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喘不过气来,猛地一睁眼,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入目的是一间朴素干净的屋子,身上的衣物被换过,还带着一些香甜的味道。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难闻,臭。勉强撑起身子,想直起身坐起来。
“你醒了?身上伤口才上了药,不要乱动,小心裂开。”一道温柔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云娘见他醒了,连忙将温在锅中的鸡丝菜粥给他端来,“饿了吧,先喝点粥,垫垫肚子。”
男孩紧紧抿着唇,眼神慌张地闪躲,背脊紧绷。
察觉出了他的抗拒与不安,云娘拿出一个空碗,盛了点粥,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将干净的那碗粥放在床头架子上,最后才拿着吃过的碗去了灶房。
等女人走后,男孩才微微放松了身体,目光直直地盯着架子上那碗粥。
沉默半晌,他双手颤颤巍巍地拿起碗,犹豫了片刻,捧着碗大口吞咽,最后将那粥舔了个干净。
他实在是太饿了,也很久没有吃到过热乎的饭,如果有毒,做个饱死鬼也成。
粥里确实被云娘放了些药,可以助眠以及镇痛。男孩吃完粥没过多久,就犯困睡了过去。
夜色渐暗,床上的人渐渐睡熟,头一次睡了一个好觉。
清晨薄雾渐渐散去,霞光微漏,朝阳初升。
床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只见扎着两个马尾辫的小女孩,正眨巴着两只水灵灵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趴在床边看着他。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动作,片刻后,他恍惚间意识到,他还活着,那碗粥没有毒。
男孩回过神,匆忙起身,试图拉开两人的距离。
剧烈的动作拉扯到了身上的伤口,白色的内衬中渗出血来,他却仿佛没有痛感一样,置若罔闻。
凌辞盈也才反应过来,看到人醒了,欢快地喊出声:“你醒啦!”
云娘听到女儿的声音,进屋见小男孩睡醒了,精气神也比昨天好了些:“孩子,你还有家人吗?”
男孩低着头,不答话。
她心中斟酌了一番,把凌辞盈拉到自己身边:“你如果无处可去的话,可以留在我家,正好我女儿缺一个伴,我也会将你当作亲生孩子一样对待。”
像是没听见云娘说话,男孩抬起头,目光平静,无一丝涟漪,双手死死攥着被子。
凌辞盈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以为他身上的伤口开始疼了,转身从匣子中取出一个小瓶子。
忽略掉男孩震惊的眼神,她一把掀开被子,这才发现他白衣上隐隐泛出的血色。
她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将小药瓶递给他:“伤口裂开了吗?我帮你擦药吧。”
这点身体的疼痛不值一提,他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刚刚听见那句似曾相识的话,令他突然想起往日那家人。
“我们夫妇愿意收留你,将你当作亲生儿子对待,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那妇人沧桑和蔼的面容依旧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不断重叠重叠,直至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唤醒。
“我帮你擦药吧。”
身上有一半妖族血脉,他可以主动感受到这两人的情绪,身上显露出来的,那些强烈的情绪。
在她们眼中,他很可怜。她们想要拯救他,满足自己虚伪的同情心,实在是可笑至极。
从繁杂的思绪中抽回理智,抬头回神间,正对上小女孩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
本来不欲理会她,鬼使神差地,他回了句:“不用。”
仅仅两个字,听起来却是沙哑无比,像是嗓子中堵塞了沙砾,粗哑难听。
他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凌辞盈有些疑惑地看向他,目光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失落。
这是一间偏房,屋子有些狭小,屋内许久没有声音响起,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不用帮,我愿意留下。”男孩突然艰涩地开口,话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
反正最坏的结果,也只是一死字而已,他从不惧怕,他会让那些人一起陪葬。
不知想到了什么,小男孩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意,转瞬即逝。
云娘见状,轻轻笑了起来,“那好。”她从桌上端来放了一会的甜粥,“对了孩子,你叫什名字?”
男孩怯生生地接过女人手里的碗,手顿时僵住。
他捧着碗,囫囵吞下一大口粥,含糊的话语夹杂着粗劣的声线,模糊不清:“没有。”
云娘和凌辞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原来,他连名字都没有。
看着这孩子的年纪,应该比阿盈大不了几岁。想到这里,云娘眼中的怜惜又加深了几分。
男孩强忍着心底的厌恶,垂下头不去看她。
“那我为你取个名字可好?”云娘思考了小会,“让尘,姓薛如何,薛让尘。”
“往后,你可以叫我云娘,你和阿盈就以兄妹相称。”
男孩愣了一瞬,不过并非感动。
薛让尘……他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个名字,心中嗤笑。
这些人都那么喜欢为捡回来的东西取名字吗?他一点也不喜欢。
取个名字,就像被刻上一个专有的烙印,成为他人的所属物,成为一条看家的狗。
小男孩抬起头,缓缓扬起嘴角,想要表现出一副温顺感激的姿态。
或许是太久没做过这动作,他的嘴角十分僵硬,只能扯出一抹勉强的弧度。
凌辞盈并没有观察到他的神色,表情兴奋不已,上前拉起他的手:“我叫凌辞盈,那我以后就叫你让尘哥哥啦!”
