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的班会课,高二(七)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没有了平日的喧闹,只剩下一种紧绷的、带着窥探欲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聚焦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那个风暴的中心。
秦老师坐在讲台旁的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脸上带着那抹标志性的、洞悉一切又略带促狭的微笑。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最后落在那两个即将被架上“刑场”的人身上。
“好了,时间到了。” 秦老师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清晰地在教室里回荡,“按照安排,第一组,江烬、林澈,上台汇报你们合作作品的中期进度。五分钟,计时开始。”
“计时开始”四个字像冰冷的铡刀落下。
靠窗的角落,气压低得能拧出水来。
江烬缓缓站起身。他依旧穿着熨帖的校服衬衫,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下颌线绷得死紧,像一尊即将奔赴战场的、孤高的冰雕。他拿起桌上那个沉重的黑色琴谱夹——里面现在夹着的,大概不是巴赫,而是关于“合作”的某种灾难性记录。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但指尖的微微颤抖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林澈几乎是同时弹起来的,动作带着一股破罐破摔的烦躁。他胡乱抓了抓本就有些乱的头发,没拿任何东西,只带着一脸“豁出去了”的表情,跟在江烬身后,迈着有点外八字的步子,走向讲台。那架势不像去汇报,倒像去打架。
两人一前一后在讲台中央站定。江烬挺直如松,目光平视前方,焦点却仿佛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拒绝与台下任何目光接触。林澈则抱着胳膊,身体重心放在一条腿上,下巴微扬,眼神扫过台下看好戏的同学,带着点不服输的桀骜,只是那桀骜下,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心虚。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教室里蔓延。秒针走动的声音似乎都被放大了。
五秒……十秒……
“咳。” 秦老师轻咳一声,提醒意味明显。
林澈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开口,语速飞快,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冲劲:“行,我先说,我们的合作作品,名字还没定,方向嘛……大概就是把我写的摇滚旋律和他那套古典框架硬凑一块儿,理念碰撞?天天都在碰撞,火花四溅!差点把教室点了,困难。”
他摊开手,声音拔高,带着夸张的无奈和指向性,“最大的困难就是这位江大师,油盐不进,我写的旋律,他说结构松散和声幼稚,我想跟他讨论,他当我是空气,哦不,比空气还不如,空气还能呼吸呢,我是污染源,这合作?没法合作,汇报完毕!”
他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一股脑把憋屈和不满倾泻而出,根本不顾及旁边江烬越来越冷的脸色。台下的夏婵捂住嘴,陈墨紧张地捏着铅笔,张昊捂住了脸,宋言的笔尖在纸上飞速移动。
林澈说完,挑衅似的看了江烬一眼,仿佛在说:“该你了,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江屿身上。
江烬的薄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他缓缓打开琴谱夹,动作依旧带着刻板的优雅。里面并不是乐谱,而是几张打印整齐、排版严谨的A4纸。他抽出一张,目光落在纸上冰冷的宋体字上,声音如同机器播报,毫无起伏,清晰地穿透了寂静:
“合作项目进度汇报。” 他念出标题,像是在宣读一份实验室报告。
“一、项目方向:基于林澈提供的原始动机片段,参见附件一,进行古典和声重构与曲式规范化。目标:将其噪音特质转化为具备基本音乐逻辑的可发展素材。”
“二、理念碰撞:汇报人林澈坚持其原始结构的无序性和情感宣泄优先原则,拒绝接受任何基于传统和声学及曲式学的优化建议,附件二为建议修改稿,被驳回。其理念本质是反智与反音乐性的。”
“三、当前困难:主要源于合作方林澈的专业素养严重欠缺,无法理解基本音乐结构,沟通意愿为零,且其制造的无序噪音环境严重干扰工作进程,参见附件三,噪音分贝记录及对专注度的影响分析。”
“四、结论:在当前合作方拒绝提升认知水平及改善工作环境的前提下,项目不具备推进基础。建议终止无效合作。汇报完毕。”
死寂。
比刚才更彻底的死寂。
如果说林澈的发言是发泄不满的炮火,那么江烬的汇报就是一场精确打击的冰风暴。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精准、冷酷、不留情面,将林澈的音乐贬低为“噪音”、“反智”、“反音乐性”,将他本人钉在了“专业素养严重欠缺”的耻辱柱上,最后还附上了冰冷的“附件”作为佐证。
台下的同学全都惊呆了。夏婵嘴巴张成了O型,陈墨的铅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张昊目瞪口呆,连秦老师脸上那抹惯常的微笑都微微凝固了。
“江烬,你——!” 林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他最后那点强装的桀骜和心虚被江屿这通冰冷刻薄的“学术报告”碾得粉碎,只剩下纯粹的、被羞辱的暴怒。
他猛地一步跨到江烬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喷出的灼热呼吸和冰冷寒气。
“老古董,你说谁是噪音?!谁反智?!谁专业素养欠缺?!” 林澈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拳头在身侧紧握,指节捏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
“你凭什么高高在上审判我的音乐?!就因为你那套死板的框框?!你那堆破附件算个屁!音乐是活的是有血有肉的!不是你那堆冷冰冰的数据!”
