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的子民自发地聚集在塞拉菲娜宝石商会门前的小广场上,向广场中央的塞拉菲娜石像祈祷:“塞拉菲娜王后在上,王子殿下回来了,您的魂灵终于可以安息了。”
那是塞拉菲娜染病之前商会为她建造的石像,姿态飒爽,热情洋溢,如领航员一般,引领着人们迈向更好的生活。
塞拉菲娜也的确这样做了。
她从遍布阿尔卡迪亚地下的有毒矿物中看到提炼价值,研发出安全开采与提炼的工艺,将提炼出来的材料与铁熔铸成一种高硬度、高可塑性的合金,并不断降低工艺难度和成本,将技术成果普及给人民,让这种合金应用于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使每一位阿尔卡迪亚子民都享受到了它带来的进步。
她是异国的女儿,宝石收藏家的继任者,行走于跨国贸易道路上的大富商,亦是阿尔卡迪亚的王后,埃拉瑞亚学院博学的教授,光明神时代最伟大的矿物学家。
她用学识积累财富,用财富深研技术,用技术改变世界。
人们亲切地将她研创的合金锻造技术称呼为塞拉菲娜工艺,将她发明的合金称呼为光明神赐予塞拉菲娜的祝福,也即神佑之金。
塞拉菲娜的成就远不止如此。
她这一生都在蓬勃绽放。
只是,她病了,很快地枯萎,然后消逝。
人民哀痛不已。
贝尔特国王陷入莫大的悲伤。
恶龙趁乱飞来王城,掠夺了财宝,掳走了王子,一口烈焰划破黑夜。
十三年过去了。
王子殿下回来了。
人们以拳抵在心脏前:“愿光明神永远庇护塞拉菲娜的孩子。”
王宫里,越来越多的东西从传送阵里涌出来。除了最初的龙尸被泽雷尔大卸八块,鲜血淋漓,先一步带了回来,后来的东西样样是奇珍异宝,价值不菲。
阿尔卡迪亚的国王,安瑟琉斯的父亲,此时正无声地守候在传送阵外面,注视着传送阵。
他的眼里没有珍宝,只有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渴望。
作为一位君主,他本应喜怒不形于色。
莉薇娅来到贝尔特身边,轻声宽慰:“国王陛下,不必忧心,光明神会护佑我的侄儿,我们的安瑟琉斯殿下。”
她是贝尔特的弟弟凯兰的妻子,凯兰去世后携儿子布鲁姆投奔而来,在王宫居住了将近十四年。
贝尔特从不与莉薇娅过多接触,此刻也不例外。
他没有回应莉薇娅,看也没看一眼。
莉薇娅知趣地退后几步,不再言语。
直到传送阵的光芒开始变小,贝尔特脸上显出焦急。
安瑟琉斯把环绕魔法阵的能量结晶一一捡起来放到一边,只留了一块大的,他捧起一旁整齐叠好的披风,对木头人魔像说:“感谢帮助,这些结晶就当做是我个人的谢礼,你可以全部吃掉,也可以带回去交给你的主人,等我走进去,光芒消失后,你就离开吧,记得躲避进山的卫兵。”
“阿巴,阿巴。”木头人挠挠头,向安瑟琉斯鞠了一躬。
它再抬头,光已经消失了。
安瑟琉斯立于众多宝物之上,如最璀璨的珠光,映照向大地。
贝尔特先是被这光刺了一下眼,而后恍若一瞬间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一年,他和塞拉菲娜在大国的经济贸易会议上相遇,年轻的塞拉菲娜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发言台,开口的刹那,也是有光刺过来。
“塞拉菲娜……”贝尔特悲伤地开口。
安瑟琉斯感到心脏被狠狠攥紧了,喉咙里生出铁锈味。他抬脚走过来,每一步都十分的沉重,可看上去却是那么的平静。他依然淡然,像无波无澜的湖。他几乎要溺死在里面,没有人知道湖底是怎样的汹涌澎湃。
