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离于毕,黑云压山,九州大雨倾盆。
“天漏了么?这雨怎么这样大,哎唷,你的荷叶往我这边来点,淋着我肩膀了!”
“别挤,别挤,我看不到了,这破雨非得这时候下,我都看不清尊秋君的招式了!嚯,万罗伞开,万归于寂,果真举世无双啊,天下大势,风水轮流转也,剑宗也是时候灭门了。”
“你没事吧?一个破伞修,竟敢说出剑宗灭门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忘了那位吗?哼,即便那位不出关,我看灭门的也该是万罗门,一群柔弱伞修罢了。”
“诶你什么意思......”
“诸位,慎言,慎言,上面的打架,咱们就别跟着凑热闹了,万一被有心之人挑拨,那位的脾气,各位都知道,我看谁也不想惹火上身,先静观其变吧。”
“漆老说得对!咱聊点别的吧,你们说剑宗那位杀星,会不会为这事提前出关?”
“我觉得会,那位要是参战,那不可收剑没饮够血可是收不了剑的。记不记得前年,玄阴教一个不知事的弟子私下里说了剑宗两句,引发登云峰一战,那位单枪匹马屠了玄阴教满门还不够,仍飞去三途川砍了大大小小魔族不下百个才收手,就是那不可收不肯回鞘啊。”
“哎呀,说得怪渗人的,这个话题也不好,咱唠点家常吧,我跟你们说,我着急出来看热闹,忘了叮嘱我家那口子下雨要收衣服了,依他的性子,我不说的话,就算挂在脖子上的饼吃不着了,他也懒得伸手挪一下的,眼下一时又回不去,这可怎么办是好。”
“你还有闲情担心衣服呐?出了天大的事,修真界怕是要天翻地覆了!你我的小命都不好说,管你什么金贵衣裳,有命穿吗?”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你才没命穿呢,你全家都没命穿!.......”
今夜的修真界,不太平。
剑宗最负盛名有望飞升的北辰君竟被一道天雷活生生劈得四分五裂,死状惨烈。
大大小小修士今日之所以齐聚一堂,皆是来一睹大卷剑风采,沾沾北辰君飞升喜气的。谁承想这喜气没沾成,反而亲眼目睹了一代天才北辰君陨落。
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前一刻大家还没从北辰君身死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尚在为主人悲鸣的大卷剑忽然出鞘,行气如虹,剑尖直指为北辰君渡劫护法的伞修,当场将人捅得满身窟窿。
噗嗤,噗嗤,鲜血横流,那伞修凄厉的叫声响彻望仙山顶,可见大卷剑一剑一剑扎得十分翔实。
一时间局势风云变幻莫测,众人屏息静气,不敢擅动,人群几闻针落,山顶唯余皮肉被刺破的声音与惨叫。
剑宗掌门谢独率先反应过来,施法去破结界,那结界是北辰君为免自己渡劫的天雷伤及无辜生灵布下的,只能出不能进。结界内只有北辰和为他护法的伞修,法力一半来源于北辰,一半来源于那伞修。
此刻属于北辰的那一半法力已经消散,而伞修正在与大卷剑拼死对抗,稍不留神就是个死,抽不出一分空闲去收结界,因此外边想帮他的人进不去,他自己也逃不出大卷剑的凶缠。
“谢独!!快叫大卷剑住手!!吾儿,吾儿......别怕,为父这就来救你!”
一白发老者双目赤红悬停于半空中,他手上捻出万罗门独有的枯焚诀,朝谢独大吼。一柄以万蛇为骨,以人皮为面的大伞悬在他头顶,正哧哧滴答着些绿色的浓液,那浓液落地须臾化为一只只直立的大蛇,扑击着结界。
谢独的生海剑已然出鞘几寸,他使了传音法,声音响彻在每个人耳边:“寻真,快住手!”
