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吒】大千》 第1章 第 1 章 陈祈安今夜是头一次在相山路摆摊,这一带是柳城城南最繁华的区域,又临近居民区,一过了夜里**点,常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结伴而来,啪一声掀开啤酒盖,股股气流冲到瓶口,再配上盘里洒满辣椒面的烤串,夏日的燥热就在这人声鼎沸的夜晚无声无息地散去了。 陈祈安终于体会到生意火爆是一种什么感觉,一件背心湿了又干,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却是快活的。 直到凌晨三点,人群逐渐散去,陈祈安招呼完最后一桌客人,终于能闲下来,慢慢清点今晚的入账,一沓人民币抓在手上,点着点着嘴角就咧到了耳根。 “劳驾,炒碗面。” 那是道清脆的少年音,陈祈安头也未抬,应了一声:“好嘞!”就点火烧油,起锅下面。 又是一阵细细簌簌的走路声,带着几声闷咳,陈祈安想是那人去一旁的小桌子坐下了。 “听你这声音是还在上学吧?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家里人该着急了。” “我不上学。”那人言简意赅,显然并无说下去的意愿。 陈祈安这才转头看去,那是个长得极秀气的男生,短袖短裤,少见地留了一头长发,扎起两个丸子,眉心一颗红痣,将一张脸隐隐衬出几分魅色。 他极有眼力地闭了嘴,却不由自主地替人脑补出一段家境贫寒,年少辍学的故事来,又偏头瞅一眼那男生,忍不住摇头叹息,可怜了,多好看一孩子。 “来,你的面好了。” “多谢。”少年眯了眯眼,抬手做了个细微的摸索动作,陈祈安就顺手从桌上拿起筷子递到他手上。 “喏,你近视?多少度?我这有眼镜。” “不用了,谢谢。” 被拒绝了,陈祈安讪讪一笑退回摊子前,支着下巴看那男孩,心里有些恶趣味地想:小小年纪视力就那么差,小心吃到鼻子里。 想着想着忽然冲他扮个鬼脸,谁知那人脸庞微侧,一双眼清凌凌地朝陈祈安看过来。陈祈安被吓一跳,慌忙撤走视线,嘀嘀咕咕又数了会手里钞票,就从正大光明地看转为背地里偷看。 少年的吃相是极斯文的,让陈祈安无端想起古时养尊处优的少爷。少爷来吃炒面,陈祈安乐得脑袋直晃。 忽然一抹白晃眼而过,仔细一看,竟是只白毛细犬,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男孩手边,少年拍拍狗头,挑起几根面条递到跟前,那白狗舌头一卷,吃得吧唧吧唧尾巴直摇。 “哮天,好吃吗?” “汪汪!” “我也觉得。” 陈祈安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人一狗说得起劲,忍不住凑上去问:“它叫哮天?” “嗯。” “哈哈,瞧这精神头,跟二郎神的哮天犬还真像呢!” 少年似乎这才肯正眼看他,点漆似的瞳孔与陈祈安的眼睛对上,陈祈安身上寒毛根根竖起,竟有种脱光了衣服站在对方面前的错觉。 “你近日若遇到麻烦,可来相山路252号找我。” “哈?”陈祈安一时懵住了。 少年却不欲多言,低头又闷咳几声,牵起狗绳就要走。陈祈安好心扶他一把,见那白狗在前头带路,少年跟在后头步履平稳,忽得想起什么,高声道:“诶!我叫陈祈安,你叫什么名字?” “长安。”男孩背对着他挥挥手。 “长安?”陈祁安反复念叨着这名字,又想到那句话,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心里空落落的,顺手掏出之前正数着的一沓钱,瞬间踏实多了。 哪吒牵着哮天,顺着街道边缘慢慢向前走,他在这条街开了家书店,这会一边走一边数,光线略暗的就是巷道口,一直数到第五个,拐进去,走到尽头,顶上一块木制牌匾,上书“大千”两个大字,就是这了。 哪吒摸索着对准门上的钥匙孔,咔哒一声,门开了。灯光亮起,屋内陈设简单整洁,略带些古朴的意味,进门是一个半圆的檀木柜台,靠窗一面大玻璃,设了几把桌椅,左边则是一排排整齐陈列的书架。 “他这一世过得可不太如意。”哪吒绕过柜台,上了二楼,台阶上的顶灯顺着脚步声层层亮起。 “他会来找咱们么?”哮天摇头摆尾地跟在哪吒身后,不防又被那倏忽亮起的灯光吓得一个趔趄。 “不知道。”哪吒摸摸哮天的脑袋:“又吓到了,改天叫人来把这灯换了。” “好。” 夏季的天亮得很早,陈祈安收了摊骑着小三轮慢悠悠往家走。