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秋。
舅舅家打来电话说枇杷熟了,请姐姐姐夫一家来吃个新鲜。蔺斯年带着父母住到郊区园子里赏月摘枇杷。蔺老夫人的弟弟退休后,租了半坡果林,玩农家乐,去年新买了十几棵枇杷树,本来只是想换换口味,没想到头一年就是大丰收。树上挂灯笼似的,黄澄澄的果子一个吊一个拽弯了树枝,被秋阳照得金光闪闪。飒飒的风也是甜的,吸一口就像喝足了馥郁汁水。
老夫人拿新鲜的枇杷做果酱,现取的果肉捣成泥,加少量柠檬汁熬煮,连冰糖都不用,水收干了封进罐子里放到冰箱,第二天早上喂着面包吃。蔺斯年在厨房帮她干活,剥皮捣泥,指甲浸在果汁里染了色,用水洗了好半天,褪成淡淡的水仙花颜色。
多出来的果酱蔺斯年让王菲拿一罐到医院给石梅。小姑娘复习考试很刻苦,总是熬夜通宵地背书,秋考只剩一个星期,蔺斯年担心她这么熬着还没考试先把身体熬坏了。临考前他打算去看看她的功课,把难点、重点再过一遍。他不担心考不考得上,她既聪明又肯用功,即使今年的题目难一些还有明年。有他在,她一定可以当上律师。
星期三他和父母告了一天假去医院。赵晓彤要派车过来接人,蔺斯年不想麻烦她,打算走到公交站去,不用转车半个小时就到了,他也好久没有坐公交车,走一走就当散步。
刚从园子里出来,转角不到两百米一辆卡宴从后面哗啦开过来,稳稳当当地停在身前。驾驶窗打开,露出萧砚修英俊的笑脸:“哥哥,顺路吗?”
蔺斯年努力憋着笑。开豪车路边搭讪,又不是学生年代了。
但是这声“哥哥”叫得他心跳突突的,秋来果实的甜味仿佛把他的心也润活了。
“我去六零二医院。”他说。
萧砚修打开副驾驶车门:“走吧。”
扣好安全带,蔺斯年又变得有点忐忑。
辅导石梅考试的事情他还没来得及和萧砚修说,也不是刻意隐瞒,只是前段时间被陆家纠缠着,就忘了。他知道石梅已经放下感情开始往前走了,但萧砚修不知道,本来这段关系就是他们之间一个结,今天又被抓到他私底下去看望,如果萧砚修对他心有怀疑也是合理的。
揣着这样的心情,一路上他都没敢说话。萧砚修反倒心情很好似的,车子顺利地滑进医院大门。
下车前,蔺斯年犹豫地说:“阿修,我只是来看看她,你不要多想。我们之间除了朋友,没有别的关系。她要考试了,我答应她辅导一下功课,只是这样。”
萧砚修仿佛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打开后车厢帮他拿东西:“走吧,上去一起看看。”
护士见到蔺斯年很高兴。石梅在做模拟题,身边还有辅导老师。蔺斯年认出来是法学院的资深教授,有过出考题的经验,但是他没有给石梅请过辅导老师,一来他也要避嫌,二来人家教授也很忙,抽空辅导一个没什么关系的小姑娘好处不大。
既然不是他,那就只有萧砚修了。蔺斯年很惊讶,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石梅乖巧地迎上来,冲着萧砚修就喊:“严哥哥。”
萧砚修摸摸她留长的头发,把礼物给她:“你斯年哥哥带给你的,吃了要好好考试。”
教授和蔺斯年握手,向他介绍石梅的情况:“她起步晚,基础还不是很扎实,今年要考上可能有点吃力,最好是再准备一年。但是学习态度很好,能吃苦,我看做这一行是可以的,她自己的决心也很坚定。现在主要的问题是刑诉和民诉。”
刑事诉讼和民事诉讼是司法考试里占比分数最大、内容最繁杂的两科,拿分不容易,没有非常扎实的基础对考生来说很吃力。蔺斯年是考过的,他心里很清楚。石梅在医院呆了八年,从前学得再好,底子也给耗空了,重新补上来肯定是需要花时间的。
他和教授握手:“辛苦您了。多考一年就多考一年,我们不怕,只要能考上就行。”石梅坐在蔺斯年身边,抱着书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对不起,如果我能早点开始复习就好了。”她觉得耽误了他的时间。
蔺斯年笑笑:“没关系,你还小,多考一年有什么关系?我还见过四十岁才转行的呢。”
石梅悄悄用眼神指了指和教授谈话的萧砚修。
她用压低的声音说:“你老公很厉害哦。”
蔺斯年忍俊不禁:“他给你找的老师呀?”
