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双壁》 第1章 Chapter1 元启三十五年腊月庚子,延平军克谟北,朔州复晋。捷书传,天子赦天下,戍卒归乡,胡尘尽扫。 史官录曰:朔州陷虏廿载,终雪。两军交锋之际,主帅受创,危难之时,陆邈纵马突阵,剑光如电,直取敌将咽喉。 漠北统帅血溅沙场,残部溃散,终至跪伏城下,俯首请降。经此一战,陆邈如新星初升,在朝野上下崭露头角,锋芒毕露。 捷报抵京,圣心甚慰。忠国公世子李崇战功彪炳,擢升正四品归德将军,赐爵忠平侯,以示恩荣。其副将陆邈骁勇善战,特授正六品昭武校尉,以彰其功。 朔风卷地,寒刃般的北风掠遍城墙。却斩不断晋人十五载的归乡执念,当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的那一刻,延平军铁骑踏入朔州城门的那一瞬,无数朔州百姓伫立街头,热泪盈眶。 十五年的等待,竟在这一瞬化作滚烫的泪,融化了塞北的寒霜。 朔州城楼上——李崇轻抬手臂,拂去狐裘上那点点落雪,目光越过城墙,望向漠北部落的方向。他悠悠一叹,缓缓而言道:“庙堂之上,杀人不见血,利刃藏于纸,片语可定诛九族之生死,一言能断龙脉之兴衰。”复又叹一声道,语气中满是感慨:“阿邈,此路崎岖,荆棘遍布实为艰难险阻之道。”言罢,北风寒烈,卷起他大氅的衣角,恰似风中残叶。 在城楼那皑皑积雪之上,投下一道孤绝的影子,宛如风中残烛,寂寞而坚韧。 “兄长——”陆邈握剑之手,青筋如怒蟒缠缚,暴起于腕。那染血战袍,在凛冽寒风中猎猎翻飞,似战旗浴血,傲然不屈。 陆邈抬臂,以手背粗粝地抹去颊边凝结之雪霜,神色冷峻,言辞淡然却饱含决绝:“若不踏入朝堂,陆家蒙受之千古奇冤,又有何人敢于提及?仅留我孤身一人于世,我之存活,非为独我,以我之身,行他们未竟之路,誓要让陆家之名,重归清白,让他们得以安息。” 李崇的目光中,满是心疼之色。他望着陆邈,心中泛起层层涟漪。陆邈自幼便漂泊无依,历经世间冷暖,踏入府中之后,更是步步谨慎,如履薄冰。孩童之时,便已随他辗转军中,历经风霜。如今弱冠之年,本应是青春洋溢、朝气蓬勃,然而,他的身上却丝毫不见青年应有的阳光与活力。往昔的恩怨情仇,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他步履维艰,眉宇间带着几分深沉与忧郁。 李崇深知,这份重担,让陆邈过早地承担了太多,也让他失去了应有的青春光彩。他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心酸与愧疚。 “十五年前那场战役,活下来的都已封侯拜相,名满天下,享受着无尽的荣华富贵。”陆邈的声音低沉而冷冽,仿佛这寒风一般,穿透骨髓,“而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魂,却都埋葬在我们的脚下这片冰冷的土地,无人问津。” 李崇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神中满是忧虑与无奈。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世家大族,根基深厚,如参天古木,盘根错节,你又如何能撼动得了?” 陆邈心中暗自思量,他自有应对之策。他转头看向李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与坚定,他轻启薄唇,字字如冰:“我自有策略,然而兄长,前路未卜,我不知我们往后,是否还能如同往昔一般并肩作战,共度难关。” 陆邈抬手轻轻拂去落雪,动作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陆邈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与不甘:“回京后,你便要履行承诺,与萧家女大婚,李萧两家自此便如藤蔓交织,结为一家。忠国公,他或许本就是萧太师座下门生,不然,在那场战役之后,他何以能从罪责中脱身,反而因罪得福?” 李崇闻之,眉峰紧蹙,情绪骤燃,大步流星上前,一把攥住陆邈手臂,声线因愤懑而微颤:“陆邈!父亲养育你多年,恩重如山,你怎可因此,将阿父置于不顾?” “李崇!”陆邈猛地挣脱李崇的手,转身直面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无奈,那眼神仿佛能洞察人心,“你难道不明白吗?那场战役,真正获利的人,有几个是清白的?我陆家满门忠烈,世代忠良,却惨遭冤屈,九十一条性命啊,就这样含冤九泉!我如何能坐视不理,如何能咽下这口气?我活着的意义,便是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陆邈的话语掷地有声,他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充满力量与决绝。他的身躯微微颤抖,不仅是愤怒,更有无尽的悲伤与不甘。 李崇望着他,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陆邈已经下定决心,走上一条充满危险与未知的道路,而自己,或许无法再像过去那样,与他并肩同行了。 “只愿你莫要被那功名利禄之尘烟,迷乱双眸,失了本心。”李崇语重心长,言辞间带着几分忧虑与劝诫。 “我亦将此箴言,如数奉还于你。”陆邈回应,声音沉静却透着坚定,仿若誓言,掷地有声。 夜色渐浓,城楼下的百姓纷纷放起孔明灯。点点灯火升腾而起,载着对来日的祈愿,对英灵的告慰。无论寄托何意,终究都是为了更美好的日子,为了这欣欣向荣的人间。陆邈静静地凝望着那漫天灯火,璀璨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眸中闪烁,却映照不出他内心的波澜。 在这寂静的夜晚,他仿佛在心底筑起一座坚实的堡垒,默默立下一生之誓:陆家之冤,此生若不将其平反昭雪,他誓不为人!而那些在那场战役中获取不义之财、踏着忠骨攀上高位之人,无论他们如今如何权势滔天,他都要让他们一一付出应有的代价。 第2章 Chapter2 延平军遵旨戍守朔州,新任郡守亦于同日启程赴任。李崇与薛将军交割完军务事宜,便与陆邈一同踏上归京之途。 