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我的闺女啊!”
杨珩与哪吒才走到警局大门外,就听见一阵凄厉的哭喊。
“怎么回事?”杨珩皱眉问。
“珩哥。”一个短发女警咚咚咚小跑过来,低声道:“是曹晚的母亲,来闹了一个钟头了,非说她女儿是被人害死的,怎么劝也不听。”
“劝什么?案子还没结,谁敢说死者一定是自杀?”杨珩抬手就敲在小女警的头上:“徐清,警服还没穿热呢,谁教的你这样想当然?是我吗?”
“珩哥我错了。”徐清捂着脑袋,眼圈一红,咬住嘴唇扭头就跑。
杨珩“啧”了一声,随口对哪吒解释道:“新来的实习生,不懂规矩。”
“嗯。”哪吒点点头算作回应,默默上前去扶那瘫跪在地上的女人。
他的眼睛这些年越发不好了,只能隐约看出面前的是个中年妇女,只是那遍布创伤的,混浊的灵魂依旧清晰得刺眼。
是个可怜人,哪吒无声地叹了口气。
“闺女啊!你死得冤啊!”
女人的哭声嘶哑破碎,她跪坐在地上,红肿的双眼糊满泪水,视线模糊间,只感觉有人靠近,忙一把抓住人手腕。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她指甲几乎掐进哪吒的皮肉里,声音抖得不成调:“我女儿不可能自杀……她不会自杀的!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哪吒被她攥得生疼,却沉默着没抽手,他不是警察,没法告诉她这将会被定性为什么案件。
“阿姨。”杨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案子还有疑点,我们正在查。”
他蹲下身,与女人平视,指节轻轻敲了敲她紧握哪吒的手背:“您先松手,这位同志的手都快被您掐紫了。”
女人一怔,慌忙撒开,眼泪却掉得更凶。
哪吒不由地偏头看向杨珩,他没见过杨珩办案的样子。
就短短几次的相处来看,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大多恶劣散漫。但哪吒心里知道,那是表象,这人芯子里并不是个好相与的,只是是黑是白……还有待考证。
正思索间,却见杨珩忽然冲女人眨了下眼,唇角一勾:“阿姨,我带您去里头歇会儿?您再哭下去,明天眼睛肿成核桃,可不好看了。”
他生得一副风流相,眼尾微挑,连哄人都带着几分轻佻,偏又让人讨厌不起来。
女人终于抽噎着点了点头。
哪吒别开脸,无声地嗤了下。
果然,骨子里还是那个混账东西。
“你去让张局把这案子划到你这来。”哪吒开口,嗓音冷而淡,隐隐带着些身处高位的命令意味。
杨珩诧异地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支着头看他:“你没毛病吧?张局是我爸么?我去叫他划给我他就划给我?他就是我爸,也没有老子听儿子的吧?”
哪吒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勉强压下心中不耐:“你就说是我说的。”
杨珩默不作声地盯着人看了半晌,忽然凑到哪吒跟前,嘴唇快要亲到他的耳垂,轻声吐气:“原来你才是张局的爸爸。”
“啪!”
一记耳光干脆利落,杨珩偏过头,舌尖抵了抵发麻的腮帮,却低笑出声。
哪吒眸色骤冷。
杨珩见好就收,转身往门外走,却在走廊里忽然顿住。
他抬手,食指轻抵鼻尖,微眯了眯眼,喃喃道:“是莲香啊……”
哪吒独自坐在杨珩办公室里,低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在桌面轻叩。
窗外的日光透过窗户照到他脸上,更显得肤色冷白。
杨珩说见到曹晚面部肿胀,是溺死相。
可那天曹晚摔在陈祈安面前,尸体已经血肉模糊了,一个溺死的人怎么会跳楼呢?
