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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作者:命亭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十年前。美国,蒙大拿州。


    “……钱打到卡尔加里银行的账户,三百万一分都不能少……不行,一个星期太急了,最少半个月,”男人挂了电话,把电话卡拆出来折碎,再掏出新的插进去,重新拨号:“就半个月,八千箱。准备好钱,我会把货放在老地方。”


    把第二张电话卡扔掉,他搓了搓手给自己点了根烟。


    孤烟顺着笔直如铅线的公路向前,在视线尽头,边境线如同天鹅洁白弯曲的长颈。从地图上看,落基山脉被截断在冰川国家公园边上,其实不然,国家公园只是它拇指大小的一部分。粗糙的山脊像老农的背,翻过去是仿佛连忧戚的阳光都无法到达的世界另一边,森林里除了闪着冷光的松针尖和古怪的猫头鹰,还盛产荒芜、失意、空寂。


    这里离加拿大边境只有不到50公里的路程。


    萧砚修抽完了烟,转身回到厂房里。刺鼻的酒精味伴随着轰隆的机械声把困意彻底拍走了。有人在放摇滚乐,地上全是玻璃酒瓶,有的装了一半,有的瓶口上还插着滤嘴。黄底红字的标签纸上印着俏皮的“高级威士忌”,一个穿皮裤的丰腴女郎充当了“Whisky”里面的“i”字母。


    “你,”萧砚修指着一个红头发的装酒工人:“给我尝个味道。”


    工人从自己的酒瓶里倒出一瓶盖,他尝了,很不满意:“亲爱的,我要的是兑水的威士忌,不是真的威士忌。你这样我得亏得内裤都不剩。加水!”工人将瓶子里的酒又倒出来四分之一,用滤嘴换自来水进去。


    用百分之七十五的低价苏格兰威士忌加上百分之二十五的水兑成一瓶假酒,再以高出原装酒百分之五的价格卖出去,这个方法是一个加拿大走私贩教萧砚修的。一箱十五瓶酒他能赚到130美金,每天装500箱,意味着接下来半个月他还会有一笔100万美金的收入到账。


    这些兑了水的假威士忌就是他人生的第一桶金。


    萧砚平拎着一捆空酒瓶走过来:“哥,今晚不能开工了,听说最近警察查得紧。”


    “不行,那边只给半个月的时间,就按这个速度,不一定能把最后的货装完。”萧砚修一边说一边比了个手指头:“还有八千箱,说好了的,不然那边不付尾款。”萧砚平也皱着眉:“那也要有命赚有命花的钱才行。”


    “嗤,我还不知道你吗?”萧砚修搭着他的肩膀笑了,说:“想赚正经钱早他妈干什么去了,今天才知道怕警察。你放心,快到感恩节了,警察也要回家过节,没那么勤快办大案。”


    他拍了拍手,招呼所有工人继续工作,晚上十点半准时收工。检查好装箱后,他坐在厂房角落里的破沙发上玩手机,中午要了十二份特大披萨全部吃光了,只剩下一点软掉的薯条,番茄酱混着腥臭的机油味,他拿起来毫不介意地往嘴里嚼。但这也不够塞牙缝的,酒厂里面不能抽烟,容易引起明火和爆炸,外头又冷,工人们实在是嘴巴痒得受不了,就吃东西解馋,萧砚修也跟着养成了这个习惯,三个月下来他快胖了二十磅。


    到六点钟的时候,连饮料都没有了。他决定开车到最近的加油站买晚饭,顺便补充点饮用水和零食。萧砚平想喝蘑菇汤,他问了两家快餐店都没有。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开始下起小雪,九月末的天气,这里晚上的温度已经达到零下。他又多开了半个小时找到一家有意大利餐馆的旅游酒店,终于买到了蘑菇汤,还多要了甜点和披萨当宵夜,这才往回走。


    雪越下越大,回去的公路积雪堵了,绕道多花了他二十分钟。


    实际到酒厂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风雪里有密密麻麻的红灯闪烁,像无数雪怪的眼睛露出贪婪的目光。开近了他才看清楚那是警车,远远地从外面还能听到酒厂机器在哒哒地响,有人慌张地大叫,有狗的声音。两名警察持枪守在在路障上,拦下他的车检查。


    “Stop,这里正在执行公务,请绕道。”警察出示了证件。


    萧砚修做了个吞咽动作,看了看酒厂:“这是在干什么?有人杀人了吗?”


