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子念是早上九点被手机闹钟叫醒的。一坐起来就感觉没有精神,太阳穴也绷着一根筋,一跳一跳的痛,大概是因为宿醉。清水扑到脸上,方才感觉好一点。她伸手取毛巾,看到手腕上镭射纸的BodyClub进门手环,终于回想起来昨晚那荒唐的一幕。
当时她说完那句话,Judi站起来,对那个金发碧眼的舞者说了些什么,那人就耸耸肩走掉了。
正当谈子念松了一口气,就看到Judi摇摇晃晃走到那个亚洲人旁边,示意要同他讲话。BodyClub里的动次打次一直吵到后巷,说话得要凑到耳边才听得清。那人很高,配合地含胸,看上去风度甚佳。
谈子念看到Judi说着说着,指了指自己的位置。
意识到了他们在说什么之后——谈子念心脏砰砰跳。
其实是有足够时间走过去,抓住Judi,说是她喝醉了然后道歉一起离开的。
可是——管他呢。
反正明天就要回国。往后还有几十年时间去过循规蹈矩的人生。荒唐大概只有这一次。
就像划只有一支的火柴,烧过就没了。
因此谈子念等待着,她能感觉到那个人歪头,在打量自己。她并不很紧张,对外表谈子念一直挺有自信的,今天又特别化了妆。但随着时间推移,她仍然那考量的目光中逐渐变得不安。
直到看到他笑了。他笑起来原来更好看,原本的锐气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年感。身处在这暗巷之中,他一笑露出来的牙齿都那么好看,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十分干净。
谈子念捏紧手指。
他直看进谈子念的眼睛里,然后就那么好看地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回想到这里,谈子念突然感觉一种说轻微的烦躁,想扯掉手环,却一点都撕不动。
镭射纸毫无必要的牢靠,如同坏的记忆,不肯被轻易挥去。
她找客房服务要一把剪刀,同时看到手机上郑文文发来的微信:“大事不好了老大,今天三个债主都同时上门了。”
谈子念马上电话回过去:“怎么回事?那三笔借款不是下半年才到期。”
“好像是堂主大人放话,有意接手市文旅局牵头的药王庙的古方修整活动。那需要垫不少的钱进去。大概债主们听到风声,害怕咱们下半年按期还不上,才提前来要。”
谈子念一时间有些头疼。
这些年蓉华堂口碑颇佳,又有施云易细心经营,即使没和竞争对手一样提价,经营情况也很不错,只是架不住有一个散财童子般的老妈。
去年蓉华堂停业半个月全体医生下乡义诊,前年是为农村患三类妇科病的女性免费提供用药……今年,今年谈子念还是第一次听说药王庙古方修整这个项目,这大概是谈女士今年精心挑选散财宝地。
谈子念不是反对做公益,只是觉得应该量力而为,不宜把蓉华堂的现金流摊得过薄,让她随时都很有压力。
刚借这三笔钱的时候,她甚至做过一个梦,梦里她一场大病失去意识,醒来之后蓉华堂已经空空如也。她到处找都没有人,一直跑到蓉华堂大门,才看见谈娘子的木雕竟都不知去向,而正门上贴着老大一个鲜红封条。
有人正把母亲带走。她上去阻拦,但那人好严厉:“债都还不上了,都要抓起来。你来得正好!”一只冰冷的手铐也落到她手腕。
谈子念抬起头,才看到那人的脸。竟然是祠堂挂在正中那幅画,蓉华堂创始人谈家祖师奶奶的脸。
……然后就醒了。大约是睡梦里都觉得荒唐的程度。再梦下去就该到铁窗泪了。
虽然只是梦,但这也确实是谈子念每天都头疼的事。那段时间她总心神不宁。施云易看出来了,知道她心中焦虑的是什么,认真考虑后提议:“不如再融一笔股权款,就可以降低现金流断裂的风险。我来联系财务投资人吧。”
眼下财务投资人进场正在稳步推进,而这几个月蓉华堂流水也屡创新高,谈子念看对公账户的余额,终于不再发愁。
“怎么办,老大?”郑文文在电话那头催。
“云易呢?”
“他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现在是堂主亲自陪着。”
想到母亲并不谙于应付债主,反而还容易多思多虑,谈子念觉得必须要出手:“这样吧,你找财务,把最近几个月的经营结果给债主们看。告诉他们到时候还债不成问题。”
“看了,堂主也解释了。可债主们怕我们要垫资出去,还是不肯回去。”
谈子念知道说出来蓉华堂准备引入财务投资人的事情大概会有帮助。可此事毕竟没有签约,目前只有蓉华堂内部和大股东华先生知道,不宜为了让债主放心就贸然说出去。
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子念只能匆匆收拾行李:“我马上回国。明天清晨我就落地蓉城了,有什么事我自己来跟他们谈。”想到母亲一着急就发的心悸,又嘱咐:“让债主们自便,先好吃好喝供着他们就是,但别让堂主一直陪着了。”
挂了电话,谈子念把机票提前到中午,给Judi发了个信息辞行。临出门有人按铃,是剪刀被送上来。
匆匆剪断的镭射纸环,和喝过的空瓶一起,留作客房垃圾。
*
谈子念拉着箱子站在机场的传送带上,又接到郑文文电话。
她心一沉,立刻接起来:“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事了。”那一头换了人。
施云易的声音隔着近万公里,依旧云淡风轻,让人褪去几分焦躁。
“债主们都已经回去了。”他顿了顿,“只是告诉你一声,怕你飞机上担心。”
谈子念顿感轻松,又想到这才过了一个小时而已:“你是怎么让他们回去的?”
