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君上，女公子的马有失控之相。”虎贲郎遥遥望见顾衡就立马横在城门边，虽还远着也立即大声禀告。
失控？本来因妄自揣测而在心里骂个不停的顾衡，脸色顿时从阴鸷转为不安。
“弓箭！”顾衡大吼一声，守门军士急忙奉上一把弓和数支箭矢。
接过弓与箭囊往马鞍上一挂，他扬鞭便追。
顾衡的高驷骏马非一般马匹可比，四蹄如风，才行片刻功夫已将一众虎贲郎远远抛在身后。
很快，在远方白茫茫的雪原之上，一个红色的星点在快速地往更远处去，一个黑色的星点以更快的速度往红点处奔。
两个星点越接越近，隔着一箭之地，顾衡看清了幽篁在棕色骏马上的后仰身姿，她在努力控制马匹，缰绳拉得很紧，口中大声“吁”着，但丝毫不见马儿减速。
眼看马匹越奔越快，已呈癫狂之状，而幽篁身形飘忽，似要被颠下来了。一旦掉下马，不能脱身，在这样的极速移动中，人一定会被拖成重伤。
这匹马留不得了。
顾衡当即取弓搭箭，在胯下骏马极快的奔跑中，瞄准前头马匹后蹄，果断拉弓，箭羽破空，一箭射中。
马匹吃痛，后腿一软，在悲切嘶鸣里猛然倒地，幽篁掉落下马，整个人重重砸在结了冰的地面上，惊慌无措下没能及时防护，脑袋撞在道边石块上，立时头晕眼花起来。
顾衡跳下马，方至她跟前，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只听幽篁虚而又虚的声音惊恐地道：“你要杀我？！”
不等他回话，她两眼一翻，人已经昏过去了。
顾衡着实不知她话从何来，他虽动过杀心，却也不过只在心里想想罢了，否则那夜她睡在他院里，小猫一样无知无觉，早一剑抹了她的脖子了，何苦等到今日费这等力气。
原来不止马儿受惊，她人也被惊得不行。
不过他无瑕多虑，摸摸腿脚无碍，至于腰背再检查下去就过了。
看着她额头隆起鸽子蛋大小的肿块，顾衡凭借经验判断，大约只是撞的厉害了，但人当是没有大碍。
他悄悄松了一口，前几日的种种怨愤与杀意，随着这声吐息排出体外，消弭无踪。
不错，威震四方的雍州侯，此时变成了出尔反尔的小人。
要杀人，此人必先与他有深仇大恨，他不滥杀无辜，所杀之人皆死有余辜，自然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杀的。要救人，雍州侯从不救人。所以杀人救人才不是一念之间的事，但他短短几日功夫，心绪变来变去，不是出尔反尔又是什么。
她在他眼前活蹦乱跳时，他愤恨她将前世恩爱全数抛了，狠心地对他视而不见，等到她真的有了危险，哪怕仅仅是摔个跟头，压根没有生命之虞，他的心依然被高高地拽到了嗓子眼，噔噔噔地乱跳个不停。
他何时心乱至此过！
顾衡将人抱着跨上马，看着怀里的人儿，心里念着她上一次在他怀里这般安静，还是隔着一世的很多年前的夜晚。
此世此刻望她可怜又可恨，心里不禁发出一阵酸楚，她何以说出他要杀她的话呢，怕是认定两人势同水火了。
隆冬风烈，她昏迷着，再吹寒风，怕是要病上加病。顾衡解下大氅将人裹严实了，方往城中疾奔。
幽篁再醒来时，已安安稳稳地躺在顾府后寝宅院里的软榻上了，她的身体也似这榻软绵无力，方起身便是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再躺回去。
此时已是深夜，伺候她的李媪听到帐内动静，急忙挑开帷幔，见是人醒了，虽她额角上红肿的地方依旧高高地隆着，脸色也很是惨白，唇无血色，但大夫说醒来就没有生命之忧，便急忙祝祷：“感谢神明护佑，女公子终于醒了。”
李媪一边念叨，一边把帷幔挽起半边，嘴里又打发两名侍女往吴夫人和顾衡院里报信，而后忙着问幽篁是否用些吃食时，人又已走到案几旁，倒杯了温水来，服侍她喝下润喉。
顾衡居所离的近，很快就过来了，但幽篁把自己裹在被褥里，拒不见他。没奈何，他只能隔着帷幔询问她如何，幽篁哪里愿意同他讲话。
不多时吴夫人冒着寒气亲自来了。幽篁哼哼唧唧哭了起来，她有苦难言啊，总不能说你儿子色胆包天，辱我不成便要杀人灭口。
但有吴夫人在，她的胆子不长自肥，低低地向站得很远的顾衡问：“我的马呢？”
听到她问自己问题，被冷了许久的顾衡先是有些愣，好似终于被君王宠幸了一般，接着又有些为难，他杀了她的马。
“受了重伤，不忍看它受苦，就地杀了。”
幽篁开始那阵哼唧是惺惺作态，这会儿却是真正的哭了。马儿驼了她一路，陪着她从洛阳来到栎阳，前世还陪她闯西戎、游荡世间，怎么突然就疯了死了。
隔的远，夜里灯光昏昏，幽篁看不清顾衡的表情，只觉得他言语冷冰，似有映射，便哭得更伤心了。
吴夫人只道她吓着了，好一顿安慰，又骂了顾衡一通，让他赶紧滚，净在这摆他雍州侯战场杀伐的架子吓唬人，大半夜的说什么打打杀杀的话。
顾衡冤枉归冤枉，但确实杀了人家的马，只好认下吴夫人的骂，乖乖走了。
