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沈溯回一头扎进了合同的海洋。厚厚几叠文件铺满办公桌面,她戴着黑框眼镜,目光在电脑显示屏和纸质文件中反复横跳,逐条核对江停云那“三倍报价”附带的具体条款。
“咳咳。”沈溯回不住地咳嗽,嗓子干涩发紧,是前几日崩溃大哭的后遗症。这两天睡得也很差,总是心神不宁。但电影剧本推进最重要,眼下顾不上自己的身体,沈溯回准备等这段日子忙完再好好调理。
杨青青轻手轻脚进来,放下一盒润喉含片,眼神里满是心疼:“溯溯姐,含一片吧,听着声儿都哑了。”
沈溯回含糊地应了声,刚撕开含片的包装纸,杨青青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杨青青瞥了一眼,像被烫到似的飞快移开视线,脸上写满为难。
“谁啊?接啊。”沈溯回忙得抬不起头,但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是杨导。”杨青青有些迟疑,“溯姐,你把他拉黑之后,他打不通你电话。就给我打了好几次了。我——我不知道你们现在具体……”她嗫嚅着,努力组织好语言,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只能紧张地看着沈溯回。
沈溯回敲键盘的手指一顿。杨思文?他还敢骚扰青青?
手机还在固执地响着。沈溯回沉默几秒,伸手接起了电话。
“怎么了?”
电话接通,杨思文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带着急切后悔的恳求:“溯溯?是你吗?谢天谢地,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溯溯,对不起,那天是我不对。你原谅我,好吗?”
沈溯回没搭腔,开始兴师问罪:“别的先不说,你为什么要骚扰青青?”
电话那边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接着传来带着哽咽的委屈:“溯溯,你别不理我,我真的会害怕。”
两人沉默了许久,静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杨思文终于打破了让人窒息的寂静,“溯溯,我真的压力特别大!自从我拿了最佳新人导演奖,无数个资方向我伸来橄榄枝,让我拍商业剧赚大钱。我都推了,得罪了不少人。”
他叹了口气,字字句句里藏着深深的疲惫和不甘,“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部文艺片里了,我发誓一定要把它拍好。做最优秀的电影人,这不是上大学的时候,我们三个的梦想吗?”
沈溯回忍不住冷笑一声,近乎咬牙切齿地反问道“我们杨大导演还记得阿萱啊?”
杨思文深吸一口气,语气更加柔软温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阿萱的离开,我当然也很难过。只是每个人的表达方式是不一样的。我当时真的焦头烂额,一点儿也走不开。我真的做了很多努力,我不去她的葬礼,不代表我不在乎这段友谊。我这部新片,就是献给她的!用作品永远纪念她,这难道不更有意义吗?”
他永远都是那么彬彬有礼、谦谦公子的样子,永远都声称自己顾全大局,永远都有冠冕堂皇的完美理由。沈溯回在过去的七年里,一直喜欢杨思文温润如玉的言谈举止,此刻沈溯回却莫名的生气。
“那杨大导演真是辛苦了,我给你煲个汤,打飞的送过去?”沈溯回说完,便意识到自己话里张牙舞爪的阴阳怪气。
“煲汤?”杨思文的声音忽然卡壳,带着一种后知后觉的慌乱:“溯溯,那天我就是看你压力大,想开个玩笑逗逗你。我怎么可能让你给我做饭?那我脸也太大了。”
杨思文接着向身边的助理不知道确认了什么,然后兴高采烈地说:“溯溯大人,原谅我这次口不择言好不好?这个周末!周末我飞回来,给你炖玉米排骨汤,好不好?”
玉米排骨汤?
沈溯回的心,像海绵一样瞬间吸满了柔软的水。梦一般的记忆闪回她们的大学时代,那个不宽敞却充满梦想和烟火气的出租屋。三个人怀着巨大的热忱合作拍短片,在互联网上收获了最初的粉丝和名气。他们为了拍摄方便,租了一个小公寓,也开启了属于他们的青葱岁月。
他们挤在懒人沙发上塞着爆米花看经典电影,争论得面红耳赤;厨房里烟雾缭绕,轮流掌勺,失败品和杰作一样多;围着小小的折叠桌,分享一大锅热腾腾、带着清甜玉米香的排骨汤,畅想着未来横扫影坛……那是她和杨思文、吴明萱共有的,再也回不去的黄金时代。
一股酸涩夹杂着怀念的情绪涌上心头。那些鲜活滚烫的青春年华,终究在她心底刻下了太深的烙印。对着电话那头急切等待回音的人,沈溯回沉默良久,最终还是于心不忍。
“知道了。”她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别再打青青电话了。小黑屋暂时放你出来。”
“溯溯!你答应了?你不生气了?太好了!”杨思文的声音清亮起来,“我马上订票!等我回来!”