刚才醒来的时候他还未注意,原来衣服上那难闻的香甜味,就是这小女孩身上的味道。
扮乖的动作被打断,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稍微侧身离她远了些。
做出局促窘迫的样子,扭捏地低着头:“谢谢云娘,谢谢阿盈妹妹。”
凌辞盈只当作他有些羞涩,极力安抚他:“让尘哥哥你不用担心,村里的人都很好的。等你伤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
云娘看着两个孩子相处融洽,无声笑了笑,拉着凌辞盈朝屋外走去:“别吵着让尘,让他先休息。”
说着又对薛让尘说道:“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晚上我们住在隔壁屋子。”交代完几句,两人便走出了房门。
薛让尘抬眸,看着离开房门的身影,眼中爬上一丝轻蔑,嘴角含着讥讽的笑意。
天气大好,凌辞盈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正准备抄写每日要练的字,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大力又急促的敲门声:“小丫头!凌辞盈!”
听着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凌辞盈就已经猜到了是谁。
她放下手中的毛笔,快步跑到门口打开院门,看见来人的瞬间,她“哇”的一声,惊喜地叫喊出了声。
门外正是小木子,提着一个铁笼子,里面正是凌辞盈昨日想要的那只雪白的小兔子。
凌辞盈脸上笑开了花,嘴上却故意问道:“小木子,你是专门来给我送小兔子的吗?”
小木子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哼,哪次你想要的我没记住。”
她乐呵呵地从他手中接过笼子,俏皮一笑:“谢谢小木子,小木子最好啦!”
最好也不听你叫声哥哥,小木子内心暗暗腹诽。
他正要开口,却瞅见院子屋檐下站着个人,正是昨日那个穿着破烂的小乞丐:“这小乞丐醒了啊,哪家的?什么时候送回去?”
凌辞盈赶忙扯了一下他的袖口,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现在才不是小乞丐,他叫薛让尘,以后就是我的哥哥,不准这样说话!”
小木子皱了皱眉,捡到别人第二天就叫哥哥,他跟她从小玩到大,从来不见凌辞盈叫一声。
他顿时面色发黑,整张脸像刚刚烧过的黑炭,气呼呼转身,一言不发地跑回了家。
凌辞盈蹲在门槛边,正专心致志逗着笼中的小兔子。
看见小木子似乎有些气急败坏的背影,心中十分纳闷:不让他说话就生气了?这小木子脾气可真大,怎么比她还容易生气。
手里摸着毛茸茸的兔耳朵,一时的不高兴也暂时抛之脑后。
她转身将笼子放到屋檐下,疑惑地瞅了眼旁边的男孩:“让尘哥哥,你伤没好,怎么不在床上休息?”
薛让尘的目光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放在笼中的兔子上,听到声音才收回了视线,“不用。”
受伤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休不休息又有何意义,他已经习惯伤痕累累。
有时疼痛才可以提醒他,他还活着。
他习惯性地扯起嘴角,因为太久没笑了,笑容显得有些古怪:“阿盈妹妹要杀了它吗?”