“吧嗒”一声,一滴水珠落到他的鼻尖,陈祈安仰头四下看了看,前方不知何时弥漫起一层薄雾,潮湿的水汽氤氲,行人愈少。陈祈安莫名觉得脊背发凉,清了清嗓子开始哼着歌壮胆,空荡荡的大街上只剩下他不成调的歌声反复回响,像撞在石壁上,声音被无限反弹。 前方路口忽然出现三个手牵手的小孩,陈祈安似乎走了神,等反应过来时吓得慌忙去踩刹车,原本速度并不快的三轮却猛得加速。 “快让开!” 已经来不及了,三轮车直直向前碾了过去! 预想的碰撞声并没有响起,三轮车平稳地向前加速了一段时间,就逐渐慢下来。 陈祈安惊魂未定地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什么小孩,依旧是那条空荡荡的街道,头顶的路灯忽闪,他下了车回到路口左右张望,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呼,跑得真快,幸好没撞上。” 陈祈安庆幸自己省了笔医药费,乐颠颠地骑上三轮,哼着歌继续往家赶。 到家时已近凌晨四点了,窗外半边天浮起些艳丽的橙红,陈祈安拉上窗帘,屋内瞬间陷入黑暗。手机仰面放在枕边,屋里的人呼吸逐渐平缓。黑暗中,手机突然亮起,一会又暗下去,屏幕上显示:人脸识别错误,请重试。 大千,二楼。 哪吒照例一觉睡到中午,哮天在床上兴奋地跳来跳去。 “唔……哮天你又胖了。” 哮天听到动静,伸头到哪吒面前嗅嗅,直到确认他醒了,才一蹦蹦下床,轻巧地落到地上,似乎在证明自己还是当年那条威风凛凛身手矫健的神犬。 “下去开门,我一会就来。” “汪呜!”哮天又蹦跳着出去了。 哪吒下楼时,桌上摆了一盘米饺,左右各一碗豆浆,白发的小胖子就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目光炯炯地盯着那盘饺子。 “哮天,你该减肥了。”哪吒拧了拧眉头,难以置信为什么一条细犬变作人时会胖这么多。 “我不胖我不胖,我只是显壮。”哮天慌忙解释,把盘里的米饺你一个我一个地分好,生怕哪吒因为他胖要克扣掉他的食物,开始转着圈地转移话题:“三天了,陈祈安还没来找我们呢。” “无妨,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 哪吒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豆浆,将唇边沾的一圈白渍擦掉,就开始折纸人,十指翻飞,一个圆头圆脑的纸人就立在掌心了。哪吒随手捏个诀一点,那纸人就晃晃悠悠飘到地上,砰一声胀大至一人高,五官逐渐清晰,变成个和哪吒三分相似的少年。 “好好看店。”哪吒远远冲它一指,纸人乖乖地点点头,就去檀木桌后坐下了。 哮天一路边走边闻,直到一处老旧的居民区。 “陈祈安,你干嘛呢!”哮天老远就看见居民楼下呆呆愣愣站在那的陈祈安,兴奋地跑上前一把拍上他的肩膀。 陈祈安却浑身一震,脸上忽然落下两行泪来。 “死了,她死了,在我面前……她好痛苦啊……” 哪吒见他状态不对,一掌拍到他后脑勺,拍得陈祈安头一点,再抬起头时,眼神已清明了。 陈祈安转眼看见哪吒,一把抓住他的手,如同抓着根救命稻草,哭道:“怎么办?她的血溅到我脸上了!我不敢动了!” “什么血?你看见什么了?” 陈祈安僵着脖子一动不敢动,只用手肘向后推了推示意:“就是她啊,怎么办?快报警吧!” 哮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地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你糊涂了,哪里有死人?你自己看。” 陈祈安又嗷一声叫道:“我不敢!” 哪吒直接将他的头推过去,陈祈安哆哆嗦嗦地睁开眼,顿时“咦”出了声:“我,我刚才分明看见,有个女人从楼上跳下来,就摔在我面前,头都摔凹进去了,满地都是血,还溅到我身上,怎么,怎么都没了?” 哪吒叹息道:“已经出事了,我叫你去找我,为什么没去?” “我?我没什么事啊,我只是一个无辜的目击者。” “陈祈安你脑子里都装的是什么?”哮天急得直跳:“你看看你这脸色,鬼气森森,怎么可能没事?” “我有没有事我自己能不知道么?”陈祈安皱眉道:“你是谁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我告诉他的。”哪吒把哮天拦到身后,问:“方便去你家坐坐吗?” 