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丰禾忙着去统筹账册,齐漾舟便顺便将新衣带来,想叫沈绥试试是否合身。
“沈大人,沈指挥。”齐漾舟捧着裁好的新衣,敲了敲沈绥的房门。
屋内烛火通明却无人来应,齐漾舟思忖着,他可能有什么要事又去飞檐走壁了,留张字条也是一样的。
齐漾舟心不在焉,默念着明日赴任的流程和各同僚的身份背景。她一转身就被刚站定的沈绥吓了一跳。齐漾舟趔趄着,嘭地与门柱撞了个正着。
“嘶。”齐漾舟揉着额角,后退又撞在了门上。“沈大人轻功了的,我竟不知道你是何时来的。”
“抱歉。”沈绥抬手想帮她,踟蹰着最后只是接过齐漾舟手中的衣物。“给我的?”
“是的,前几日沈大人说没有常服可穿,顺便给您裁了两件,您试试合不合身。”齐漾舟吃痛,揉着额角原地打转。
半晌,齐漾舟恍惚站定才看清,沈绥今日一袭黑衣剑袖,银线勾勒的白燕穿云的纹样在灯火下泛着点点光亮。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齐漾舟看了看那件墨色,再看了看手中的各色衣裳,不由抽抽嘴角,“不知大人已裁了新衣,沈大人若不喜这些花样,拿去赏人就是。”
“谢谢,我很喜欢。”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原本凝滞的氛围更加尴尬了。
沈绥侧身打开自己的房门,将人往里迎道:“齐漾舟,这里是你家,你想来便来,无需客气。”
齐漾舟放下揉额头的手,决定小发雷霆,于是问道:“沈大人如今伤已大好,还打算在我家借住多久。日后我们同朝为官,若被他人知晓,怕是多有不便。”
“有何不便?”沈绥故作惊讶,“沈某护卫江大人是职责所在。沈某穷困潦倒,租住在江大人的府邸亦是合情合理。”
“你......”齐漾舟哑口无言。
“沈某困顿至此,求大人施舍,求大人收留。”沈绥还不等齐漾舟回答,护着新衣服转身便将门关上了。
他摆明了就是要一住到底。齐漾舟揉着额角,恨恨地小声嘀咕道:“这里是你的家,你想来便来。”
不过,沈绥说的有理。杀手在暗不知何时会突然出现。有沈绥这尊杀神在,至少能保性命无虞。即便被监视暗访,也比先丢了小命划算。
罢了,罢了,齐漾舟顺了顺自己的毛,回屋接着温习去了。
云层晃悠悠铺满了长安四方的天,秋风萧瑟吹的人不禁打了个寒颤。大理寺前的行人步履匆匆,走完程序的齐漾舟抖了抖青绿色官服,随着卢寺丞去见上官。
齐漾舟研读了沈绥给的官员信息册子,对各人的信息都有所掌握。齐漾舟看过卢寺丞的履历,对他不由钦佩,于是听着卢寺丞的介绍频频点头。
卢寺丞,名卢衡,字秉之,年二十九,相貌英气俊朗。他平日就爱酒肆那一壶酒两方肉,他在寺丞位置上已经熬了五年,却不急着升迁,每天乐呵的点卯,处理手头的案子。
卢寺丞平易近人,却是出自范阳卢氏的世家子弟。他看似窝囊无甚追求,却是个认公理与德行共存的一根筋,只信奉律法有情。因此卢寺丞是冤假错案的活青天,还天下清白的小圣人。
卢寺丞引着齐漾舟往内走,边与路过的众人介绍着新任江寺丞,边同齐漾舟道:“江大人,我们大理寺与外面各处不同,法理之下,咱们就是同门。”
齐漾舟颔首,她听懂了卢寺丞的言下之意,是提点也是告诫。朝堂的勾心斗角,攀附升迁莫入此门,大理寺只有为民伸冤,捍卫理法一条路。
大理寺掌刑案纠察,有大理寺卿一人,少卿两人,司正两人,寺丞六人。
大理寺卿是位不折不扣的纯臣,年轻时也叱咤官场,破获大案无数。现在他年近致士,不再诸事都亲历亲为,只负责批阅呈奏,像个乐呵的吉祥物。其下左右两位少卿是同榜进士,更是大理寺卿一手提拔的弟子,平日里亦是以师兄弟相称。他二人完全承袭了寺卿的风骨,因此大理寺可谓是帝王的忠贞之士,是个仅以律法为纲且上下一气的铜墙铁壁。
难怪太子殿下会将江黎安置在大理寺,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护住一颗赤子之心。
大理寺事务落在左右两位少卿肩上。
济州贪腐案草草了结,其背后的庞然大物才堪堪露出一角。这事的真相仅有几人知道,济州案理应由江黎与锦衣卫跟进。可‘江黎’身负重伤,锦衣卫护卫京畿重地难以分身。但济州贪腐案刻不容缓,于是陛下派右少卿和寺正出巡地方。按沈绥所说表面是去往岭南,实则去了济州。
左少卿独自担着大理寺的事务,忙的脚不沾地。卢寺丞便带着齐漾舟先去见了大理寺正。
大理寺正负责死刑复核、百官重案终审,更一步靠近权力的中心。
