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树高大,垂柳繁茂,清风过,叶子沙沙作响,露出掩映在其后的碧瓦白墙。
谈子念静立在一汪水塘前,一时间有些恍惚,差点忘了自己此刻正在德国出诊,而不是在故乡蓉城的老宅。
没有想到,华先生竟然把蓉华堂原封不动地搬到了法兰克福寸土寸金的市中心。
近处嶙峋的太湖石绕着一汪水塘,虽然现在才六月,池塘中的荷花已经开作一片,一朵朵黄蕊白瓣,尤为特别的是,花瓣边缘晕染着一条薄薄的朱红色边线。
这是荷花中最稀有的三色小洒锦。
谈子念眉头一松。多年前华先生从蓉华堂带走的一罐幼苗,终于成功地在这异乡扎根了。
好叫这些年的心意没有空费。
“我睡了多久了?”
一位面容沉静的中年人刚刚从小憩中转醒。声音听起来,他的实际年级应该更大,华发已半染,双颊瘦削但难掩一种沉着的风度。
谈子念转过头,小圆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才一会儿,华先生。这个天气正好适宜午睡。”
“你给我推拿完脖子松快了不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谈子念又笑一笑。她成年后每个夏天都来法兰克福为华先生检查身体。华先生体质非常容易过敏,用药需十分谨慎。还好这次检查结果除却一些老毛病之外一切正常:“您的身体保养的不错,除了颈部的肌肉有些劳损。我会留下一些工具,以后就麻烦Judi替您艾灸。”
“好。”华先生似乎兴致不高,过了过了会儿,“蓉华堂怎么样?”
“经营情况还算不错,只是去年做的下乡问诊公益活动,欠下来一些款子,到下半年才能还清……”
“还缺多少?”
“下半年财务投资人的钱就会进来,当前并不缺周转资金。不过因为付了利息的缘故,今年分红不会太多。”谈子念仔细交代清楚。
二十五年前,母亲挺着即将临盆的肚子回蓉华堂,却差点被拒之门外。还好华裔富商华先生相助,不仅帮风雨飘摇的百年中医馆蓉华堂渡过难关,也帮母亲赢回了第十代传人的正名。
华先生不仅是蓉华堂最大的股东,更是谈子念和母亲的贵人。
为着这可贵的情谊,谈子念免不了字斟句酌,唯恐冒犯。她默默等待着。
这位富可敌国的儒商少有的开口前先踌躇了一番:“她——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
谈子念眼前出现母亲清高冷傲的样子。临行前子念也劝过:“您这次也不和我一起去吗?……算起来,您和华先生也快七年没见了。”
母亲也有一瞬的怔忡:“原来都已经这么久了。”子念以为她终于有所松动,然而母亲默了一会儿又说:“既然已经都快七年了,那也就不见了罢。”
母亲决计将心底锁成一汪静水,隔绝一切波澜,任何人都束手无策。
谈子念看见华先生静静看着荷花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子念也侧过头。开得正好的胖乎乎的小洒锦,一朵挨着一朵,热热闹闹挤满整个池子。
谈子念心念一动。
“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池塘里还没什么动静。”
说到这里,华先生又提起了些精神:“是啊,多神奇。”
“我只是照常料理它们,本来都没报希望了。不知它们自己什么时候生了根,今年一下子都冒了出来。”
这才将一池寂寥转眼化作了一池艳光。
“我想,这全得倚赖您借给小洒锦的那些耐心。”
华先生听懂了,看向子念的眼神便流露出来长辈欣赏子辈的那种慈爱。
他知道这孩子一贯聪明,更难得的是心意灵巧,讨人喜欢。
“子念,你说的不错。”华先生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我想我的耐心还不会那么快用光。”
*
Judi是华先生秘书,多国混血,自小在开放环境里长大,思维跳脱得让作为同龄人的谈子念有些应接不暇。
明明只是把艾灸交给她,Judi突然问:“子念,你有男朋友吗?”
