某个铅灰色的清晨,他用尽最后力气撑起,一步一陷地走向暮霭沉沉的远山。雪地上那串孤零零的小脚印,转瞬便被漫天新雪吞噬,抹去了所有痕迹。 视野被酷寒和饥饿啃噬,灰白模糊间,一道刺目的白影蓦地掠过树桠尽头!那是一个御风而行的身影,素色衣袍如仙鹤展翼,潇洒飘逸。 “仙人…”喉间溢出的气声尚未落地,双腿一软,小小的身影便被无情的积雪温柔而冰冷地吞没。 再睁眼时,是淡淡的草药苦香混合着某种焚木的清冽气息。帐幔低垂,是上好的月白丝帛,其上流动着银色丝线织就的云海纹样。一个约莫二十许的青年正俯身查看炉火上的药罐,侧影柔和。见他睁眼,那青年温润一笑,眉眼弯如晓月:“醒了?我乃...罢了,就称我苏逸尘吧。” 慕容云海怔住,喉咙发紧。自母亲离去后,从未有人对他这般笑过。 “你冻伤深及筋骨,万幸灵药及时护住了心脉命元。”苏逸尘将一碗氤氲着苦气的褐色药汤递至他唇边,“喝吧,暖腑生津,可御寒邪。” 药汁苦涩粘稠,甫一入喉,却如暖流奔腾,渐渐唤醒冻僵麻木的四肢百骸。慕容云海捧着尚有暖意的陶碗,忽然哑声问道:“为何救我?” 苏逸尘捣药的手蓦地一顿。窗外惨白的天光映在他清俊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沉静的弧度。 “三年前寒冬下山历练,我也曾冻僵在雪里。”青年的声音带着追忆,“是一山中采药老丈,将我背回了他的茅屋。”他转过头,目光澄澈而郑重地落在慕容云海脸上,“这浩荡人间,有些善意,总是薪火相传的好... 第十一章:介子纳山 赵磊的喉结不由自主地剧烈滚动了一下。这双眼睛!三年前那惨烈的外门大比,即便时过境迁,那场景仍铭刻心间——浑身浴血、拖着一条明显被重手法打断了的右腿的慕容云海,如同从九幽爬出的恶鬼,竟在擂台上生生用牙咬穿了对手的脚后跟肌腱! “司法长老案头那本《欺新录》,”慕容云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得刺骨。剑柄垂落的一枚小巧冰晶铃铛,毫无征兆地,“叮铃”轻响,寒气陡升!“可要我提醒赵师兄,上月那个被废尽丹田、抽去灵骨、扒去门墙的刘某人,最后是如何跪在地上,用额头将青砖磕得浸透了血求饶的?” “哈!”赵磊像是被戳中了什么,色厉内荏地拔高了音调,强行挤出几丝扭曲的讥诮,“有娘生没爹养的杂种!装什么腔作什么势?!一个连宗谱都进不去的私生子,也配在你赵大爷面前摆谱?真当自己是那慕容世家光鲜亮丽的大少爷了不成?!”他口沫飞溅,极尽恶毒。 “呼——!” 话音未落,院墙高耸的飞檐上,毫无征兆地掠过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快逾闪电!众人尚未看清,赵磊那张麻脸上已经爆开五道深可见骨的血槽皮开肉绽!蹲踞在飞檐瓦隙间的黑猫慵懒地舔着爪子,幽暗的竖瞳在渐暗的暮色中闪烁着诡谲的寒光。那爪尖上幽幽泛着的一点深紫寒芒,分明是能蚀骨毁脉的鸠蝮剧毒! “啊——!!”赵磊捂着脸爆发出凄厉惨嚎,指缝间汩汩涌出的血竟是微微发黑!“疯子!你这个疯子!”他怨毒地指向慕容云海,声音因剧痛和恐惧变了调,“难怪你娘早死!呸!天煞孤星!怪胎!怪物!” 慕容云海的目光,在“娘”字落下的瞬间,骤然凝固。 那片虚空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温度,暮色凝成冰碴。 “你——敢——提——这——事?” 声音很轻,却重逾千钧,如同万年雪山顶峰倾覆前最后的静默。赵磊对上那双眼睛,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怒火,没有疯狂,只有一片死寂的、能将灵魂冻结的寒意。 晚了。他触及了那道早已腐烂却仍旧流着毒血的界限。 “呵,”慕容云海的唇角竟缓缓向上牵起,扯出一个冰封般、没有丝毫温度的弧度,“赵师兄,很自信?” 赵磊的瞳孔骤缩成针尖!他是知道自己绝非慕容云海的对手,方才不过仗着人多和宗门盘根错节的关系强撑口气。此刻话已出口,骑虎难下,他眼中阴光一闪,视线猛地锁定了旁边那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徐云瀚——转移矛盾的最佳挡箭牌! “杂种慕容!”赵磊嘶声叫嚣,狰狞毕露,“老子早看你这身臭骨头顶不顺眼了!不就是仗着给苏逸尘当了条好狗?!离了主子,你算个什么东西?真以为套了身宗门皮就是天才了?!我呸!” 最后一个“呸”字还在口中打转,他已经像猛禽般疾扑而出!目标直指呆立的徐云瀚! “小杂碎!给我死来!” 枯爪般的手闪电般扣死徐云瀚的脖颈!铁箍般骤然收紧!窒息感瞬间淹没少年!赵磊嘴角咧开至耳根,眼中燃着一种将怨毒转嫁弱者的病态兴奋! “慕容云海!”他对着那冰冷的身影叫嚣,“再动一下手指头试试?老子立刻就把这小崽子的骨头寸寸捏碎!”指甲深深陷入徐云瀚颈部肌肤,渗出丝缕血痕。“天云山九万九千级台阶,”赵磊笑得扭曲,声音如同破风箱,“摔断个把人的胳膊腿脚,那不是常有的事吗?你说…执法堂审问起来,是信我们这群有家有业的‘老实弟子’,还是信你这个克死亲娘、被家族抛弃没人要的怪胎杂种?!” 慕容云海周身无形的冰寒,骤然凝固至极点!连他肩头的黑猫都炸起了毛。 “赵磊。” 一声平和得几乎不含任何情绪的清冷呼唤,如同穿透寒夜孤峰的月光,突兀地在赵磊身后响起。 赵磊浑身猛地一僵,捏着徐云瀚的手劲无意识地一松。他动作僵硬地、像生锈的傀儡般缓缓转过身去。当看清身后那人的面孔时,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绝望的灰败和一种濒死的恐惧! “苏…苏…苏苏长老?!” 月白道袍如雪无尘,腰间悬玉,剑穗垂流苏。苏逸尘不知何时已静立在院门之内,负手而立,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他眉目依旧温雅如画,但那双看向赵磊的眸子里,却没有任何温度,深幽如寒潭。 “呵,”苏逸尘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得能剖开人心,“好大的阵仗。是你那位掌管内务的叔父,赵——舒——庆——赵执事,亲手给你装上的这般大的狗胆不成?”他缓缓念出那个名字,每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赵磊心上。 “噗通!” 赵磊双膝一软,直接瘫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汗出如浆,抖若筛糠! “苏长老!!误会!天大的误会啊!”他惨白着脸,语无伦次地哀求,额头死命地砸着地面,发出“砰砰”闷响,恨不得将整个头颅都埋进地里去,“弟子无知!弟子混蛋!弟子就是同这两位师弟开…开个小小的玩笑!增进一下感情…绝无恶意!绝无恶意啊长老!” “玩笑?”苏逸尘微微抬了抬下颌,目光扫过徐云瀚颈上的红痕和狼狈沾血的慕容云海衣袍下摆,最后定格在赵磊那张涕泪横流、写满虚假恐惧的脸上,声音陡然降至冰点以下!“拿他人生母之命作谈资玩笑?!” 这五个字如同冰锥刺入骨髓。赵磊浑身一哆嗦,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太清楚眼前这尊“玉面冰仙”的分量了!宗主座下首徒!天云宗未来掌舵人之一!年轻一辈无可争议的第一人!他那在内务执事位子上钻营多年的叔父,在苏逸尘面前,也不过是条呼之即来的老狗! “长老!弟子错了!弟子猪油蒙了心!狗嘴吐不出象牙!”赵磊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慕容云海面前,咚咚咚以头抢地,额角瞬间见了红,“慕容师兄!慕容大爷!是我嘴贱!是我该死!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饶过我这条贱命!只当我是个屁,您就把我放了吧!求您了!” 额头撞地的闷响不断。慕容云海垂着眼睫,面沉如水,没有一丝回应,如同在端详一件死物。 赵磊的心彻底沉入冰窟!这无声的冷漠比怒骂更可怕!他猛地抬头,脸上扭曲出一丝孤注一掷的凶狠:“慕容师兄!您听我一句!这事儿……真要闹到内务司,传到那些管事长老耳朵里……您那个身份……怕也不光彩吧?何必搞得两败俱伤,给宗门添堵呢?”他压低声音,语带威胁,眼珠却瞟向苏逸尘,满是乞求之意。 “砰——!!!” 一声令人牙酸骨裂的沉重闷响!如同重锤擂鼓! 赵磊的话音甚至都未散去,脸上那点扭曲的凶狠得意表情瞬间凝固!慕容云海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从腰间剑柄上松开,随意地向后挥拂——动作看似不快,轨迹却玄奥难言!一股沛然莫御的、裹挟着阴冷死气的真力排山倒海般涌出! 赵磊只觉得一股根本无法抗拒的、撕裂一切的恐怖巨力从胸前炸开!他甚至没看清对方如何出手,整个人就像是被攻城锤迎面轰中!身体炮弹般倒飞出去! “轰隆!!!” 院墙被他倒飞的身体撞得剧烈一晃!瓦片簌簌滑落!烟尘弥漫!赵磊整个人如破口袋般重重砸在墙角,滑落在地,软绵绵地堆成一摊,再无声息,只留下墙角一滩迅速扩散的暗红污迹和几颗碎落的牙齿。 “我说过,”慕容云海缓缓收回左手,宽大的袖袍微微垂落,遮住了那只仿佛从未动过的手。声音如同极北冰封荒原最深处亘古不化的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死寂,“辱我母亲者——死。” 尘埃夹杂着血腥味在夕照中弥漫开来。 苏逸尘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那倒下的身影,那飞溅的鲜血,如同冰冷的墨迹,在他澄澈的心湖投下一片涟漪。 他缓步上前,素净的靴底踏过地上残留的糕饼碎末。一只手轻轻落在慕容云海挺直的、微微绷紧的后肩上。 “云海。” 声音温醇依旧,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感。 “愤怒是淬魂的火焰,可以烧融顽铁,亦可焚尽自身。”他的声音低沉,清晰地传入慕容云海耳中,“为一时意气……不值。” 慕容云海肩头肌肉绷得更紧,紧抿的唇线如刀锋刻就。眸中那股焚烧灵魂的烈焰仍未熄灭,几近燎原。 “记住,”苏逸尘的声音更沉了几分,每个字都像锤子凿在慕容云海心上,“你要的,不是此等小丑的性命。你要的……是终有一日,光明正大地立在慕容宗祠之前,让整个慕容世家为那个名字——你的母亲——躬身垂首,噤若寒蝉!再无人…敢置一词!” 慕容云海猛地一震!他霍然闭上眼睛,紧握的双拳因为过于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那翻腾于眼底、吞噬一切的疯狂怒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识海中与一股更沉重、更宏大、更冰冷的意念剧烈交锋! 呼吸,一次比一次深长,胸膛起伏如同巨浪下的礁石。 再睁开眼时,眸中血色已褪,却沉淀下一种更幽邃、更坚硬、比万载玄冰还要冷硬不可摧的执念。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他才将那两个字从齿缝间艰涩地挤出: “……明白。” 苏逸尘深深看了他最后一眼,不再言语。袍袖轻拂,一道无形真元将墙角那滩污秽和不知生死的赵磊一同卷起,如同处理一件垃圾。白衣如雪的身影转身,一步踏出,转瞬消失在暮霭沉沉的庭院之外,了无痕迹。 风忽起,卷动着碎裂的糕屑与枯叶,在昏黄的光影中打着旋。 慕容云海孤身立于庭中,形影伶俜。夕阳将他的影子长长投向那斑驳的院墙,如同凝固的塑像,任由暮色一层层将他浸染。 徐云瀚捂着犹在作痛的脖子,小心翼翼地看着那道背影,想说些什么,喉头却哽住,只觉对方周身溢散的无形寒意刺得他皮肤生疼。 慕容云海似乎这才察觉到徐云瀚的存在。他右肩微动,一直静若石雕的黑猫轻盈跃下。他俯身,修长的手指在尘土中拈起一块尚且完好的茯苓饼边缘。宽大的袍袖翻飞间,一块系着墨绿色丝绦的暖玉符无声滑落掌心,悄然贴上冰凉的饼身。 “嗤……” 袅袅带着灵草清苦药香的白色热气瞬息蒸腾而起。 他将那块被暖玉烘得微温、祛尽了尘土的糕点递向徐云瀚。 徐云瀚迟疑地接过,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对方掌心——那上面交错叠加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老茧纵横的皮肤。更诡异的是,那茧纹的走向并非粗粝杂乱,而是隐隐排列成一种扭曲深奥的奇异纹路,交错勾勒,竟像是某种蕴含道韵的古老阵纹图谱! “天云宗的记名弟子……”慕容云海没有看徐云瀚,他的目光投向主峰的方向。夕阳最后的余晖将琉璃宝顶点燃,折射出万千道刺目的金红光芒,如同倾泻而下的流火。“便如这些铺砌山道的青玉砖石。” 他靴尖随意地点了点脚下一块色泽暗沉的普通青石砖。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坚硬的、曾承载过无数踏足足迹的青玉砖缝隙里,竟奇迹般拱出了一点颤巍巍、湿润翠绿得惊人的嫩芽! “看似低伏于尘泥,为最贱之物……”慕容云海的声音渺然如风,却清晰无比地传入徐云瀚耳中,“实则——” “却承载着整座仙山的重量。” 目光转回徐云瀚,带着一种深沉的、洞穿了浮华的平静。“走,我带你去外门。” 暮色四合,晚课的鼓声沉雄地穿透层云,涤荡四野。 肩头一沉,那只皮毛如墨缎的黑猫复又跃上慕容云海的肩头,细长的尾巴慵懒地缠绕着他的脖颈,金色的竖瞳在黄昏最后的微光中,幽邃地看了徐云瀚一眼。 几片被风卷起的残叶呜咽落地。一袭墨袍,一道孤影,一只黑猫。 在愈发深重的暮色中,渐行渐远。只留下墙角一抹刺目的暗红与风中几不可闻的药香... 第十二章:竹轩初夜 暮色渐沉,天云宗外门的山道蜿蜒如龙脊,两侧青松在晚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暗影。徐云瀚跟在慕容云海身后,靴底踏过铺满青玉砖的石阶,每一步都激起细微的灵光,仿佛整条山路都在呼吸。 黑猫蹲在慕容云海肩头,碧绿的眸子在昏暗中闪烁,偶尔轻甩尾巴,扫过他的鬓角。它忽然低低“喵”了一声,慕容云海脚步微顿,侧头笑道:“怎么,你也觉得这地方不错?” 徐云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云雾缭绕处,一座座精巧的竹楼错落有致地悬于山壁之上,檐角挂着青铜风铃,随风轻响,宛如仙乐。 “外门弟子的居所。”慕容云海抬手指向其中一座,“你住‘青竹轩’,虽不算奢华,定比不上城中,但胜在清净,适合修炼。”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徐云瀚点头,心中却暗自思忖。然而,当慕容云海带他来到所谓的“青竹轩”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心头微微一沉。 这哪里是仙家清修之所?悬于山壁上的竹楼的确精巧,却处处透着一股破败的迟暮之气。竹壁斑驳泛黑,许多地方用粗糙的木板打着补丁,不少地方甚至露出碗口大的破洞,山风呜咽着从中穿过,发出鬼哭般的哨音。檐角悬挂的青铜风铃也有一只明显缺了口,摇晃时声音嘶哑刺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潮湿霉味,混杂着阴冷山岩的土腥气,让人几乎窒息。 慕容云海似乎看穿了他眼底的惊异,唇角微扬:“别多想,这地方原本是给内门预备弟子准备的,不过……最近空出来了。”“空出来”三字,被他念得意味深长,配合着这破败阴森的环境,更添几分不祥。 黑猫忽然从他肩头跃下,轻盈地落在徐云瀚脚边,尾巴轻轻扫过他的靴面。慕容云海低笑:“它倒是挺喜欢你。它叫‘墨影’。以后若有事寻我,让它带路即可。” 徐云瀚俯身,试探性地伸手,黑猫竟不躲不闪,任由他抚摸。触手冰凉,竟不似活物,反倒像一块温润的玉石。这猫能穿梭禁制?他心中微震,却不动声色地点头:“多谢师兄。” 夜色渐深,破败的青竹轩内烛火摇曳,光影在千疮百孔的竹壁和补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 慕容云海坐在屋内唯一尚算完整的蒲团上,指尖轻点茶盏,一缕灵雾袅袅升起。“记名弟子规矩不少。第一,子时之后,不得擅离居所。” “为何?” 慕容云海抬眸,眼底冷意如冰:“因为子时之后,外门会‘清扫’。”清扫……徐云瀚瞬间明白,那些无声无息消失的人,名字将被彻底抹去。窗外的风忽然猛烈起来,穿过破洞,呜呜咽咽,仿佛无数冤魂在哭嚎,又像是“清扫”的铁蹄踏过夜空。“第二。每月初一,必须去‘淬灵台’领取任务,若连续三月未完成,便会被逐出宗门。”徐云瀚点头。“第三……”慕容云海顿了顿,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别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烛火摇曳,两人的影子在斑驳的墙上交错、撕扯。良久,慕容云海起身:“明日辰时,去领杂役。好好休息。”话音落,人已消失在门外,唯余刺耳的风声和缺角风铃喑哑的哀鸣。 夜色如墨,烛火早已熄灭。破败的青竹轩如同悬浮在黑暗深渊中的一叶孤舟,四面透风。月光吝啬地从孔洞和裂开的窗棂间渗入,在地面留下几块冰冷惨白的斑驳。 徐云瀚盘坐在散发着霉味的蒲团上,闭目调息,却难以入定。白日一切如潮翻涌。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玄玉坠。“苏长老……”他低喃,眉头紧锁。这玉坠,是慕容云海丢给他的“恩赐”,可他与苏暮雪素无瓜葛。是试探?还是更深图谋?“别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那似真似假的笑意令人遍体生寒。 指尖玉坠冰凉,宛如窥视之眼。徐云瀚轻叹,起身走到最破的那面竹墙前。风声在此尤为凄厉,仿佛外面蛰伏着噬人的凶兽。 山风呜咽,似无尽低诉。 “清扫……” 徐云瀚目光扫过屋内。