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1日，滨京，午后大晴，海上吹来的都是滚烫的风。可高级写字楼里的会谈室里空调开足，冷得像冰窟。
“说白了，就是您和我方艺人谈恋爱。”陆之川的经纪人李女士说。
江思远猛地缩了一下。
李女士翻开文件夹，抽出厚厚两沓合同，不疾不徐摆上桌：“只不过是在戏外，表演谈恋爱给粉丝看，您可以理解为一种……售前和售后。”
江思远被说懵了。扭头一看，自己的新经纪人老程竟也面色如常，他更懵了。
他是演员啊，又不是投机商。
说来江思远今天坐在这里谈一桩荒谬的合作，本身也是件荒谬的事情。
他是电影演员，童星出道十年来死磕院线，又挑剧本，直到上上月终于彻底无戏可拍，饿肚子了。
恰逢当时公司把他踢给了新手经纪人老程，那家伙听说他陷入窘境，说失节事小，饿死事大，宜下海！结果一语成谶。江思远到处胡乱试镜，最后莫名其妙拿下一部BL网剧的双男主之一。
他的角色定下后，对手戏男演员陆之川的经纪人就神秘兮兮地找上他们，说戏外另有合作，见面详谈。于是他来了，被告知是要表演谈恋爱，而那位恋爱对象陆之川，今天甚至都没来。
……开什么玩笑。
江思远坐得还很稳，表情还没崩，可在他脑海中，自己掀桌走人的镜头已经开拍，并且一条过了。
会谈室的大门就是在江思远的脑中导演喊“CUT”时，骤然打开。
不是给他的逃生出口，是有个人逆着光走了进来。
“抱歉，我来晚了！”
陆之川。
李女士说他还在路上，要晚几分钟，可江思远听过太多此类敷衍话术，早已默认没有人会为自己出现，哪想得到这个陆之川不一样，说迟到竟然真的只是迟到。
陆之川大跨步进了会谈室，直闯进江思远的视野。
他很高，简单的白衬衫休闲裤勾勒出结实流畅的身体线条，鸭舌帽一摘，一头堪称璀璨的金发就散落开来。
夏日午后的太阳也不过如此了，江思远看得眼晕。
要他和这个人……表演谈恋爱？不是和角色，而是和人，还要像卖货一样“售前售后”。
这太怪了。
“人”径直坐到江思远旁边，摘下墨镜朝他打招呼，眉眼嘴唇都是笑着的：“你好啊，江思远。”
江思远猛地回神，回以露八颗牙的标准微笑：“你好你好！叫我小江就行！”
谁知陆之川顿时失笑，甚至扭头不再看他，可下一秒，又貌似不经意地向他凑近，突然贴在他耳边开口：“你是自愿来的吧，江思远？”
声音很小，温热的气流扑进江思远的耳廓，他浑身一僵，止不住地想逃。
陆之川又说：“你的笑，看着可不太高兴。”
江思远下意识地抬手确认表情，真的摸到了一副僵硬的讨好笑脸。这就是虽不自愿，却要为五斗米折腰的表情，他记住了。
他赶忙找补：“怎么会？只是没想到你突然来了……有点紧张。”
倒也不算说谎。
陆之川听后似乎还想说什么，经纪人李女士却问他犯什么病，怎么一来就黏在别家艺人身上。
江思远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大明星笑开了：“没事，提前培养一下感情。对吧，小远？”
他把那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江思远登时无地自容。但陆之川说完就立刻拉开了距离，刚才那场悄悄话也像从未发生。
之后就是共读合同细节。从公开露面到出席活动，再到网上互动、粉丝偶遇……条条款款事无巨细，江思远听得两眼一黑又一黑，有点想饿死算了。
这哪是合同？是卖身契吧，又或者是剧本，一幕比他命更长的戏。
……能签吗？
或者说，“江思远”这个角色，他能演吗？
纸面上的报酬金额向他低笑：犹豫什么？光定金就有那么长一串！
江思远提笔，刷刷签了下去。甚至到他签完第一处时，摘下来随手丢在桌上的钢笔帽，仍在缓缓转动。
陆之川把它截停，送回到他手边：“那就多多关照了，小远。”
江思远顿时手一抖，最后一个“远”字的走之旁划得特别远。
合同签完，定金事宜就全权交给经纪人，江思远起身告辞。李女士要相送，陆之川却抢在了她前面。
穿过长廊，上了电梯，江思远又开始莫名紧张，只想这段路赶快走完。
谁知陆之川竟没话找话：“对了小远，我是你的粉丝。”
……少耍人了。
陆之川又问：“那你是我的吗？”
江思远猛地抓紧电梯扶手，错愕地仰脸，却见陆之川没有半点戏谑，微笑着向他稍稍倾身，像在期待回应。
……原来是台词歧义。江思远竟想歪了，真恨不得一头跳进电梯井里。
那话又说回来，他是陆之川的粉丝吗？
怎么可能。
江思远嘴巴张圆又搓扁，最后又笑了，说：“当然是啊。”
……
回程的公交车上，江思远收到老程的微信：“定金赶上了！”
江思远顿时百感交集。31号是薪酬结算的截止日，今天赶上就意味着下个月发薪日他能拿到那一大笔钱。能交房租，能吃饱饭，只是代价好像有点大。
回消息谢过老程，通讯录上一个小红点闯入江思远的视野。
点开发现是条新好友申请，头像就是陆之川本人照片，那头金发实在是扎眼。昵称却叫“板鸭侠”，乍看像是那种日销量会过千的板鸭外卖配送员。
