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珖宗位于北海东侧的千焕山上。这一片皆是连绵不尽的高耸的山脉,云雾缭绕,终年覆雪,明月薄之,千里映白光。
看着是有人间仙境那气质了,苦的是一代又一代爬峭壁,修房子的求仙之人,尽管如此,这天下第一宗门的名号依旧让无数人趋之若鹜,心向往之。
关于为什么宗门创始人丰元老祖要把宗门设在这鸟不拉屎穷山恶水的破地方,有人说是因为千焕山聚天地之灵气,也有人说是为了考验后辈,磨砺人的意志。众说纷纭,却始终没个准确答案,就算是当今晗珖宗宗主卜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当卜蘼和卜孟误打误撞寻到丰元老祖遗留下来的一丝神魄,开了口问这个问题时,那个身体有几分玄乎的虚幻,着一身白色道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气质的老头只是笑了笑,抚了下自己长长的白色胡须:“因为……”
身旁的卜孟一脸恭敬,屏息敛声,满眼期待。
“因为那群天杀的追老夫追到这地方了啊!老夫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嘛……不过他们都比我死得早哈哈哈……”
十分期待有什么奥妙的卜孟:……
似是看出了后辈的失望,老头十分疑惑不解地眨了眨眼:“这地方不好吗?夏天都没有蚊子耶!这不是一件妙事吗?”
先不说这冬冷夏也冷的破山沟有什么好,修仙之人灵气护体怕什么蚊子。
持着这是老祖宗不能打的念头,从小在冰天雪地里练剑并被告知这是老祖宗的智慧与用意的卜孟礼帽性地干笑了两声:“……老祖可真是深谋远虑。”
“是吧,老夫也是这么认为的。”老头显然对这话十分赞同,并为此沾沾自喜。
于是晗珖宗为什么要建在千焕山上便成了宗门第二大机密。
顺带着一提,宗门第一大机密是宗门创始人是个无赖不要脸且爱抠脚的白胡子老头。
另外,宗门创始人对这前三大宗门机密都并不知情。
只是有时候他们英明神武的卜宗主会在午夜时分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幽幽地飘到他们宗门二长老卜蘼的房间里,幽幽地问:“……那我这些年受的冻摔的跤算什么?”
算你命苦。
“……”卜蘼起身把灯点上,再一次庆幸自己并不怕鬼——毕竟半夜三更的房间里多了个人还是蛮吓人的。揉了揉太阳穴,熟练地顺着毛:“好啦,过去的都过去了,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不是这些过往铸成了我们如今这么厉害优秀的卜宗主吗……”
然而这话显然并没有安慰到卜孟,他们厉害优秀的卜宗主眦目欲裂:“难道不是因为我天资聪颖,是千年难遇的天纵奇才吗?!你怎么能因为我的努力就忽视我闪闪发光的天赋!”
卜蘼:……
如果命苦是一种天赋,那他们卜宗主确乎是称得上一句天赋异禀。
“好你最天才了。”卜蘼撑着脸颊软绵绵地笑了起来,细碎的灯光落在她那双颜色极浅的眸底,晃出一片轻柔的春水,“先回去好好休息吧,你明天还要带徒弟呢。”
“……可是我好难过啊。”卜孟一脸委屈。
“不难过不难过,”卜蘼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我家孟孟最棒了,乖,先去睡觉。”
很多年后再回想起来,卜蘼就会发现她带小孩的本事都是哄卜孟哄出来的。
被当狗哄的卜孟心满意足地回了自己的房间,继续去当他铁面无私、冷酷高冷的卜宗主去了。
现任宗主人皮里边是个只有二长老卜蘼能哄好的哈士奇,这是晗珖宗的第三大机密。
这个机密连当今晗珖宗宗主都不知道。
只是在不久之后的仙魔大战后,卜蘼就搬到千焕山上温度最高的地方——兀溪谷中去了。那里有这山上唯一终年不结冰,汇流向北海的不冻溪,还有一片常年不败的凌霄花。
这种花耐寒喜水,又娇贵的要命,在别处素来稀罕,在这谷中倒是生得郁郁葱葱。一眼望去十里皆是白茫茫的花,风一吹,如浪花翻涌。
但卜孟很不高兴,因为兀溪谷距离他那在山顶的住所远得要翻半边山。
卜孟颇为委屈地跟卜蘼说:“这样我以后晚上不能来找你了。”
卜蘼显出几分无奈:“所以?”
“你要补偿我!”卜孟理不直气也壮。
“好。”几分意料之中,卜蘼偏头咳了两声,笑得眉眼弯弯,“你要什么?”
“我……”卜孟看了看窗外的花,“我要你给我种一朵蓝色的凌霄花!”