忽然,一道黑影掠过残缺的窗口——“墨影”跳上旁边一张朽得嘎吱作响的竹桌,碧瞳凝视对面山崖。徐云瀚顺着望去,只见对面竹楼间几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腰间玉牌在月下反射着青鳞般的冷光。他们经过某座竹楼时,檐下的青铜风铃竟诡异地瞬间静止! 死寂无声的静止! 徐云瀚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总算明白为何禁足子时——消失的人,便消失在风铃也不敢呜咽的夜!指尖猛地抠进早已腐朽松软的窗框,木屑刺痛掌心。他想起三叔的话:“云瀚你看,屋檐下的冰棱,越是刺骨,越能照见干净的天光。” 案上《淬体纲要》被阴风吹开,哗啦啦翻到末页。徐云瀚瞳孔骤缩——泛黄纸页间,竟夹着半片焦黑枫叶,叶脉纹路隐约拼出“勿信淬灵台”五字! “慕容师兄,这便是你的警告么?”他轻抚枫叶灼痕,竟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那是姐姐被带走时,村口悬赏令上才有的火硝墨的气息!窗外云海翻涌,彻底吞没残月。徐云瀚闭目调息,体内灵力如春溪破冰。然而在这破屋中运转听涛诀,却只觉灵力滞涩,仿佛吸入了满口霉尘。 “墨影”无声跳上他的膝头,碧瞳映着少年疲惫的脸。徐云瀚发现它右耳缺角处,凝结的并非血痂,而是一点幽蓝晶石。“你也在这破屋里等候黎明?”他抚过黑猫冰凉脊背,指尖沾染细微星尘。 当第一缕扭曲的晨光艰难穿过竹壁破洞,照在腐朽的地板上时,青竹轩那饱受虫蛀的破门,“嘎吱”一声被猛地推开。 徐云瀚迎着凛冽山风踏过青石阶。总务处朱漆大门铜钉森冷,檐角仿佛还残留着赵磊昨日凄厉的余音。三五记名弟子如惊雀四散,却在丈外结成无形之网,窥探的目光在触及他肩头时仓惶缩回。他抱紧玄铁匣,身后衣袂破空声响起。 转身,只见那黄衫王师兄在五步外硬生生刹住身形,衣摆翻飞如受惊之鹤。 “徐师弟当心!”王崇阳指尖微颤,腰间玉牌撞上银绦,发出碎冰脆响。他脸上堆满的谄笑透着青白,宛如悬在刑堂外彻夜未息的琉璃灯。“这入门行囊沉重,让师兄……” 徐云瀚后退半步避开:“王师兄不必如此,我与苏长老,不过萍水相逢。”雾中传来倒吸冷气声。王崇阳僵住,指节在包袱带上勒出青白,眼中狐疑如火明灭。他从没见过主动斩断青云梯的“痴儿”。 笑容僵如泡胀的湿纸。王崇阳偷眼扫过徐云瀚洗得发白的旧衣,又瞥向云雾缭绕的主峰,眼底的算计在晨光下暴露无遗。廊外一株虬枝野梅顶着残雪绽放。徐云瀚轻抚皲裂树皮,沟壑里沉积百年风霜,恰似修真必经的千锤百炼。“师兄可知?”他忽然驻足,“莲茎汲污纳秽,只为托举不染之花。”他摊开掌心,朝露在纹路上碎成星辰,“我要走的路,不在他人舌根上。” 王崇阳望着他踏入“砥砺”牌匾下的背影,怀中包袱重若千钧。曾几何时,他也曾有过这般宁折不弯的脊梁。可换来的,却是将他那点骨气腐蚀殆尽的狂风暴雨。 王崇阳领着徐云瀚踏入总务处。檀香混杂着腐朽卷宗的气息扑面。李执事伏案抬头,三角眼一扫,讥诮浮上嘴角。 “哟,王绩?寒烟草三倍贡献点呢?” 王崇阳(王绩)苦笑:“李执事饶了我吧,今日带这位徐师弟接任务。”他推过徐云瀚,脚底抹油溜走。 静室徒留两人。李执事眯眼打量这粗布麻衣的山野少年:“新来的?名?” “弟子徐云瀚。” “停!”李执事不耐叩桌,“谁管你从哪个穷山沟爬出来的?”他随手抽枚发黄玉简丢来,“每日砍柴七百斤,斧头自取,柴送库房。做不到?饿着!”他顿了顿,“这是身份令牌和弟子服,名字住处刻上去!省得哪天死在外头,连尸首都找不着。”他拂袖入内室,背影尽显厌弃。 他浑然不知,眼前少年正是废了赵磊的“祸首”。 徐云瀚攥紧灰扑扑、散发着陈年汗臭的弟子服,粗粝麻布摩擦着指腹。望着远处层叠如铁幕般的松林,风过如浪,李执事轻飘飘一句话,就将他钉死在柴刀与饥寒中。王师兄“繁重”之言,诚不我欺。 日影西斜,林间金辉褪成惨青。展开玉简,仓库方位竟墨迹涂改,一片模糊。再问那李阎王?徐云瀚摇头,将那念头压下,目光投向那株倔强的野梅。七百斤,谈何容易? 陡峭如削的悬空栈道,深不见底。徐云瀚的利斧狠楔入虬枝古松,木屑狂飞,每一击都似从骨缝里榨出气力。汗水浸透麻衣,析出白盐,筋骨在无形重锤下**。七月青松,坚硬如铁,远超乡野凡木。 栈道上,壮汉挑着二百余斤双桶健步如飞,喊道:“小兄弟!听句实在话,想法子打点李阎王吧!否则连着几日清水度日,肚皮贴脊梁就晚了!” 徐云瀚拄斧喘息:“谢过大哥……可我微末家当,怎入李执事眼?少吃些,削削城里养出的赘肉罢!” “犟小子!这话是药,救命的药!”汉子摇头踏过,桶水不晃,“没饭吃就没力,没力砍不够柴,更没饭吃!这是口爬不出的苦井!”俚调混入松涛。 利斧卷刃,虎口崩裂的痛如冰锥刺骨。徐云瀚咬牙再挥!木屑迷眼,夕阳将松林燃成一片血海。胃中枯爪冰攥,身体每一次疲惫的嘶喊,都似枯爪在铁石上磨砺…… 与此同时,天云城丹师协会。 “云儿,控火首重‘衡’。你天象坎水,与火相克,需以灵力为桥借势……”沈碧君指尖轻划,湛蓝灵力如丝没入地火阵,赤焰温顺伏于掌下。一旁少女屏息凝神,水色灵力渡入阵中—— 异变陡生! 灵力触阵如冷水炸热油,地火轰然暴起!赤红怒龙吞噬半室。热浪扑面,云儿面色惨白,仍固执催力。 “停下!”沈碧君厉喝。 银练绞断灵火联系!轰——! 丹鼎炸裂!黑烟如魔腾起。沈碧君揽住昏厥的徒儿,指节颤抖。许久,尘埃落定。少女气若游丝,沈碧君指尖拂过她冰凉汗湿的额发,忧虑重压心头。 “终究……操之过急。主宗苛求,稚子何堪?水火之隔,天堑难越……”清冷眸中满是疲惫忧色。这小徒性命,重过万千丹石。 青莱山上,斧刃早崩出数道缺口。最后一缕天光泯灭于林海。虎口震裂,鲜血木屑黏成一片,每动皆钻心刺骨。七百斤?脚边寥寥十几焦黑松段,两百斤尚不足! 腹如雷鼓,眼前阵阵发黑。“小崽子,再胖下去,山里的熊瞎子都要喊你大哥!”三叔调侃犹在耳。饿瘦了?三叔还认得么?胃腑绞痛,饥饿化作无尽深渊啃噬心神。 夜色如泼墨,伸手难辨五指。徐云瀚蹒跚挪移,脚下碎石滚动。背上木柴如山,几乎压垮少年窄瘦的肩。断木青汁黏腻污衣,嘲笑着不自量力。“三百斤……明日再来一趟罢。”失足滚崖?倒是一了百了。他弓背如负山岳,在漆黑夜色里,一步一探,向着山下腐朽的囚笼挪去。 一个时辰的摸爬,终于抵达山脚。库房大门紧闭,二尺铜锁在残月光下闪着幽冷寒光,连柴火也需重兵看守?他沉默半晌,终是悻悻转身,背着沉重的柴垛,走向那名为“一三七号”的坟墓——仓库旁真正的“风水宝地”。 推开那扇朽木门时,刺耳的“嘎吱”声划破死寂,仿佛垂死之人在嚎哭。屋内更胜青竹轩的破败阴冷。黑暗浓郁如墨,腐朽霉味混着泥土腥气直冲鼻腔,几乎令人窒息。仅有的一点惨淡月光从墙壁巨大的破洞处筛入,勾勒出屋内唯一一件勉强能称之为“家具”的物件——一张千疮百孔、污渍斑斑、仿佛被无数人汗水鲜血浸透又最终遗弃的木板床。屋角积水反着微光,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几只不知名的毒虫在墙根处悉悉索索飞快爬过。 徐云瀚站在门口,彻骨的寒意裹挟着沉重疲倦席卷而来。他本以为青竹轩已是人间炼狱,不想此地才是真正的地府门槛。 饥寒交迫下,他几乎是砸向那张破床。腐朽的床板在他身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随时可能化作一地碎片。 “……天云宗……呵……” 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腰间妹妹所赠的平安结——那是他仅存的一点温暖念想。指尖却在落下的瞬间触到一丝异常粘稠、冰冷的……锈迹?借着月光,他看到枕边的床板上,赫然洇着一小片早已干涸发黑、却顽固地融入木纹的陈年血迹!那颜色在惨白的月光下,黑得如同地府入口。 一股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盖!是哪个不幸者曾在此咽下最后一口气?清扫的牺牲品?还是被这破屋吞噬的苦役之魂? 窗外,死寂山林中传来瘴气弥漫般、扭曲而诡谲的虫鸣,又迅速被更浓的黑暗吞噬。毒虫的爬行声在床脚清晰响起。 徐云瀚猛地闭上眼,将那血迹压在身下,在那弥漫全身的剧痛、蚀骨侵髓的湿冷霉味、和枕畔那无声警示的冰冷腥锈中,在饥饿掏空躯壳的深渊里,意识终于沉沦。 这一夜,他梦见的参天大树……正缠绕着无数腐烂的根须。 清晨,当那扭曲的光线再次艰难刺穿破屋的孔洞时,徐云瀚在一阵湿冷黏腻的触感中惊醒——一滴浑浊冰冷的液体,正从屋顶的破洞坠落,精准地砸在他的眉心。那带着铁锈气味的寒意,瞬间将他从纠缠腐烂根须的梦境中彻底冻醒,仿佛昨夜梦魇的延续…… 第十三章:山雨欲来 青柏林依旧沉郁苍翠,晨光透过枝叶斑驳洒落。然而,原本倚着老树根放着的那一捆码得整整齐齐的木柴,却仿佛被林间雾气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徐云瀚就杵在原地,十岁的小身板显得有些单薄。他盯着那片只余落叶的空地,心头涌上难以言喻的滞涩,就像啃了一口半生不熟、寡淡得连一丝酸味甜味都榨不出来的野橘子,那滋味,真是又闷又涩,糟糕透顶。 “一百多斤呢!总不会是风刮跑的吧?风要有那本事,我早该上天了!”