沿途风景如画,然二人皆沉默寡言,那日城楼之上的一番交谈,犹如无形的砌砖,在彼此心间筑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围墙,将往昔的亲密无间悄然分隔。 马蹄声声,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敲打着他们各自的心扉,而那无尽的沉默,更是如阴云般笼罩着整个行程,让人心生沉重与压抑。 塞外的寒风渐渐远去,一路向南,道旁的冰雪随着暖意消融,化作细流滋润着初醒的泥土。 京城城门外—— 陆邈轻勒缰绳,利落下马。他缓缓蹲下,指尖轻触土地,捧起一抔沙土,小心放入那泛黄的旧皮袋。八年前,他含泪于此,同样紧握一捧土,如珍似宝而去。 李崇刚欲启唇,言辞尚在舌尖徘徊,却已见陆邈身形利落,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李崇心中暗自思忖,陆邈外表看似历经风霜,愈发成熟,但内心深处,他依旧觉得陆邈如同往昔那般,带着一丝未褪的稚气。仿若此刻,不过是在与他置气,耍着小性子。 那背影,在李崇的视线中逐渐模糊,却似在他心中勾勒出一幅复杂的画卷,让他既感无奈,又觉有些许的怜惜。 京城—— 京城的繁华一如往昔,初春时节,刚入城门,便觉暗香浮动,满城桃花灼灼,芬芳四溢。 长街两侧百姓簇拥,争相迎接凯旋之师。人潮涌动,欢呼声如浪涛般层层叠起。 铁甲肃穆的军队缓缓入城,李崇端坐马上,玄甲在光影中泛着冷光。冷峻的面容上虽无笑意,眉首间的肃杀之气却已化开三分。陆邈紧随其后,鲜红战袍在风中翻卷,衬得他意气风发,他唇角噙着浅淡笑意,目光扫过两侧喧嚷的人群,眼底却掠过一丝自嘲。 当年那个被万人唾弃辱骂的陆家稚子,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为了众人夹道相迎的将军。 十五载岁月如梭,京城繁华依旧,可还有人忆起吴郡陆氏往昔的荣辱? 春风拂过少年发,却教遗恨落今朝。 几片桃花飘落肩头,恍若旧梦。 “阿邈,与我一同回去吧……” 李崇回首呼唤陆邈,那声音随风而起,缓缓飘荡,蕴含着几许不易察觉的温柔与关切。 然而,陆邈已如离弦之箭,快马加鞭,瞬间远去,身影在人群的缝隙间穿梭,消失在了李崇的视线之外。 只留下那马蹄扬起的一缕尘埃,在空气中缓缓沉降,仿佛一切都已归于平静,唯有李崇那未尽的话语,依旧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李崇的心间五味杂陈,宛若被细雨浸湿的绸缎,沉重而纠结。他待陆邈亲如手足,往昔在军中,他们同吃同睡,情谊深厚,毫无间隙,仿若双生之树,并肩共沐风雨。 然而,一道冰冷的诏书,却似无情的利刃,硬生生将他们十几年的深厚情谊割裂,使得那原本亲密无间的兄弟之情变得陌生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让他的心既感无奈,又满是惆怅。 “即刻派暗卫寻陆邈的行踪,速报于我知。”李崇一回府,便向管事下达了命令,语气中带着几分迫切。 第3章 Chapter3 陆邈骑着马,缓缓来到西郊。 他轻轻脱下沾满征尘的战袍,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行囊之中。 随后,一身素衣的他,用一条布条将头发利落地绑起。他走到湖边,蹲下身子,掬起一捧清澈的湖水,轻轻地洗了一把脸。 那清凉的湖水让他顿时清醒了不少,此刻,他的思绪不禁飘远。 其实,他当时李崇呼喊着他的名字,可他却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回应那个“家”。 那是一个没有亲人、没有血缘羁绊的家。 离京的那一日,忠国公在屏风后所言,字字如刀,句句刻骨,他此生此世,永难忘怀。 陆邈缓缓摇头,试图将纷乱的思绪抛诸脑后。他踱至山脚,寻得一处静谧之地,毅然挖下浅坑,将那袋承载着无数记忆的沙子悄然置入其中,随后以细腻的土粒轻轻掩埋,并在其上留下唯有自己方能辨识的微小记号。 若得报大仇,洗雪大冤于昭昭之日,他定要重返此地,让此沙重见天日。 这袋沙土,绝非寻常之沙,它蕴含着八年前与八年后的京城城门下的细纱,那捧沙土曾见证过他敬爱的阿公叔父被斩首后悬于城门之上的惨烈一幕;它亦混合着朔州沙土,那里曾是父亲被斩首示众的悲凉之地,每一粒沙子都浸透着无尽的哀愁。 在踏上复仇征途之前,陆邈心中有一个必去之地,一个在他内心深处能被称作“家”的地方。 他翻身上马,将行囊稳稳地背在身后,随后朝着城中进发。 最终,他在城西那条长长的街道旁停了下来。 此刻,他已卸下一身战袍,京城的百姓无人再将目光聚焦于他。世人关注的似乎并非身着盔甲之人,而是那盔甲所承载的权力。 暮色渐染,长街两侧商铺鳞次栉比,酒旗招展,行人往来如织。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马蹄踏过石砖的清脆声响交织在一起,衬得这盛世花都愈发热闹非凡。 陆邈却似未闻周遭喧嚣,眸光微凝,直直望向街角那家不起眼的面铺——八年了,铺子仍在,连那褪了色的招牌都未曾换过。 他轻轻牵着马儿,步伐加快,指间不经意地摩挲着袖口。 店内的热气混着面香扑面而来,做面的苏敬鬓角已染了霜,正低头揉面,头也不抬地招呼道:“客官吃点什么?” 陆邈喉间微紧,低声道:“一碗阳春面,不要葱,多加半勺猪油,再淋四勺陈醋。” 苏敬动作一顿,猛地抬头,眯着眼打量他片刻,忽而一拍案板,笑出了声:“小渺儿!”他粗糙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眼里闪着熟稔的光,“这么多年,就你一个这样吃面!” 陆邈唇角微扬,眼底似有星子闪烁,“苏大哥,”他轻声呼唤,时间仿佛开启回溯,回到了那个下定誓言的夜晚,“八年前,所立下的誓,如今我做到了。” 苏敬手中的动作没有停歇,反而更加麻利起来。他熟练地操作着,他一边忙碌着,一边热情地招呼着陆邈,语气中满是关切与期待:“小渺儿,你先坐会儿,歇一歇,面马上就好。”那温暖的话语,仿佛一缕春风,轻轻拂过陆邈的心田,让他感受到“家”的温馨与安宁。 第4章 Chapter4 陆邈在灶台前那矮小的小凳上坐下,这小凳如今对他来说已显得有些局促,却也勾起了往昔的回忆。 