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六年的腊月初七,北平城像一具被抽干了血的巨兽骸骨,匍匐在铅灰色的苍穹之下。天光惨淡,压得极低,沉甸甸地坠着饱含硝烟的云絮。雪,不是鹅毛般温柔的飘落,而是细密坚硬的雪粒子,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抽打着,发出嘶嘶的锐响,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刀刮过屋脊、枯枝、以及行人缩紧的脖颈。风里裹着焦糊的铁锈味、未散尽的硫磺气息,还有一股更深沉、更顽固的,属于死亡和绝望的腐朽味道——这是战争在冬日里呼出的最后一口浊气,冰冷刺骨,渗入骨髓。
林晚晴就站在这片肃杀的风雪里,单薄的身子裹在一件半旧的靛蓝棉袍里,像一根随时会被折断的芦苇。她微微佝偻着,并非因为寒冷,而是肺腑深处那日夜不休的撕扯正狠狠攥紧了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锐痛,如同有无数把生了锈的钝刀在内里缓慢地切割、研磨,将那名为“思念”的毒,熬煮成粘稠的苦汁,反复冲刷着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壁。喉头总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甜,那是母亲咳在她心尖上的血,挥之不去,也吐不出来。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不是因为风雪,而是长久被剧痛熬煎出的生理性泪水,在睫毛上凝成了细小的冰晶。目光死死钉在头顶那块斑驳的匾额上——“墨痕斋”。朱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底下腐朽发黑的木胎,三个瘦金体的大字也失了筋骨,笔画边缘被风霜啃噬得毛毛糙糙,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颓败。尤其是那个“墨”字,浓重的一“点”悬在枯瘦的横折之上,摇摇欲坠,像一滴将落未落的、凝固的污血。
她的右手,紧紧攥在胸前。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皮肤绷紧,几乎要透出底下淡蓝的血管。掌心牢牢包裹着的,是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一封被血浸透又风干的家书。纸页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柔韧,变得脆硬、枯黄。边缘处,几块暗红色的硬痂顽固地附着着,触手冰冷、硌人。那不是普通的墨渍,是母亲最后时刻咳出的心头血,在绝望的喘息中喷溅、凝结。它们像一颗颗冻僵的泪,冰冷地烙印在纸上,也烙印在林晚晴的掌心里。这封信,是她与亡母之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联结,却充满了痛苦与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手上,更压在她的心上。
寒风卷着雪沫,无孔不入地钻进她棉袍的领口、袖口,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但她感觉不到那外界的寒冷。肺腑深处那把钝刀的反复切割,早已将她的知觉熬得麻木。她甚至觉得,这风雪刮在脸上,倒像是某种冰冷的抚慰,能稍稍平息内里灼烧般的痛楚。必须进去。
这个念头在她混沌的脑海里异常清晰。为了母亲,也为了她自己。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解脱,哪怕那解脱的代价是更深的地狱。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混杂着硝烟和尘埃的空气猛地灌入胸腔,如同无数细针扎在肺叶上,激得她眼前一阵发黑,喉头的腥甜骤然浓烈。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翻涌的血气压了下去,唇瓣被咬得一片惨白。
就是现在。
她抬起那只未攥信的手,按在面前那扇厚重的木门上。门板老旧,包着磨损发暗的铜边,触手冰凉刺骨,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死气。她用力一推——
“吱呀——!”
一声喑哑、干涩、仿佛垂死者喉咙里挤出的呻吟,骤然撕裂了风雪的呼啸。门轴转动的声音如此刺耳,带着一种不堪重负的、行将断裂的脆弱感,在这死寂的街道上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和凄凉。仿佛推开的不只是一扇门,而是某个尘封已久的、充满不祥的棺椁。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从门内汹涌而出,兜头盖脸地将林晚晴淹没。
第一层是底调:浓烈到化不开的陈年霉腐气息。那是纸张在阴暗潮湿中缓慢沤烂的味道,是墨迹在时光里褪色发馊的味道,是无数被遗忘的文字在幽闭空间里无声腐烂的味道。它沉甸甸的,带着潮湿的土腥和腐朽的甜腻,像一块巨大的、沾满污渍的旧绒布,堵塞了鼻腔。
第二层浮于其上:是旧纸浆特有的酸涩气味。那是剥离了墨香、只剩下植物纤维本质的味道,干巴巴的,带着一种被反复捶打、榨取后的疲惫感。这气味并不浓烈,却顽固地渗入每一寸空气,与霉味交织,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故纸堆”的独特沉腐。
然而,压垮这一切的,是第三层:一股铁锈般、却又带着粘稠甜腥的气味。那是血!干涸已久的、渗入木头缝隙和青砖地面的陈血,与新近沾染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气息混合在一起,被屋内的阴冷空气包裹着、发酵着。这血腥气并非扑面而来的冲击,而是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丝丝缕缕钻入你的肺腑,带着一种宣告死亡和痛苦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最上头,还蒙着一层新雪卷入的凛冽寒气。这寒气非但未能冲淡那沉腐与血腥,反而像一层冰冷的水膜,将它们包裹、融合,最终形成一床沉甸甸、湿漉漉的“冰水棉被”,死死捂住了林晚晴的口鼻,让她瞬间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和眩晕。