少年愁眉苦脸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真是……连木柴都偷?我这什么运气!”他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又忿忿,“唉,只能认栽。下次说什么也得找个犄角旮旯藏起来。总是这样,辛辛苦苦扛上来一捆,回头就丢一捆,这活儿得干到猴年马月才能交差?” 抱怨归抱怨,肚子可不会骗人。那点记名弟子的活计换不来多少口粮,但活计完不成,今天的午饭铁定泡汤。徐云瀚咬牙,只得认命地捋起袖子,准备重新开始。 “哟!小兄弟,又碰上了?”一个中气十足、爽朗得如同敲打铜锣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徐云瀚身后炸响。徐云瀚一个激灵转过身。是昨天那位在山泉边挑水的大叔,正笑呵呵地看着他。 哪壶不开提哪壶!徐云瀚刚努力把丢柴的事儿压下去,这人上来就揭疤。 “怎么着,活儿干完了没?我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汉子走近几步,目光扫过空地,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准是昨天放这儿的东西也没了影儿吧?” 徐云瀚心头猛地一跳,眼神狐疑起来。怪了!自己放柴捆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大叔又不在场,他怎么知道?莫非……是贼喊捉贼?可看他坦坦荡荡的笑容,又不像做贼心虚。要真是他偷的,怎么会主动提起? 疑惑归疑惑,肚子不等人。徐云瀚压下杂念,苦着脸开口:“不瞒您说,确有此事。昨天太晚,剩下一捆没搬完,想着不过是一堆木柴,没人会惦记,就搁这儿了。谁想今儿上来,就……就没了。”他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大叔……您是怎么知道的?要是瞧见了,还请您告知一二,不然小子今天怕是要饿着肚子干活了。” 汉子听着前半截,神色还颇为自在,直到“大叔”二字再次入耳,他那张略显粗犷的脸明显抽了一下,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纠结。 “啧!”汉子佯装不满地摆摆手,声音拔高了几分,“小兄弟,你这‘大叔’叫得我心惊肉跳啊!哥哥我有那么显老么?看看这腱子肉,这精气神,哪点当得起‘大叔’?”他清了清嗓子,换上几分正经,“怪我,见了两次还没通名。鄙人穆肖,比兄弟你痴长几岁,喊声‘穆大哥’便好。咱们既是同门,更是同辈兄弟,‘大叔’这个称呼,还是打住,打住!”他笑得颇有几分委屈。 徐云瀚这才仔细打量。穆肖虽面庞轮廓分明,有些风吹日晒的痕迹,身形也结实健硕,但眉眼间确实透着股年轻人的敞亮精神,确实不像中年人。再想想自己才十岁,站他身边就跟个小豆苗似的,难怪对方对‘大叔’二字反应这么大——那招修大会门槛是十到二十岁,自己偏偏挤在最小那档进去的。想通这点,徐云瀚赶紧顺台阶下。 “穆大哥说的是!小子徐云瀚,”他拱手一礼,姿态诚恳了不少,“刚才失礼了。只是……我方才说的那捆木柴……穆大哥您真知道下落?” “嗐!这就对了嘛!听着多顺耳!”穆肖脸上多云转晴,笑得更爽快了,蒲扇般的大手一拍胸膛,“你说那捆柴啊?放心,没人偷它!昨夜我瞅着天阴得厉害,云层厚得吓人,怕你这小兄弟摸黑上山出事,就寻思着上来看看。结果到了地方,只见柴,不见你。”他伸手朝林外方向指了指,“我当时就想,这柴要是淋一夜雨,湿得点不着,你那活儿岂不是白干了?得亏我还跑这一趟!顺手就把它扛回去了,喏,就在那边,那块大青石上搁着呢!走,带你取去!” 徐云瀚心里那点怀疑瞬间化作暖流,原来如此!原来这位仅一面之缘的穆大哥,不但热心寻他,还为他考虑得这般周到。想想昨晚那沉厚的云层,若非穆大哥,那捆柴别说丢了,恐怕早就吸饱雨水,成了废柴。 “多谢穆大哥!”徐云瀚脸上终于绽开由衷的笑意,满是感激,“是我心眼小了,错怪好人。” “哈哈,小事小事!”穆肖咧着嘴,一边领路一边侧头打量徐云瀚,“不过徐老弟啊,你这年纪确实小了点,筋骨还没长开吧?***这么重的活,还得操心吃不上饭……”他语气里带上几分关切,少了点之前的随意,“咱们宗门规矩是严,让弟子吃苦也是磨砺之意。但你这年纪,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营养跟不上,个儿蹿不上去,那麻烦可就大了!”他语重心长,“道法无情人有情嘛,规矩是死的。跟管事的执事说说你的情况,通融一下也不伤筋骨。别太倔,徐老弟,听哥一句劝,灵活点,自己少吃点苦头才是正理。” 徐云瀚心中微动,默默记住了这份好意,点头应道:“云瀚明白,谢穆大哥指点。” 没走多远,绕过几棵大树,果然见那捆熟悉的木柴稳稳当当地靠在一块巨大青石旁。徐云瀚看到它,像看到救星,长长舒了口气,笑容更真切了。向穆肖郑重道谢后,他不再耽搁,立刻投入了劳作。 时光流逝,汗水浸透单薄的衣衫。日头悄然攀至天顶,晌午的阳光也变得灼热起来。 “呼……总算……总算码完了!”徐云瀚捶了捶酸痛的后腰,看着眼前终于齐整的三捆木柴,疲惫却充满成就感。他擦了把汗,正盘算着怎么分几次把它们弄下山。一捆百斤,以他的小身板,怕是得折腾到傍晚了。 “唉,先歇口气,吃点东西再……”话音未落—— “昂——!!!” 一声苍凉、磅礴、穿透耳膜直抵灵魂深处的长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天云宗上空的宁静!这声音……徐云瀚瞬间如坠冰窟,浑身汗毛倒竖——是龙!那头差点撕碎他、令他在生死边缘挣扎的黑鳞龙蛟!这恐惧早已刻入骨髓! 第十四章:血染苍穹 与此同时... 天云宗内门深处,一座看似寻常的院落静卧在云海之间。院中青石铺地,一株千年古梅斜倚墙角,虬枝如龙,暗香浮动。晨光穿透云层,在石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宗主,灵霄峰又失了三名弟子。“ 末长老雪白的须发在晨风中轻扬,指尖轻点石桌。三枚青玉制成的命牌应声而碎,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发出细微的“咔咔“声。他眉头微蹙,仙风道骨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凝重。 石桌对面,道虚真人静坐如松。他指尖轻抚茶盏,盏中清茶无风自动,泛起一圈圈涟漪。 “第七起了。“道虚的声音平静如水,“手法如出一辙,都是先碎命牌,再毁尸身。“ 末长老袖袍微动,一枚传讯玉简落入掌心:“许长弓传来消息,云飞的关门弟子在云梦泽遇袭,伤势古怪,似有...“ “慕容家的手笔?“道虚突然抬眸,眼中精光乍现。 院中古梅无风自动,片片花瓣飘落。末长老会意,轻声道:“记名弟子中,有个叫慕容云海的小家伙。“ “慕容...云海?“道虚指尖一顿,茶盏中的涟漪骤然静止。他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黑鳞,你觉得呢?“ 话音未落,院中温度骤降。天空如水纹荡漾,一道黑影破空而出。来人头生墨玉般的龙角,半边身躯覆盖着漆黑的鳞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幽光。 “道虚老儿!“黑鳞龙蛟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七十年不见,你倒是愈发会装腔作势了!“ 道虚不疾不徐地起身,衣袂无风自动:“龙蛟一族的化身之术,果然名不虚传。“ 黑鳞龙蛟狂笑,周身龙威如潮水般涌来:“当年你取我三分龙脉气运,今日便用你的真血来还...“ “够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如暮鼓晨钟,震得院中落叶纷纷扬扬。黑鳞龙蛟身形一滞,鳞甲间迸溅出点点火星。 “老祖!“道虚神色一凛,连忙躬身。 虚空中,一道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现:“小辈切磋,老夫本不该过问。“声音虽轻,却压得黑鳞龙蛟鳞片倒竖,“但既入我天云宗,便要守天云宗的规矩。“ 黑鳞龙蛟咬牙,龙目中闪过一丝忌惮:“老家伙,你居然...出关了...你是他的长辈,可不是本座的!“ “师叔祖闭关百年,今日出关,想必是...“道虚话未说完,突然变色。只见黑鳞龙蛟双手结印,一道漆黑如墨的龙形气劲已呼啸而来! 道虚袖袍一挥,青玉茶盏应声飞出。盏中清茶化作万千水剑,与龙形气劲轰然相撞。 “轰!“ 气浪翻涌间,院中古梅剧烈摇晃,千年不谢的梅花竟纷纷凋零。花瓣还未落地,便在劲风中化为齑粉。 “痛快!“黑鳞龙蛟狂笑,“再来!“ 道虚却突然收手,望向天际:“师叔祖说得对,太平日子...确实不多了。“ 远处云海中,一道血色霞光悄然弥漫,大战一触即发... 只见道虚真人广袖轻拂,足尖在虚空中点出圈圈涟漪。