当年,他还是个瘦弱的孩童,坐在寻常凳子上总免不了磕碰,于是苏老头便特意为他打造了这把小凳,只为让他在苏家吃饭时能更舒适些。 那凳虽小,却承载着无尽的温情与关怀。 "小渺儿,面好喽!"苏敬洪亮的声音穿透蒸腾的热气。他粗壮的手臂稳稳托着朱漆托盘,青瓷碗里雪白的面条卧在清亮汤底中,三片薄如蝉翼的火腿泛着琥珀光,翠绿的葱花星星点点。 “这小凳可显得小巧喽,想当年的小渺儿,如今都长成这般高大喽!”苏敬留意到陆邈坐在那个小板凳上,脸上绽放出笑容,眼中满是岁月沉淀的感慨。 “坐在这位置,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很安心。”陆邈的话语轻柔而深情,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心底的暖流轻轻托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满足。 竹筷尖挑起的面条还冒着袅袅白气,陆邈低头啜了口汤,熟悉的猪油香混着香葱气息窜上鼻腔。 忽然一滴水珠砸进汤面,他才惊觉自己竟落了泪,这间小店是陆邈记忆里最暖的地方。 十多年前这儿还是个支在巷口的简陋摊子,两张条凳,一块油布遮雨。五岁的陆邈缩在嬷嬷怀里,饿得眼前发黑。苏老头没多问,只默默盛了两碗面,汤上浮着亮晶晶的油花,雪白的面条窝在碗底,撒了一把青翠的葱花。那是陆邈记忆里的第一顿饭,热汤滚过喉咙的瞬间,他冻僵的手指终于有了知觉,热汤面下肚,冻僵的身子才活过来。 后来,摊子变成了小店,苏老头的手艺传给了儿子。苏敬比他年长十来岁,自小就拿他当亲弟弟待。 陆邈少时厌烦府里规矩森严的饭桌,常翻墙溜出来,蹲在面摊的小板凳上吸溜面条。苏敬一边揉面一边笑他:“小少爷,你这爬墙的功夫比吃面的本事还俊!” 如今再回来,灶台还是那个灶台,汤底还是那锅汤,只是苏老头已不在了,掌勺的人换成了苏敬,鬓角也添了霜色。 可那碗阳春面的味道,却像是烙进了骨子里,从未变过。 "怎么还哭上鼻子了?"苏敬慌忙递来帕子,粗粝的手掌在他肩头重重一按。 陆邈透过朦胧泪眼,看见对方鬓角新添的霜白,忽然发现当年能单手把自己举过肩头的壮实青年,如今腰间也缠上了厚厚的护腰。 "汤水...呛着了。"陆邈低头猛扒了几口面,热气模糊了视线。 墙根处那道歪歪扭扭的刻痕还在——是他离京前最后一次偷溜出来吃面时,用匕首刻下的身高标记。 苏敬粗糙的大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突然伸手揉了揉陆邈的发顶,就像十多年前对那个翻墙来吃面的小少年那样。 "你这孩子啊..."他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在外人面前总绷着张冷脸,可大哥知道,你这心啊,比这碗面汤还热乎。" 陆邈的筷子在碗沿轻轻一顿。他垂下眼睫,盯着汤面上晃动的油花,喉结滚动了一下。 灶台上的大锅咕嘟作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苏敬的表情。他转身从柜台下取出个粗陶酒壶,两只酒盅"叮"地碰在桌面上。 他给两人各斟了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晨光里微微晃动,"记住,只要这面摊还在,就是你最后的落脚处。"陆邈突然攥紧了酒盅,指节发白。他仰头一饮而尽,烈酒烧得眼眶发热。 "苏大哥..."他放下酒盅时,嘴角扬起少年时那般倔强的弧度,"等我在京城站稳脚跟,定要把你们接去享福。到时候...换我来当你们的依靠。" 第5章 Chapter5 陆邈面尚未吃完,酒也未曾尽兴,一辆马车便赫然停在了店铺前。 那奢华的马车在这平民百姓聚集的巷口显得格格不入,从马车上缓缓走下之人,正是陆邈名义上的兄长——李崇。 李崇缓缓走下马车,细致地整理着身上的锦袍,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贵族的风范与优雅。 他稳步走向陆邈的桌前,嘴角挂着看似温和的笑容,轻声说道:“阿邈又贪吃了,兄长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你,父亲早已在家中等候多时,是时候归家了。”说着,他刻意加重了“等候”二字的尾音,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警告之意。 李崇微微俯身,靠近陆邈,压低声音道:“无论你心中如何想,你名义上依旧是国公府的义子,你回京后的每一言每一行,都有人在密切关注着。” 陆邈听闻此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但很快便恢复平静,起身微微欠身,恭敬地回应:“是阿邈不懂事,阿邈这就随兄长回府,给义父赔罪。”他的话语虽恭敬,但语调中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与冷漠。 陆邈与苏敬目光交汇,无需多言,陆邈微微一笑,示意一切并无大碍。 随后,他跟着李崇登上了马车。车内陈设豪华,琳琅满目的物品摆放其间,其中还有一套整齐叠放的衣物。 “换上。”李崇命令道。 “这是帮我准备的?”陆邈问道。 “你如今连兄长都不愿叫了吗?”李崇的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满。 “和我同吃同睡、共过生死的兄弟,因为仇恨让你我十多年的情感如过往云烟般消散。”李崇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惆怅。 “兄长,我……”陆邈欲言又止。 “没有父亲,你当年就已是城门上的尸首之一。”李崇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警告。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不论你心中作何想法,表面上终究要过得去。”他凝视着陆邈的眼睛,语气坚如磐石,毋庸置疑。 陆邈沉默不语,只是点了点头,李崇见状松了一口气。 