谢独所唤寻真,乃北辰君的道侣寻真君。本命剑一般只认一个主人,但与主人结下命契的人,诸如道侣、结拜兄弟姐妹等,皆可因命脉相连驱使剑,恐怕此刻正是与北辰君结下命契的人在驱使大卷剑去杀那名伞修。
这寻真君最擅变化,爱匿于人群中,轻易不露面,看此情形,怕是谢独也无法看破她的伪装。
“原来是她,眼下北辰君身死,与他结下命契的寻真君怕是也活不了了,难道是因此胡乱伤人?确实是这妖女做得出来的事。”
有人小声议论道。
“嘘,别瞎说,人不知道在哪听着呢,小心你的狗命。”
边上的人赶忙狠狠拉了他一把,示意他闭嘴。
一个近乎爆体的金丹修士瞬间爆发出来的法力可堪比化神后期修士全力一击。此刻结界内的伞修几乎爆出了全部法力,那薄薄一层结界因此变得坚硬无比。
而且,这结界全部法力来源于伞修,此刻强行去突破结界,结界会吞噬结阵人更多法力,这举动与直接伤害伞修无异。
“谢独!快住手!!!不准用生海,我儿子要死了!!!”
那老者声嘶力竭大吼,双目红得几乎要流下血泪来,但即便他快急死了,也不敢使过多的法力去破结界,只能抖着手催动伞灵撞击结界,企图引起结界内伞修的注意,好叫他主动收了阵,他们外面的人才能进去救他。
既要与大卷剑缠斗,又要维持结界,不到半刻,结界内的伞修已然奄奄一息。
“那伞修什么来头?区区金丹期,竟能在大卷剑下撑半刻之久?”
“你没听见尊秋君说这是他儿子吗?那万罗门太子,身上肯定少不了法宝啊。”
“可是尊秋君不是对他的亡妻一往情深,一直未再娶吗?他前妻都去世上百年了,怎么突然蹦出个这么年轻的儿子来?”
“啧,男人的话你也信。”
“余生漫漫,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直到伞修力竭坠落,大卷剑仍未放过他,上古之剑犹如天神降世般从空中紧紧咬着下坠的伞修,在他落地前一刻,噗嗤,将人狠狠扎在了地上,那伞修四肢都被这力道扎得向上蜷起。
只听再一声令人牙酸的割肉声,太卷剑将自己从已经看不出模样的伞修身上拔了出来,嗖一声飞向了远处,须臾消失不见了。
“寻真!不管你在哪里,此仇我慕容肖必报!!”
老者搂着烂泥一般的儿子,仰天长啸。
“尊秋君,冷静,冷静,这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独远远地道。
北辰和寻真都是剑宗弟子,论情论理谢独这个剑宗掌门都该上前去好好安抚下万罗门人,道个歉,说点好话什么的。但不是他现在不愿上前去道歉,而是慕容肖没收伞,那一地绿绿的蛇在滑溜溜的黏液里扭动,哎呀,真恶心。
慕容肖亲眼见证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已然听不进去任何话:“谢独,我念在两派百年交情,好意让我儿子来给北辰护法,北辰死了是天道要收他,与我儿何干!你们剑宗,你们剑宗如此恩将仇报,如此不把我万罗门放在眼里,我要你们偿命!!”
慕容肖也是个干脆的,说完不给人反应时间,立刻一掌打向谢独,被谢独偏头躲过了。
谢独张了张口,还想再解释点什么,在场的万罗门生却是坐不住了,纷纷揭伞而起,伞尖直指向剑宗弟子。
剑宗弟子也没想过会闹这出,还没从北辰君的陨落中抽回思绪,就愣愣看着大卷剑将人打落,又愣愣看着方才还和他们一起咬手帕给北辰君加油鼓劲的万罗门人张伞喊打喊杀,再愣愣提剑回击。
刀剑声与怒吼声瞬间响彻望仙山顶,各色闪着光的法器被一股脑丢向对方,划破了黑沉沉的夜幕。
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反应过来时已经杀红了眼,谁能想到仅仅半刻之前在场的两派人还以兄友相称呢?
