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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微光

作者:分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再回到那座冰冷空旷的豪宅时,江烬将自己反锁在琴房里。昂贵的施坦威钢琴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座黑色的墓碑,而非释放灵魂的乐器。父亲要求的“零瑕疵”考核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冰冷的压力几乎让他窒息。


    他坐到琴凳上,翻开《哥德堡变奏曲》的乐谱。Aria的主题温柔而略带忧郁,本是抚慰人心的旋律。他指尖悬在琴键上方,试图集中精神。


    然而,指尖落下的,却并非巴赫纯净的音符。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商场街角那清晰、流畅、充满生命力的吉他旋律——林澈弹奏的《破晓》。那被阳光镀上金边的侧脸,那沉浸其中、毫无阴霾的笑容,那围坐路人脸上真实的宁静与笑意……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根烧红的针,反复刺穿着他冰封的认知壁垒。


    “噪音特质”?“反音乐性”?“毫无价值”?


    自己汇报时那些冰冷刻薄、斩钉截铁的判词,此刻在鲜活的记忆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武断、甚至……可笑。林澈的音乐或许没有遵循古典的“神圣法则”,但它切切实实地在那一刻,触动了人心,带来了温暖和片刻的慰藉。那个咯咯笑的小女孩,那个闭目点头的老人……


    他们的反应,难道不是音乐最原始、最本真的力量?一种他穷尽技巧、追求“零瑕疵”也未必能触及的……灵魂的共鸣?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自我怀疑和认知颠覆感,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地冲击着他赖以生存的秩序根基。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这让他想起幼时弹错音时父亲冰冷的眼神,想起母亲温暖笑容被无情打断的记忆。


    “专注,江烬。” 他猛地低喝出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脑海中的“噪音”。他强迫手指按下琴键。


    冰冷、精准、毫无情感的音符再次响起。他像一台设定好的精密仪器,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乐谱上的指令。每一个音长、力度、触键都力求完美。大脑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冷酷地监控着技术指标;另一半却在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林澈指下流淌的旋律,分析着它简化后的结构,捕捉着其中蕴含的情感张力……


    甚至,在内心深处一个隐秘的角落,升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耻于承认的……欣赏?


    “砰” 又是一个突兀的、因精神无法集中而产生的节奏失误。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猛地停下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下周的考核,零瑕疵,他不能失败!绝对不能!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空旷的琴房里踱步。目光扫过书架底层那个被扣下的相框。母亲的温柔笑容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相纸,无声地注视着他,带着一丝悲悯。他想起母亲也曾弹奏过那些充满情感的、不那么“完美”的旋律,而那时的自己,是快乐的……


    不,不能想,情感是弱点,是干扰,是导致失误的根源!


    他需要秩序,绝对的秩序来稳定心神!


    他走到书桌前,开始整理。将乐谱按照作曲家、年代、难度重新分类,边缘对齐,一丝不苟。将笔筒里的铅笔按长短重新排列。将桌面上肉眼难见的灰尘擦拭干净。强迫性的整理行为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却无法平息心底那翻涌的暗流。


    林澈那张被揉皱的草稿……那张写满了他心血和批注的纸团……它现在在哪里?还在林澈的书包里?还是已经被愤怒地撕碎丢弃?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


    那张草稿……虽然结构松散,但最初的动机……那个带着破晓意象的旋律片段……其实……是有灵性的。如果……如果能用更严谨的和声框架去支撑它,保留那份原始的生命力……会怎样?


    这个想法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划过脑海,却让他自己都惊住了。他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这简直是对自己音乐信仰的背叛。


    然而,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如同野草般顽强地扎根,再也无法拔除。它与他脑中回响的林澈街头版《破晓》旋律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诱惑。


    混乱与秩序……真的无法共存吗?美术馆的《融》……街头的林澈……母亲的笑容……父亲冰冷的“零瑕疵”……


    矛盾在他心中激烈地撕扯。


    周一清晨,青屿高中的校园笼罩在初秋的薄雾里。高二(七)班的教室,气氛比平时更加压抑。周五那场惨烈的汇报余威尚在。


    江烬依旧是最早到教室的人之一。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脊背挺直,面前摊开着厚重的乐理书,目光却有些失焦。他没有戴耳机,林澈的座位还空着。


    教室里陆陆续续来了同学。夏婵担忧地看了一眼林澈的空位,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江屿,眼神复杂。陈墨抱着速写本,安静地坐下,翻开本子,上面画着一片覆盖着薄霜、却隐隐透出底下嫩芽的土地。张昊坐立不安,频频看向门口。


    宋言坐在角落,深蓝色的笔记本摊开,笔尖悬停,如同等待捕食的鹰隼。


    终于,教室门被推开。林澈顶着一头微湿的乱发,大概是刚洗过脸,穿着那件熟悉的旧卫衣,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不颓丧,也没有往日的张扬。他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将那个印着摇滚标志的书包随意地塞进桌肚,发出“哐当”一声响。