江思远馋了，可卡里就剩100多，到下个月发薪之前都只能煮挂面。
再定睛一看申请备注——
“你三天后的男友”。
公交车到站，师傅猛地一脚刹车。江思远顿时失衡，赶忙抓扶手却眼看手机从指缝滑落。
清脆的一声响。
这下可好，归零的资产要变负了。
……
“三天后”，也就是BL剧《恋恋》的角色见面会，江思远作为至今未公开的另一男主角，要去登台亮相。
所谓的“售前”要开始了。
陆之川打出那样夸张的备注，足见这一场戏有多重要，可江思远思来想去，还是很难不把掉手机的仇记在那家伙头上。
次日清早，江思远半梦半醒，感觉整幢楼都在震，一睁眼发现是翻盖手机响。打开一看，是个滨京本地的陌生号码。
“小远？”
这声音他熟悉，昨天刚在耳边听过的，就算夹带通话线路的底噪和失真，肌肉记忆也不会听错。
“江思远”三天后的男友，江思远迷迷糊糊地心想。
“你活着呐。怎么不通过我好友申请？”
“手机坏了。”
“电脑微信呢？”
“没手机扫码，登不上。”
又一阵沉寂，江思远开始想挂电话，陆之川突然又问：“小远，你住哪？”
江思远从床上猛地坐起。
……
江思远住在滨京市南郊的一片老小区，看着就不像顶流该来的地方。可陆之川说有事找他，他只好乖乖报上地址。
远远望见大明星出现在楼下时，那股别扭感达到了顶峰。
陆之川开着一辆通体金属红色的车，还是敞篷的，江思远不认识车标，也不知道什么车这么拉风。
“外卖。”陆之川开门下车，把什么东西塞到江思远手中。
……还真是送板鸭的？
可江思远手里的东西沉甸甸，金属质感在盛夏也有一丝冰凉。是一部手机。
“我正好有个换下来的，你先用吧。”大明星轻描淡写地说。
可江思远看了看那手机，怎么看都很新，好像还是今年最新款的。
陆之川像是读了他的心：“我换颜色了。”
他从裤袋里掏出另一台乍看一模一样的手机，翻到背面，和江思远手中那台碰在一起。他的新机是金色，塞给江思远的是黑色。
“情侣手机。这么好的主意，合同里竟然没写。”
……原来是工作的一环。江思远卸下包袱坦然接受，心中却把掉手机的账一笔勾销：“谢谢。我回头买了新的就还你。”
“嗯。”大明星从鼻腔里哼出回应，似乎也不怎么在乎他还不还。
那时有热风吹过树顶，地上的树荫在摇。气温还是逐渐上来了，知了开始没完没了地叫。
江思远又有点不自在了。
“请问……还有别的事吗？”
“你先加我微信。”
好吧。江思远本来不太想当面掏出翻盖机来收验证码的。
陆之川的手机还有锁，看来真是换下来的，江思远录了个Face id，才终于登上微信加上“你三天后的男友”。
“现在是两天后的了。”陆之川指正。
之后陆之川才发了个PDF给他，是见面会的流程，江思远简单扫了一眼，不禁咋舌：竟连访谈问题都串通好了，这群人是有多擅长营销？
“看看有什么问题吗？不喜欢可以改。”大明星贴心地问。
江思远于是吐出憋在心里半天的疑问：“这事一定要你亲自过来交代吗？”
“不啊。”陆之川爽利地摇头，“我就是想来。”
……
送走大明星，江思远回到楼上，开始摆弄那支借来的手机。
换上SIM卡，下载常用软件。嗯？已经安了微博。点进去……某大明星的账号竟然还没退出。
真是旧手机吗？别是昨天刚换的吧。
江思远没兴趣偷窥别人的账号，可是，数字都怼到他眼里了，想看不见都难。
转赞评999 ，私信列表如瀑布，粉丝数，7000……万。
他手都抖了，赶忙切换登录自己的账号。脸滚键盘的昵称，发些自言自语的日常，一共7个粉丝，全是僵尸机器人。
左思右想，他改名“江思远要努力”——努力吃饱肚子，摆脱这些荒诞的事情和人。
但合同规定他要先跟陆之川互粉。他勉为其难搜出某人的主页，按下关注键。
现在我是你的粉丝了，陆之川。
虽然是字面意义上的。
陆之川好像属蜘蛛一样住在网上，没几分钟就回粉，江思远还在盯着变成8的粉丝数愣神，那个数字竟马上变成了9。
之后……一路疯涨。
所有粉丝都顶着陆之川的金毛头像。这就是顶流的号召力？江思远毛骨悚然。
三小时后，所有“船帆”都确信，这个江思远就是“纸船”新剧的另一号男主演。话题#江思远是谁#，冲上了热搜第一。
到夜里，消息传得铺天盖地，不少娱乐版公众号也争相报道，江思远的粉丝数飚到180多万。他童年出道的那部电影，以及后来跑过的所有龙套都被扒了出来。
……太狠了。
他抱着手机缩在床上，手都是抖的，敲完删删完敲，终于向那个人发出第一条微信：【我是不是搞砸了。】
问句，但句号结尾。
大明星回消息也很快：【你砸什么了？】
江思远：【泄密了。】
后天正式公开的事情，现在人尽皆知。
陆之川：【干得漂亮。我们布局预热几个月，效果都不如你献祭手机。开始期待后天了。】
江思远又一次猛地坐起。
原来从他说手机坏掉的那一刻起，陆之川的即兴表演就开始了。高啊，实在是高。
慌乱与亢奋反复撕扯着他，睡是睡不着了，他索性爬起来为后天再多做点功课，抱着电脑开始看陆之川的过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