母亲。
他在心底呼唤。
母亲……
他多么渴望得到塞拉菲娜的回应。
母亲。
他知道,一切到了应当和过去告别的时刻。
他平静且淡然地喊道:“父亲。”
他说:“母亲的宝石,我已尽数带回。”
贝尔特猛然惊醒。
安瑟琉斯走向刚刚赶来的泽雷尔,将手中的披风递过去:“别忘了这个。”
“啊。”泽雷尔还真忘了。
他接过披风,想拥吻安瑟琉斯。
理智告诉他,之后有的是时间,他做什么都可以,他礼貌而又克制地站正:“多谢安瑟琉斯殿下。”
安瑟琉斯难得有了一点笑意。
泽雷尔觉察到自己被安瑟琉斯看透了,他也笑了,坦坦荡荡。
贝尔特呼唤道:“我的孩子。”
安瑟琉斯看过去,看着父亲不再年轻的脸庞,应道:“我在。”
贝尔特伸开双臂:“原谅我,孩子,我是一个笨拙的父亲,以前没有保护好你,好不容易重逢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开心的事,我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我看到你,总想起你的母亲,你长大了,和塞拉菲娜一模一样。”
安瑟琉斯上前,回应了父亲的拥抱:“我也长高了,和您一样高。”
“是啊,我的安瑟琉斯,我必须平视你了,再不能把你举起来放到我的脖子上。”贝尔特感受到来自年轻人的体温,蓬勃,朝气,充满生机,他越发地确定,他的儿子,他和塞拉菲娜的安瑟琉斯,回来了。
重逢的喜悦终于压过紧张、无措和过往的记忆,像被太阳温暖了心扉一般。
贝尔特松开安瑟琉斯,握住安瑟琉斯的两只手:“安瑟琉斯,我的孩子,你受苦了。”
“欢迎回家。”
安瑟琉斯露出微笑:“我过得很好,父亲,您看,我拥有世界上无数人无法匹敌的财富,坐拥一座远比阿尔卡迪亚王宫巨大的宫殿,就连恶龙也不过是我脚下奴仆。”
贝尔特深信不疑:“理应如此。”
安瑟琉斯仍记得六岁那年,他骑着父亲为他精挑细选的矮脚马,手持母亲为他精心打造的弓和箭,一边飞奔在辽阔大地上,一边自由地射出那象征权力与强大的羽箭。
父亲说:“安瑟琉斯,这个世界就是为你而生。”
母亲说:“安瑟琉斯,天上的日月只为你轮转。”
他一箭射穿鹿的眼睛。
他笑得比谁都灿烂。
“当然。”安瑟琉斯知道,理应如此。
本应如此——
安瑟琉斯回到寝殿,跪倒在儿童床旁边,胃里翻江倒海,血液像在逆流。
他攥紧胸前的衣服,想吐,吐不出来,想吼,发不出声音。
空气明明像是凝结了,他却还活着。
泽雷尔关上房门,来到窗前:“把窗帘拉上会不会好一些?”
泽雷尔拉上所有窗帘:“当我想起师父,走不出来的时候,我会把自己置身黑暗,直到我重新拿起圣剑。”
“起初,光明神总会仁慈地给予我一缕微光。”
风吹开了窗帘,一道白光从缝隙里渗进来。
“后来,我自己成了那道光。”
“已经没有走不出来的时候了,”泽雷尔轻轻拥抱安瑟琉斯,“破碎的宝石也终有复原的一天。”
“热……”安瑟琉斯的五感突然被封闭了,只有一个地方开始发烫,“好热。”
泽雷尔眼见漆黑的空间里亮起火红色的光。
这绝不是光明神的赐福。
安瑟琉斯卷起衣摆,要把手伸向身后。
泽雷尔先一步解开安瑟琉斯的腰带,看到魔法阵中央的恶龙燃起红色火焰,表情十分凝重。
他试着触碰火焰,手被烫得弹开。
安瑟琉斯却可以安然无恙地抚摸恶龙纹章。
“玛尔加洛斯……主人……”安瑟琉斯情不自禁呢喃。
泽雷尔用力抓住安瑟琉斯的肩:“安瑟琉斯殿下!您醒醒!您已经回到阿尔卡迪亚了!这里是您儿时的房间!”