每步落下,便有一朵青莲自虚空绽放,莲瓣上星辉流转,隐约勾勒出周天星斗之象。黑鳞龙蛟狞笑一声,周身鳞片铮铮作响,每一片都泛起幽紫色的妖光。龙尾摆动间,云层如帛裂,露出其后深邃天穹。 “想逃?“龙蛟喉间滚动的低吼震得群山回响,声波在云海间荡出肉眼可见的波纹。双爪交错时,十道乌光如墨龙出渊,所过之处空间扭曲,隐约可见细碎的空间裂痕。 道虚真人袖中七柄玉剑齐鸣,剑身上的星斗符文次第亮起。剑阵成型的刹那,九天垂落的星力在剑锋凝聚,化作七道璀璨星河。龙蛟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双爪猛然合十,乌光骤然凝实,化作九条鳞甲森然的漆黑蛟龙。 “铮——“ 星河与蛟龙相撞的瞬间,天地为之一静。随即爆发的光芒将方圆百里的云海蒸发殆尽,冲击波震得护山大阵明灭不定。徐云瀚正背着柴捆行走山道,忽觉耳中嗡鸣,抬头望去,只见青黑二色在天际纠缠,每次碰撞都让护山大阵泛起蛛网般的裂痕。 黑鳞龙蛟突然旋身,布满倒刺的龙尾如天罚之鞭横扫而来。道虚真人并指如剑,指尖三寸青芒吞吐不定,细看可见其中蕴含的万千剑意。“砰“的闷响中,宗主道袍无风自动,袖口金线绣就的云纹寸寸崩裂,嘴角溢出一丝朱红。 龙蛟得势,右爪暴涨三倍,指甲化作五柄弯月般的利刃。道虚真人眉心青光乍现,本命飞剑“青冥“破空而出。剑身上的雷纹如活物游走,与爪刃相击时迸发的电光映亮两人面容——宗主眉头微蹙,龙蛟眼中却闪过讶异。 “破!“龙蛟突喷幽蓝龙息,寒气所过之处连光线都被冻结。道虚真人仓促祭起的太极图被洞穿,一道爪痕自肩头斜贯而下。金红色的宗主之血洒落长空,每一滴都包裹着细小的金色符文。 观战的末长老瞳孔骤缩——那些血珠竟在半空化作朵朵红莲,莲心符箓跳动如心脏。黑鳞龙蛟正要乘胜追击,忽见道虚染血的衣袖无风自动。飘散的血莲骤然爆开,万千金色锁链如灵蛇出洞,每一节都刻满镇压符文。 “道虚,你败了。” 道虚真人缓缓抬头,眼中寒芒未减,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 “黑鳞,你当真以为……这就是我的全力?” 黑鳞龙蛟笑容一滞。 下一瞬,天云宗深处,一道苍老的声音如天雷炸响: “收手吧。” 黑鳞龙蛟浑身鳞甲骤然紧绷,——是虚冥老祖出手了! “今日到此为止。”老祖的声音淡漠如冰,却蕴含无上威严,“再敢放肆,老夫便让你这蛟身,永镇天云山下!” 黑鳞龙蛟面色阴沉,最终冷哼一声,身形化作黑雾消散,只留下一句狂傲之言回荡天地: “道虚,今日我给那老家伙面子,饶你一命!来日再战,必取灵台做枕。” 龙蛟身影化作黑雾消散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山脚下的徐云瀚。几片坠落的龙鳞砸在石阶上,少年弯腰拾起时,鳞片边缘的金色血丝突然渗入他指尖伤口。 高空尚未散尽的能量乱流中,道虚真人按住伤口,望向龙蛟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而云海深处,虚冥老祖的叹息随风飘散: “风雨将至啊......道虚师侄便让这老龙几分又何妨?多事之秋不宜生乱...切记谨记...“ 闻言道虚真人缓缓落地,袖袍染血,但神色依旧平静。 众弟子纷纷上前,却见他抬手示意无碍,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远处—— 徐云瀚正站在山脚,怔怔望着这一切。 “这般大能竟也……败了?” 他心中震撼,却又隐隐升起一股不甘。 ——若有一日,我也能站在那样的高度…… ——是否就能……不再任人宰 第十五章:风雨暗千山 大战结束几日后... 天云宗外门青云峰... 寒潭般的月色浸泡着青云峰,万籁俱寂,唯有急促的喘息声与踉跄的脚步踩碎山林间的沉寂。 子时三刻,冰轮高悬,霜华的银辉淌过嶙峋山石,凝成一片片碎玉铺就的小径。苏清玥如一抹惊鸿,疾掠其上。腰间悬着的青玉珏与古旧的剑鞘相击,发出清泉击石的泠泠脆响。她的身形快逾奔马,衣袂翻飞间带起细微的气流扰动,显是心中急迫,催动了身法。万籁俱寂的山林中,这点细微的声响也被放大了数倍。蓦地,一声枯枝断裂的脆响炸开!如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月夜的平衡! 循声望去,月华流转之处,一个瘦弱的身影抱着一捆柴火,显然是被那突兀的疾行声和随之而来的冲击气流惊扰,慌乱中绊了一跤,正从浓密的灌木丛里狼狈地滚跌出来—— “小心!” 惊呼与碰撞同时发生!苏清玥已来不及收势,玉珏猛地磕在少年下意识护在身前的柴刀上,“叮”地一声刺耳锐鸣,迸出几点刺目的金芒!少年如断线的纸鸢,被一股沛然巨力撞得离地而起,惊得满林栖鸟凄惶扑飞,黑压压的一片如同破碎的墨点溅入夜空。苏清玥心中一惊,素手闪电般探出,指尖划破微凉的空气,却只堪堪握住半缕夜风。她眼睁睁看着那单薄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个无力的弧线,连续撞断三竿碗口粗的翠竹,翠绿的竹屑与月光同舞,最终伴随一声沉重的闷响,砸落在一堆厚厚的腐叶之上,再无声息。 刺耳的鸟鸣尚未停歇,山林重归死寂。那沉闷的撞击声仿佛敲在苏清玥心口。清冷的月华无声流淌,她快步上前,动作带着一丝不常见的凝滞。月光下,少年伏在那里,小小的身影融在枯叶里,几乎看不见起伏。苏清玥屏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微微有些发凉,托起少年的头颈。一股湿黏温热的触感立刻传来——指尖触到的瞬间,一滴血珠正顺着她白皙的指腹缓缓渗出。额角裂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她轻拂开少年散乱在额前的发丝,借着他苍白面颊上流淌的月光,目光迅速扫向他腰间那块略显粗糙的记名玉牌。玉牌上染着血迹的殷红朱砂字迹清晰刺眼。 “徐…云瀚?”她低声念出这名字,清冷的声音里意外地泄露出一丝懊恼与深切的关切。这名字似有若无地掠过心湖,留下浅浅涟漪,却抓不住源头。指尖的血珠承受不住重力,悄然坠落,“啪嗒”一声滴在枯叶上,迅速晕开一点深色的圆斑。 恰在此时,一阵强劲的山风呼啸着穿林而过,犹如冰刃刮过皮肤,卷起无数落叶打着旋儿飞舞。风吹开了徐云瀚后颈上覆盖的凌乱发丝,露出了那一片紧贴脊椎骨的皮肤——赫然有一块婴儿巴掌大小的奇异印记!那胎记纹路深刻,呈现出一种层叠嶙峋的质感,在月华之下,并非寻常的暗色,反而泛着一种难以言喻、近乎妖异的青金色光泽! “这是…”苏清玥的心头犹如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师尊那句如附骨之疽、日夜在心头萦绕的箴言,此刻如同九霄惊雷在她识海猛烈炸响——“龙鳞现世,天地翻覆”!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顺着接触少年皮肤的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极细微的冷战,那是黑鳞龙蛟在徐云瀚身上残留着一丝龙威... 更添诡异的是,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份惊悚,远处某个幽深的、月光无法触及的山坳里,猛地爆发出山魈凄厉如婴儿夜啼的尖啸!那声音充满了恶意与饥渴,尖锐地撕裂了这原本死寂的寒夜,让人从骨头缝里渗出寒意! 风声、啼啸声混杂着林中残余的鸟雀扑翅声,共同编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大网。 “罢了…”苏清玥眼神骤然一凝,似在巨大的震动与压力下瞬间做出了某种牵扯重大的决断。她毫不犹豫地解下腰间那条流光溢彩、用深海千年鲛绡编织而成的束带,唇齿间逸出一句低语,如同古老的祷文,又似自言自语:“夜露沾衣急,山魈啼月寒。” 就在她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陷入深度昏迷、身体绵软的徐云瀚用鲛绡束带牢牢缚在自己背上时,异变再生!那柄刚刚在撞击中崩断并脱落的半截柴刀,突然在无风的地上嗡嗡地剧烈震颤起来!残破的刀身上,无数细碎的金色纹路骤然亮起,光华四射,如同活物般流转、汇聚,竟匪夷所思地、如烙印般在冰冷的金属表面凝现出半阙铁画银钩、笔锋似刀凿斧刻的古词: 鳞潜处,风雨暗千山 墨阳真人洞府前 字迹清晰,如蕴神光,却透着无尽的凶煞与诡秘! 一轮孤月高悬,清辉笼罩着远离外门喧嚣的墨染峰顶。洞府之外,一方巨大的青黑石案静静摆放,其上黑白纵横交错,构成一局玄奥未解的残棋。墨阳真人,天云宗辈分极高的宿老之一,身着朴素道袍,发髻以一根枯木簪随意挽起,他正对棋局凝神静思,仿佛与这静谧的月下山景融为一体。洞府前开阔的石坪一尘不染,唯有月光如水银泻地。 忽见山道之下,一道清影踏月而来,步伐迅疾却无慌乱之态,如同穿梭于月华之流的灵鱼,正是背负着徐云瀚的苏清玥。