暮色渐沉,马车缓缓停靠在忠国公府那两尊威严的石狮之前,陆邈与李崇方才踏下马车,管家便从府门内匆匆走出,恭敬地接过锦盒。 李崇轻轻拂去衣袖上那莫须有的尘埃,问道:“晚膳可备妥了?”管家微微欠身,声音平和而恭敬,“回世子,一切均已备齐。国公爷已在正堂等候多时,还请世子与小公子净手后前往。”言罢,侧身让路。 李崇步入府门之际,刻意提高了音量,仿佛要让整个街道都听到:“弟弟为了给父亲寻觅这些珍宝,不惜误了归家的时辰,这份孝心,天地可鉴。” “是阿邈之过,我愿自罚数杯,定要舍命陪君子。”陆邈心中虽冷笑,却也明白此时需将这场戏演绎得淋漓尽致,令自己都深信不疑,方能让他人信服。 李崇自然能洞察陆邈的伪装,但转念一想,八年来难得有此一回团圆之景,又何必去深究。 陆邈步入了往昔的居所——文轩阁。 屋内陈设一尘不染,几件新置的物件静静摆放在门前的案牍之上,其上皆刻着“生辰欢乐”之语,然而陆邈心中却毫无喜悦之意。 他冷哼一声,将这些物件拂落在地,低语:“不过是为了求得自己心安,做做样子罢了。”随后,他并未解开的行囊,只是随意地将其搁置在案牍上。 经过一番简单的梳洗,从柜子中选了一袭淡绿色的常服换上,这才迈着沉稳的步伐,前往正堂。 陆邈与忠国公见面时,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偌大的厅堂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两人沉默不语。 忠国公端坐在主位上,目光如炬,细细打量着陆邈,而陆邈则满脸不屑,连一个正眼也不给忠国公,只是盯着面前的字画,眼中满是冷漠与疏离。 窗外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冰冷的地面上,更增添了几分寒意。 “许久未有这团圆日,承元与阿邈终可承欢膝下。”李崇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氛围,”李崇以柔和的语调试图缓解僵硬的气氛,“来,敬父亲一杯。” “是。”陆邈默默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迅速再次斟满,连饮三杯,动作生硬,李崇在一旁劝都劝不住。 酒液洒在桌面上,如同点点血迹,显得格外刺眼。 “既已回京做官,当步步为营,莫要做出曾经之事,为官之道,非同儿戏。”忠国公的声音低沉,话语间带着警告意味。 “父亲,阿邈已然沉稳稳重,军中诸事皆可应对自如,朔州一役,阿邈实为功不可没。”李崇试图为陆邈说情,声音中带着一丝恳求。 “嗯……还尚可。”忠国公淡淡地回应,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虽仅授封散官,但虎符未收,尚有可为之处。”忠国公意有所指。 陆邈闻言,身体微微一晃,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举起酒杯,语带讽刺:“敬,忠国公,敬您忠君爱国,敬您友爱护短,敬您爱民如子,敬您……”话未毕,将酒猛然倾洒,化作一条线,酒液飞溅,溅在忠国公的衣袍上。 忠国公面色一沉,而陆邈则轻蔑一笑,转身踉跄而去,只留李崇在当场,尴尬无措溢于言表。 陆邈在跨过门槛的那一刻,他的衣袖不小心带倒了旁边的一个花瓶,“哗啦”一声,瓷器碎片散落一地,如同他此刻凌乱的心情。 他却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继续朝着夜色中走去,身影逐渐消失在朦胧的月光下,只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步印记,微风吹过,带起几片落叶,更增添了几分凄凉与落寞。 “承元,你这就是你教他的?” 忠国公的话语中满是严厉与不满,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砸在李崇的心上。 “父亲对你,真的很失望。” 李崇低下头,不敢直视忠国公的眼睛,嘴唇微微颤抖,想要辩解却无言以对。 忠国公冷哼一声,继续说道:“我本以为,经过这些年的磨砺,他会变得成熟稳重。可今日一见,他依旧是那般任性妄为。你作为兄长,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李崇的额头渗出细汗,他艰难地开口:“父亲,阿邈他……他或许只是一时冲动……” “一时冲动?”忠国公提高了音量,语气更加严厉,“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想他年少时便如此任性,如今回到家中还是如此,这难道只是一时冲动就能解释的吗?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忠国公的声音渐渐远去,带着深深的叹息与无奈,那拂袖而去的背影,仿佛带走了所有的温情,只留下满室的冷清与尴尬。 李崇叹了口气,走出房门衣袍在夜风中轻轻摆动:"我以为都能放下,原是我想的太好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失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父亲与你的隔阂...我或许没有权利解开。" 管家见状,连忙上前半步,却又停在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捧着锦盒的手稍稍收紧,温声劝道:"世子,旁人无解心中事。"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映着廊下的灯笼明明灭灭,"小公子和国公爷之间...还须他们自己来解开心结,您莫要徒增烦忧。"李崇手指渐渐攥紧了玉佩,指节都泛了白。庭中梨花簌簌落下,暗香浮动间,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第6章 Chapter6 陆邈借着醉意在庭院舞剑,鬓发被夜风撩起,汗珠顺着脊背滚落。 方才那番醉话本不该说出口,却在酒意朦胧间脱口而出——忠国公的养育救命之恩,原是踏着他父亲尸骨铺就的阶梯。 表面是施恩,实则欲他自省心安,教他永远记得这等负罪感该如何消化。 