门内,光线昏晦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仅有的一盏煤油灯,蹲踞在远离门口的柜台角落里。灯罩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油烟,将豆大的火苗囚禁其中,只能勉强挤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光晕。这光晕是如此微弱,仅仅照亮了柜台后一小片区域,如同舞台上一束孤独的追光。光柱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粘稠的黑暗。
就在这束昏黄摇曳的光柱里,无数尘埃在无声地悬浮、游弋。它们被微弱的气流扰动,时而上升,时而沉降,在光线中显出清晰的轮廓,密密麻麻,数不胜数。这些微小的颗粒,在昏黄的光里折射出奇异的光点,缓慢地旋转、飘荡。它们不像寻常的尘埃,倒像一个个被时光凝固的、极其微小的叹息。是无数个未能诉诸纸笔的悲欢离合,无数个被遗忘在故纸堆里的故事碎片,无数个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灵魂残响……它们在这凝固的时光里载沉载浮,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诡异与沉重。
林晚晴被那浓烈的混合气味呛得微微咳嗽,肺腑的撕裂感随之加剧。她强忍着不适,抬脚,迈过了那道高高的、布满岁月凹痕的木门槛。鞋底落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竟显得格外清晰。她感觉自己像是踏入了一个巨大棺椁的腹腔。
她的目光,带着惊悸和一丝绝望的探寻,穿透昏黄的尘埃光柱,首先落向这诡异空间的核心——柜台之后。
那里,一道身影佝偻着,背对着门口。
那人穿着一件质地看似上乘的月白色长衫,上面织着疏朗的竹叶暗纹,在昏黄的光线下,那竹纹泛着一种陈年宣纸般的、病态的淡黄光泽。这本该是清雅出尘的装束,穿在这人身上,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暮与不祥。最扎眼的是他的袖口,被异乎寻常地紧紧束着,裹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青灰色绷带。那绷带显然使用了很久,洗得发硬,上面浸染着大片大片深浅不一的褐红色污渍——那是层层叠叠、反复渗透、干涸了不知多少次的血迹。这些深浅斑驳的暗红,在昏黄的灯光下,扭曲盘绕,竟隐隐构成某种古老而邪异的符咒图案,缠绕在他枯瘦的手腕上。
他正深深地垂着头,后颈的骨节在薄薄的衣料下清晰凸起,显出一种异常的嶙峋。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身前的紫檀木案几上,姿态专注得近乎凝固。长而微翘的睫毛,在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浓重的淡青色阴影。那侧脸的轮廓线条本应清俊,此刻却因过分的惨白和笼罩的死气,呈现出一种脆弱的、如同刚从古墓里掘出的薄胎瓷器般的质感,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齑粉。
案几上,煤油灯的光芒勉强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就在那人专注目光的落点处,摊放着一本摊开的、边缘焦黑卷曲的书卷。书页泛着一种被烈火舔舐过的、不祥的炭黑色,许多地方已经缺损、碳化。借着微弱的光,勉强能辨认出几个残缺的、笔画遒劲的字迹——《金刚经》。这是一卷被焚烧过的佛经残本。
一只修长、指骨分明、肤色同样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正握着一把细长的铁钳。钳口夹着一块小小的金属,那金属的一端,此刻正烧得通红、透亮,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高温。空气因为这高温而微微扭曲。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那只手动了。不紧不慢,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沉稳和精准,将烧红的烙铁尖头,稳稳地、坚决地,按向那卷焦黑《金刚经》残页边缘一处尚未完全碳化的破损处。
“滋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油脂被瞬间炙烤的爆响,猛地撕裂了墨痕斋内死一般的寂静!
刺目的火星猝然从那接触点迸射出来,如同微缩的、转瞬即逝的烟火,带着灼人的热度,纷纷扬扬地溅落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几点滚烫的星子落在林晚晴脚边不远处的阴影里,挣扎着闪烁了几下,便迅速熄灭,只在深色的砖面上留下几个更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焦黑小点。
一股难以形容的奇异气味,随着那声“滋啦”和溅落的火星,骤然在沉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那气味霸道地盖过了原本的陈腐霉味与血腥气——是纸张被极端高温瞬间灼烧、碳化所产生的浓烈焦糊味,辛辣刺鼻。但这焦糊味之下,却顽固地纠缠着一股更为原始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腥甜气息。那绝非墨香,更像是皮肉、毛发在烈火中蜷缩、焦化、油脂滴落时散发的……肉焦味。
这两种气味混合在一起,丝丝缕缕,如同有生命的毒蛇,钻进林晚晴的鼻腔,直冲脑髓。她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头紧缩,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这气味,比门外那混合了硝烟和死亡的风雪,更让她感到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与厌恶。
这声音,这气味,这昏黄光线下佝偻的背影,腕间层层叠叠的染血绷带,案上焦黑的经卷……这一切,如同一个诡异的烙印,深深地、带着灼痛感,烫在了林晚晴踏入墨痕斋的第一个瞬间。风雪被隔绝在门外,门内,是另一个被未知痛苦和秘密所统治的世界。而这卷焦黑的《金刚经》,如同一个沉默的、不祥的预言,静静地躺在案上,等待着血债的清偿。
试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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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雪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