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元百年,寰宇以三生川为界,分为魔、神、人三界,众生分为魔、神、人、妖四族。
世人常言道天地有正气,邪终难压正,然此至理名言于厄元纪年,全然失效。
正道十年磨一剑,却难敌好吃懒做的魔族。每逢大战,魔族总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而正道反需神族搭救,方能全身而退。
如此一来二回的,纵使最不信邪的正道,也不得不信了邪。遂弃了斩妖除魔的鸿图远志,将卫道重心放在了“除妖”上。妖族遭此无妄之灾,于正道围剿下,逐渐销声匿迹。
失了正道讨伐,魔族羁押俘虏的寂渊便空置了出来。魔尊玉折渊懒于打理,随意遣了两个魔卫小兵驻守门前,权当充个门面。
小兵们深谙尊上之意:偷懒无妨,门面需足。寂渊虽成闲置之地,然无尊上准允,也不是谁都能进的。他们做魔的,虽生性散漫,但规矩还是要守的。况且,今日此地难得开张,真关押了一人。
以上魔卫所述,皆为常理。然而,世上总是有例外。魔族的例外,便是她。
眼前这位少女名唤肆景,成魔不足百年,乃玉折渊一手带大,族内无职无权,能如此横行无忌,全凭尊上纵容。
这份纵容从何而来?是父女之情抑或是男女之情?无人知晓。众魔只知,此小魔头,招惹不得。
莫看她生得乖巧,眸色发色淡淡的,五官轮廓柔柔的,手段却是狠狠的。
尊上降罪,顶多是魔头落地,被她记恨,那结局可能是生不如死。
莫看此刻她步伐悠哉,裙裾曳地,偶尔还轻巧一跃,任由寂渊墨泥溅脏裙摆也毫不在意,像是随性而至,翩然起舞一般。
她心情能这么好,多半又是在打坏主意。
他们所料不差,肆景此刻确实心绪颇佳,甚至带着一丝难抑的兴奋,因为前不久她收获了新玩具。她也确实在盘算着什么,她在盘算等下该如何好好把玩这个玩具。
于是,就这么走着,跳着,她终于来到了她的玩具面前。
那是一个面容俊秀的男子,纵被剥去了华服,仅剩素白里衣,也被那白色衬得清逸出尘。
只可惜,他现在出不了尘,也脱不了俗,他已被她拽入了这地底下,用那绳条锁链捆住了轩昂玉姿,用尘土血垢沾污了冰肌玉肤。他被迫半跪于地,双手被高高吊起,全然一副阶下囚该有的模样,令她很是欢喜。
她蹲下身,打量着他。似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只这一睁,她的欢喜便被冲淡了一半。那双眸子依旧净朗,甚至对上她这个始作俑者,也无半分怪责之意。
她蹙眉:“你笑什么?”
他眉眼含笑:“看见你,很是高兴。”
初见时,他便是这般看着她,仿佛他们认识了很久一样。
他是她见到的,第一个魔族外的人。更确切地说,早年想趁玉折渊闭关攻下魔族的人不少,但仅凭一把剑便能一路杀到她跟前的,他是第一个。
她想试试他的深浅,于是出手挑衅,未料他竟收剑入鞘,只避不攻。她步步紧逼,他索性弃了剑,束手就擒了。
她看不懂他。正因为不懂,才对他产生了兴趣。
“好巧,”她亦弯起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看见你我也很是高兴。”
“真没想到,我们竟如此默契。”
“我的高兴同你的高兴,肯定是不一样的。”
“你高兴什么?”
“我在这魔族的日子,过得太顺遂了,尊上宠着我,旁人躲着我,很是无聊。而你,”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微凉的脸颊,“让我第一次尝到了,不顺心是什么滋味。”
他眼中掠过一丝困惑:“我何时让你不顺心?”
“我想跟你打架,你却舍不得伤我。我折磨了你这多天,你却自得其乐。自你出现起,就一直让我很不顺心。”
他不说话了,似是在努力理解她的话。
“轮到你了,”她催促道,“你在高兴什么?”
他幽幽叹了口气:“原本找到你,我是很高兴的,但听完你方才的一席话,我得重新评估下,是否值得高兴了。”
“为何找我?”
“找你,自然是想见你。”
她歪头想,认真思索了片刻:“我们之前见过?”