剑锋划破夜色,寒芒映着月光,将这层薄薄的温情面纱割得支离破碎。青砖地面凝着夜露,凉意从脚底漫上来。梅枝桠斜斜探向剑尖,花瓣簌簌落在青石剑穗上。 远处传来更漏声,亥时二刻的梆子惊起檐角栖鸦,扑棱棱振翅声混着剑刃破空,在寂静中撕开裂帛般的响。他忽而收势,剑尖挑落梅枝积雪,碎玉簌簌坠入石缝,溅起几粒暗香。 “啾啾-啾啾—啾啾——”两短一长,三声夜莺啼鸣,恰似暗夜的秘语。 一根细丝轻颤,自房梁悠悠垂落一张字条,陆邈收剑,拾起,指尖微展——‘月满楼,西上房。’落款一字,尘。 他眉梢轻扬,神色间既无惊亦无喜,只默然回房。 一盏昏灯下,轻拭汗渍,自行囊深处翻出那件白日里低调的布衣,换罢,身形一转,便从侧门后墙翻出国公府,利落如鹰隼,没入沉沉夜色。 从国公府出来的街道空寂无人,只有远处传来打更人悠长而缓慢的“笃、笃”声,在寒夜中回响,显得格外空旷和阴冷。 陆邈沿着石板路前行,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他衣袂飘飘。随着他逐渐走向城东,街道两旁的店铺虽大多已关门,但灯火隐隐约约地从门缝窗棂中透出,人气也似乎渐渐旺盛起来。 越走越近城东繁华地带,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或三五成群,或独自匆匆。直到月满楼门外,情况截然不同。 那里灯火辉煌,将整个楼宇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随风摇曳,门内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女子的娇笑声和猜拳行令的喧哗。 陆邈站在门口,抬眼望去,只见楼内装饰豪华,金碧辉煌,红绸飘舞,美人穿梭其间,轻歌曼舞,好一幅奢靡繁华的景象。然而,这样热闹非凡的场景,对于陆邈来说,却并无多少吸引力。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心中并无期待中的好奇与兴奋,反而涌起一股莫名的排斥感。 他并非厌恶这种场合,只是单纯的不感兴趣,甚至觉得这种过度的喧嚣与放纵有些格格不入,与心中追求的宁静和淡泊相去甚远。 他在门口稍作停留,便跨步而入,准备去赴约。 陆邈一踏入月满楼,便被那宽敞无比的大厅所震撼。高高的穹顶上悬挂着数十盏精美的宫灯,每一盏都散发着柔和而明亮的光芒,将整个大厅照得如同白昼。他脚下是光滑如镜的青石板,每一块都经过精心打磨,泛着淡淡的光泽。 大厅中央是一个巨大的舞台,轻纱曼舞,几位身姿婀娜的女子正在随着丝竹之声翩翩起舞,她们的动作轻盈优美,宛如仙子下凡,引得台下宾客纷纷喝彩。陆邈的目光扫过四周摆放着的精致桌椅,每一张都是由名贵的木材制成,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美酒佳肴,香气四溢。宾客们或坐或立,有的在与身旁的美人低声谈笑,有的则在举杯畅饮,享受着这片刻的欢乐与放纵。 陆邈踩着青砖缝隙上的碎雪往里走,灯笼晃动的光晕里,一个腰系红绸的小厮正用眼角打量他青布直裰与素色腰带。 那目光落在他腰间佩剑上时顿了顿,眉峰微蹙——这等寒酸相貌的客人若非醉酒闹事,便是误入风月场的雏儿。 "西上房,六公子。"他不紧不慢开口,衣角掠过鎏金屏风时带起一缕冷香。 小厮手中铜铃应声坠地,慌忙俯身拾起,背脊却绷成张弓。 尾音发颤的"这边请"拖得极长,引着人穿过曲廊。 灯笼光斑在他靴底碎成流萤,那小厮刻意避开主路,领着他绕至后院僻静处。朱漆剥落的走廊尽头,木阶在脚下吱呀作响。 陆邈垂眸看着小厮额角渗出的细汗,那人背脊紧贴着冰凉的砖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直到登上顶层转角,雕花铁门半掩处,檐角风铃惊起一声脆响。 门楣上"西上房"三字被夜露浸得发亮,他抬脚跨过门槛时,瞥见小厮后颈青筋在灯笼映照下起伏如弦。 第7章 Chapter7 小厮拭去额间汗珠,恭敬退下后,陆邈才轻轻抬手,在确定周遭无人注意之后,缓缓推开了西上房的雕花木门。 初来乍到的他,早在大堂之时便领略了这地方犹如琼楼玉宇般的奢靡,而这二楼的西上房更是极尽奢华之能事。 屋内陈设看似古朴陈旧,实则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名作珍藏。 刚进门左侧柜中那尊黄玉雕刻的麒麟,便赫然在目,这正是他们延平军昔日于朔州战役中所获,后来进献给朝廷的贡品之一。 心中暗自惊叹,这地方果真非同寻常,连这样的珍品都随意摆放。 “陆公子,请进。”就在此时,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从内门缓步走出,及时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双手抱拳,微微躬身一礼,随后便抬脚向内里走去。 待他走过内门,老者则默默地在背后将门轻轻掩上。 穿过一扇精致的屏风后,他抬眼望去,只见窗边站位面容极为清秀的公子。 此刻,这位公子正手持茶杯,细细拨弄着杯中茶叶,那一袭月白长衫穿在他身上,愈发衬得衬得他身形清瘦。 窗外竹影斜斜映在他脸上,那轮廓竟比工笔仕女图还要精致几分,连眼尾微翘的弧度都像是被最细腻的画师精心勾勒过一般。 当他抬手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时,袖口滑落处露出的手腕虽白皙却骨节分明,提着茶杯的指腹还留着常年握笔的薄茧,更是增添了几分文人墨客独有的风雅韵味。 “陆公子,不妨猜猜这窗外一株株绿竹是长了多久才到如今这般高度?”小先生微微侧头,目光转向窗外,他的声音柔和而带着探究的意味, 他似乎是察觉了有目光盯在身上,借而挑起话题,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烛光透过竹叶,斑驳地照在他脸上,形成一片片光影。 “回小先生,此楼高有二寻,绿竹与之齐平,也应长得五六载之久。”陆邈微微欠身,目光恭敬。 “不错,这确是我买下月满楼那年亲手种下的,算来也是我们初识的第一载。”小先生轻轻点头,目光中流露出追忆之色,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一根竹竿,指尖传来微微的凉意和粗糙的触感。 “竹子用四年的时间默默扎根,第五年才疯狂生长——真正的成长,从不怕慢。”小先生转过身来,目光深邃,仿佛在讲述一个深刻的道理,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 “请坐,这茶是特意为你煮的,信中曾听你说想尝尝雪莲茶,前几日偶然寻得,尝尝看。”小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陆邈坐下,随后亲自为他斟上一杯茶,茶香袅袅升起。 “多谢小先生。”陆邈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香在口中散开,回味无穷。 “陆公子无需如此客气,你我虽为初见,但也以密信交谈多年,算得上旧友了。”小先生微笑着坐在对面,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亲切感。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缓慢而有序。 “与陆公子交谈许久,陆公子还未知我姓氏,在下并非要刻意隐瞒,只是时机未到,还望陆公子见谅。”小先生语气中带着一丝歉意,却又透露出一种自信和神秘,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小先生神机妙算,自有谋策,陆某静候时机便是。”陆邈微微一笑,表现出对小先生的信任和尊重。 “你我是互相成就,来日你我...”小先生的嘴角微微上扬,并未往下继续说。 “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小先生低声念道,仿佛在预示着什么。他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陆邈抬起头,与小先生的目光交汇,两人心中似乎都有了某种默契。 第8章 Chapter8 二人对坐饮茶,相对无言。 小先生瞥见天色微亮,轻轻将茶盖倒扣在茶杯之上,轻声道:“晨光初现,陆公子,该回去了。”小先生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抗拒之意。 陆邈微微点头,“好,在下告退,小先生留步。”言罢,起身下了楼梯。 转身之际,恰看见之前引路的小厮正靠着木桩熟睡。陆邈不欲打扰,打算悄悄从他身旁走过。 怎料衣角还是不经意刮碰到了小厮,小厮瞬间惊醒,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待看清是陆邈,才放下心来,“公子,前厅已静,劳烦请跟我走后门。” 陆邈点头,随着小厮快步而去。从后门走出月满楼,只绕了后街的一个小巷口,便到了忠国公府偏院后门,省去了许多时间。 陆邈借助墙边青瓦,翻身一跃而入。 见庭院空无一人,他迅速跑回房中。谁料正当他转身关上房门时,窗边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陆邈习惯性地从腰间抽出飞镖,向那黑影掷去。那人竟轻易躲开,看来也是个练家子。 在未分清是敌是友之前,陆邈不愿惊动国公府,见那人也并未有还手之意,他心中判断是敌的几率略低。 “报上名来,我的剑下不斩无名尸。”陆邈从剑架上抽出佩剑,向窗边逼近,目光如炬。 “回公子在下小柒,是六公子让我来替公子伪装熟睡。公子既已归府,小柒这就离开。”小柒的声音冷静而沉稳。 “多谢...刚才这事多有抱歉。”陆邈看着扎进窗框边的飞镖,心中涌起一股歉意。 小柒未再多言,翻窗而出。 而陆邈将飞镖拔出后,用剑在那块木边砍得更宽一些,伪造出是他昨日醉酒撒气所砍坏的痕迹。 随后,他缓缓褪去衣衫,躺倒在那张冰冷的床上,肌肤瞬间被寒意侵袭,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泛黄的宽枕,旧日里,那些滚烫的热泪,曾一次次浸湿这方枕畔,如今,时光无情流逝,将它们一一抚平,变得暗淡无光。那泛黄宽枕上,一抹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哀愁,默默散发着陈旧而凄美的气息。 这一夜,陆邈在清醒与入睡之间频繁交替,清醒时如在梦中,梦中又似清醒。 不过这些煎熬,他都已习惯了。 在陆邈离开月满楼后,那位一袭白衣的小先生犹如变戏法般,摇身一变,换上了暗红赤金麒麟纹的锦袍。宿醉在了月满楼的北上房,一杯残酒映着清晨微亮的阳光,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辉。 待到清晨时分,月满楼外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位家丁模样的人来到了月满楼,进了北上房,家丁们并未显得惊讶,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家丁们相视一笑,轻轻地将他扶起,架在肩上,缓缓地带他离开了月满楼。 初春的京城笼罩在一片温暖之中,朝阳将金辉洒向胡同,树梢嫩芽绽放,鸟儿清脆啼鸣。微风拂过,送来淡淡花香,混合着青草与泥土的芬芳。古老城墙在阳光下苏醒,仿佛一幅流动的画卷,唤醒了这座城市的生机与希望。 第9章 Chapter9 文轩阁的清晨笼着薄雾,青砖缝里的苔藓泛着冷光。 伶仃几个洒扫仆妇提着竹帚匆匆退下,檐角铜铃在晨风里发出细碎声响。 陆邈蜷在雕花拔步床上睁开眼,正对上铜镜里整整齐齐摆在案头的深绿袍服——武弁的铜带銙泛着幽蓝冷光,银鱼袋在晨曦中流转着细碎星芒。 他指尖抚过官服上纹绣,织锦在掌纹间微微起伏。镜中人颔首垂目,宽大袖袍垂落时带起几缕檀香,整个人如同被无形丝线勒出棱角。忽有凉意漫上后颈,少年喉结微动,将发烫的耳廓埋进翻飞的袖角。 "吱呀——"朱漆门轴转动声惊落檐角宿露。 陆邈踏出门槛时,石板路上最后一片梧桐叶正巧被晨风卷起。府中仆从们如潮水般分开,恭敬的"小公子,安"此起彼伏。少年背脊愈发挺直,布鞋底碾碎枯叶的脆响混着急促呼吸,在寂静庭院里格外清晰。 正堂阶前,李崇身着绯色官服的早就立于此等候。 两道身影并肩而立,晨光从飞檐落下,在他们并拢的指尖投下交错的阴影。