这是一场两大顶尖门派间的战争,聪明的小门小派或者散修已在开战第一时间撤离前线,躲去山下观战,生怕被误伤。
只是北辰的名头实在太响亮,来看他飞升的修士没有百万也有十万,一时间人潮汹涌,天上地下两路皆堵,许多体格小的修士被迫双脚悬空下了山,更多的还是被堵在山上下不来。
“师兄,师兄!你找着师姐了吗?”沈星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个头来,揉了揉自己挤出红印子的脸问道,眼中满是焦急。
祝景抱紧了怀里的药箱,同样艰难地往沈星身边挤,他们中间看似就隔了两三个人,但真要挤开这两三个人,可把祝景累出了一身汗。
祝景虚虚抹了把汗道:“我也没找到,阿庆呢?快喊他放蛊去找。”
“完了,阿庆也不见了,这可怎么办啊。”说着说着,沈星焦急的语气里隐隐带上了哭腔。
她实在是着急,她的师姐这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整个人呆呆傻傻的,问她什么都不回答,连法术也不会使了。
刚才剑宗和万罗门出手的时候,她和师姐就被躁动的人群挤散了,眼下这混战的情况,如果师姐还留在战场里,不敢想会发生什么。她真后悔今晚闹着要出来看热闹。
祝景也同样担心师姐,但他和沈星俱不擅长追踪法术,眼下唯一擅追踪的师弟宁庆也不在身边,情况紧急,于是他只好振臂高呼道:“诸位,有谁看见一位白衣裳的女伞修了?请帮帮忙,她有病在身,万分危险。”
人群中有人认出来祝景,高声回应道:“祝医师,我看到了,她还在山上呢。”
此话一出,沈星脸色顿时煞白,握住剑柄转身就要往山顶冲,祝景一把拉住她:“你别去,上面太乱了,我想想办法。”
沈星猛甩手腕,却没甩开祝景的束缚,急道:“还有什么办法!师父又不在,只有我去,人是我非要带来的,我一定要把师姐安全送回去,你快点放开我!”
“阿星,听话!”祝景沉声道,他把人再往后拉了拉,阻止她要跑的动作:“相信我,我一定把师姐带回来。”
“你在这里等我们,不要乱跑,想办法联系阿庆和阿云,但你们一个都不许上山,听见没有?”
沈星还想反驳,祝景又道:“你是他们的师姐,能看好他们的,对吗?”
沈星张了张嘴,想争辩的话迟疑了。
啪嗒,啪嗒。
硕大的水珠毫无征兆地从天上滚落下来,淅淅沥沥打在树叶子上,汇成涓涓细流蔓向人群脚下。
“哎呀,下大雨了。”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
周围闹哄哄的议论声渐渐被雨声盖过,祝景没再给沈星反驳的机会,松开了沈星的手腕,转身拨开人群消失不见了。
后来剑宗与万罗门的这一场战事愈演愈烈,越来越多的盟友、敌对势力加入战局,形成二分局势,双方都大有不死不休的势头,打得九州遍地焦黄。
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雨从那夜开端,与战争一起延绵了足足五个月,将稀碎的断肢、血迹冲刷了个干净,也将堤坝、城墙以及宫殿尽数淹没在滔天黄浪下。九州不论修真界、人界、魔界、妖界尽数遭了殃,一些小门小户的修仙门派和百姓损失尤为惨重。
这些惨兮兮的小门小户里,就包括了长庚山下的文灵宗。
本就简朴的山门直接被大雨冲走了,连带近山腰的主殿都泡了水,宗门上下只好暂时搬到山上避水患,临时搭了几间茅屋暂住。
风雨飘摇的茅草屋前,文灵宗大师姐细雨正仰面站在雨里,执着地用舌头接雨水。
沈星学着细雨的姿势尝试了一会儿,除了满嘴水和被雨浇得睁不开眼睛外,她没觉得这事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那为什么她的师姐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非要淋雨接水?
想不明白的沈星继续保持这个姿势站在细雨边上,和她一起接水,时不时吐两口嘴里快满出来的水,跟人形喷泉似的。
冷风一吹,雨中的二人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知道你俩现在特别像什么吗?”