曹晚尸身的模样也变了,如果是被人溺死抛尸,法医一眼便能看出来。
还有那个时空错乱的房间……
哪吒面色愈冷,有什么东西,在篡改现实。
如此看来,市局查出来的线索都不可信了,他得自己重新摸一遍曹晚的人际关系网。
哪吒的两个丸子突然被弹了弹,杨珩已经从张局那回来了。
“先去吃饭。”他意犹未尽地又戳了戳哪吒两边发髻,言语中带着明晃晃的戏谑:“你个大小伙子,长得像个姑娘,还留长发学人家扎什么辫子,啧。”
哪吒没动。
片刻的沉默后,他忽然微微偏头,冲杨珩勾了勾手指。
杨珩挑眉,配合地俯身凑近。
“关、你、屁、事。”
“……”
警局附近的小炒店里,杨珩看着眼前人安安静静吃饭的模样,有些无趣地向后一仰,把整个身子都靠到椅背上。
他想看看半瞎的人吃饭会不会真的吃到鼻子里,很显然,结果让他有些失望。
哪吒对他的视线置若罔闻。他仔细咽下最后一口饭,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嘴和手。
“一会去曹晚公司,查查她的人际关系。”
杨珩挑眉,既没问“为什么”,也没提“之前查过”。
他只是短促地笑了一声,捞起椅背上的外套:“行啊,反正之前他们查的我也不放心。”
哪吒抬眼看他,这个副支队长,倒是意外地喜欢亲力亲为。
半个小时后,两人站在国际中心的大厦下,杨珩仰头看这高楼,不由感叹:“资本家的生活真是让人嫉妒。”
“你们做警察的没钱么?”
“就那样吧,每月拿些死工资,出外勤加班都是常事,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也就够勉强生活。”
两个人坐着电梯上了五楼。
“503,就是这了。”
杨珩没穿警服,前台以为是之前约见的客户,客气地请人坐下,倒了茶,问起两人是哪个公司的。
杨珩摆手道:“我们是曹晚的亲戚,来拿她留在这的东西。”
来招待的小妹脸色瞬间变了变,只说:“行,你们跟我来吧。”
杨珩有些意外,按理说曹晚的遗物应该早被警局收走了,他只是借个由头来探探消息,没想到东西居然还在。
“小曹也才来没多久,这毯子,咖啡罐,这些,你们都拿走吧。”
“这么大的水杯?”哪吒忽然出声。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水杯,分明是个能灌五升水的巨型水壶。
“呃,对,小曹前阵子忽然买了个这样的水壶,说是总觉着口渴。我当时还说呢,这么大水壶,她背着也不嫌累。”
“她一天真喝这么多水么?”哪吒追问。
“是啊,不止呢。”小妹回忆道:“我看她,一天要去水房接两三回,回回都是一大壶。”
“唔。”哪吒若有所思地掂了掂那水壶,普普通通,甚至连好看都算不上。
两人又试探性地问了些有的没的,直到把人问烦了,被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杨珩和哪吒互相眨巴着眼对视一秒,同时步入电梯。
“她的人际关系是我见过最特别的。”
哪吒偏偏头:“怎么说?”
“据我所知,她家没有亲戚往来,父亲早年就死了,就连工作地点也不稳定。”杨珩一摊手:“估计就是这个原因,局里的同事才把她入职没多久的这家公司给漏掉了。”
等电梯下降到一楼时,杨珩的手机响了。
“珩哥,监控已经全部调完了,你回来看看吧。”
“行,就来。”
杨珩挂了电话,偏头问哪吒:“怎么着小店长,我先把你送回去?”
哪吒干脆地点头:“可以。”
“……”杨珩当面就翻了个白眼,还给你可以上了。
车子开到书店门口停下。
哪吒刚推开车门,就听见一声哀嚎从店里冲出来:“哥!你终于回来了!陈祈安欺……”
话音未落,那人就像被掐住了喉咙,声音戛然而止。
杨珩坐在车上侧头看去,是个染了一头白毛的小胖子,十五六岁的模样,此刻正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那眼神太过灼热,看得杨珩皱了皱眉,刷一声关上车窗,一踩油门走了。
店里,哮天拽着哪吒的胳膊直蹦跶:“他,他,他,太像了!哥,他真的像!”
哪吒不紧不慢地走到檀木桌前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
“激动什么,这么些年,像的人还少吗?”