凌辞盈摇摇头:“怎么会。”她很奇怪薛让尘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只是一想到这只小兔子要被卖到镇子上,心里就有些闷闷的,她更想看到它活蹦乱跳的样子。
薛让尘听后也没说话,走起路来身形有些踉跄,缓慢踱步进了屋子。
凌辞盈没觉得这有什么异常,蹲在地上喂了小兔子几片菜叶子,才继续去院子里练字。
云娘晌午过后便出了门,去了一趟莫大婶家里。
用铜板临时换了件干净的旧衣裳料子,准备给薛让尘裁两件新衣服。
家里只有云娘一个女子,凭着身上一点积蓄,偶尔去镇上卖点物件,日子也还过得安稳。
回到家时,已经将近申时。
云娘进院子没看见两兄妹,只听见灶房里传来砰砰的声响。她心中一慌,放下竹篮子礼的料子便赶了过去。
凌辞盈正坐在远处的一根小木凳上,目光随着眼前人的动作晃动,嘴巴惊讶地张大,一直没有合拢过。
没过多久,灶台边便堆起了一堆劈好的木柴,一层一层地叠了好几层。
薛让尘正拿着比他手还长的斧头劈柴,斧头不是很重,但对于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还是很费力。
凌辞盈蹙了下眉头,他不是受伤了吗?怎么还有力气劈柴,好像不知道痛一样。
云娘见状,轻声叫停了他,取走他手中的斧头,眼中心疼不已:“让尘,你的伤还没好,这些活不用你干,以后你和阿盈一起念书写字就好。”
女子的怀抱靠过来,头顶传来一股温热的气息,薛让尘的整个身体紧绷起来。
克制着推开那人的冲动,他默默地后退一步,拉开了些许距离,扬起头露出一个天真无害的笑容:“没关系云娘,我不怕痛,只想帮忙干些活。”
凌辞盈静静坐在一边,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虽然比早上笑得好看多了,但还是看着很不舒服。
自然是比早上古怪的笑容好看多了。
从海棠村逃出来,他又误打误撞地来到了这个小村子。几个月的流浪,他差点忘记了从前是怎么笑的。
早上进屋后,他便找到了一面古旧的铜镜,镜中的人不断扬起嘴角,找好角度又放下。
他学过的。
什么样的弧度笑起来最温顺无害,哪个样子的眼神最楚楚可怜,那种话会让人心软放松警惕,他用着那种笑容讨好过无数人。
从巫觋山到海棠村,从海棠村到这里。
云娘低头,看着这刚及她腰身的孩子,明白他是在小心翼翼的讨好。或许是害怕自己没有用处,不干活便会被丢弃。
她微不可见地叹息了一声:“让尘,我说过了,我们以后便是一家人。”
又是那种浓烈的可怜悲悯的情绪,他讨厌。
薛让尘乖巧地点了点头,眸中含着深深的笑意,内心却毫无波动。
只有这些虚伪的人才会说什么家人。
现在留在这里,只是因为这两人暂时没有威胁,又无处可去罢了。
昨天他醒过来,对这两人的情况便有了大概的了解: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一个闹腾蠢笨的小女孩。
有时候感知情绪的能力的确有些用处,比如现在,这两人没有一丝害他的心思,那就暂时安心待在这里。
正在暗自盘算之际,一双肉肉的小手拉住了他。
距离隔得太近,他又感受到了小女孩身上香甜的气息,极力忍着想把她甩开的冲动,不动声色地和她隔了几步远。
凌辞盈对他甜甜一笑:“让尘哥哥,我带你去院子里练书写字吧!”也不等他回答,便两只手拉着他往外走。
她心中窃喜,以后再也不用自己一个人练字了,比起和小木子去玩,念书写字实在是一大酷刑,有一个人陪着就不会显得那么无聊。
薛让尘并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嘴角一直轻扬着,拼命维持着一个温柔体贴的大哥哥形象。
用完晚饭的时候,云娘麻利地将碗筷收拾了,随后把薛让尘叫进了屋子。
她手中拿着白天换回家的料子,在他身上比划了几下,好为他赶制衣裳。
镇上太远,只能勉强先做两件凑合一下,等改日再去集市买几件新的。
凌辞盈看着屋内灯光下的两人,阿娘亲切体贴地给他量身段。
她眼中有些酸涩,心头也闷闷的,跑到海棠树下坐着发呆。
明明长得比她高,身量却瘦骨嶙峋得可怕,连她的衣服都撑不满,这人是不是从来没有好好吃过饭。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从薛让尘恶毒的爹娘,到罪大恶极的人贩子,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中堵塞的感觉瞬间消失。
以后若是遇到那些人,她一定要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夜色悄悄袭来,带着丝丝凉意,夜风吹过树梢,落下几片海棠花瓣。
坐在树下的小女孩目光炯炯有神,就像坚定了什么信念一样:她要对让尘哥哥好,很好很好!
寻着屋檐下的灯笼望过去,可以看到她清澈明亮的眸子,装着炽热的焰火,让人不知不觉间看久了,深深地陷进去。
薛让尘侧过身子,收回不自觉投向树下的目光,掩藏起心中那一瞬间陌生的异动。
他不知道,刚刚她身上的,是什么情绪。
温热的,不痛不痒,在他心间颤了一下。
没错,上钩的是狐狸,男主原形是一只毛茸茸大白狐狸!
薛让尘:那是什么情绪,不懂(小狐狸歪歪头,漂亮眼迷惑[无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