    江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在乐理书上,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林澈的动作。他看到林澈坐下,随意地翻开一本杂志,仿佛周五那场风暴从未发生。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翻书页和笔尖划过的声音。那种无形的尴尬和张力,在两人之间弥漫。


    江烬的指尖在书页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自在。喉咙发紧。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他想起了商场阳光下那个弹吉他的身影,想起了那张被揉皱的草稿,想起了自己那些冰冷的判词……


    一种迟来的、沉重的、名为“愧疚”的情绪,混合着自我怀疑和那个关于“融合”的荒谬念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需要做点什么。不是为了林澈,是为了平息自己内心的这场海啸。为了……下周那个该死的“零瑕疵”考核能心无旁骛。


    就在林澈低头看杂志的瞬间,江烬的指尖微动。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从自己那个一尘不染的笔袋里,抽出了一支通体银灰色、笔尖极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绘图笔——这是他用来在乐谱上做精密标注的工具。


    他握着那支冰冷的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微微侧过身,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机器人。他没有看林澈,目光死死盯着自己乐理书上的一个音符,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然后,他用那支笔,极其小心地、轻轻碰了碰林澈搁在桌面上的胳膊肘。


    动作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但足以让林澈猛地一震,像被电流击中般抬起头。


    林澈惊愕地转过头,撞上江烬依旧侧着脸、不敢与他对视的僵硬侧影。那双总是盛满阳光或怒火的明亮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和警惕:“……干嘛?” 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防备。


    江烬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依旧没有转头,只是将握着笔的手,极其僵硬地伸到两人座位中间那条无形的三八线上方。他的指尖微微颤抖,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紧抿的唇间,挤出几个干涩、低沉、几乎听不清的音节:


    “……草稿……能……给我看看吗?”


    声音很轻,却如同在寂静的教室里投下了一颗炸弹。


    林澈彻底愣住了,眼睛一点点瞪大,像是看到了什么外星生物入侵地球。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这个前几天还当众把他贬得一文不值、用“噪音”和“反智”审判他的老古董……现在在问他要那张被批得狗血淋头、揉成一团的草稿?!


    夏婵手里的笔掉了,陈墨的速写本差点脱手 张昊的下巴差点砸到桌面,连宋言悬停的笔尖都猛地戳在了纸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


    整个教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江烬依旧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伸着手,侧着脸,耳根处无法抑制地蔓延开一片滚烫的绯红,一直烧到颈侧。这是他人生中,做过的最艰难、最违背本能、也最……愚蠢的举动。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在死寂的教室里震耳欲聋。


    林澈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江烬那只伸过来的、握着银灰色笔的手,又缓缓移到江屿那烧红的耳根和僵硬的侧脸轮廓上。惊愕、困惑、难以置信……最终,在那双明亮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光亮。


    时间好像停滞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林澈会一把拍开那只手或者冷嘲热讽时——


    林澈猛地低下头,动作有些粗鲁地在自己那个塞得乱七八糟的书包里翻找起来。几本皱巴巴的书、一个游戏机、几根能量棒被他胡乱地扒拉到一边。终于,他在书包最底层,摸到了那个熟悉的、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变形的纸团。


    他盯着那团纸看了足足两秒钟,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带着点破罐破摔的狠劲,一把抓起那个纸团,看也没看,直接塞进了江烬那只一直僵硬地伸在半空中的手里。


    动作又快又重,带着点发泄的意味,甚至撞得江烬的手晃了一下。


    纸团入手,带着林澈书包里的体温和一点汗湿的潮气,皱巴巴、软塌塌的,像一颗被揉碎的心。


    江烬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了手,将那团纸紧紧攥在手心。他依旧没有看林澈,也没有看任何人,迅速转回头,挺直背脊,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是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烧得通红的耳廓,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林澈也迅速转过头,重新盯着自己的杂志,只是那杂志拿倒了都没发现。他胡乱地抓了抓头发,掩饰着内心的翻江倒海。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响起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气声和窃窃私语。


    宋言的笔尖在深蓝色笔记本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笔迹带着前所未有的震动:


    【破冰?】江主动发起接触 索要“罪证”草稿,冰层出现肉眼可见裂痕,动机不明


    ——于震惊余波中。


    门口,秦老师不知何时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教室里这一幕。她没有走进来,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江烬紧攥着纸团、指节泛白的手,和林澈那明显心不在焉、杂志拿倒了的侧影上。


    她脸上那抹消失了几天的、带着深意的、老狐狸般的微笑,重新缓缓浮现,只是这一次,笑容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和期待。


    冰隙之中,微光乍现。笨拙的第一次破冰尝试,在巨大的尴尬和无声的惊涛骇浪中,完成了第一步。那张承载着冲突与梦想的皱巴巴的纸团,此刻正被江烬死死攥在手心,像一个滚烫的、未知的答案,也像一个通往未知未来的……脆弱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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