他颔首。
何时?何地?她怎一点印象都无?自记事起,她就一直待在魔域,从未踏出过半步。莫不是,他知道她入魔前的事?果然,他是个很称职的玩物,总能带给她惊喜。
她饶有兴趣地凑近问:“你是在哪里见的我?”
“九霄。”
九霄?那可是神仙住的地方,她一魔女,怎么可能去过那里?反观他,一副玉骨仙风的模样,倒像是从九霄来的。
“我从未去过九霄,你找错人了。不过,”她话音一转,带着诱哄的恶意道,“若你确定要找的人在魔族,不妨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待她寻到那人,当着他面把她杀了,届时他定会如她所愿,痛苦万分了。
“我没有找错人。”他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叫什么?”
她不懂自己为何被起了这么个名字。
就字面上来说,“肆景”可理解为四时的美好景致,但她不喜欢这个解释。什么四季美景,她欣赏不来,也不觉得有多美好。若将“肆”理解为“肆意”,肆无忌惮,肆意妄为,那样的景象方称得上美妙。
“你叫肆景,将满百岁。哦,不对。”他细想了下,纠正道:“我在这寂渊,约莫待了三日。昨日是你生辰,所以,你现在应该是百岁了。”
没想到他竟提及了她的生辰。这日子说是生辰其实并不准确。她无父无母,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这是玉折渊定的生辰,她猜,大概是他收养她的日子吧。
“前面说的都对,日子却算错了。你在这寂渊尚未待足三日,所以我的生辰还没过去。”
“算错也好,”他眼底漾开温润笑意,“我还能及时祝你一声生辰快乐。”
她用手支着脑袋,凑近他,玩味道:“你是真的希望我快乐吗?”
他毫不迟疑:“当然。”
“那如果这个快乐,是建立在你痛苦之上的,你还会希望我快乐吗?”
“希望。”他目光坦荡,看样子是真心话。
“这可是你说的。”她嘴角一勾,掌心向内一收,凝起一股微小的暗色气旋:“那就把你的法力给我,当作贺礼吧!”
话音未落,她手掌便已覆上他的丹田。然而,一股浑厚坚韧的力量如无形甲胄,将他体内之气牢牢护住。任她如何催动魔气冲击,皆被那铜墙铁壁般的屏障稳稳挡回。
不甘如毒藤缠绕心头,此刻这不顺心的滋味,不再让她觉得有趣,只令她愤恼。
她眸色一厉,倏然拔下发间玉簪,毫不留情地刺入他胸口。
温热的鲜血瞬间洇红了素白亵衣,沿着褶皱蜿蜒淌下,为干涸的暗红血垢覆上了一层新色。
他缓了片刻,忍下疼痛:“消气了吗?”
她拔出簪子,随手丢开,又抓过他的衣摆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上的血渍:“确实舒坦了不少。”她看着他苍白的脸,惋惜道:“你这人怪好玩的,只可惜,明日尊上出关,铁定要取你性命。不如,你再多撑一会儿,让我多玩一会儿可好?”
“不想我死,为何不替我说说情?”
她两手一摊,一脸爱莫能助:“擅闯魔域,这可是杀无赦的死罪,我可保不住你。”
“那倘若,我能帮你脱离魔族呢?”
这个魔族,她确实待腻了。她也曾试着想离开,可就连暂离半日的请求都被玉折渊驳回,更莫说彻底脱离了。玉折渊确实宠她,但所有恩宠皆有限度。
她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这个念头,他是怎么知道的?
“若你想离开这里,”他沉色低语,继续游说道,“那就想想法子,保住我。”
她眨巴眨巴眼睛:“我哪儿有什么法子啊?”
“你会有办法的,我信你。”
“信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上一个说信我的,是左护法,结果被我吸干了法力,丢到外面自生自灭去了。你可是想步他后尘?”
“我步不了他后尘,”他平静地陈述事实,“你吸不了我的法力。”
痛处又被提及,她恼羞成怒:“我看你是皮痒痒,又想被扎了!”
“若多扎几下能让你想出法子,”他牵了牵嘴角,“倒也不是不可。”
这反应再次出乎意料,逗得她笑了起来。
她起身,扬手解除了他的束缚,抬抬下巴:“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