大概是谈子念长相温吞,时常给人以好相处的第一印象,所以她被突然问到这种私人问题的概率也比一般人高,搞得她都有些习惯了,因此只停顿了0.5秒:“…没有啊。”
“有老公吗?”
“也没有。”
“太好了!”Judi突然搂住她,“华先生放我假,让我晚上陪你去逛一逛。我们去BodyClub吧!”
谈子念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那好像是一家以肌肉秀为卖点的夜-店。
她直觉觉得不是很妥当,慢半拍才说:“可是我有一个未婚夫。”
“什么?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什么时候的事?”
谈子念认真想了想:“算起来有十五年了。”
“?”
料定了她在胡扯,Judi一定要看到照片才肯相信。谈子念在手机里左划右划,愣是一时间没找出哪怕一张合影。
在Judi越来越怀疑的目光下,子念终于在蓉华堂宣传册的群聊记录里找到一张施云易的单人照片。
那虽然只一张半身照,也能看出照片里的人身材高挑。偏瘦,穿一件烟青色的唐装衬衫,自带一种浑然的书生气质。发色和瞳孔颜色都偏深,好似鸦羽,瞳仁更是黑得发亮,透过一副薄薄的细边框眼镜,正专注地看着镜头。
微微前倾的身体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沉静可靠。而脸上自然流露出来的柔和神情,又让人很容易就识别出这个人的谦逊和好脾气。
“诶,很帅诶!”Judi夸张的叫起来,“很有气质。像一个明星。”
谈子念也头一回认真看这张照片。虽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一周未见,这样看着又带了一些陌生。
但即使以陌生的眼光来看,也确实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就也想起来来德国前几天,他的求婚的时候。
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时间是谈子念喜欢的治疗结束的早的一天的傍晚。花是她喜欢的奶茶色多头玫瑰。花束的大小也刚好,不至于小小一束显得伶仃,同样不会大得夸张,占掉她整个办公桌面。
施云易熟知她的喜好。
“子念,我想和你正式订婚。” 他说着,打开戒指盒。
戒指亦很好。一颗简洁的裸钻,毫无一丝杂质的透明色,成色很好,又不过分夸张。50分的大小刚刚好配她的手指。还没被拿起来,就那么被谈子念留在盒子里。
“抱歉,我得要想一想。”她说。
施云易沉着眼眸,睫毛像是一只蝴蝶,轻轻的颤动着。开口是一贯的轻柔而笃定:“好,那就想一想。”
距离那天之后已经十天了,施云易没有再问她要答复。就像是确信了谈子念想好就会告诉他的。
“所以你们快结婚咯?”Judi又问。
“……大概吧。”
因为实在无可挑剔了。
一口气沉沉往下咽。
本来以为Judi就此罢休,没想到她更兴奋了:“那就当今天是单身派对好了!”
“?”
“我知道你回国又要开始忙了,这次不去的话,你结婚前哪儿还有机会去看裸-男秀呢!”