祝景悠闲躺在茅檐下的竹椅上,睨了眼二人,道:“有些修士走火入魔发羊癫疯,症状就是这样,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区别只是你俩还能好好站着罢了。”
“嗬,嗬噜噜噜。”
沈星听见他嘲讽,想说点什么,发出来的却只有水声。
“快别噜噜噜了,一会儿真咽下去怎么办,雨水可不干净。”
祝景边说着,边随手拿起桌边的杯盏,嘬了口茶,呲牙嫌弃道:“啧,这茶叶是不是潮了,好难喝。”
正巧下山采办的文灵宗小师妹桑云牵着牛回来,牛背上的褡裢满满当当,堆得小山一样,连牛尾附近都被绑了几捆青菜。老牛行步缓缓,仿佛不堪重负。
好不容易爬上山的桑云乍一眼看见跟前这一幕,有些愣住了。
她们在干什么?这样子雨水真的不会灌进脑子里吗?还是说已经进去了。
桑云先把老牛牵引到茅屋旁的偏棚,使了个法术把货物卸下来,一身轻松的老牛喷了口气,哞哞叫着走向雨中,自己找草吃去了。
她看看雨中的二人,再看看檐下的祝景,踌躇几秒后果断走向祝景,不安地问道:“景师兄,她们......难道三师姐也......”
祝景看她一眼,眼神里有几分无语。
桑云以为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用食指轻轻点了两下脑门,末了朝雨中二人张望了一眼,怕被她们看见。
祝景不答,只一味翻白眼和叹气。
见祝景如此,桑云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悲从中来,包了满眼泪水哭道:“景师兄,说真的我们去拜一拜吧,摘点柚子叶回来,再不济小白菜也可以啊,都是绿的。天爷啊,我们到底犯了什么错,你要罚就罚我吧,千万别找我师姐麻烦,呜呜呜呜。”
耳边哭声混着杂乱的雨声,还有某些人嗬噜噜的吐水声,疲惫的成年人祝景从竹椅上嘎吱一下站起来,桑云以为他要去劝阻雨中的师姐们,掀开一只眼偷偷看他,谁知祝景干脆地利落转身进屋,砰一声把木门甩上了。
门外的桑云愣了一会儿,紧接着哇哇哭得更大声了。
沈星这才听到动静,低头吐掉嘴里的水,抹了把有点酸的腮帮子问道:“师妹,你怎么了,哭什么?有人欺负你?”
桑云呜哇乱叫着走向沈星,因为施了避水符的缘故,雨水在还未沾到她时就转了方向,仿佛有层薄薄的防雨膜贴身盖在桑云身上。
待走近了,桑云抽抽搭搭递过去两张避水符:“师姐,你们贴上这个吧,大师姐已经这样了,你别再把脑子泡坏了呜呜呜,我不能同时失去两个师姐啊。”
沈星:“......”
就在这时,一旁的细雨忽然开始剧烈咳嗽,沈星桑云二人以为她呛到水了,赶忙将她头扶直,紧接着面朝地面摁下来,用食指和拇指把她嘴撑开撑大,猛拍后背帮她吐水。
哪知此举根本不起效,反而细雨咳着咳着开始翻白眼抽搐,吓得二人大叫:“师兄!景师兄!!你快出来!大师姐呛水快死了。”
木门再一次砰一声被甩开,祝景急忙从屋里跨步出来,将人扶进去。
二十一世纪华国的某条人行道上,细密的雨珠汇入满地鲜血中,冲淡了浓烈的腥味,也打湿了破碎的身躯与被碾烂的糕点。
几分钟前还满心欢喜拎着最爱的可露丽走向家的细雨此刻正以诡异扭曲的姿势躺在鲜红的斑马线上,喉间不断有鲜血涌上来,从微张的嘴冒出,她忍不住想咳嗽,却已经无力发动肌肉,只能发出轻微的嗬嗬声。
周围有谁捶胸顿足的哭声,还有焦急的呼喊声,渐渐地随着涣散的瞳孔越来越远了,细雨极力睁着眼,不甘就此永远闭上,却终究被大雨冲刷走了最后一丝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