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三十五年腊月庚子,延平军克谟北,朔州复晋。捷书传,天子赦天下,戍卒归乡,胡尘尽扫。
史官录曰:朔州陷虏廿载,终雪。两军交锋之际,主帅受创,危难之时,陆邈纵马突阵,剑光如电,直取敌将咽喉。
漠北统帅血溅沙场,残部溃散,终至跪伏城下,俯首请降。经此一战,陆邈如新星初升,在朝野上下崭露头角,锋芒毕露。
捷报抵京,圣心甚慰。忠国公世子李崇战功彪炳,擢升正四品归德将军,赐爵忠平侯,以示恩荣。其副将陆邈骁勇善战,特授正六品昭武校尉,以彰其功。
朔风卷地,寒刃般的北风掠遍城墙。却斩不断晋人十五载的归乡执念,当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的那一刻,延平军铁骑踏入朔州城门的那一瞬,无数朔州百姓伫立街头,热泪盈眶。
十五年的等待,竟在这一瞬化作滚烫的泪,融化了塞北的寒霜。
朔州城楼上——李崇轻抬手臂,拂去狐裘上那点点落雪,目光越过城墙,望向漠北部落的方向。他悠悠一叹,缓缓而言道:“庙堂之上,杀人不见血,利刃藏于纸,片语可定诛九族之生死,一言能断龙脉之兴衰。”复又叹一声道,语气中满是感慨:“阿邈,此路崎岖,荆棘遍布实为艰难险阻之道。”言罢,北风寒烈,卷起他大氅的衣角,恰似风中残叶。
在城楼那皑皑积雪之上,投下一道孤绝的影子,宛如风中残烛,寂寞而坚韧。
“兄长——”陆邈握剑之手,青筋如怒蟒缠缚,暴起于腕。那染血战袍,在凛冽寒风中猎猎翻飞,似战旗浴血,傲然不屈。
陆邈抬臂,以手背粗粝地抹去颊边凝结之雪霜,神色冷峻,言辞淡然却饱含决绝:“若不踏入朝堂,陆家蒙受之千古奇冤,又有何人敢于提及?仅留我孤身一人于世,我之存活,非为独我,以我之身,行他们未竟之路,誓要让陆家之名,重归清白,让他们得以安息。”
李崇的目光中,满是心疼之色。他望着陆邈,心中泛起层层涟漪。陆邈自幼便漂泊无依,历经世间冷暖,踏入府中之后,更是步步谨慎,如履薄冰。孩童之时,便已随他辗转军中,历经风霜。如今弱冠之年,本应是青春洋溢、朝气蓬勃,然而,他的身上却丝毫不见青年应有的阳光与活力。往昔的恩怨情仇,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他步履维艰,眉宇间带着几分深沉与忧郁。
李崇深知,这份重担,让陆邈过早地承担了太多,也让他失去了应有的青春光彩。他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心酸与愧疚。
“十五年前那场战役,活下来的都已封侯拜相,名满天下,享受着无尽的荣华富贵。”陆邈的声音低沉而冷冽,仿佛这寒风一般,穿透骨髓,“而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魂,却都埋葬在我们的脚下这片冰冷的土地,无人问津。”
李崇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神中满是忧虑与无奈。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世家大族,根基深厚,如参天古木,盘根错节,你又如何能撼动得了?”
陆邈心中暗自思量,他自有应对之策。他转头看向李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与坚定,他轻启薄唇,字字如冰:“我自有策略,然而兄长,前路未卜,我不知我们往后,是否还能如同往昔一般并肩作战,共度难关。”
陆邈抬手轻轻拂去落雪,动作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陆邈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与不甘:“回京后,你便要履行承诺,与萧家女大婚,李萧两家自此便如藤蔓交织,结为一家。忠国公,他或许本就是萧太师座下门生,不然,在那场战役之后,他何以能从罪责中脱身,反而因罪得福?”
李崇闻之,眉峰紧蹙,情绪骤燃,大步流星上前,一把攥住陆邈手臂,声线因愤懑而微颤:“陆邈!父亲养育你多年,恩重如山,你怎可因此,将阿父置于不顾?”
“李崇!”陆邈猛地挣脱李崇的手,转身直面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无奈,那眼神仿佛能洞察人心,“你难道不明白吗?那场战役,真正获利的人,有几个是清白的?我陆家满门忠烈,世代忠良,却惨遭冤屈,九十一条性命啊,就这样含冤九泉!我如何能坐视不理,如何能咽下这口气?我活着的意义,便是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陆邈的话语掷地有声,他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充满力量与决绝。他的身躯微微颤抖,不仅是愤怒,更有无尽的悲伤与不甘。
李崇望着他,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陆邈已经下定决心,走上一条充满危险与未知的道路,而自己,或许无法再像过去那样,与他并肩同行了。
“只愿你莫要被那功名利禄之尘烟,迷乱双眸,失了本心。”李崇语重心长,言辞间带着几分忧虑与劝诫。
“我亦将此箴言,如数奉还于你。”陆邈回应,声音沉静却透着坚定,仿若誓言,掷地有声。
夜色渐浓,城楼下的百姓纷纷放起孔明灯。点点灯火升腾而起,载着对来日的祈愿,对英灵的告慰。无论寄托何意,终究都是为了更美好的日子,为了这欣欣向荣的人间。陆邈静静地凝望着那漫天灯火,璀璨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眸中闪烁,却映照不出他内心的波澜。
在这寂静的夜晚,他仿佛在心底筑起一座坚实的堡垒,默默立下一生之誓:陆家之冤,此生若不将其平反昭雪,他誓不为人!而那些在那场战役中获取不义之财、踏着忠骨攀上高位之人,无论他们如今如何权势滔天,他都要让他们一一付出应有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