……这话倒也没错,只是有没有可能,结婚前本来也并不缺裸-男秀呢。
虽然这样讲,谈子念还是和Judi来到了BodyClub。
回到国内的那句话提醒了她。谈子念作为蓉华堂唯一的十一代的候选人,在蓉城算半个公众人物,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
为了不给蓉华堂招黑,谈子念务必要谨言慎行。莫说看肌肉秀了,就连抽烟、喝酒、烫头都要慎之又慎。假使有一天她患感冒,如果不先尝试针灸和草药,就直接吞掉布洛芬胶囊,那被拍下来恐怕也要算人设崩塌。而母亲尤在公共期待的需求之外,额外加上了一些新的要求,包括不许在蓉华堂养猫,不许轻易把病人推给西医,不许非必要地变革传统医术……以及不许和施云易之外的男人恋爱。
谈子念觉得自己不需要肌肉秀,她需要的只是一片法外之地。
虽然这样讲,谈子念还是和Judi看肌肉秀看得很开心。大概没有人不喜欢异性充满魅力的肉-体。
几杯酒下肚,Judi直接拿出来一把纸钞,财神爷一般见人就给。那些只穿着皮裤的男士踊跃地舞动到她们这桌面前来,一个个都十分卖力。
谈子念也免不了脸红心跳,多喝了一些。Judi撒完一圈币,突然凑到她耳边:“姐妹,看在你即将失去自由的份上,你想不想亲一个最帅的——”谈子念喝的有些发直的眼睛不由随着Judi鲜红的指甲,望向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子。那人也恰好看向她们,一咧嘴,露出八颗牙齿。
虽稍笑得显职业化,但胜在够积极。
谈子念认得那种笑容。她自己上午如果出门诊,看到最后一位病人,发现这一天没有病人来临时加号,也没有遇上疑难杂症,按点下班即将放饭,她也会对病人这么笑。这是一种职场人的福报,努力工作后的小确幸,满足感力透纸背一般出现在即将下班的人的脸上来,千金不换。
谈子念心想我就不信你能给人叫出来了。
见她没说话,Judi大着舌头挑衅:“喂,你是不是玩不起啊?”
子念于是喝了一口金汤力,嘴上跑火车:“亲啊。干嘛不亲。”
直到看到Judi不知从哪里又摸出来一张一百欧的大钞的时候,谈子念突然觉得有点不妙。
*
BodyClub后巷,Judi突然蹲下,抱着脑袋就要吐。谈子念赶紧伸手帮她捞住头发。手肘打到了什么,旁边一个庞然大物移动了半步,谈子念才发觉是个人蹲在那里,个子蛮大。
谈子念赶紧替Judi道歉。好险没吐出来,不然肯定会溅那人一脚。瞅一眼,是一双码数很大的干净的蓝色运动鞋。
Judi定神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后门,皱着眉头:“他不是说在这里等我们嘛,怎么还没有出来?是不是玩不起啊?”
谈子念眼睛一转:“其实已经亲完了。”
“嗯?”
谈子念估摸着能混过去,遂很笃定地又说一遍:“刚刚就亲过了,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是吗?”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谈子念似乎听到一声轻嗤。
就在Judi放弃地准备站起来时,突然BodyClub后门开了。一众舞者走了出来,包括刚刚金发碧眼的拿了一百块的那个。他已经换了一套黑色衬衣西裤,大踏步迈过来。
谈子念头皮一僵,也没想到喝得这么迷糊的Judi竟然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你骗人!”
“明明就还没亲嘛!我是掏钱的人,你怎么能骗我呢?”
金发碧眼的舞者耸耸肩,停在两步外,不明白她们用中文在吵什么。
这时候刚刚蹲在一边的人动了。
那人身形很高大,蹲着不动的时候活像一座小山包。
但他站起来,长腿就展露无遗了,站直了甚至比一旁的金发舞者还要高出半个头。
他背对着她们。从后脑的发色看似乎是个亚洲人,身材比例极其十分优越。黑色的无袖帽衫下,露出来的双臂肌肉发达。
接着他转过头来,浓眉墨瞳。酒气上涌,谈子念的目光不觉被吸引。脸比想象还要小,五官比想象的还要深。那是极具冲击力的一种俊朗。
他清清淡淡地看过来,似乎只是基于好奇心的轻轻一瞥,恰好撞入子念的眼睛里。随即浓眉一凝,神情变得专注,瞳仁黑得如同凝着一层光,带着一种莫名的考究。
他认真看人时,给人很强的压迫感,像是狼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猎物,又带几分沉默的倨傲。就连四周的空气似乎也都受目光那拉扯,纷纷紧滞起来,凝成一张无形的网。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转头看向别处。谈子念像是终于被那目光所释放。
谈子念凑在也看呆了Judi耳边:“好,骗你是我不对。但我不想亲那个人了。”
说不清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别的些什么,又或者她只需要一个托辞,好让Judi就此放过她。
谈子念用眼神微微向后一带,示意背景里的那个人。
“现在我只想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