她身形几次纵跃,精准地落在石坪边缘,未等完全走近,便盈盈下拜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带着玄门正宗特有的礼数烙印: “清玥携急报访师叔。” 就在她清朗语声出口的同时,墨阳真人指间原本悬而未决的一枚黑子,仿佛被冥冥中的一丝气机所牵引,毫无预兆又极其自然地“嗒”一声脆响,轻敲在棋盘正中央的“天元”之位。 几乎是同时,墨阳真人那双看似古井无波的深邃眼眸,电光火石般扫过苏清玥背上那个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少年身影。他甚至来不及询问缘由,一股柔和凝练的淡金色光晕已如水流般自他那宽大的袖袍中涌出,仿佛无形而有质的巨手,将徐云瀚的身体轻柔却坚定地托举离苏清玥的背部,平稳悬浮于离地尺余的半空。 随着墨阳真人袍袖微微震动,石案上的棋枰仿佛也感知到了什么无形的牵引力。那纵横交错的黑白星子,不再是一盘死物,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如同夜幕星辰位移,自行跳动、跃迁!刹那间,三百六十余枚棋子排布陡然剧变,重新汇聚成一个更加复杂、更具压迫感的玄奥图案,纹路流转间仿佛锁链缠绕龙形—— 七星锁龙局! 此局再现,只为一人! 墨阳真人面上依旧无悲无喜,如同雕刻,但眼底深处却骤然掠过一丝凝如实质、足以洞穿金石的锐利精芒。他袍袖一卷,一枚通体温润、半指宽的玉简便无声无息地滑入他枯瘦却有力的掌心。随着他指诀微变,灵力悄然灌注其中,那枚看似平常的记录要闻玉简内骤然风云变色! 简内,血雾疯狂翻涌,浓郁得如同泼墨;烟霞漫卷狂飙,将血雾撕扯开一个个缺口。画面在血与霞的碰撞中骤然清晰: 巍峨如山岳的天云城主城墙头,三百名修为精湛的守城修士面色坚毅,手掐同一灵诀,庞大繁复的阵纹在他们上方流转、联结!那由纯粹光华构成的法阵光芒万丈,艰难却顽强地抵御着城墙之外汹涌如血红怒潮般的兽潮!无数形态狰狞、嘶吼震天的凶兽前仆后继,利爪与獠牙在阵光上撕扯出涟漪!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那无穷无尽的兽潮之中,赫然有数名身着厚重黑袍的身影若隐若现!他们驾驭着远比寻常灵兽凶残百倍的巨大异兽,如同礁石般稳固,每每冲击都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正是他们在指挥着魔潮冲击法阵最薄弱之处!而高天之上,景象更为骇人!厚重如铅板的乌云疯狂翻涌滚动,粗大的紫色电蛇在其中狂乱舞动,发出撕裂天穹的怒吼。就在那电蛇闪烁的间隙,骇然可见一片覆盖着幽深如玄铁的巨型鳞甲的庞然巨尾,时隐时现!仅仅是一片尾鳞的扫过,便搅动着让人灵魂冻结、大地沉沦的灭世般毁灭气息!仿佛那铅云之后,正蛰伏着足以将整个天云城一口吞噬的深渊巨兽! 饶是墨阳真人这般的修为心境,目睹这玉简投射出的惨烈景象,脸色也在瞬息间变得极其凝重!那压垮城池的魔潮,那隐于云端的阴影……他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收紧,指骨节微微发白,“啪!”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一枚坚硬的黑玉棋子竟在他指间无声地化为齑粉!黑玉粉末簌簌落下,掉落在石案上,形成一小撮不起眼的灰烬。 “七月十五…龙抬头…”他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似蕴着千钧之重,又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在他心中反复思量印证,最终化为洞穿阴谋的明悟:“好一个调虎离山之计!”滔天的怒意与深切的忧惧交织在他眼中,周身空间隐约有气流震荡。 恰在此时,一股猛烈的夜风毫无征兆地呼啸着卷过山崖,带着山雨欲来的湿冷腥气。风吹过石坪,将那石案上布下的七星锁龙局和象征天下气运的残局星盘瞬间扫乱。苏清玥因这突如其来的大风而侧头,目光无意间扫过墨阳真人手中的玉简——那光滑若镜的玉质侧面,正好倒映出遥远主峰方向宗主大殿翘起的檐角! 倒映的景象中,悬挂在宗主大殿檐角的那枚传承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青铜古铃,此刻明明处于无风的最高点,周遭一丝风迹也无,却在疯狂地、剧烈地自发震颤!铃身摇曳得如此剧烈,仿佛被无形的手拼命摇撼,却又诡异地未发出一丝声响! “警心铃动,山河同悲!”苏清玥心头瞬间被凛冽的寒意冻结!《天云志》上关于此铃所载的警世箴言如同冰锥刺入她的脑海,带来的是天道示警、宗门大祸临头的恐怖预感! 墨阳真人猛地伸手,那力道沉重如同山岳压下,重重按在苏清玥单薄的肩膀上,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同时语速快得如同急促的法诀念诵,不留任何喘息思考的余地:“丫头,事不宜迟,明日午时,你去山脚禁……” “禁”字后的指令尚未脱口,两人的心神,甚至包括那悬浮昏迷的徐云瀚,瞬间被一股庞大无匹、沛然莫御又极其邪异冰冷的恐怖波动狠狠拉扯!那波动如同深渊的呼吸,带着最纯粹的恶意,瞬间穿透护山大阵,覆盖了整个山巅! 霍然间,墨阳真人与苏清玥极有默契地同时抬头,目光如淬火的利箭,带着惊怒与戒备,穿越空间,直射向云雾缭绕的主峰方向! 只见那笼罩着整个天云宗、平日里光华流转、近乎无形的巨型护山大阵光幕之上,一道漆黑如实质、蜿蜒扭曲如同传说中冥狱魔蛟的恐怖气息悄然滑过!阴鸷而充满最本质的恶意,如同一条在鱼缸外窥视着缸内世界、露出冷笑的毒蛇!仅仅是一个巨大尾影摆动的虚幻轮廓,便带着冻彻神魂的严寒与诅咒之意,转瞬便融于大阵的光晕之中,彻底消逝无踪! 但那瞬间的窥探,那转瞬即逝的漆黑尾影,却留下了一道足以冻结血液、粉碎意志的极致寒意,烙印在每个人的识海深处。 苏清玥强忍着灵魂层面传来的悸动与寒冷,顶着那庞大邪异波动残留的巨大压力,依照礼仪再次躬身告退,背脊挺直却略显僵硬。她默然看了一眼悬浮昏迷的徐云瀚,后者仍在墨阳真人的灵力护持下,无知无觉。 月光下,墨阳真人独立于空旷冰冷的石庭,劲急的山风灌满他那宽大的袍袖,吹拂着灰白须发,背影在清冷的银辉下显得愈发苍凉、孤寂,如同一块孤悬万古的礁石。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腐朽泥土与衰败血肉气息的诡异暗香,不知从哪个方向悄然弥漫开来,缭绕在石坪之上,与洁净的月华格格不入。老人若有所觉,枯瘦的手指微微一抬,一道微风拂过,卷起石案上那堆被自己指力碾成齑粉的黑玉棋子残灰。 令人心头发瘆的是,在那堆属于棋子的细腻粉末中,赫然凭空渗出了数条细若发丝、却殷红刺目的细线!那些红线并非静态,而是如同拥有生命和意志的活物,在洁白的玉质粉末中微微蠕动、扭曲、延伸!它们散发出浓稠的不祥气息,与那诡异暗香混合在一起。 而石案底下阴影深处,几片形状酷似龙鳞的、边缘呈现锯齿状的暗色落叶,此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所牵引,正在悄无声息地、如同沉入沼泽般,没入石坪地砖间细密的缝隙之中,被那绝对的黑暗吞噬,消失不见。 冰冷的夜露无声凝结,从高处枯枝落下,“嗒…嗒…嗒…”一滴又一滴,敲打在冰冷光滑的石板上。那细微而单调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山巅,在这恐怖预兆之后,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某种冰冷精准的计时,应和着天际远方、那隔着千山万水隐隐传来的、沉闷得令人压抑、带着不祥意味的隆隆雷声。 风吹过密密的墨竹,新竹旧叶相互摩擦摇晃,沙沙沙…如同夜鬼低语。就在这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中,恍惚间,似乎极其遥远地、极其微弱地、夹杂着一个古老而苍凉、带着无尽疲惫与沧桑的叹息声,断断续续地随风飘来: “风雨如晦…龙战于野…” 第十六章:引路人 天光渐明,晨光柔和地漫过窗纱... 苏清玥盘坐蒲团,缓缓收束灵力,梳理着昨夜纷乱的思绪。一夜未眠,灵台已复清明,唯留一份本能的警觉。 正待更深沉入定,身侧衣物传来极其轻微的摩挲感。她睁眼,见徐云瀚仍闭目,一只手正茫然地在被褥边缘摸索,动作迟滞懵懂。他指尖无意划过苏清玥腰间束带的云纹边缘,微微一滞。 “嗯?”他发出一声困倦的低喃,指尖好奇地在冰凉滑润的材质上捻了捻。 苏清玥目光沉静,落在他尚显稚嫩却已见清秀轮廓的脸上。忽然,他摸索的手毫无征兆地滑脱,指尖直接触碰到她手腕裸露的肌肤! 温热的真实触感令两人皆是一顿! 徐云瀚猛地一颤,仿佛惊醒,触电般缩回手,慌乱之下竟带落了腰带! “啪!”腰带滑落在地。 他瞬间僵住,闭紧的双眼下睫毛剧烈颤抖,面颊飞红,连耳根都烧得通红。巨大的羞窘让他不敢睁眼,声音急促得变了调:“对、对不起!我……我眼睛疼得厉害!什么都看不清!