但夜很深了，吴夫人总要走的，万一顾衡去而复返，半夜杀人如何是好。
幽篁便抱着她不撒手，哭着说害怕，定要跟着吴夫人一起才好。
她伤了，惹人怜爱。送回府中后，顾衡曾向吴夫人如实告知，疯马如何狂奔，她又是如何被摔伤的，众人想象着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当时该是如何无助惊惶，难免越发地可怜她。
没奈何，她看上去本就柔美贞静，眼下病着更加娇弱，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扑簌簌往外掉泪珠，我见犹怜。
吴夫人当下便决定住下，要等她病好了再回自己住处。
幽篁身体强健，凶险过后，剩下的那点小毛病还不抵她幼时练刀时受的伤重，三五日功夫已恢复的差不多了，如此便再也没理由强留吴夫人。
好在她脸皮够厚，夜里上演一出梦魇惊魂，顺理成章地黏上了吴夫人，跟着搬去了东院居住。
搬过去的第二日，顾衡给吴夫人问安，不意瞧见端坐在他母亲身旁的幽篁，眼神中闪过一刹那的疑惑不解，随后想起她那日问他的那句“你要杀我”的话，这是觉着找到她母亲做靠山保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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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不敢“杀”她了吗？
一只小白兔对着一头猛兽亮爪子，不怕被一口吞了么。拆分入肚，他可是擅长的很，知道吃到哪里她最听话乖顺，唇角便不觉拉出一丝笑来。
于幽篁看来，他的疑惑不解是料想不到她竟搬来吴夫人做挡箭牌，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的笑简直是嘲讽威胁，仿佛在警告她，小心点别落了单，否则有你好受的。
但她一向是今朝有酒不管来日的洒脱性子，压他一次，心里已奏起凯歌，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什么威胁警告，通通都是敌人的虚张声势，是她胜利的垫脚石。
至于来日如何，等顾钧班师，俩人立刻成亲，到时他能如何！
此后，每日早晚，幽篁都得忍着各种不适，看顾侯到吴夫人房里孝顺，这倒是她始料未及的，本意是躲着，却不得不每日都要见到了。
有时顾衡待的时间短，俩人半句话都不用说，互相瞪一眼便罢了。
有时顾衡待的时间长，会同吴夫人聊起北边肃清白狄有生力量的战事，她想得知顾钧详细近况，便不得不插言问问了。
每当这个时候，顾衡的脸都沉得似百尺深井里打捞出来的千年沉尸一样冰冷。虽然也是有问必答，但总是一副不爽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于是幽篁便有了新的乐子，每日早晚不管顾衡待的时候长短，都要问一问顾钧近况，或问衣着饮食，或问领兵状况，有无受伤。
日日都要问那些琐碎问题，顾衡简直以为她是故意的了，但瞧她眼里的关怀又不似作伪，只好五味杂陈地事事细述。
但他心里不舒服，此女是来要他命的吗？前世他是说要纳吴乐央为姬妾，但最后不是没有纳成么，她不但跟他和离，重活一世还装作不识得他，要与自己阿弟成亲，报复心当真是重。
终于有一天，顾衡的忍耐力到了极限，当耳朵里传来幽篁询问顾衡高矮胖瘦的身体情况时，他脑子里那跟一直绷着的弓弦，啪地一声被拉断了，震得他自个儿脑瓜嗡嗡响，登时守不住那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线了。
他怒目而视，叱道：“你当军报是专为你传递情书用的么，整日问一些吃喝拉撒的问题……”
瞧着他生气，幽篁十分痛快。
他很少发火，便是真的惹恼了他，也只会怒走，两世以来，这是幽篁第二次见他发脾气，属实难得。
幽篁不但没了先前的害怕，反觉得好笑，强撑着委屈巴巴的样子盯了他一眼，缓缓低下了头。
“嘿嘿。”
等角度合适，没人能看到她的脸时，再也忍不住，无声笑了起来。
吴夫人被儿子突如其来的火气弄得一愣，诧异地道：“你作何发火，般般也是心忧你阿弟，这才多问了几句。作为兄长，你非但不觉欣慰，还责怪于人，着实不像话。”
幽篁双手拇指狠掐了食指，才勉强忍住笑。
她低着头，声音佯装得极细小且娇弱：“夫人，是般般的错，不该劳烦顾侯为这些小事费神。请顾侯恕般般无知之罪。”
她装的，她绝对是装的。
对面的顾衡恨得牙痒痒，紧紧盯着她的头顶，说不出反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