江烬被迫抬起头,直面林澈燃烧着怒火的双眼。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也清晰地笼罩着一层寒霜,浅褐色的眼眸深处,冰蓝色的怒火在无声地燃烧。林澈的靠近和咆哮带来的气息,让他感到强烈的侵犯和不适。他毫不退缩地回视,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凭它毫无逻辑,凭它经不起推敲,凭它只能取悦感官而非触动灵魂。你的音乐,除了制造混乱和噪音,还有什么价值?”
“价值?” 林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怒极反笑,“价值就是它能让心跳加速,能让血液沸腾,能让活人像活人,而不是像你一样,像个只会按程序运行的机器人,你那堆冷冰冰的‘灵魂’,早就被你自己冻死了!”
“不可理喻!” 江烬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猛地合上琴谱夹,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仿佛在宣判这场对话的终结。他转身就要下台,一秒也不想多待。
“站住!” 林澈被江烬那轻蔑的“不可理喻”和转身的动作彻底点燃了最后的引线。怒火冲昏了头脑,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江烬抱着琴谱夹的胳膊,他想把这个永远高高在上、永远用冰冷审判他的混蛋拽回来,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放开!” 江烬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烙铁烫到,他几乎是低吼出声,用力想甩开林澈的手。那是他珍视的琴谱夹,是他的秩序世界的象征。林澈的手,带着滚烫的怒意和汗湿的触感,像是一种亵渎!
拉扯间,琴谱夹的金属搭扣被扯开了。
“哗啦——!”
几张打印着冰冷分析、被江烬视为“证据”的A4纸,以及夹在其中的、林澈最初那张被江烬用红笔批注得密密麻麻、满是“结构松散”、“和声幼稚”、“节奏混乱”等字样的原始草稿,如同被撕碎的判决书,从两人之间飞散出来,飘飘扬扬地洒落在讲台和前排同学的身上、桌上。
其中一张,正好飘落在秦老师的脚边。上面江屿用锋利笔迹写下的“噪音特质”、“反音乐性”等词语,清晰刺眼。
时间仿佛静止了。
林澈看着地上散落的、被自己亲手“撕毁”的“证据”和那张写满自己心血的、被批得体无完肤的草稿,又看看自己还抓着江烬胳膊的手,以及江烬眼中那几乎要将他冻结的、混合着震惊、愤怒和极度嫌恶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茫然和……难以言喻的刺痛感猛地攫住了他。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
江烬迅速抽回手臂,仿佛沾染了什么致命的病毒。他看也没看地上的纸,更没看失魂落魄的林澈,只是迅速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袖口,挺直背脊,抱着那个空了的琴谱夹,脸色苍白如纸,步伐却异常稳定地、一步一步走下了讲台。
他的背影挺直而僵硬,每一步都踏在死寂的教室里,也踏在众人震惊的目光里。
林澈呆呆地站在原地,站在一片狼藉的纸屑中。他脸上的愤怒像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空白的茫然和一丝……狼狈的懊悔。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地上那张被红笔划得面目全非的草稿,那是他熬了通宵写出来的、带着他所有热情和灵感的《破晓》雏形……
“林澈同学?” 秦蔼平静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你的汇报时间还有一分钟。”
林澈猛地回过神,抬起头,撞上秦老师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他又看了看台下那些震惊、同情、看戏交织的眼神,最后目光扫过那个已经回到座位、重新戴上耳机、将自己彻底隔绝在冰雪世界里的背影。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涌了上来。他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却失败了。他弯腰,胡乱地捡起地上几张散落的纸,揉成一团攥在手心,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从未有过的颓丧:
“汇报?呵……如你们所见,一团糟。合作?没戏。” 他攥紧了手里的纸团,指节用力到发白,“就这样吧。时间到了。”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低着头,快步冲下了讲台,回到自己的座位,重重地坐下,把头埋在了臂弯里。那团被揉皱的纸,被他死死地攥在手心,像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梦想。
教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宋言的笔尖,在深蓝色笔记本上,写下了沉重的一行字:
【汇报日】:公开处刑。冰火对撞,核爆级。碎片满地。合作宣告死亡?
——于一片废墟中。
秦老师缓缓站起身,走到讲台中央,弯腰捡起了脚边那张写着“噪音特质”、“反音乐性”的纸。她看了看,又抬头扫过角落里那两个一个冰封、一个颓败的身影,脸上那抹惯常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难以捉摸的沉思。
五分钟的汇报时间,如同一场浓缩的冰火风暴,将两人之间那层勉强维持的、被美术馆之行稍稍溶解的薄冰,彻底炸得粉碎。留下满地狼藉的纸屑,和两颗被愤怒、羞辱、挫败感深深刺伤的心。
合作的桥梁,似乎还未开始搭建,就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轰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