真的不是故意……” 苏清玥没有言语,锐利的目光扫过他慌乱得无处安放的手、因紧张而攥紧的粗布衣角,以及他因后仰欲逃而暴露出的颈侧——一道暗红结痂的刮痕赫然在目。她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 “罢了。”她伸出手指,轻拂过他紧闭的眼睑,一缕温润清凉的灵力透入,“睁开眼试试。” 徐云瀚试探地掀开眼帘,初时畏光眯起,渐渐适应。晨光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湿漉漉地睁开,盛满了惊惶、无措和深深的歉意,如同雨后的新叶。 见她侧头,发丝微动带来一缕清冷暖香,徐云瀚如同受惊的幼兽,本能地向后疾闪!却忘了身处床沿,顿时重心尽失,直直朝后栽去! “当心!”苏清玥出手快如电光,一把攥住他后衣领,沛然柔劲将他拽回。巨大的力量差距下,他被惯性带得向前倾,几乎撞入苏清玥身前。几缕墨发扫过他鼻尖,裹挟着幽冷的木樨香与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师、师姐……”他僵如木石,声音带着惊惧的颤音。 苏清玥看了他片刻,眼中深邃的微澜复归平静。她松开手,从容起身,略整衣襟,语气平淡坦承:“昨日是我赶路匆忙未察路况,撞伤了你,是我之过。”她翻手取出一个青玉小瓶递出,“‘清心玉枢丹’。每日清晨一粒,温水和服,连服三日可固本培元,祛你昏迷之淤。” 徐云瀚愣了愣,小心接过玉瓶,指尖微抖。他低头时,腰间那块粗糙的记名弟子木牌晃动了一下。 苏清玥的目光瞬间凝住——那木牌左下角,一个微不可查、却神韵古朴逼真的微型龙形图纹,暗藏其间! “多谢师姐……我、我先走了!管事让我养伤……我得研究……研究引气入体……”徐云瀚语速极快,声音带着最后强撑的镇定,脸上刚褪的红潮又猛地涌起。话音未落,他已急转身,带着明显的仓惶,脚步跌撞地冲出房门,甚至狠狠撞在了门框上。 苏清玥伫立原地,目光静静落在那条遗落的云纹腰带上。片刻,她星眸中闪过一丝清晰决断,身影微晃,已消失在原地。 转眼间,房门被推开。苏清玥拎着不断挣扎的徐云瀚后领,如提无物般将他带回屋内重新放下。 “师姐!你还要怎样?!”徐云瀚满面惊惧羞愤,声音彻底崩溃,“是我错了!瞎摸!惹你不快!要打要罚随你!还是……真要杀我灭口?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眼底绝望混乱,像一头困兽。 苏清玥俯身,视线与他齐平,眸光澄澈郑重:“徐云瀚,我无意伤你。带你回来,是告诉你:我能帮你引气淬体。”她语气沉静如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我撞伤你并方才惊扰你的补偿。记住,我能教你方法、引你入门。但能否引灵入体、淬炼凡身,乃至日后道途如何……全在你自己。我给的,只是一个机会。” 最后那句清晰落下,徐云瀚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眼中所有恐慌褪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燃烧的决然光芒!那光芒纯粹、炽热,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 “好!”他斩钉截铁,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异常坚定,“我答应!师姐若肯教,我徐云瀚,感激不尽!无论成败,此恩必铭心不忘!” 见徐云瀚应承,苏清玥暗自绷紧的心弦无声松弛。她神色转为肃然,声音不容置疑:“凝神盘坐,摒弃杂念!第一步,沉心静气,五感内敛,如封识海,唯留一份觉照,感知外天地之息动。” 徐云瀚立刻正身盘坐,竭力关闭纷乱思绪,将呼吸放得悠长缓慢。初时,尚能感受到室内空气的微凉流动、远处山泉的隐约叮咚。可当他拼命压制所有外部感觉,试图触及那传说中无形无质的“灵气”时,那本就浑浊模糊的感知,仿佛瞬间被投入了浓稠的墨池!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的意识像被关在一个无光无声的铁屋里,徒劳地向四处伸手摸索,指尖触及的唯有冰冷的壁垒,和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声。时间在他固执而徒劳的感知中缓慢流淌。 汗水,并非因专注而生,而是由心底涌起的焦灼、恐慌和逐渐积聚的挫败感逼迫而出的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黏腻地贴在颊侧。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沉重悄然攫住了他。 苏清玥的目光沉静如水,早已洞悉一切。平庸,她早有预见。但连这最基础的一步都迈得如此滞涩吃力,仿佛强行堵塞了他感知天地的缝隙……这般贫瘠的根骨,还是超出了她的预估。 “摒弃杂念,心神若水!再试!”她声音清冷,再次下令。 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窗外日影偏移,从柔和的晨光化作灼目的正午,再涂抹上慵懒的橙黄,终至深沉暮霭。竹影在室内拉长、变形,最终融入沉沉的青黑。 苏清玥早已在另一侧闭目入定,周身灵力如月华般静谧流淌,浑然一体。 徐云瀚的腰背早已僵直如铁,四肢麻木不似己身。过度紧绷的精神带来阵阵刺痛,如同无数细针在脑中搅动。汗水湿透了粗布短衫,沉重地贴在身上。脸上残留的水渍早已分不清是汗是泪。 然而,那双深琥珀色的瞳孔深处,火焰未曾熄灭分毫!那不是对前途明灯的希冀,而是对既定命运穷凶极恶的反抗! 他感觉自己如同囚徒,每一次入定都是一次狠狠的撞击——撞向一面坚固、厚重、冰冷到没有丝毫回响的叹息之墙!那堵墙由他这具天生闭塞贫瘠的肉体构成,横亘在他与那传说中蕴含无穷伟力的灵气之间,密不透风! 没有风息!没有温凉!没有游丝般的灵动! 绝望的熔岩在胸腔底层灼烧、翻涌!每一次失败的冲撞,都在那堵“墙”上留下更加清晰深刻的“贫瘠”、“庸碌”、“断绝”之烙印!这些印痕愈发刺痛他的神经,如同无数刻刀在筋骨上凿刻“宿命”! “为何?凭什么?!”那无声的呐喊撕裂灵魂!十年后继续如蝼蚁般爬行于尘土的画面刺痛着他的每一寸神经!“不甘!”一股暴烈的、蛮横的凶戾逆气,冲破了一切怯懦与迷茫,如同来自九幽的厉魂,咆哮着、狠狠撞向他体内那道仿佛亘古不变的壁垒! 那枚深植的“逆”之种子,在狂躁不甘的滋养下,疯狂生长出带刺的藤蔓,誓要绞碎这令人窒息的“命”! 夜色沉如浓墨。 苏清玥在入定中缓缓睁开眼。她的神识早已如月光般笼罩了整个房间,清晰地映照出身旁少年那一次次徒劳的、甚至近乎自毁般的尝试。那具脆弱身体里无声奔涌的狂躁不甘与绝望交织的力量,几乎凝成实质,在寂静的黑暗中发出悲壮的嘶鸣。 那三遍的界限?早已被一次次重复的冲撞踏碎于无痕。 冰冷的现实如同深冬的玄铁。有人诞降便伴金霞绕体,灵窍通透;有人却挣扎于深渊泥淖,求一缕微光而不得。 “逆天改命?”苏清玥的眸光在黑暗中幽微闪烁,思绪如云翻卷。这四个字在修士口中如同箴言,寄托着无限神往与期冀。然而又有几人真正洞悉这条路的真相?那分明是一条蜿蜒向九幽的绝途!每一步,皆踩着自身的血肉与神魂!脚下尸骨累累,埋藏无数同样抱有如此妄念而不得善终的亡魂!逆流而上者,又有几人真能登顶?恐怕连能全身而退、留下一个囫囵残骸者都寥寥无几! 她的目光无声地落在黑暗中那个挺直却微微颤抖的、单薄如纸的脊背上,唯有那如同困兽般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在死寂的黑暗中固执地回响,如同一个悲凉的疑问,一遍遍叩问着那冰冷无言的天道... 第十七章:惊变 又是一夜过去... 天地间最后一丝夜色被黎明柔韧的力量剥离。破晓将至,东方天际泛起清透的苍青。终于,一缕真正的曙光刺穿云翳,斜斜投入房间,澄澈清冽地驱散了角落的阴影,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仿佛为这沉寂空间注入了无形的生机与希望。 修士界有言:“破晓一刻,紫气东来。”昼夜交替,阴阳交汇,天地灵气臻至一日之最盈沛活泼,正是吐纳的绝佳时机。 蒲团上枯坐煎熬了一夜的徐云瀚,对此浑然不知。他紧闭双眼,心神在长期的沉寂凝神中几近麻木。 然而,就在破晓曦光浸润肌肤的刹那—— 一股微弱至极的清凉气息,竟穿透了他那壁垒般坚固的感知界限,沿着四肢百骸中某些隐晦莫名的路径,悄然滑入! 这感觉…难以言喻! 如同冻僵之人灌入一口微烫清泉,暖流瞬间涤荡僵冷;又如酷暑旅人饮下冰镇甘霖,沁凉直抵灵魂深处,酣畅淋漓! 破晓之光,纯净却短暂。那一缕初生的灵气,带来生命中最奇异的体验后,便如流沙般悄然溜走,只留下若有若无的怅惘。 沉浸在这转瞬即逝的奇妙中,少年紧绷汗湿的脸上,不自觉地舒展出一丝迷醉的恍惚。 一直在旁闭目守护、气息几近于无的苏清玥,却在灵气波动的瞬间,霍然睁眼!清澈的眸光穿透晨霭,锐利如剑地落在徐云瀚身上。她唇角难以抑制地微微牵动,露出如释重负的欣慰笑容,心中低语: ‘终是撬开了门扉!’