“对,他那天来找我,吓我一跳,以为要把我灭口呢。”
“胡说八道。阿修不是这种人。”
“他挺帅的,你没告诉我他这么帅。”
蔺斯年竟然有点吃醋:“看你的书。”
石梅朝他吐舌头:“他跟我说,如果我考上了,他愿意供我去国外深造。他认识很多美国的教授。我说没关系,我只想要找个工作能糊口就好,不要让你再替我操心了。你猜他说什么?”
蔺斯年听得愣愣的。只听石梅继续说:“他说,你们一直没有孩子,如果有个人能够让你操心,他也是高兴的。只要你把我当成家人,他也愿意把我当成家人。”
从病房出来,蔺斯年拉着萧砚修的手,他们像刚谈恋爱的时候在外人面前也不避让。
“你怎么知道的?”
“我找的赵晓彤。你别怪她。”
“如果你介意小梅,我就安排她去国外。她到底是我惹来的,我只是不想看着她在医院里过下半辈子。等她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了,也未必愿意再和我扯上关系,她自己的人生还长。”
萧砚修握紧了他的手:“我不介意。”他也不认识什么教授,无非是请赵晓彤推荐,他带着礼物三番五次地跑到人家办公室里好说歹说地请,才把人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好像对孩子的事情也兴致不高。我是无所谓的,知道自己喜欢男的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不要孩子了。”
他能感觉到,蔺斯年对石梅的好,还有父兄之情在里面。男人到了一定年纪想要孩子是可以理解的,况且蔺斯年是蔺家独苗,香火传不下去会成为蔺家两位老人的心病。
“小梅挺好的。”蔺斯年摇头。他也不想和别的女人生孩子。
这是个工作日,萧砚修本来应该在公司上班。
“请了一天假,明天回美国处理点阿平那边的事情。所以今天想出来见见你。”他们有小半个月没有见面了,即使每天打电话,但见面的感觉总是不同。分居久了,蔺斯年才发觉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好好地呆在一起,聊聊天,散步吃饭。
蔺斯年问:“阿平还好吧?”
萧砚修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除了工作就是喝酒打球和女人厮混,最近交的那个小女朋友比他小了六岁,澳大利亚人,长得挺可爱的。回头我把照片发给你看看。”
“你看人家本事多大,能找个小六岁的。”蔺斯年调侃。
萧砚修挑眉:“你也希望我找个小六岁的?”
蔺斯年不说话了,眼角藏着笑。量萧砚修也不敢。
附近有个综合百货超市,萧砚修把车子停进地下停车场,往超市里面走。
“要买什么吗?”蔺斯年问。
“早上王菲跟我说,洗发水和沐浴露都没有了。上次她买的你说太香了不喜欢,我想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顺便来看看。杯子摔了也一直没有买,我那天自己在家拿着纸杯子喝水。”
他不说蔺斯年差点忘了。打架是爽快,打完收拾起来就麻烦了。第二天蔺斯年就搬出去回娘家,主卧到现在还没收拾干净。大件的桌子椅子、穿衣镜、茶具倒还好,蔺先生的私人用具有些是王菲来之前就已经用惯了的,全坏了又要一一重新买回来,王菲也不一定能张罗齐全。
萧砚修拉开一辆购物车:“上大学那会儿我和阿平没有什么钱,专门玩超市探险。美国超市很大,有时候他们专门组织人玩这种游戏。等超市晚上关门了,拉一队人进去找指定商品,最先找到的送现金,或者直接把指定商品免费带回家。我和阿平经常赢。”
上次蔺斯年逛超市还是学生时代陪老太太。工作之后,家里要什么东西管家会负责采购,再不行,秘书也可以帮忙跑腿,逛超市对于他来说好像不那么必要。
“都能赢什么回来?”