陈祈安租住的小区位于柳城老城区,建筑风格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模样,传统的木门被推开,一股浓浓的霉味就扑面而来。 哪吒被呛得轻咳两声:“你这采光不错,怎么霉味这么重?” “霉味?”陈祈安伸长脖子嗅了嗅,“我没闻到有什么霉味啊。” 哮天溜溜哒哒四处巡视一圈,这房子布局讲究,上午的阳光能透过阳台直直照进屋内,除了霉味重得离谱以外,当真没什么问题。 “不应该啊……”哮天小声嘀咕。 “不应该什么?”陈祈安笑了笑,表情有些拘谨:“平时家里就我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可以招待客人,汽水可以吗?” “随意就好。”不等陈祈安招呼,哪吒已相当自觉地在沙发上坐下,身子往后一靠,冷淡的脸上少见地流露出一丝惬意。 店里也该买个沙发。 “你多大了?” “22了。” 哪吒点点头:“怎么一个人住?你父母呢?” “父母……不太方便吧。”陈祈安含糊道,转而问:“你们呢?” “我来!”哮天积极举手:“我来介绍!” “我叫杨天,父母早都没了,就跟着我哥。”哮天抱了抱哪吒:“这是我哥,李长安,表的,他也没爹没妈,我俩在相山路开了家书店。” “啊……”陈祈安没想到这俩人身世如此悲惨,正考虑该说些什么,抬头就见哮天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一肚子话又哽了回去。 在夜幕降临前,陈祈安又要准备出门摆摊了,他有些恍惚地锁上门,又恍惚地看着面前两人的身影,难以置信,他们三个居然看了一下午《开心超人》,现在他的脑子里还循环播放着“开心往前飞”的旋律。 但这种奇异的精神状态很快就被打破了,就在三人快走到小区大门时,咚一声,一具女尸摔在陈祈安面前,鲜血四溅。 第2章 第 2 章 “病人可能会有轻微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家属回去要多注意观察。” “哎哎,好嘞医生。” 哮天翻出小本子,一笔一划记下医嘱。他不会写“创伤”两个字,仰起头思考一阵,又快速低头唰唰两笔在本子上画一个创口贴,表示“创伤”。 哮天满意地看着本子上的鬼画符,习惯性在视线中寻找人影。 陈祈安醒了,呆呆地盯着医院的天花板,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被单。 “醒了吗?” 哪吒推开病房门,哮天立刻凑上前,举着那张被他画得乱七八糟的病历单絮絮叨叨复述医嘱。 “嗯。”哪吒垂着眼听完:“没什么事,就出院吧。” “那个……”陈祈安一出声,才发觉自己嗓子哑得离谱:“我想在这里多住一晚。” 见哪吒皱眉,他急忙补充道:“费用我自己承担,真的很感谢你们送我来医院,钱我会……” “为什么?”哪吒打断道,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哪里不舒服?” “没有,真的没有。”陈祈安撑着坐起来,勉强扯出一个笑:“就是……想再休息一晚……”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陈祈安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煞白。 他在害怕,那人死在他眼前的一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害怕回家,害怕一个人。 “那明天之后呢?” “我不知道……”陈祈安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跟我回去。” “嗯?”陈祈安猛地抬头,眼眶突然有点热,他低头盯着手里被揪成一团的被单,很小声地说:“这怎么行呢?太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 窗外是个大晴天,阳光透过窗户滚烫地晒到人身上,似乎把骨子里的懒散怠惰都晒透了,陈祈安就在这样的日头下拖着行李搬去了书店。 也许是医生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陈祈安一连几日都梦到那天那个女人死在自己面前的场景,有时是在小区里,有时是在他的出租房中,甚至白日里坐着坐着,恍惚间又回到那栋楼下,支离破碎的暗红色尸体蠕动着爬到他脚边…… “诶!”