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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道歉

作者:分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午休的铃声如同解除了某种无形的禁锢,高二(七)班的同学如同潮水般涌出教室,奔向食堂或操场,教室里瞬间空了大半。喧嚣远去,只剩下一种紧绷的、混合着尴尬和期待的寂静,沉淀在靠窗的角落。


    江烬坐在座位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被钉在椅子上的雕塑。他面前摊开着那本厚重的乐理书,目光却死死锁定在桌面——那里,静静躺着那个被他攥得几乎要嵌入掌纹的纸团。纸团边缘已经被他手心的汗濡湿,皱巴巴的,像一颗饱经风霜的心脏,又像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整个上午,这张纸团都像一个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他的手心,也灼烧着他的神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旁边林澈投来的、带着探究、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焦躁的目光。林澈似乎也心不在焉,杂志翻得哗哗响,却一页都没看进去。


    现在,机会来了。空荡的教室,只剩下他们两人,也许还有角落里的宋言,但此刻江烬无暇顾及。


    江烬的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轰鸣。他深吸一口气,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他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地,仿佛在拆解一枚极其精密的炸弹,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将那个皱巴巴的纸团展开。


    纸张发出窸窣的轻响,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林澈翻杂志的动作猛地顿住。他虽然没有转头,但身体明显绷紧了,侧耳倾听着旁边的动静,呼吸都放轻了。


    皱褶的纸张被艰难地抚平,露出上面狂放不羁的手写音符——那是林澈《破晓》最初的、充满野性生命力的雏形。而在音符的间隙、空白处,布满了江屿之前用红笔写下的、冰冷刺目的批注:“结构松散”、“和声幼稚”、“节奏混乱”、“缺乏逻辑”、“噪音特质”……


    每一个词,此刻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扎在江屿自己的良心上,也无声地控诉着他曾经施加的伤害。


    江烬的目光扫过那些刺眼的红字,薄唇抿得毫无血色。他从自己那个一尘不染的笔袋里,取出了那支银灰色的绘图笔——他用来构建秩序世界的精密工具。然后,在那些鲜红的、否定的批注旁边,极其专注地、一笔一划地,用清隽而冷静的笔迹,写下新的文字。


    这次的他不再是否定,而是分析:


    在“结构松散”旁写道:“动机A(指原始旋律片段)极具张力与破晓意象,核心动机成立。建议围绕此动机构建发展部,明确主副歌段落。”


    在“和声幼稚”旁写道:“原始和声进行过于单一(I-IV-V)。可尝试加入ii级、vi级和弦增加色彩,或使用离调和弦(如副属和弦)制造张力,贴合‘破晓’主题中的挣扎感。参考附件谱例1。”


    在“节奏混乱”旁写道:“自由节奏是特色,但需有内在律动支撑。建议固定基础鼓点(如附件谱例2的低音线条),在此框架上即兴华彩,形成对比与统一。”


    在“缺乏逻辑”旁写道:“情感宣泄需有铺垫与释放点。动机A可作为引子与再现,中间发展部加入冲突性段落(如附件谱例3的变奏),形成ABA’结构,增强叙事感。”


    甚至,在最初那个被他粗暴推开、印着“The Electric Storm”的CD封面的记忆角落,他在这张承载着两人最初冲突的草稿空白处,写下了三个字:“有灵性。”


    他写得极其认真,专注得仿佛在进行一项关乎生死的手术。每一笔建议,都基于他深厚的古典功底和对音乐结构的深刻理解,却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对林澈音乐内核的粗暴否定,而是试图用“秩序”的框架,去容纳和支撑那份“生命力”。他甚至附上了几行极其简短的、手写的谱例片段作为参考。


    写完最后一个字,江烬放下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盯着那张布满新旧字迹、如同战场般斑驳的草稿,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旁边一直屏息凝神的林澈差点跳起来的动作。


    他拿起那张纸,极其缓慢地、郑重地,转向了林澈的方向。


    林澈几乎是瞬间转过头,目光像两道探照灯,猛地射向那张递过来的纸。


    但当他的视线触及那张熟悉的草稿,以及上面密密麻麻、新旧交错的字迹时,瞳孔骤然收缩!


    他首先看到的,还是那些依旧刺目的、属于江屿的红字批判——“噪音特质”、“反音乐性”……那些冰冷的词语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瞬间点燃了他压抑了一上午的怒火和屈辱感。


    “靠,你什么意思啊?!” 林澈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一把夺过那张纸,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带着受伤野兽般的嘶吼,“还给我看这个?!炫耀你的‘正确’?再羞辱我一遍?!老古董,你……”


    他的咆哮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目光,捕捉到了那些红字旁边,那些新鲜的、冷静的、银灰色的字迹。


    “动机A极具张力与破晓意象……”


    “可尝试加入ii级、vi级和弦增加……


    “建议固定基础鼓点,在此框架上即兴华彩……”


    “形成ABA’结构,增强叙事感……”


    “有灵性。”


    最后那三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林澈。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目光在那些冰冷的红字和旁边冷静却……带着建设性的银灰色批注上来回扫视。愤怒的火焰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滋滋作响,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惊愕、困惑和……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受宠若惊?


    江烬……没有再次否定他?而是在……分析?在……提建议?甚至……说他写的动机“有灵性”?!