“零食、水果、文具、清洁剂、扫帚拖把……什么都有。”
“噢,我妈昨天说她要一个洗碗布,免洗洁精的。舅舅家里没有保姆,她又用不习惯人家的东西,洗碗不能用多了洗洁精,不好,家里的洗碗布好。”
厨房用品正好在一楼靠左的货架上。但蔺斯年面对着琳琅满目的洗碗布有点手足无措。
萧砚修随手抓了一包进口的:“妈有说是什么牌子的?”
“她哪里记得。她只会说不是这个,不是那个,问她哪个她又不知道。”
萧砚修把售货员招来。售货员望着两位男性露出感叹的目光:“这个是我们德国进口的,用的是植物纤维,不伤手的。拿水打湿了,直接洗,不用洗洁精。您自己用还是……”
别说洗碗,蔺斯年进厨房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象征性地搓了搓白色的手帕,扔给萧砚修,让他决定。萧砚修揣着这一块,又去试另一块,仔仔细细地听人家讲各种材质、各种国家、各种功能……蔺斯年显得有点不耐烦,抱臂站在原地等。
过了一会儿,萧砚修拿着选好的东西回来了。蔺先生在看手机短信,头也不抬地说:“好了?”
萧砚修戏谑:“你知道你这样子像什么吗?像商场里头等女朋友试衣服的男人。”
蔺斯年也知道姿态不是很雅观,超市没有休息座位,他斜靠着货架给程思域回复信息。萧砚修这么一说,他赶紧站直了身体,轻轻在丈夫后大腿上拧了一把。
萧砚修哀嚎一声,把购物车推得哗啦啦响。他们买了洗发水、沐浴露、剃须泡沫、水杯、相框……楼下是生鲜区域,蔺斯年要了半斤牛肉,这是蔺文山前两天嚷嚷着要吃的。萧砚修买了酸奶、速冲麦片和一袋橘子。结账的时候他临时拿了一条口香糖。
战利品装满了两个大购物袋,他们坐在结账处的长椅上休息,萧砚修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两罐可乐。明明是工作日,结账处长长的队伍丝毫不逊周末,蔺斯年捧着可乐,目光落在带着两个孩子的母亲身上.她把大排特价酸奶放进去旧环保袋里,环保袋的提手已经断过一次,被她用订书针订得歪歪斜斜。小女儿抱着心爱的毛绒玩具,她的哥哥两次偷看货架上的水果糖。
旁边一对年轻夫妻在结账,大着肚子的女孩子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发圈,丈夫埋头装袋没注意到,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做得很费力,起身的时候额角在冒汗。后面站着两位老人,老太太蔺着眼镜仔仔细细地核对购物小票,坚持收银员收多了钱。老伴牵着她的手低声哄劝。
蔺斯年想起萧砚修袋子里那条口香糖:“你以前好像不怎么喜欢吃糖。”
萧砚修捏着可乐罐:“我想把烟戒了,他们说吃这个能扛烟瘾。”
蔺斯年扯开口香糖的包装,放了一片在自己嘴里。人工香精的味道很腻,他眯了眯眼睛。
“想抽就抽吧。”
“前两天一直咳,去看医生拿了点药,说还是少抽点,对气管也不好。干脆就戒了算了。”
“让王菲给你炖点川贝雪梨,对嗓子好。”
“吃了。连家里的咖啡全给换成秋梨膏了。”
蔺斯年想,萧砚修是下定了决心要开始新的生活。
戒烟只是一个仪式,逛超市也好,换饮品也罢,都只是仪式的一部分。
等他回家,卧室会和以前不同。新买的东西和旧的总有不同,谁也不能保证所有东西都还和从前的一模一样。新的洗浴用品,新的杯子,新的书桌……就连萧砚修也不是从前的萧砚修了,旧的生活和旧的体验会被新的代替。
萧砚修在等他回家,他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新的家。
“明天什么时候的飞机?”
“中午。去一个星期左右,很快就回来了。”
蔺斯年握住丈夫的手:“路上小心,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