“我告诉他们,药王庙那个项目要投标,不光堂主有意向参与,康乐堂等一些中医馆都感兴趣,到时候且有得竞争呢。需不需要垫款,现在都言之尚早。”
谈子念微怔,她怎么没想到可以这样劝债主呢?
又或者在于这话是由谁说的,施云易踏实可靠的名声在外,又和这几位债主私交不错。所以他一说,人家愿意信。
似乎总是这样,再复杂的事情卷成一团乱麻,在施云易手里,也能被捉住线头,轻轻一拉就松开了。
谈子念一时没有说话,电话那头也沉默着。
子念突然意识到,距离施云易出国前的求婚已经十一天过去了,她还欠着他一个答案。
这几天她都避开他,收到消息回得也很慢。施云易自然看出她的态度,没有例行每天电话问候。
电话那头停顿的时间过长了,谈子念以为他终于要问了。
“念念?”
他温和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在异乡陌生的背景音之下,显得格外的可以让人依赖。
谈子念觉得她该要答应才对。
“一路顺风,念念。我在家等你。”
没想到是这句话。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嗯。那我去登机咯?”
“嗯,再见。”
收了线,谈子念望着屏幕发呆。
施云易越是不问,她反而越是焦躁。她觉得自己很糟糕,只晓得利用别人解决问题。
再抬起头时,面前就是一大堆行李。是谁把传送带上堆这么多箱子的?!避无可避,眼看就要撞上去。这时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拉着她,让她借力跳了一下。终于安全落地。
那是一只肌肉虬结的手臂,有她大腿那么粗,线条漂亮。
她抬起头。
脑袋里迟滞两秒。怎么会是他?
那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等她站稳就松手,转头继续清理还留在传送带上的那堆行李。旁边一位看上去像是中国人的大娘不断道谢。那个人转眼又去推了个行李车过来,全程没有看一眼就拉着登机箱站在一边的谈子念。
这样倒也省的尴尬,子念正准备走开,听到他们的对话。
“奇怪,怎么我刚刚就取不下来这个推车呢?”
“得插进去一欧元硬币,一会儿还车会再吐出来。” 他一边堆行李,声音是很温和的,没有一丝不耐烦。
原来他也是国人啊。谈子念不觉回头瞟一眼,他正在帮大娘把行李一件件整齐地码上去。
谈子念突然想起来昨天他笑着,慢慢对自己摇头的样子。
原来他也是一个温柔的人。只是对她不感兴趣罢了。一丝失望,像是香灰里掉进一粒细砂。很快就无从分辨。
*
法兰克福六月的天气易变,刚刚还遍天晴空,顷刻就乌云密布。机场广播提到将有暴雨,所有离港航班都暂定。
谈子念好不容易在挤满人的候机厅发现一个空座。刚坐下就又听见刚刚的大娘的声音:“年轻人,来,我把硬币还你。”
谈子念抬眼。
果然又是那个人,正站在那儿充电。这会儿才看清他今天上下都是白色,简单的T恤与长裤,就显得很亮眼。简单站在那里,身姿显得十分挺拔。
是运动员吗?
脑袋里莫名冒出这么一句。但到底这跟她也没关系了,子念掏出耳机。每到下雨之前,总会觉得闷,无论是在哪里都一样。听到耳机里方大同的声音,心里的烦躁的终于有所缓解。
但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候机厅内温度凉爽,人人都自觉压低音量交谈。不过身边和对面的长椅上都坐满了人,连换个姿势都不那么方便。
窗外的天空乌压压的。云层铺得很低,简直像要落在人脑袋上。但雨偏偏不落下来。
谈子念又开始觉得憋闷,皱眉望着窗外。为什么还不下雨呢?干脆倾盆大雨才好呢。
身边感觉像换了一个人。
“诶,是你啊姑娘,刚刚没有摔着吧——”一片安静中,大娘的洪亮的声音略显突兀。
谈子念赶紧摆摆手表示没事,怕引起注意,却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斜前方。
那个充电的位置早就换人了。
谈子念回复完邮件顺手刷了刷软件,没什么有意思的。刚停下来,恰好窗外划过的一道闪电,接着,平地一声炸雷。雨点终于都滚落。
一瞬间噼里啪啦砸的雨滴都落在候机楼的顶上,激发钢筋沉闷的回响。这下终于痛快了。
谈子念喜欢雨,想要站在雨里。最好被大雨浑身上下都淋个透才好呢!
可这从来都只是妄想。
从小她就被要求不许学游泳,不许自己一个人开车,不许淋雨。所有于精进医术无益的事都是浪费时间,如果可能伤身体,更要令行禁止。
蓉华堂不仅是一间医馆,更是历经十代、现今仍在经营的最大的女医馆,承载着文化传承的重任。作为第十一代的唯一继承候选人,她被广泛期待着要身体力行的光大传统,利用好那些古代劳动人民集体智慧的结晶。
谈子念自小被精心照顾,也相应接受着要求、回应着期盼。大多数时候她都尊重这套游戏规则。只是偶尔还是会觉得闷。
航空公司的人来发水和餐食,乘客们纷纷起身去取。谈子念跟着人群站起来,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候机厅外的雨幕。
玻璃外居然有一枚高大的影子。竟然有人偷偷出了候机楼。
那人正站在檐下伸手接雨。
就像是她无数次渴望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