当"父亲大人,晨安"的声线同时响起时,檐角风铃恰好撞碎一串清音。 忠国公抚须而笑,他踱到陆邈身前,羊皮靴底在青砖上叩出沉稳节拍。"这银鱼袋戴反了。"枯枝般的手指抚过银鱼袋边缘,指节蹭过少年发烫的耳垂,"袖角也没抚平。"指尖拂过织锦纹路的声响像雪落松枝。 当枯瘦发颤的手掌突然钳住双肩时,陆邈听见自己喉间溢出的颤音。 老人指腹摩挲着少年官服上的银线盘扣,浑浊眼底泛起水光:"很像,你很像..."尾音在喉间转了三转,终化作一声悠长叹息。 陆邈垂首盯着忠国公腰间晃动的玉带钩,那枚和田玉雕的獬豸正咬住他飘动的衣袂。 陆邈低眉顺目,轻舒一口气,心中暗自思忖,时机已然到来。 "昨日多有贪杯..."膝骨磕在青砖上的闷响惊得廊下鹦鹉扑棱棱飞起,"说了许多大不敬的话...望义父降罪!"陆邈额头抵着冰凉地砖,听见上方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忠国公颤抖的手掌按在他后颈,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骨缝:"快起来,为父怎会怪罪自己的孩子,你和承元都是我的好孩子。"忠国公一面说着,一面扶起陆邈,轻轻拍了拍立于一旁的李崇的肩膀。 李崇喉结滚动两下,悄悄将袖中攥紧的平安符又往里藏了藏。 他看着父亲扶起弟弟的动作——那般小心翼翼,仿佛捧着易碎的琉璃盏。 李崇的心中似乎依旧怀揣着一丝期待,希望这表面的虚言中能隐藏着几分真挚。这看似父慈子孝的场景,不过是维系着表象的和睦,内里却是波澜起伏。 “启程吧。” 忠国公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迈步前行,李崇与陆邈紧紧相随。 “阿邈从未涉足过宫廷,你与他共乘一车,路上诸多事宜还需你多费心。”忠国公登上马车,当转身拦住打算与他同行的李崇时,紫色官服扫过门槛的声响格外清脆。 “我与阿邈的品级……”李崇话音未落,却被忠国公打断,老人袍袖一挥,震得车辕铜铃叮当作响,“你无须多言,宫里头无人敢问。”李崇闻命后,缓缓转身,优雅地踏上紧随其后的马车。 在他回身之际,陆邈正扶着车厢调整呼吸,晨光里少年后颈的汗珠顺着脊梁滑进衣领。 第10章 Chapter10 宫门朱漆铜钉在光影的交错中微微泛出金光,马车的辘辘声戛然而止,仿佛被这庄严肃穆的皇城气息所震慑。 忠国公府邸离皇宫路程并不远,可马车却走了半刻之久,临近宫门,金吾卫的守卫们列队而立,手持兵刃,一丝不苟地进行着日常的巡察。 陆邈掀起车帘,目光透过缝隙望去,只见许多身着绿青色官服的朝臣正从甬道两侧缓慢而庄重地步行走入承天门。 他的眼神微微凝重,瞬间便明白了临行前忠国公话中的深意。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端坐于马车之中,静静等待着金吾卫的巡察。 两位守卫神色严肃地拦住了马车,其中一人掀开车帘,李崇率先迈步下了马车,陆邈紧随其后。 二人按规矩卸下佩剑,任由守卫搜检。守卫们动作熟练而仔细,一番搜查确认无误后,李崇正欲抬腿上车,却被拦住陆邈的守卫叫住了脚步。 “这位大人还请留步,按礼制您需步行至太极宫。”守卫语气生硬,做了个旁请的手势。 李崇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正欲发作,却被一位年龄稍长的守卫拦住。那人脚步匆忙,几步跨到年轻的守卫跟前,狠狠一脚将他踹倒在地,连带着尘土飞扬。守卫的身体在地上滚了几下,满脸尘埃与错愕。 年长的守卫立刻谄媚地陪着笑脸,向李崇和陆邈拱了拱手:“二位大人,这小兵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冒犯了二位大人,还请大人恕罪。”他随即狠狠瞪向被踹倒的守卫,语气严厉中带着几分恐吓:“误了大人的时辰,九条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李崇冷哼一声,重新坐回马车中央,连一眼都未看那个被踹倒的守卫,冷淡下令:“既然规矩没学会,就回军营再锻炼几年吧。” 陆邈在一旁微微一顿,垂眸轻叹。他其实并未觉得那小兵有何冒犯他之处,按礼制步行至太极宫本就理所应当。但他深知如今的权势,这种场合下,权力的压制往往让人无从反驳。 他转身欲步行前往太极宫,却被李崇的声音叫住:“陆大人还不上马车?可真要步行去?”陆邈停下脚步,微微摇头,无奈说道:“多谢兄长,看来这小兵又要多在军中受些苦了。”他话语间带着几分无奈,却又透着对礼制的尊重与对那小兵的几分同情。 “他去锻炼一番,也应有所收获,这罚并非罚。”李崇微微扬起下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眼神里透着几分冷峻,但不难察觉其中的深意。他似乎是在安慰陆邈,又像是在提醒,权力的惩戒与成长的磨砺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兄长,我就知你并非心冷之人。”陆邈微微一笑,眼神中透着几分暖意。 李崇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随即又恢复了冷峻的模样。 马车浩浩荡荡地踏行在甬道之中,车轮滚滚,马蹄声声,仿佛在为这庄严肃穆的皇城增添了一抹威严。 直到尽头的承阳门前,马车才缓缓停住。接下来的路,他们失去了马车的便利,只能下了车,整理衣冠,踏步而行。 陆邈率先跳下马车,动作矫健利落,李崇随后,身姿从容。二人整理了一下衣冠,李崇的目光在陆邈身上扫过,微微点头,似乎在确认他的仪态无误。 陆邈回应一个微笑,随后两人迈步向前,沿着石板路朝承阳门走去。 步入承阳门,两侧的银杏树刚刚冒出嫩绿的青芽,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鲜嫩。石板路中央站满了朝臣,他们按照等级制度依次而站,秩序井然。 陆邈还在疑惑自己该站何处时,忠国公已经大步向他走来。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迈步走到陆邈身边,轻轻扶住他的肩膀,目光中透着几分慈爱。 “你就在此站住,父兄就在前处。”