    这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让人难以置信。


    就在林澈捏着那张纸,脑子一片混乱,不知该作何反应时——


    江烬也站了起来。他的动作没有林澈那么激烈,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依旧没有看林澈的眼睛,目光低垂,落在林澈紧握着草稿、指节发白的手上。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难以言喻的艰涩。


    然后,他用一种低沉、沙哑、却清晰无比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林澈。”


    他叫了他的全名。不是“喂”,不是“你”。


    林澈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江烬的侧脸。


    江烬的睫毛微微颤抖着,耳根那抹一直未褪的红晕此刻蔓延到了脸颊。他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继续往下说:


    “周五的汇报……我说的话……关于你的音乐是‘噪音’、‘反智’、‘毫无价值’……” 他艰难地吐出这些词,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刮过他的喉咙,“那些话……是错的。”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力量。教室里静得能听到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我……过于武断。用我自己的标准……粗暴地否定了你的表达。” 他终于抬起了眼,目光不再是冰冷的审视或嫌恶,而是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的、近乎脆弱的坦诚,迎向了林澈震惊的目光,“你的音乐……有它自己的力量。在商场……我看到了。它能让人笑,让人放松……让人感受到……‘破晓’的希望。那……不是噪音。”


    “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轻如叹息,却重如千钧。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林澈的心上。


    林澈彻底僵住了。


    他捏着那张承载着伤害与救赎的草稿,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向他低头的“老古董”。江烬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冰冷漠然,只有一种近乎笨拙的诚恳和因为道歉而带来的、显而易见的难堪。


    那烧红的脸颊和躲闪又强撑着直视他的眼神,是林澈从未见过的江烬。


    愤怒、委屈、屈辱、震惊、困惑……无数情绪在林澈心中翻涌、交织、碰撞。他想冷笑,想质问“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想把这破纸甩回江烬脸上……但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烬那句“它能让人笑,让人放松……让人感受到‘破晓’的希望”和那声沉重的“对不起”,像带着奇异的力量,穿透了他愤怒的盔甲,直抵内心最柔软、也最受伤的地方。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两张年轻的脸,在深秋午后的阳光里,隔着那张布满新旧字迹的草稿,无声地对视着。一个带着破釜沉舟的歉意,一个带着惊涛骇浪的茫然。


    角落里,宋言的笔尖在深蓝色笔记本上飞速移动,几乎要划破纸张:


    【历史性时刻!】建设性建议 当!面!道!歉!冰火世纪大和解第一步迈出?


    ——于手抖中。


    “那个……” 林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低头避开江烬过于直白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草稿上江屿新写下的谱例,那银灰色的笔迹冷静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你……你写的这些……什么ii级、vi级和弦……还有这个鼓点……” 他试图把话题拉回到相对“安全”的音乐领域,掩饰内心的翻江倒海。


    江烬似乎也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一点。他重新坐下,拿起那支银灰色的笔,指向草稿上他标注的地方,声音虽然依旧低沉,却少了之前的艰涩,多了一丝属于他领域的冷静:“这里。原始和声进行是C-G-F-C,过于平直。如果在第二小节这里,加入一个Am和弦(vi级),色彩会立刻变得忧郁一些,制造黎明前的黑暗感。然后在第四小节,用Dm7-G7(ii-V进行)导向C,增强解决感,就像破晓时阳光刺破黑暗……”


    他一边说,一边在旁边的空白处快速勾勒出简短的谱例。


    林澈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些,目光紧紧跟着江屿的笔尖。江烬的分析精准、逻辑严密,那些他以前嗤之以鼻的“框框”,此刻经由江烬的解释,竟奇妙地与他心中那股想要表达的“破晓”力量产生了共鸣。


    尤其是那句“黎明前的黑暗感”和“阳光刺破黑暗”,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之前只是本能地觉得那样弹有感觉,却从未如此清晰地理解过背后的和声逻辑!


    “……还有这里,” 江烬继续指着节奏部分,“你之前的华彩很精彩,充满即兴的生命力,但缺乏一个稳定的根基。如果低音区能有一个固定的、沉稳的节奏型,比如……” 他快速写下几个简单的贝斯音符,“像大地的心跳,稳稳托住上方自由飞翔的旋律,整体会更有力量感和层次感,即兴也不会显得凌乱。”


    林澈看着江烬笔下流淌出的、沉稳有力的低音线条,又想想自己之前完全自由发挥的状态,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他猛地一拍桌子,吓得江烬笔尖一滑:“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样下面托着,上面怎么飞都不会掉下来!老古董……咳,江烬,你这脑子……有点东西啊。”


    江烬被林澈突然的动作和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老古董”弄得一怔,但听到后面那句“有点东西”,看着林澈眼中重新燃起的、专注而兴奋的光彩,他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洒在两人靠得很近的肩头和那张布满新旧字迹的草稿上。冰冷的红字与冷静的银灰色批注并置,狂野的动机与严谨的建议交织。巴赫的赋格线似乎还在江屿脑中回响,而林澈指下的《破晓》旋律也从未如此清晰。


    冰与火并未消失,但在这一刻,在这张小小的草稿纸上,在一声沉重的“对不起”和一句惊讶的“有点东西”之间,在关于和弦与节奏的低声讨论中,一种全新的、名为“交流”与“理解”的微妙和弦,正悄然奏响。


    破晓的曙光,终于艰难地,刺穿了厚重冰层的缝隙,投下了第一缕真实的暖意。而那张承载着冲突与救赎的草稿,不再是战书,也不再是罪证,它成了两人之间,第一份共同谱写的、名为“可能”的乐谱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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