哮天拍拍他的肩膀,浅淡的黑雾被驱散,陈祈安猛地直起身,才发觉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低声呢喃:“做了个噩梦……” 哮天翻着书告诉他:“你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典型表现:创伤再体验。” 但这已经足够把陈祈安吓到再不敢半夜出门摆摊,可那边的房租还没到期,他又在店里白吃白住,眼看着账户里之前攒下的一点积蓄逐渐归零,陈祈安急得满嘴燎泡。 “你在找工作吗?”哮天说:“长安离不了人,店里经常没人管,你不如就留下帮帮忙,我给你发工资呀。” 工作的问题暂时解决了,陈祈安就在店里住下。 据杨天所说,这书店是长安的父母留给他的,他们兄弟俩相依为命,就靠着这间书店过活。陈祈安便越发觉得歉疚,整理书架、打扫卫生,他能做的都尽量做了,这兄弟俩也不见外,经常一走就是一整天,也不知出去干什么。 几日后的下午,大门上的风铃“当啷”一声发出脆响,站在窗边的鹦鹉就扑腾着翅膀大叫:“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哪吒坐在檀木桌后打盹,被那一声惊醒,也没抬头,想来是并不在意来人是谁。 可那人却目的明确地直奔前台,伸出手在哪吒眼前晃了晃:“回神了,小店长。” “嗯……杨警官。”哪吒盯着人看,认出是谁后才并不热切地打个招呼。 “我没穿警服,就是以私人身份来店里。” “哦。”哪吒扭头就喊:“陈祈安,送客。” “诶,你这人,心眼怎么这么小,张局叫我来的,有正事儿找你。” 哪吒终于又掀起眼皮瞅他一眼,慢悠悠起身绕过屏风往里走。那人也不急,饶有兴致地扫视一圈店内装潢,视线在陈祈安身上定了定,才跟着进了里间。 那是间小小的茶室,两人面对面坐下,哪吒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把手一伸:“礼物。” 杨珩懵了:“什么礼物?” “求人办事,不要拎点东西么?” 杨珩嘴角一扬,亲亲密密地说:“咱俩谁跟谁,还要谈什么条件。况且你跟市局合作,每月都得给你账上打不少钱吧?” 哪吒丝毫不买账:“一码归一码,市局是市局,你是你。” 杨珩忍不住暗自腹诽:这人模样看着乖巧,却是一等一的难缠。可面上还是笑眯眯道:“怎么会呢?我就代表了咱们市局。” 哪吒就学着他刚才的语气说:“我没穿警服,就是以私人身份来店里。杨警官说话当放屁吗?” “……”杨珩毫不犹豫地承认:“好吧,我刚刚在放屁,我就是代表市局来的。” 哪吒不置可否,示意他继续。 杨珩道:“7月22号晚上7点左右栖昌派出所接到报警,在物华小区发现有人坠亡,死者是名女性。” 哪吒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在听到“安康小区”四个字时眼睫忍不住轻颤了颤。 这一细微的反应很快就被杨珩捕捉到,他倾身上前,问:“你知道这事?” 哪吒矢口否认:“我不知道。” 杨珩狐疑地盯着他,继续说:“根据调查,这人大概率是自杀,但是我觉得……还有些不妥的地方。” 他大方地一摊手:“我知道你这人小气,这样吧,你来帮我查案子,我就把那书还给你。” “那书本来就是我的。” “它现在在我手里,就是我的。” “……” 杨珩打了胜仗般趾高气昂地起身准备离开:“明天我要去现场再看看,记得来啊小店长。” “明天不行,今晚,今晚我陪你去。” 哪吒看不清杨珩的表情,只听见那人在短暂的沉默后一口答应下来:“行。” 窗边的鹦鹉正要大叫:“欢迎光临!”屏风后忽然传来重重的关门声,那鹦鹉吓得扑腾两下,把头埋进翅膀里,噤了声。 哪吒面色不虞地走出来,陈祈安正抱着一人高的扫帚探头探脑,想问什么又不敢上前的样子。 “那人是柳城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应该是负责你小区那案子的。”哪吒主动道。 “哦哦……”陈祈安支支吾吾,想了想又问:“那他来找你干嘛呀?这事儿也不是咱们报的警,跟咱们没啥关系吧?” “嗯,是我跟他的一点私事。” “哦,那就好。”陈祈安悄悄拍拍胸脯,一颗心定下来。 夜里哪吒如约到小区门口时,杨珩已经在那等了。长袖长裤,衬衫领口大敞,工作时服服帖帖的头发也支棱起来,这种老旧小区的灯光昏暗,从斜上方投射下来,更显得杨珩高鼻深目,是相当俊朗的长相。 