    警察说:“无可奉告。”


    萧砚修歪嘴一笑:“对不起警官,我迷路了,我想去一家叫三橡木的旅馆,但是手机没电了,没有导航。您知道怎么走吗?”警察给他指了去市区的路,他把车倒回去。


    他脑袋里乱得要命,手心里捏了汗。怎么会有警察?从哪里来的那么多警察?他干了快半年一直安安稳稳的,从来没出过事。那些假酒肯定都被发现了,钱也没有了,但是萧砚平还在里面,如果萧砚平被抓了,他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不应该去找什么蘑菇汤,应该早点回来,说不定还能把萧砚平救出来。他不能让萧砚平被抓,萧砚平还没有毕业……


    轮胎在积雪的柏油路上急刹,滋啦一声又长又尖锐,像钢针直接插进他快速跳动的心脏。他猛地把方向盘一打,车子掉头又开回酒厂去,在路障边稳稳停下来。他看到酒厂门打开,警察和警犬风暴似的涌出,萧砚平走在最前面,两只手拷在身后,连羽绒服都没来得及穿。那么多警察,也许有五六十人,也许有上百人,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多警察。


    他怕得两腿打哆嗦,打开车门举高双手从车上下来。风从领子和裤腿里灌进来,冻得双腿几乎麻木。一张口,雪花糊了一嘴巴冰渣子。


    他仍然竭尽所能地大喊:“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我自首!”


    萧砚平看到他了,朝他跑过来:“哥!我在这里!哥……”


    警犬龇牙咧嘴地扑上来。萧砚平惨叫一声滚到地上,一只脚被狗扯住了脚踝,那畜生的牙立刻把他的脚咬破了,他疼得红了眼睛,一脚把警犬踢开,被警察强硬地拽了起来。


    萧砚修双手举得发酸,他跪下来,双膝深深陷在雪地里。有警察上来,他说:“不要抓他,和他没有关系,我才是负责人,他是我弟弟,他只是来看望我的,他还没有毕业……”


    警察问:“你们是兄弟关系?你叫什么名字?”


    萧砚修牙齿打颤:“我……我叫萧砚修,他是我亲生弟弟,他是沃顿商学院的学生,我才是这里的负责人……我有厂房租赁的合约,还有账本,你们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说……”


    萧砚平瞠目结舌:“哥,我不是……”萧砚修一个眼神示意他闭嘴。


    一只银色的手铐在迷蒙的风雪里闪了闪,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手腕被牢牢地拷在身后。他的膝盖已经冻僵了,那么深的雪,他想,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落下病根。


    警察把他拎起来,一口黑漆漆的枪管对着他的脑袋顶:“萧先生,你被捕了。宪法要求我告知你以下权利: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一切都将可能被作为证据;你有权利委托律师,他可以陪伴你受询问的全过程。如果你付不起律师费,在所有询问之前将免费为你提供一名律师;如果你愿意回答问题,你在任何时间都可以终止谈话。”


    他被送进警车前,和萧砚平擦身而过。他用中文说:“阿平,带着钱等我出来。”


    ……


    “我因为制作与贩卖假酒,被蒙大拿州法院判处两年零一个月有期徒刑,即刻执行。萧砚平按照我的说法,坚决咬定他只是从学校来看望我,对酒厂所有的事情都不知情。我给他请了全蒙大拿州最好的律师,做无罪辩护,由于证据不足,他被当庭释放。我是自首认罪,又是初犯,在入狱后表现非常好,所以提前一年获释。也就是一年零一个月之后,我从蒙大拿州监狱出狱了,那一年,我24岁。”萧砚修说。


    蔺斯年简直不可置信!他睡了八年的伴侣,教养高贵的名校高材生、最年轻的科创上市公司掌舵人、成功的企业家,是个卖假酒的罪犯。


    “为什么卖酒?为了开公司?”蔺斯年问。


    “我临毕业的时候和萧砚平做了一款电池,通用想用六万美金的价格把产权买下来,但是我和阿平拒绝了。我们开始明白自己做的东西很赚钱,我想开公司,阿平也赞同,但是谈了很多投资渠道都找不到钱。做电池的成本不低,开科技公司的成本更高。当时大学俱乐部的小酒馆有个加拿大人,是个走私犯,他跟我说,往加拿大走私威士忌赚钱。于是他负责销售,我负责出货,我们一拍即合。”


    “你卖了多久的时间?”