“也是哦……”哮天耷拉下脑袋,想了想,又不死心道:“可是,他不太一样,嗯……他不是看起来像,是……是……”
哮天声音越来越小,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像了。
哪吒端起茶盏,却在唇边顿住。
他又难免想起杨戬,那是一张自己在心里描摹了无数遍的,仿佛被女娲精雕细琢过的脸,凤目明亮,长睫如扇……
可这千百年来,相似的眉眼他见过太多,没有一个是真正的他。
哪吒兜兜转转,带着哮天犬一直在寻找杨戬的转世,可凡人寿数有限,有时甚至等不到白头,便已匆匆离世。
他离杨戬最近的一次,是等他得了消息,风尘仆仆地赶到时,被人告知他要找的人两年前便已过世了。
而这个杨珩……哪吒苦笑一声,应当不是,他的魂魄里,没有半点杨戬的影子。
胸口突然泛起一阵尖锐的疼,哪吒猛地呛咳起来,随着越咳越凶,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直到有一只手抚上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祖宗,你这又是什么毛病,眼睛不好还到处乱跑啊,万一被车撞了你连人车牌号都看不见。”陈祈安啪啪拍着哪吒后背,顺手塞过去一张纸巾:“我说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不去医院看看呢?”
哪吒沉默地摇摇头。
“治不了?”
哮天插嘴:“是没治过。”
“这怎么行!”陈祈安拽着哪吒胳膊就要走:“我陪你去医院,好歹看看是怎么回事啊。”
哪吒却一动未动,眯着眼睛细细端详手里那张纸巾。
“你这纸哪里来的?”
陈祈安满脸茫然:“就……之前遇到的一个传销组织给的,怎么了?”
“传销?”
“我也不知道具体是干嘛的。”陈祈安手舞足蹈地比划:“那人还穿着一身僧袍,跟我说什么神明降世之类的,我没理他,但是顺了袋纸回来。”
说完还献宝似的把纸巾在手里转了个圈:“别说,这纸还挺好用的。”
哪吒一声不吭地把纸从陈祈安手里拿了过来:“没收。”
陈祈安:“?”
“天啊!天啊!”
哪吒想只是拿走包纸,不至于这样惨叫。
直到听见哮天骂骂咧咧的回应,才意识到他是在叫人。
“天啊,再给我倒杯水呗。”
哮天一张脸皱巴巴地拧起来,躲到哪吒身后,硬气地挺了挺胸:“我哥在这儿呢!你还想使唤我?”
转头就拽着哪吒衣袖告状:“哥,陈祈安他欺负人!从早上到现在让我倒了十八回水!最气人的是,他根本一口都没喝!”
“我喝了!”陈祈安反驳。
“你放屁!”哮天气得白毛都炸开了:“你喝那么多水,早跑八百趟厕所了!你就是故意折腾我!”
哪吒的目光落到陈祈安干燥的嘴唇上,忽然开口:“你也觉得很渴吗?”
“是啊,我真的很渴。”陈祈安舔了舔嘴唇,可怜巴巴:“我从昨天到现在,喝了不知道几大壶水了……不是有意欺负小天的……”
哪吒都快忘了,前几天就注意到陈祈安气息不对,被自己打断带到店里来,拖延了几天,这会该是发作的时候了。
只是这症状,和他今天听到的曹晚的情况有些相似呢……
杨珩开着他那辆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爷车,一路风驰电掣回到市局。
等在调度室的是个看着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高鼻深目,满脸的异域风情。
裴昀是技侦部门主任,有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只是在熬了一个大夜后冷白的肤色衬得眼底青黑更加明显,宽宽的双眼皮也被叠成三层。
“珩哥。”他抬起头,疲惫地揉揉眉心。
裴昀年纪比杨珩略大几岁,只是跟着大家叫哥叫惯了。
“嗯。”杨珩点点头,问:“有进展吗?”
“算是吧。”裴昀快速调出标记好的监控片段:“曹晚,普通上班族,生活轨迹很规律,但这段……”
杨珩凑近屏幕,画面中曹晚正骑着电动车通过十字路口,紧接着,她出现了一个很明显的急刹车动作。
裴昀按下空格键,画面定格在曹晚惊恐万分的脸。她双眼圆睁,嘴唇扭曲成一个无声的尖叫,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事物。
而前方,空荡荡的十字路口,只有被风吹起的塑料袋在十字路口滑稽地打着转。
杨珩后颈突然窜上一阵凉意,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惊悚。
“哈……”裴昀干笑两声:“我想,她应该不是被塑料袋吓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