可惜这一切哪吒都看不见,他的眼睛这些年越发差了,活生生的人落在他眼里都只剩下模模糊糊一个人影。 哪吒逐渐养成了不看人外形的习惯,他只看灵魂——每个人的灵魂都绚丽独特,通过这个哪吒就可以精准分辨面前的人是谁,他的善恶姻缘,前世今生,都一览无遗。 杨珩似乎是面对自己站着的,哪吒无意识地偏偏脑袋盯着他,这个人从他见第一面起就感到怪异,没有前世,不分善恶,他竟看不出来历。 “呦!今天怎么没牵你的导盲犬?”那讨厌的声音响起。 “你是屎么?要狗闻着味道才能找到?” 杨珩轻哼一声:“我就是屎,也是最帅的那一坨。” 哪吒表情微妙,显然被这话恶心到了,不再理他,径直往小区里走。 可杨珩不愿意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跟在身后叭叭地说个不停:“李长安,二十四岁……你这身份证不会是二手市场淘来的吧?我怎么看你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呢?” “诶,你眼神不好怎么开书店呢?看得清上面的字吗?我合理怀疑你是故意找我的茬,不然那书少了一页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那扫地的是新来的吧?他知道你这书店背地里还做这种行当么?” 哪吒冷着脸向前走,直到进了单元楼。 这小区建得早,楼层高,却没有电梯,上楼时杨珩不动声色地扶一把哪吒的胳膊,哪吒微微一愣,也不扭捏地反手抓上他的衣袖,却愿意开口了。 “杨警官工作时也这么聒噪吗?” “哎呀,叫什么杨警官,我在家中排老二,你可以直接叫我杨二,或者二郎也行啊。” 哪吒忽然就恼了,一把推开杨珩,兀自要走,杨珩想不到这人看着和小姑娘似的,力道却不小,被猛地一推,就像当胸一道重击,直推得人倒退两步,跌到楼道中间的平台上。 哪吒推他时也用了些力气,那力道反冲得自己有些站不稳,摇摇晃晃扶住了右侧围栏轻轻喘息,心中不由暗叹如今的身体真是大不如前了。 他转身闷头爬楼梯,只等着身后人发作,却只听见那人闷笑一声:“想不到小店长眼睛不好身体也不太行啊,瞧你这身娇体弱的模样,要不我抱你上去吧。” 哪吒不作声,心中却想:再说一句,只要这人再说一句,他一定会一拳打到他脸上。 没得到回应,杨珩竟也识趣地闭了嘴,两人沉默着到了11楼。 楼道间的灯泡坏了,只有顶头的窗户投进些街道上的光,过道两侧有四户人家,哪吒和杨珩正站在1101的门口,地上散乱地摆了两双鞋子,隐隐能听见屋里播放电视的声音。 杨珩说:“1101的住户是个单身男性,40岁,无业;1102住着一家三口,孩子上小学,父母就在楼下做早点生意;1104则已经空置很久了。” 这是警察查案过程中必要的走访调查,但是哪吒并不关心这些,他直接问:“为什么查出1103是自杀?” “她卧室里留有遗书,上面写了工作压力太大所以轻生。”杨珩一边说一边开了锁,哪吒推门进去,屋内干净整洁,陈设分明,桌上的酸奶还没过期,冰箱里甚至还冷藏着曹晚为未来几天准备的新鲜蔬菜。 “她是干什么的?” “就公司白领。” “有抑郁症?” “没有。” “唔……”哪吒开始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乱晃,像在观察什么视线却又没有焦距:“证据充分,你为什么觉得她不是自杀。” 杨珩反常地沉默了,反常到哪吒抬头看他。 他从小便能看到些旁人看不见的东西,也常有鬼怪妄图占据他的肉身,襁褓时杨珩就经常被吓哭,懂事以后更要时刻与身边的鬼魂恶灵斗智斗勇。 直到七岁那年,杨珩在街上遇到一个瘸腿的道士,送了他一块玉,叫随身佩戴在身上,可以防止鬼魂侵扰,杨珩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收了,没想到自此以后当真没再见过那些东西,一直健健康康地活到现在。 其实这案子的负责人并不是杨珩,但是他第一眼看见曹晚的尸体,就已经确认这绝对不是一桩简单的自杀跳楼案——那分明是一具死亡多日,被水泡肿了的腐烂尸身。 他匆忙去找张局,而张局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名片。 “大千书店的店长跟我们有合作,你有问题可以去找他聊聊。” 杨珩看着名片上大大的李长安三个字,心中一跳,不由感叹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可是个相当难缠的角色。 “你不需要对我有什么隐瞒,我相信张局让你来找我,就一定是遇到了你们这个身份不好解决的事情。” 杨珩顿了一瞬,又仿佛没心没肺地笑开了:“诶,那曹晚的尸身是有些问题,技术中队的值班人员跟我反映过两回,说夜里看见她尸身腐烂得厉害,等到白天又恢复原样了。这我也不懂呀,不就跟张局反映嘛,要不说还得是我们张局呢,一听就让我来找你了。” 哪吒低着头安静的地听着,眼睫轻微抖动,莹白的脸鼓起一个圆润的弧度,有那么一瞬间杨珩竟觉得这人挺乖巧。 “这不是曹晚原本住的房子,我们走吧。” “什么?”杨珩愕然。 “我说,这不是她住的地方,或者说这不是她住的时空,这里是一周前的1103。” 第3章 第 3 章 “闺女!我的闺女啊!” 杨珩与哪吒才走到警局大门外,就听见一阵凄厉的哭喊。 “怎么回事?”杨珩皱眉问。 “珩哥。”一个短发女警咚咚咚小跑过来,低声道:“是曹晚的母亲,来闹了一个钟头了,非说她女儿是被人害死的,怎么劝也不听。” “劝什么?案子还没结,谁敢说死者一定是自杀?”杨珩抬手就敲在小女警的头上:“徐清,警服还没穿热呢,谁教的你这样想当然?是我吗?” “珩哥我错了。”徐清捂着脑袋,眼圈一红,咬住嘴唇扭头就跑。 杨珩“啧”了一声,随口对哪吒解释道:“新来的实习生,不懂规矩。” “嗯。”哪吒点点头算作回应,默默上前去扶那瘫跪在地上的女人。 他的眼睛这些年越发不好了,只能隐约看出面前的是个中年妇女,只是那遍布创伤的,混浊的灵魂依旧清晰得刺眼。 是个可怜人,哪吒无声地叹了口气。 “闺女啊!你死得冤啊!” 女人的哭声嘶哑破碎,她跪坐在地上,红肿的双眼糊满泪水,视线模糊间,只感觉有人靠近,忙一把抓住人手腕。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她指甲几乎掐进哪吒的皮肉里,声音抖得不成调:“我女儿不可能自杀……她不会自杀的!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哪吒被她攥得生疼,却沉默着没抽手,他不是警察,没法告诉她这将会被定性为什么案件。 “阿姨。”杨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案子还有疑点,我们正在查。” 他蹲下身,与女人平视,指节轻轻敲了敲她紧握哪吒的手背:“您先松手,这位同志的手都快被您掐紫了。” 女人一怔,慌忙撒开,眼泪却掉得更凶。 哪吒不由地偏头看向杨珩,他没见过杨珩办案的样子。 就短短几次的相处来看,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大多恶劣散漫。但哪吒心里知道,那是表象,这人芯子里并不是个好相与的,只是是黑是白……还有待考证。 正思索间,却见杨珩忽然冲女人眨了下眼,唇角一勾:“阿姨,我带您去里头歇会儿?您再哭下去,明天眼睛肿成核桃,可不好看了。” 他生得一副风流相,眼尾微挑,连哄人都带着几分轻佻,偏又让人讨厌不起来。 女人终于抽噎着点了点头。 哪吒别开脸,无声地嗤了下。 果然,骨子里还是那个混账东西。 “你去让张局把这案子划到你这来。”哪吒开口,嗓音冷而淡,隐隐带着些身处高位的命令意味。 杨珩诧异地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支着头看他:“你没毛病吧?张局是我爸么?我去叫他划给我他就划给我?他就是我爸,也没有老子听儿子的吧?” 哪吒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勉强压下心中不耐:“你就说是我说的。” 杨珩默不作声地盯着人看了半晌,忽然凑到哪吒跟前,嘴唇快要亲到他的耳垂,轻声吐气:“原来你才是张局的爸爸。” “啪!” 一记耳光干脆利落,杨珩偏过头,舌尖抵了抵发麻的腮帮,却低笑出声。 哪吒眸色骤冷。 杨珩见好就收,转身往门外走,却在走廊里忽然顿住。 他抬手,食指轻抵鼻尖,微眯了眯眼,喃喃道:“是莲香啊……” 哪吒独自坐在杨珩办公室里,低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在桌面轻叩。 窗外的日光透过窗户照到他脸上,更显得肤色冷白。 杨珩说见到曹晚面部肿胀,是溺死相。 可那天曹晚摔在陈祈安面前,尸体已经血肉模糊了,一个溺死的人怎么会跳楼呢? 