    “半年不到。”


    “赚了多少钱?”


    “六百万。本来应该是七百万,最后那一百万没拿到手。”


    “半年就能赚六百万?”


    “刚开始比较慢,调酒的比例研究了很久,后来熟悉了,货源的渠道也打通了,钱来得很快。5个月的时间我赚了六百万美金,其中百分之九十事先全部转移到了加拿大的银行。最后那一百万没有拿到,我入狱期间,萧砚平把妈妈的房子卖了,成立了公司。等到我出狱的时候,公司已经开始接到订单了。”


    蔺斯年深吸一口气,他一直以为萧砚修毕业后在硅谷实习,有幸结识了天使投资人才创立公司。


    现在想想这个故事破绽百出,他竟然毫无察觉。萧砚修是移民单亲家庭,母亲早逝,兄弟俩拿全额奖学金上学。既没有家族庇荫,又没有贵人援手,毕业不久就能创立公司,迅速成名上市,常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俩开的可不是杂货店、修车铺,是一家高科技跨国公司,只靠一块电池样品,融资是很难的。基金门槛高、风投是趋利避害的人精、天使投资人……哪里来那么多的天使投资人?又正好给萧砚修碰到一个,砸巨资给他开公司?成功企业家的创业之路都是艰难的,舒尔茨卖过复印机、玛莎?斯图尔特考过证券经纪人资格证、保罗?高尔文在火车站卖爆米花、托马斯?沃森40岁身为副总裁被公司开除,只能带着妻儿去纽约重头开始……萧氏兄弟能在短期内聚集大量资本,无疑是天大的幸运。


    “因为我有犯罪记录,在美国做生意不方便的,所以我打算回国。一来,国内市场很大,对跨国公司有政策优惠;二来,国内没有人认识我,也查不到我在美国的背景,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萧砚平也同意了。出狱3个月,我就带着一部分团队人员回国了。”


    “所以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刚出狱不到一年?”


    “几个老同学聚会的时候我才知道学校有周年庆活动,游轮晚宴的邀请也是同学帮忙拿的。我刚好急于拓展国内的人脉,就去了。老实说那时候我就是个卖电池的。”


    这也是当年自我介绍的原话,蔺斯年记得。他见过无数开着小作坊在外头高谈阔论、洋洋洒洒的纨绔,号称市值多少亿、拿了好几轮融资,开口就顶个巨大的帽子,明明只是个上门修手机的,和人家说他做移动科技孵化器,东拉西扯说些新鲜词汇,其实肚子里没有多少货。萧砚修和这些人不一样,他这股新鲜的、从北美大陆吹来的风,让蔺斯年放下了戒心。


    “剩下的你就都知道了。”萧砚修苦笑:“我们谈恋爱、结婚。你们家是三代政要,名副其实的世家大户,如果我是个有犯罪记录的骗子,你爸绝对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所以我至始至终没敢说出来。我就是个国内三线城市出身,和妈妈移民美国北部贫困小镇、靠卖假酒赚了人生第一桶金的混混。斯年,现在你都知道。你想要知道其实来问我就可以,不用偷听。”


    一个有犯罪记录的混混,一个有私生活污点的检察官,两个人互相欺骗、互相算计维持着这个看起来幸福的婚姻。恰如当年萧砚平的预言,世家婚姻从来没有真诚。


    萧砚修以前觉得萧砚平太清高,就因为蔺斯年是个当官的就不能接受他们的婚姻。但是萧砚平再清高,总比伪善好,他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不会假装喜欢。二十几岁的萧砚修也曾经想捍卫自己的信仰,但是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和所谓的名门世家并没有什么区别。


    蔺斯年僵硬地把嘴唇抿成一条线,仿佛还没有完全消化这个震惊的事实。三年的婚姻、八年的感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伴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只觉得恐怖。


    试问任何一个正常人知道自己结婚多年的丈夫曾经有过犯罪记录,谁不会心惊胆寒?


    萧砚修低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婚前隐瞒犯罪记录。你说的对,我不是什么清白人物,这个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是我让你承担了不必要的风险。阿平的事我不会报警,家里不可以再多一个人去警局了。至于……这张邮件我就当作没看见。”


    蔺斯年说不出一句话。


    萧砚修看着他:“如果你想和我离婚,我同意。”


    蔺斯年再也受不了,他浑身发抖地站起来,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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