随即被复杂的忧虑淹没:‘天道何其不公!他引气之艰远超二品灵根常态!莫非是后天以霸道手段强行催升根骨?经络怎淤塞至此,亲和度低得反常!这般代价……岂是他能承受?’ 千头万绪电光石火般掠过。樊潇琪深知此刻不容迟疑——这微弱的感应犹如风中残烛!时机稍纵即逝,错过此契机,大道恐真成奢望! 没有任何犹豫,她的双手已闪电抬起,指尖萦绕淡淡青辉,无视少年尚在迷醉的状态。十指如穿花蝶舞,轻柔却不容置疑地落在他背心几处要穴之上! “收敛心神!勿思勿动!随我指引!”清冷低喝如醍醐灌顶。 一股精纯、稳定、强大的灵力,自樊潇琪指尖沛然涌入。这力量如同最熟练的引航者,稳稳牵引着徐云瀚体内那丝微弱得近乎溃散的新生灵气,沿着一条玄奥复杂的路径缓行。灵力流过之处,徐云瀚模糊感知中那些晦涩不明的经脉位置被清晰地“点亮”,带来微弱而明确的暖流感和轻微胀痛。 一个大周天!一个对徐云瀚自身而言堪称奇迹的循环! 整个过程缓慢而艰巨,苏清玥的额头亦渗出细密汗珠。完成的那一刻,她能清晰“感知”到,徐云瀚体内那缕孱弱的灵气流,虽依旧细微如发丝,却已坚韧、凝实了微不可察的一线。这一点增长,如同茫茫黑暗中点燃的第一粒星火,是道途开启的铁证! 灵力入体为基,淬体需如水滴石穿的漫长积累。炉火不旺,杂质难除,纯度无存。耐心,有时比天资更为重要。然而,樊潇琪心底掠过更深的无力感——天资终究是难以逾越的硬伤。 时间无声流淌。 直至日上三竿,灿烂阳光填满斗室。樊潇琪才轻吁一口气,缓缓收回灵力,同时屈指在徐云瀚后颈某处要穴轻轻一弹。 “醒来。初阳已过。” 徐云瀚浑身一震,意识清明,一股从未有过的通体舒畅感与微弱气机感让他狂喜,正欲转身道谢—— “咻——啪!” 闷响伴着痛呼! 他甚至没看清动作,只觉一股难以抗拒的柔和巨力印在臀股,整个人便腾云驾雾般离地而起,飞出屋门狼狈摔落在地!身后的门“砰”地关上,干脆利落地合拢。 徐云瀚捂着火辣辣的屁股,龇牙咧嘴坐起,望着紧闭的门扉,满腔感激化作哭笑不得的茫然。 屋内。 苏清玥背靠门扉,闭目长长叹息,疲惫如山压顶。这几日,霉运缠身——夜间疾行撞伤这小鬼,摊上耗尽心力的启蒙。引气艰难堪比熬鹰,耗尽心力耐性。日夜提防他体内灵潮紊乱,无法静修更无暇休憩。 ‘这以后啊……’她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走夜路定要擦亮眼睛,万不能再撞出这等要命的‘机缘’!自作孽……’ 哀叹毕,汹涌的疲惫瞬间吞噬全身。她拖着几乎散架的身躯,不顾仪态扑倒在锦榻之上。紧绷的神经骤松,排山倒海的困意袭来,沾枕瞬间,呼吸已悠长平稳。若有心倾听,或能捕捉一两声极轻微的、与清冷形象大相径庭的细微鼾息。 室外,徐云瀚揉着酸麻的后丘,一瘸一拐向着他青云峰下的简陋居所行去。这离奇、痛苦又夹杂巨大惊喜的际遇,需要时间沉淀。 天云城 放下徐云瀚蹒跚离去的背影,目光回转,投向那座千里之外本该是人间繁华的巨城——天云城。 当三日前的清晨,徐云瀚懵懂踏入天云宗时,天云城尚沐浴于和煦晨光。然此刻,这座巨城已彻底撕裂宁静,化为一片惨绝人寰的地狱绘卷! 仅仅三日,沧海桑田。断壁残垣间,焦黑与污浊的暗红浸透每一寸土地。琼楼玉宇尽成瓦砾废墟,宽阔街道被凝固血泊与破碎砖石阻塞。窒息的气味浓烈如实质——化不开的腥咸血气,混杂尸骸腐烂的恶臭、木料焦糊的呛烟,以及一种充满绝望腐朽的能量余韵。即便城外三里,一阵腥风卷来,也足以令人肠胃翻搅,几欲作呕! 灾难降临,迅猛而酷烈。 事发之突兀,令人全然措手不及。碧空如洗的天幕,骤然被奔涌的漆黑云层吞噬!天地刹那间陷入昏暝,闷雷滚滚如苍天怒鼓,疯狂擂动于穹顶! 然而,这末日表象,仅是凡眼所见。 于城内修士眼中,天云城上空已成沸腾熔炉!原本温顺流淌的天地灵气,被无形巨掌粗暴搅动、撕裂,狂暴混乱如亿万失控怒龙相互倾轧撕咬!修为高深者感知更甚,那毁天灭地的灵压潮汐中,“听”得见城外极远处铺天盖地而来的、压抑着无尽凶戾的兽魂嘶吼!非在耳畔,直撼神魂!闻者无不心胆俱裂,神魂摇曳,冰冷彻骨的死亡预兆攫住每一个生灵! 危机如灭世海啸迫近!留给天云城反应的时间,短如刹那!疏散数十万凡俗百姓?痴人说梦!唯剩背水一战,死守孤城,或挣一线微渺生机! 嘀嗒……嘀嗒…… 死寂中,沉重的雨滴终于敲打布满尘土的窗棂、屋檐、断石。初始零星几点,旋即连成密线,终成覆压天地的倾盆暴雨! 雨水本应泽被苍生。 此刻,它却带来蚀骨冰寒! 人们惊恐发现,这雨,乃是死亡诅咒! 雨水打湿草木,碧叶瞬间焦黄卷曲,粗壮枝干快速收缩腐朽!仿佛生机被邪雨贪婪吮吸掠夺! 更骇人的是: 雨水沾湿无处躲避的百姓! “啊——!” “救我!这不是雨!” 非人惨嚎撕裂雨幕! 街道庭院,顿化血狱刑场!凡人沾湿雨水,皮肉立时“滋滋”作响,溶解溃烂!皮消肉蚀,白骨毕露!仅数个呼吸,鲜活生命便在众目睽睽下凄嚎融化,化作一滩触目猩红的脓水!尸骨无存! 瞬息之间,繁华巨城沦为无间鬼域!血雾雨雾纠缠,哭喊哀嚎交织,幸存者瑟缩残垣之后,眼中唯剩彻底的死灰。 更可怖者,邪雨蚀力非凡,连坚固砖石土木亦冒出缕缕青烟,“嗤嗤”作响。大片民居商铺不堪重负,主梁**,整座城池在暴雨冲刷中摇摇欲坠! 危急存亡!千钧一发! “嗡——!” 一道淡青色的巨大光幕自城基猛然升腾!如倒扣巨碗,将尚存的天云城勉强笼罩!狂暴邪雨狠砸光幕,激起漫天涟漪,再难渗入半分! 天云城护城大阵,危时启动! 这摇摇欲坠、明灭不定的光罩,成了绝望深渊中幸存者唯一能抓住的、脆弱无比的救命稻草! 城主府·议事堂... 压抑! 空气沉重如铅,几欲凝固。昔日意气风发的议事堂内,聚集了天云城各大势力掌舵者与心腹将领。此刻人人面若死灰,眼中再无从容,唯余深嵌骨髓的恐惧、茫然、与浓稠的不安!死寂笼罩大殿,压过了外界雨声哭嚎,其本身便是绝望的烙印! 当此倾天之祸,存亡绝续之刻,须有人振臂一呼,刺破这绝望阴云!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所有目光,如同溺水者投向浮木,聚焦于主位之上那道挺拔身影——天云城城主,叶孤城! 饶是叶孤城阅历如渊、心志似铁,面对这超乎想象的恐怖灾厄,心中亦是巨浪滔天。此景千古未闻,古籍无载!他比任何人都明了:此非天灾!乃蓄谋已久、手段凶残、力量如渊的敌人,发动了对天云城的灭绝式奇袭!为的何止是天云城?分明是要挑起祸端,使整个天云帝国再次陷入动乱... 若非许长弓平日坐镇城中,宵小何敢觊觎?偏偏……许老于此存亡之秋前往天云宗!音讯隔绝,求援无门!外无强援可求,内无擎天柱石! 现实残酷:唯赖自救! 然而,此绝非俗世战争可御!百万精锐在蚀魂消骨的邪雨面前,与妇孺无异!士兵只能在壁垒内听着哀嚎,与家人相拥颤抖!能稍作抗衡的,唯有掌天地之力的修士!或者说,这根本就是针对天云城修士力量的一出毒计!敌人择最不可能驰援的节点,发动了最致命的突袭! 叶孤城深吸一口气,胸膛如风箱鼓动。他缓缓站起,高大身影在昏暗光线下如孤峰矗立。锐目如刀,扫过堂下每一张失魂落魄的脸。 声音不大,略带沙哑疲惫,却于死寂中激荡回响,字字如锤: “诸位…”他开口,语调沉痛,“我等犹疑何?恐惧何?!” 声音陡然拔高,如金铁铮鸣: “扪心自问!我等为何人?!是天云城之脊梁!是此方土地上,拥有守护之力的最后壁垒!”手指猛然戟指府衙外那片血雨腥风:“且看城中!彼时彼刻,惨剧仍在发生!想想那些平日共沐蓝天的父老乡亲、街坊邻里、素不相识的妇孺孩童!邪雨凌城,生灵涂炭,何其无助?!他们眼睁睁看着至亲骨肉在眼前化为脓血!那份剜心之痛……不足以唤醒吾等恐惧麻痹之心乎?!” 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石案! “嘭!” 闷响中,指骨皮开肉绽,鲜血顺着石案纹理蜿蜒流淌!而他浑若未觉,眼中烈焰燃烧绝望的愤怒: “反观我等…空负修为道法!独占海量资源!此时此地,竟龟缩殿堂,为虚无凶险踌躇,为蝼蚁之身算计得失?!此…尚可谓人乎?!尚配称修士乎?!若诸位仍执意明哲保身……” 叶孤城声音冷冽如万载玄冰,带着决裂的斩钉截铁: “那便请自便!今日之后,同城之谊犹如此案!”他抬手,一道寒芒闪过石案边缘,削落一角!“你我——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再无相干!”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这石破天惊的控诉与凛然正气,如滚烫烙铁深印众人麻木魂魄!被安逸磨平的血性、守护之责、袍泽之义,被这掷地有声的呐喊彻底点燃! 滚烫热血自胸臆澎湃涌起,驱散蚀骨冰寒!无数低垂头颅猛然抬起,涣散眼神凝聚出决然锋芒! “吾辈修士,何惜一战?!” 叶孤城,于城倾覆之危,以破釜沉舟的担当,终将一盘濒临崩溃的散沙,强行捏合为悲壮粗糙的壁垒! 然而,勇气凝聚未及转化为行动—— 议事堂外,那承受着邪雨冲击、光芒明灭不定的护城光幕,猛然剧震! 一股令人神魂皆颤的、如同实质的恐怖威压,裹挟着更加凄厉凶戾的兽吼嘶鸣,狠狠撞上了摇摇欲坠的光罩! 敌已‘兵’临城下!兵锋直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