曹晚尸身的模样也变了,如果是被人溺死抛尸,法医一眼便能看出来。 还有那个时空错乱的房间…… 哪吒面色愈冷,有什么东西,在篡改现实。 如此看来,市局查出来的线索都不可信了,他得自己重新摸一遍曹晚的人际关系网。 哪吒的两个丸子突然被弹了弹,杨珩已经从张局那回来了。 “先去吃饭。”他意犹未尽地又戳了戳哪吒两边发髻,言语中带着明晃晃的戏谑:“你个大小伙子,长得像个姑娘,还留长发学人家扎什么辫子,啧。” 哪吒没动。 片刻的沉默后,他忽然微微偏头,冲杨珩勾了勾手指。 杨珩挑眉,配合地俯身凑近。 “关、你、屁、事。” “……” 警局附近的小炒店里,杨珩看着眼前人安安静静吃饭的模样,有些无趣地向后一仰,把整个身子都靠到椅背上。 他想看看半瞎的人吃饭会不会真的吃到鼻子里,很显然,结果让他有些失望。 哪吒对他的视线置若罔闻。他仔细咽下最后一口饭,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嘴和手。 “一会去曹晚公司,查查她的人际关系。” 杨珩挑眉,既没问“为什么”,也没提“之前查过”。 他只是短促地笑了一声,捞起椅背上的外套:“行啊,反正之前他们查的我也不放心。” 哪吒抬眼看他,这个副支队长,倒是意外地喜欢亲力亲为。 半个小时后,两人站在国际中心的大厦下,杨珩仰头看这高楼,不由感叹:“资本家的生活真是让人嫉妒。” “你们做警察的没钱么?” “就那样吧,每月拿些死工资,出外勤加班都是常事,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也就够勉强生活。” 两个人坐着电梯上了五楼。 “503,就是这了。” 杨珩没穿警服,前台以为是之前约见的客户,客气地请人坐下,倒了茶,问起两人是哪个公司的。 杨珩摆手道:“我们是曹晚的亲戚,来拿她留在这的东西。” 来招待的小妹脸色瞬间变了变,只说:“行,你们跟我来吧。” 杨珩有些意外,按理说曹晚的遗物应该早被警局收走了,他只是借个由头来探探消息,没想到东西居然还在。 “小曹也才来没多久,这毯子,咖啡罐,这些,你们都拿走吧。” “这么大的水杯?”哪吒忽然出声。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水杯,分明是个能灌五升水的巨型水壶。 “呃,对,小曹前阵子忽然买了个这样的水壶,说是总觉着口渴。我当时还说呢,这么大水壶,她背着也不嫌累。” “她一天真喝这么多水么?”哪吒追问。 “是啊,不止呢。”小妹回忆道:“我看她,一天要去水房接两三回,回回都是一大壶。” “唔。”哪吒若有所思地掂了掂那水壶,普普通通,甚至连好看都算不上。 两人又试探性地问了些有的没的,直到把人问烦了,被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杨珩和哪吒互相眨巴着眼对视一秒,同时步入电梯。 “她的人际关系是我见过最特别的。” 哪吒偏偏头:“怎么说?” “据我所知,她家没有亲戚往来,父亲早年就死了,就连工作地点也不稳定。”杨珩一摊手:“估计就是这个原因,局里的同事才把她入职没多久的这家公司给漏掉了。” 等电梯下降到一楼时,杨珩的手机响了。 “珩哥,监控已经全部调完了,你回来看看吧。” “行,就来。” 杨珩挂了电话,偏头问哪吒:“怎么着小店长,我先把你送回去?” 哪吒干脆地点头:“可以。” “……”杨珩当面就翻了个白眼,还给你可以上了。 车子开到书店门口停下。 哪吒刚推开车门,就听见一声哀嚎从店里冲出来:“哥!你终于回来了!陈祈安欺……” 话音未落,那人就像被掐住了喉咙,声音戛然而止。 杨珩坐在车上侧头看去,是个染了一头白毛的小胖子,十五六岁的模样,此刻正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那眼神太过灼热,看得杨珩皱了皱眉,刷一声关上车窗,一踩油门走了。 店里,哮天拽着哪吒的胳膊直蹦跶:“他,他,他,太像了!哥,他真的像!” 哪吒不紧不慢地走到檀木桌前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 “激动什么,这么些年,像的人还少吗?” “也是哦……”哮天耷拉下脑袋,想了想,又不死心道:“可是,他不太一样,嗯……他不是看起来像,是……是……” 哮天声音越来越小,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像了。 