忠国公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带着陆邈走向六品官的首位,原本在那里的尚书都省都御史早已退避三舍,恭敬地让出位置。 陆邈微微一愣,随即躬身拱手:“是。” 朝臣中立刻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有人面露惊讶,有人暗自窃笑。陆邈会意,这些敢于当面议论的朝臣,多半是沈相一派的党羽。他们或明或暗地投来审视的目光,似乎在默默观察这位新晋的六品官。 “传旨,众卿入殿!”太监高声喊道,声音尖锐而洪亮,回荡在整个承阳门内外。 朝臣们纷纷恭敬地躬身回应,缓缓步入太极殿。陆邈深吸一口气,他沙场杀敌时也未曾有过这般紧张。他的目光扫过太极殿内的一切,晨光如金箔般洒落,玉阶之上,鎏金龙纹屏风巍然矗立,九层台阶以青金石铺就,每一阶都雕琢着瑞兽祥云。 天子的威仪在光影交错中若隐若现,令人心生敬畏钟磬骤响,天子驾临。百官俯首,山呼万岁。 第11章 Chapter11 太极殿檐角铜铃轻响,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落,将汉白玉阶浸染成琥珀色。 陆邈立在六品官员的队列里,望着阶上蟒袍玉带的权贵们,指节在笏板边缘捏出青白——他记得三年前陆家满门抄斩那日,也是这样刺眼的日光。 陆邈立在丹墀下斑驳的光影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阶前那些峨冠博带的身影。 萧太师的蟒袍金线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沈相玄衣上的仙鹤纹样随着动作若隐若现,这些在朝堂翻云覆雨的权臣,此刻却无一不将脊背弯成谦卑的弧度,向着那把龙椅俯首。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陆家满门被冤杀时冲天的火光仿佛还在眼前跳动。 六品武官的朝服在晨风里微微发颤,这小小的位置,连将冤屈说与天听的资格都没有。喉头泛起腥甜,他仰起头,望着蟠龙金柱上张牙舞爪的巨龙,眼底翻涌着近乎偏执的渴望——他要攀过这些人的肩膀,要站在比他们更高的地方,要让整个朝堂都听见陆家的冤屈,要亲手撕碎那些构陷的罗网。 年轻的面容上浮动着灼人的火焰,他清楚,这满朝文武不过都是皇权棋盘上的棋子。而他的筹码,正是这一身未染世故的锐气。 岁月会磨平老臣的棱角,猜忌会蚕食帝王的信任。除却鬓角未染霜雪的年岁,他并无倚仗——可这未经磋磨的韶华,恰恰是最锋利的刀刃。 只要他足够耐心,这层层叠叠的权位,终将成为他踏向云巅的通途。 "今日朝会,诸事道奏——"司礼监掌印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 萧太师银须颤动,以玉杖拄地,蟒袍下摆扫过第三级台阶时带起细微声响。 他双手捧笏板举过头顶,躬身时腰板却挺得笔直:"老臣率百官恭贺陛下!朔州大捷乃天授圣德,自大军开拔,陛下夙兴夜寐,九重宫阙内运筹帷幄,竟能令漠北狼师一夕溃败!" 龙椅上传来环佩轻响,帝王探出身来:"太师年迈,快赐绣墩!" 萧太师抚着胸口轻咳两声,浑浊的眼珠突然闪过精光:"说起此战功臣,老臣不得不提李崇将军。想当年校场演武,他刀光霍霍如寒星坠地,老臣便断言此子必成大器!"他刻意顿住话语,蟒纹袍袖扫过群臣,"如今凯旋而归,正该委以重任。老臣恳请陛下,将京畿戍卫交予李将军执掌!" "这..."皇帝摩挲着御案上的九龙镇纸,尚未作答,忽听得阶下传来环佩叮当。 沈相踏着云纹皂靴缓步而出,玄色官服上的仙鹤纹样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折扇轻叩掌心,发出清脆声响,沈相目光似笑非笑扫过萧太师:"都说李将军此战居首功,不过..."他拖长尾音,玉冠上的东珠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听闻真正取下漠北狼师首领黎伮首级的,另有其人?"话音未落,尾音里已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探究。 礼部尚书闻言急忙趋前半步,象牙笏板在晨光中泛着冷白,躬身时官服下摆几乎要擦到青砖:"启禀沈相,正是李将军麾下的陆邈陆校尉!" "原来如此!"沈相恍然抬袖,扇面"唰"地展开,玄色扇面上银线勾勒的流云图案在殿内光影中流转,"陛下明鉴,捷报上白纸黑字写着,陆校尉单枪匹马直捣敌营,取黎伮首级如摘星揽月!"他忽地转身面向萧太师,折扇轻点对方蟒袍:"萧太师辅佐三朝,想来是日理万机,连这般虎将都险些看漏了?"话尾扬起的笑意里,藏着刀锋般的尖锐,"如此英才,若不早早提携,岂不可惜?" 萧太师的蟒袍下,握着玉杖的指节骤然发白,浑浊老眼死死盯着沈相翻飞的广袖。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两下,终究只是将到嘴边的驳斥咽回腹中——他何尝不知此战细节?可沈相字字扣着捷报,又戳中帝王最忌惮的"任人唯亲"忌讳。 萧太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捂住嘴,指缝间漏出含混的嘟囔:"老臣话还未说完......"尾音拖得绵长,似在向龙椅上的帝王控诉被打断的不满。 帝王本在摩挲九龙镇纸的手指微微一顿,紧绷的脊背竟悄然放松了些。 鎏金蟠龙烛台映得他眉眼柔和,却掩不住眼底算计的冷光:"朕素日最惜人才。"他故意拖长尾音,明黄龙袍随着抬手动作泛起粼粼波光,"无论是镇守边疆的栋梁,还是初露锋芒的璞玉,朕自会量才器使。" 话音刚落,他突然挺直腰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群臣:"李崇与陆邈何在?" "宣归德将军李崇——昭武校尉陆邈——觐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铜钟般的尾音在空荡荡的殿内回响。 他挥了挥手中的鎏金拂尘,目光扫过萧太师阴沉的老脸和沈相微扬的嘴角,心中暗自冷笑——这朝堂戏码,倒比御花园的皮影戏精彩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