挂了电话,沈溯回靠在椅背上,长长吐了口气。杨青青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稍缓的脸色,一边贴心地递上温水,一边忍不住小声嘀咕。
“溯溯姐,心软了?他要是再让你伤心,咱就换了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又不缺钱,追你的人能从这儿排到巴黎,图他什么?图他画的大饼——玉米排骨汤?”她撇撇嘴,“男人就知道装可怜!他忙得脚不沾地,能给你什么情绪价值?”
沈溯回没说话,只是接过温水一饮而尽。道理她都懂,可那些共同携手走过的岁月,那些嵌入生命的水晶碎片,像藤蔓一般一层一层缠绕着心,要想一刀斩断又何其不易。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铃清脆地响了起来。
沈溯回笑着拍了拍杨青青的肩膀,推着她去招待客人。
不久后,杨青青捧着一个精致的双层竹编食盒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位身着素雅茶服、气质温婉的女子。
“您好,请问是沈溯回小姐吗?”茶服女子声音清越,像一块刚温好的玉,“我们是受江停云先生委托,为沈小姐送今日的茶饮。”
沈溯回愣了一下,才想起江停云那三个要求里的“暖胃汤”——这变成茶了?
茶艺师将提篮放在桌上,打开盖子,一股幽雅的桂花暗香丝丝缕缕地浮上来,混合着雪梨的清甜和悠远的白茶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食盒里面是几瓶晶莹剔透的玻璃瓶,装着琥珀色的冷泡茶,瓶底沉着饱满的雪梨块和点点金桂。
“这是冷泡桂花雪梨白茶,”茶艺师微笑着介绍,“江先生特意嘱咐,此茶清润生津,利咽舒缓。听闻沈老师昨日略有不适,希望能为您缓解一二。”
沈溯回下意识摸了摸喉咙,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昨天在咖啡馆说话时,嗓子确实有些干哑微痛。她道了谢,在茶艺师温柔的目光里,拿起其中一瓶细细品味起来。温和清甜的茶汤滑过喉咙,带着桂花和白茶的轻盈香气,瞬间抚平了那份不适的灼热感,整个人神情气爽。
茶艺师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在茶几上铺开一方茶席,取出提篮里备好的小炭炉、玉泥小壶和精致茶盏,现场为沈溯回和杨青青表演了一道完整的冷泡茶艺。从备具行礼到润茶醒茶,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韵律和从容,看得人赏心悦目,心绪也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
“沈小姐,这白茶选用的是福鼎荒野白毫银针,只取清明前肥壮如竹笋的单芽。冷泡茶极大考验茶叶品质,只有足够干净、内质丰厚的老银针,才能经得起长时间低温浸泡而不苦涩,释放最纯净的甘甜。”
茶艺师一边操作,一边轻声细语地介绍着茶叶的产地、雪梨的挑选、桂花的窨制工艺,娓娓道来,如同夜晚湖边拂过脸颊的凉风,带着露水气息的花香,慢慢抚平了沈溯回的身心俱疲。
沈溯回被这份用心和技艺深深打动,她真诚地赞叹:“太美了,谢谢您,让我见识到了真正的茶道之美,也让我获得了难得的平静愉悦。”
杨青青在一旁看着自家老板放松舒展的眉眼,再看看这排场,悄悄对沈溯回投去一个“金主大人真会来事”的揶揄眼神。
沈溯回接收到信号,非但没有不好意思,反而大大方方地也给杨青青倒了一杯,然后指着提篮里另外几大瓶茶对杨青青说:“青青,麻烦你分给外面的同事一起喝,就说是新投资人江先生请的下午茶。”
沈溯回热情地招待了茶艺师,在聊得格外投缘后,两人交换了微信。茶艺师在傍晚时分不得不告辞离开,工作室里重新安静下来,空气中还残留着悠长的茶香。
沈溯回刚拿起手机准备继续工作,屏幕就亮了起来。一条新微信,来自江停云。
江停云:沈大编剧,今日的桂花雪梨白茶,可还合意?喉咙舒服些了吗?
沈溯回指尖微顿,公事公办地回复:
溯:很不错,承蒙江总费心,破费了。
对方回复得很快:
江停云:合意便好。那沈编剧要不要请我吃个饭?
沈溯回皱了皱眉,口齿一如既往伶俐:
溯:江总说笑了。这茶饮不是包含在昨日的“约法三章”里吗?您投资,我保持健康,职责所在,何须我请?
几秒后,新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弹出:
江停云:这样啊。可是,沈编剧,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江停云:我的伞——您还没还我呢。
江停云:昨天淋着雨回去,好冷的。
沈溯回一时间有些无语。
看着屏幕上的委屈控诉,沈溯回简直能脑补出江停云那张英俊的脸上,此刻可能挂着的、故作可怜又带着点狡黠的绿茶表情!
她一边在心里暗骂“死绿茶!装!接着装!”,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安静躺在工作室柜子里的那把黑色大伞,以及那个用牛皮纸包裹着的“薄礼”。
《追忆似水年华》第三卷。
她删删减减,犹豫良久,最后指尖在屏幕上敲下:
溯:行。时间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