哪吒端起茶盏,却在唇边顿住。 他又难免想起杨戬,那是一张自己在心里描摹了无数遍的,仿佛被女娲精雕细琢过的脸,凤目明亮,长睫如扇…… 可这千百年来,相似的眉眼他见过太多,没有一个是真正的他。 哪吒兜兜转转,带着哮天犬一直在寻找杨戬的转世,可凡人寿数有限,有时甚至等不到白头,便已匆匆离世。 他离杨戬最近的一次,是等他得了消息,风尘仆仆地赶到时,被人告知他要找的人两年前便已过世了。 而这个杨珩……哪吒苦笑一声,应当不是,他的魂魄里,没有半点杨戬的影子。 胸口突然泛起一阵尖锐的疼,哪吒猛地呛咳起来,随着越咳越凶,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直到有一只手抚上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祖宗,你这又是什么毛病,眼睛不好还到处乱跑啊,万一被车撞了你连人车牌号都看不见。”陈祈安啪啪拍着哪吒后背,顺手塞过去一张纸巾:“我说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不去医院看看呢?” 哪吒沉默地摇摇头。 “治不了?” 哮天插嘴:“是没治过。” “这怎么行!”陈祈安拽着哪吒胳膊就要走:“我陪你去医院,好歹看看是怎么回事啊。” 哪吒却一动未动,眯着眼睛细细端详手里那张纸巾。 “你这纸哪里来的?” 陈祈安满脸茫然:“就……之前遇到的一个传销组织给的,怎么了?” “传销?” “我也不知道具体是干嘛的。”陈祈安手舞足蹈地比划:“那人还穿着一身僧袍,跟我说什么神明降世之类的,我没理他,但是顺了袋纸回来。” 说完还献宝似的把纸巾在手里转了个圈:“别说,这纸还挺好用的。” 哪吒一声不吭地把纸从陈祈安手里拿了过来:“没收。” 陈祈安:“?” “天啊!天啊!” 哪吒想只是拿走包纸,不至于这样惨叫。 直到听见哮天骂骂咧咧的回应,才意识到他是在叫人。 “天啊,再给我倒杯水呗。” 哮天一张脸皱巴巴地拧起来,躲到哪吒身后,硬气地挺了挺胸:“我哥在这儿呢!你还想使唤我?” 转头就拽着哪吒衣袖告状:“哥,陈祈安他欺负人!从早上到现在让我倒了十八回水!最气人的是,他根本一口都没喝!” “我喝了!”陈祈安反驳。 “你放屁!”哮天气得白毛都炸开了:“你喝那么多水,早跑八百趟厕所了!你就是故意折腾我!” 哪吒的目光落到陈祈安干燥的嘴唇上,忽然开口:“你也觉得很渴吗?” “是啊,我真的很渴。”陈祈安舔了舔嘴唇,可怜巴巴:“我从昨天到现在,喝了不知道几大壶水了……不是有意欺负小天的……” 哪吒都快忘了,前几天就注意到陈祈安气息不对,被自己打断带到店里来,拖延了几天,这会该是发作的时候了。 只是这症状,和他今天听到的曹晚的情况有些相似呢…… 杨珩开着他那辆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爷车,一路风驰电掣回到市局。 等在调度室的是个看着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高鼻深目,满脸的异域风情。 裴昀是技侦部门主任,有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只是在熬了一个大夜后冷白的肤色衬得眼底青黑更加明显,宽宽的双眼皮也被叠成三层。 “珩哥。”他抬起头,疲惫地揉揉眉心。 裴昀年纪比杨珩略大几岁,只是跟着大家叫哥叫惯了。 “嗯。”杨珩点点头,问:“有进展吗?” “算是吧。”裴昀快速调出标记好的监控片段:“曹晚,普通上班族,生活轨迹很规律,但这段……” 杨珩凑近屏幕,画面中曹晚正骑着电动车通过十字路口,紧接着,她出现了一个很明显的急刹车动作。 裴昀按下空格键,画面定格在曹晚惊恐万分的脸。她双眼圆睁,嘴唇扭曲成一个无声的尖叫,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事物。 而前方,空荡荡的十字路口,只有被风吹起的塑料袋在十字路口滑稽地打着转。 杨珩后颈突然窜上一阵凉意,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惊悚。 “哈……”裴昀干笑两声:“我想,她应该不是被塑料袋吓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