蓝色凌霄花是传说中的变异种,有人穷尽一生也寻不到一朵。
可是几年之后,宗门里的人发现,他们素来嫌弃凌霄花娇贵又难养还不吉利的卜宗主的房间里出现了一朵晶莹剔透的,散着寒气的千年难遇的蓝色凌霄花。
问是哪里来的怎么也不说。过了几天,又不见了,问去哪里了,也是怎么也不说。
然而事实上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路途遥远不过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那个哄人的女孩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在半夜被打搅了。
修仙之人本是极少做梦的,即使做了,也大都是心魔肆起或仙缘到来一类的。
然而当卜蘼从那极长而极真实的梦中回过神来,望着窗外一片漆黑的夜色,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那梦里,她竟如看话本子般看见了自己和这世界的未来——她未来在丰元老祖那里得知自己时无多日,只有用极品冰灵根才能治好自己身上的伤。不久后出门散心被老仇人追杀,被这世界所谓的真命天子救了下来,并收了那小男孩为徒。
然后她竟然对自己那徒弟身上的冰灵根起了坏心思,在人成长后想杀人夺宝却失败了,被一剑反杀,死在了千焕山巅上,就连尸骨都被扔进了北面的鬼哭崖。
而她的徒弟,也就是这个话本子所谓的男主角,最后在魔族再一次入侵时打退了魔族,拯救了天下苍生。
这简直是……太扯淡了。
先不说谁家受伤要用别人的灵根来治,卜蘼自认自己虽不是什么跟那男主一样天天想着拯救这天下苍生的大善人,却也做不出用救命恩人的命换自己命的事。
而且魔族又怎会再次入侵呢,她明明……
总而言之,槽点太多,无处吐槽。
可是……卜蘼缓缓抚上自己的心口,罕见的有几分茫然。
那梦的细节分明已经让人记不清了,可那胸口撕裂般的剧痛却无比真实,真实得让人不得不去质疑、去相信……难道,死亡竟真的会如此令人面目全非吗?
思绪如烟,飘飘然又绞在一起,泛起针扎似的疼痛。
她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幼时如此,先在当然也一样。
于是卜蘼微微叹了口气,提上了灯便往外走去了。
“这半夜三更的来干什么……”白胡子的老头嘟囔着,把手中的酒藏到身后。
“晚辈阿蘼见过丰元老祖。”卜蘼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扬出个浅淡而平静的笑出来,“夜半唠扰,还望老祖不吝赐教。”
“别总搞这一套文邹邹的。”那白胡子的老头摆了摆手,“怎么,想卷倒你门宗主?我创立的宗门可不支持内卷啊。”
捂着心口咳了两声,卜蘼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还是温温柔柔地笑着:“还请老祖莫要打趣阿蘼了……老祖素来最是神机妙算的,又怎会不知晓晚辈的来意呢。”
“废话也忒多。”老头翻了个白眼,看不出来什么异样,“老夫可没这闲工夫跟你打哑谜。”
他……还要喝酒呢。
她语气很轻,似飞鸟的尾羽,仿佛风轻轻一吹就能飞走了:“我……还有多少时日?”
“……”
这秘境里的风分明只是细细的一阵,却让人遍体生寒。
丰元老祖垂下眸看她,敛下神色,默了半晌:“……不过一甲子。”
很难说清楚听到这个答案的那一刻卜蘼的心情,难过?不甘?又或是……意料之中?只是最后翻涌的浪潮归于平淡,又化作尘埃。
够了,她想。
六十个春秋,虽说于生命近乎永恒的修仙之人而言不过一次修行的工夫,可那无缘仙途的凡人一生也就这么过去了。卜蘼已然很知足了。
只是她到底想验证一下那梦中的事:“还……有救么?”
“灵根被毁那就换一个啊,只是你这身体只能接纳纯洁无暇的极品冰灵根罢了。”老头说的轻描淡写,老神道道的,“反正我这就一缕神魄,你要做什么我也拦不下来。”
这是他不会管这件事的意思了。
原来,那梦中的事,竟都是真的啊。
那一刻,卜蘼想了很多。她的情绪与思路被抽离开来,一边痛苦一边冷静而理智地思考。
这所谓的剧情她会去走,她那保护了天下苍生的好徒弟她会去收,只是她绝不会去动他的灵根。一方面,她的良知做不出来这种事,另一方面,反正她也得不到。
想得越多,又觉得时间太少。她还没有与有些人好好道过别,卜孟还没法独当一面,答应的事还没有办到……
太多了。
“……”卜蘼再一次行了个礼,“多谢老祖指点了……那,晚辈就先行告辞了。”
“快去快去,老夫还有要事呢。”老头赶苍蝇似地摆了摆手。
卜蘼笑了笑,温声道:“酒这东西到底是让人上瘾的,老祖还是少用点罢。”
“哎哟没王法了,还管上你老祖宗来了。”老头子登时被气地吹胡子瞪眼的,“老夫爱干什么干什么……”
“好。”卜蘼失笑,“打扰了,告辞。”
看着那个纤瘦而单薄的背影离去,老头子扫了眼角落里的人影,意有所指:“造化弄人啊……”
只是那角落中的人影并未出声,不过很轻微地顿了一下,便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