大理寺正,郑烛,字晦明,年三十,幽州人士。郑烛出身寒门,但是勤勉用功,功绩颇丰,稳稳妥妥的走到了司正的位置。郑烛倒是懂得斡旋转圜,在各方势力之间也混的游刃有余。
齐漾舟跟着卢寺丞走进号房时,郑烛才从案牍中抬起头。他生的年轻,打眼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为人也没有官架子。郑烛起身示意两人坐下,他明显比卢寺丞更细致谨慎,是细细了解过江黎背景,对他所查获之案亦心中有底,借此攀谈起来。
齐漾舟心下一松,一路上卢寺丞并未提及过往,反倒叫她时时紧绷。现下面对郑烛的发问,她不卑不亢地回应着,详略得当地交流着断案心得。
“你初到大理寺,难免有不熟悉之处。左寺除你以外,另有卢寺丞和蒋寺丞,共三名寺丞。大理寺既要护芸芸众生性命,又要平衡利弊。此间学问深厚,想必你已懂得。”郑烛的目光若有似无扫过齐漾舟的伤处,又叮嘱道:“事关人命,提笔判词,都要慎之又慎。难免你有不解之处,可随时来问。”
郑烛还在絮叨着,便有位青绿官服的青年轻叩门扉进来了。他目不斜视,没有理睬齐漾舟,而是捧着案卷径直走向大理寺正,报告道:“司正,刑部还是把案卷送过来了。”
“少卿怎么说?”郑烛皱了皱眉,停下了叮嘱的话。
“少卿说,既然来了。大理寺便能接下,叫我们尽管去做,有事他担着。”青年叹气回应,突然又话锋一转,“江大人新官上任,不若这三把火便交给江大人来烧一烧吧。”
“渡之。”郑烛轻呵,皱眉思索。
齐漾舟心中有异,不明白这位蒋云津蒋大人的敌意从何而来。他斜睨自己的眼神大有针尖对麦芒之意。
蒋云津,字渡之,年二十七,苏州人士。吴郡蒋氏也算是江南华胄,蒋云津性子里带着傲气,最恨戚戚小人。他长得面若冠玉、文质彬彬,判案动手倒是毫不含糊,甚至称得上狠辣。
齐漾舟思索之际,郑烛便重新看了过来。他踟蹰开口:“日前发生了件大事......”
太子太傅王老大人致士后,仍暂居京中。他品行德高望重受人景仰,更重要的是他是太子与圣人的老师。
前日王老大人暴毙家中,乃是中毒而亡。凶手人赃并获,是王大人二女的女儿。这位表小姐入狱以来,拒不认罪一直喊冤。
案子棘手,地方衙署不敢用刑,推给了锦衣卫。锦衣卫乃陛下部署,刑法手段残忍,才堪堪上了几样,那娘子便已晕死多次。
王老夫人又坚称此事并非外孙女所为,带着女儿身着诰命差点闹到圣人面前。两方僵持,又找不出新证据。锦衣卫不敢再进一步。若真冤枉了这位金枝玉叶,怕是多少人的项上人头都保不住了。最终,锦衣卫便将这块烫手山芋扔给了刑部,刑部又将案子传给大理寺了。
“此案并不复杂,人赃并获。难就难在这是王家的家事,王家人又各执一词。这案子无论如何去办,都是有错。圣人令此案半月为期必须结案。你是新人,案卷如何入手都说得过去,无论办得好与不好,天塌下来都有少卿顶着。你来接手确实最合适不过。”郑烛有些踌躇,还是将实情说了出来。
蒋云津则直接将案卷塞到齐漾舟手中,戏谑道:“江大人有通天之能,不然也无法从地方飞升至京中呐。江大人本就爱民,当年不选择在翰林院编书,直接自告奋勇委任到地方。不过五年便擢升从六品,想必便有的是门路能保全自己。”
“够了,渡之!”郑烛呵斥他噤声,转而对齐漾舟说:“向晓,你意下如何?”
从方才的谈话间,齐漾舟已听懂了大概。太傅案并不是血腥奇案,而是一场家宅阴私。无论是亲人相残还是家宅内鬼,太傅府都不会流传出什么好名声。太傅府失势更是皇城中那位所不愿见到的。这件事做好了,是对圣人的阿谀奉承,做不好就是在打圣人的脸。
朝中人们趋利避害是正常,他们三人任职多年早已熟练,若有疏漏,必会引得帝王震怒。将棘手的事情抛给无知新人,却是最佳解法。况且上官发话,无论如何是躲不开的。
机遇与风险并存的案子,正是齐漾舟所需要的。成则攀上太子与陛下,败则得罪一众官员,也能有陈情诉状一份得见天颜。当今圣上开明宽厚,必不会因为一桩案子就罢了齐漾舟的官。自假死开始,齐漾舟一直在赌,也不怕再赌一次。
齐漾舟起身作揖道:“谢郑寺正赏识,下官必竭心尽力。”
郑烛有些诧异,又微微颔首。此少年心性坚韧,乃常人不可比。事事敢于人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难怪他能升迁如此之快。
郑烛又细细叮嘱了几句,吩咐侍者带江大人前往自己的办公地,才领着蒋寺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