安瑟琉斯没觉得疼,也就没有去听泽雷尔在说什么。
同样的,他也不觉得难受了。
心脏好好在胸腔里跳动着。
尾椎似乎也没那么烫了。
安瑟琉斯变得平和,至少算是一个好结果,泽雷尔不知道其中的原理,此刻也无从下手研究破解的办法,他帮安瑟琉斯穿好衣服,脱掉鞋子,把安瑟琉斯抱到床上,尽可能地让安瑟琉斯舒服一些。
“安瑟琉斯殿下,我在,”泽雷尔攥住安瑟琉斯的一只手,“您有什么需要,一定要告诉我,不论什么,我都愿意为您去做。”
柔软而又熟悉的床让安瑟琉斯找回一些理智,五感也渐渐放开了,他闭上眼,仿佛父亲仍然坐在床边,为他温柔地讲睡前故事,仿佛母亲就坐在父亲身边,时不时传来她和父亲的玩笑话。
床好像变得非常小。
身边也不再有人。
泽雷尔听见圣剑的嗡鸣,立即起身出门。
他差点撞上莉薇娅。
“您怎么在这里?”泽雷尔毫不客气地问。
莉薇娅微笑开口:“勇者大人,我来看看我的侄儿。”
泽雷尔关上房门:“安瑟琉斯殿下已经休息了。”
“这有什么,安瑟琉斯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他呢。”莉薇娅笑容更盛,宛如一束优雅的茉莉。
泽雷尔不再说什么,抬腿赶往存放龙体的仓房,除了结界和卫兵,泽雷尔把圣剑也放在了那里。
果然有魔物试图伪装成卫兵潜入仓房。
泽雷尔一剑刺穿魔物的后背,当他想把魔物翻转过来瞧瞧是什么模样时,魔物化作一团雾气消散了,就连被圣剑扎进地板里的制服也一并不见了。
莉薇娅推门而入,光破开了黑暗,她左看右看来到床前,坐在熟睡的安瑟琉斯身边,细细打量着。
“难怪。”莉薇娅随口说道。
“难怪什么?”泽雷尔问。
“勇者大人,您回来了,”莉薇娅微笑着看向泽雷尔,“我是说,难怪国王陛下看见长大的安瑟琉斯殿下会这么悲伤,他太像他的母亲了,不论是淡金色的长发,还是细长的眉毛,再是这白皙的皮肤,阿尔卡迪亚人只有拥有异国的血脉才有可能生得这么白。”
泽雷尔不置可否:“安瑟琉斯殿下只可能是安瑟琉斯,不是其他任何人。”
“长得像母亲并不是一件坏事,布鲁姆比起凯兰,也更像我。”莉薇娅道。
“抱歉,莉薇娅夫人,我并没有像信中写的那样与布鲁姆大人会和,所以,我不知道长大后的布鲁姆大人是什么模样,”泽雷尔露出歉意的笑,看上去却显然无所畏惧,“对了,还请莉薇娅夫人替我向布鲁姆大人解释一二,恶龙的尸体不会再提供给布鲁姆大人做学术研究,因为那是安瑟琉斯殿下的私人财产,且安瑟琉斯殿下拒绝出售。”
“哦,好的。”莉薇娅惯常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泽雷尔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另外,安瑟琉斯殿下的脾气古怪得很,毕竟在恶龙巢穴生活了十三年,您,和您的儿子,千万不要试图招惹安瑟琉斯殿下。”
莉薇娅起身:“我相信安瑟琉斯始终善良。”
“您敢赌吗?”泽雷尔收回手。
莉薇娅深深看了泽雷尔一眼,转身离开了。
泽雷尔关好门,上了锁,到床边席地而坐。
纹章的火焰淡了,但泽雷尔还是无法触碰。
泽雷尔也不上床,那床看上去小得很,他想让安瑟琉斯好好睡一觉,还有许多事,等着安瑟琉斯定夺。
事实上,泽雷尔多希望安瑟琉斯将一切告诉贝尔特。
包括他和安瑟琉斯的种种。
如此,他将向安瑟琉斯求婚,以英雄的名义,给安瑟琉斯一个盛大的婚礼。
入夜了。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泽雷尔起身去开门。
安瑟琉斯只是眨了眨眼,仍然躺着,没有告诉泽雷尔他醒了有一段时间了。
“布鲁姆大人,难道莉薇娅女士没有告诉您,龙尸是安瑟琉斯殿下的私人财产?”泽雷尔高大的身躯将来人挡在门外。
布鲁姆愤懑地说:“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泽雷尔应道:“抱歉,布鲁姆大人,但是,一切应当以安瑟琉斯殿下的意志为准。”
“呵,当然,所以请您让开,勇者大人,我要找我的堂兄谈一谈。”
“安瑟琉斯殿下正在休息。”
“还休息呢?从白天睡到晚上,还要从晚上再睡到白天是么?看看我们的阿尔卡迪亚王子在龙穴里过的究竟是什么好日子——”
泽雷尔打断布鲁姆:“布鲁姆大人,我不认为这是一位堂弟可以对兄长说的话。”
布鲁姆十分的不屑:“那你对我一个王族这个态度又怎么说?”
“我想布鲁姆大人应该搞清楚,我先是光明神的圣骑士,然后才是阿尔卡迪亚的勇者,”泽雷尔的眼神变得凶狠,“布鲁姆大人,您是要对光明神不敬吗?圣骑士有权制裁对神明不敬之人。”
“你!”
“还是说,您甚至没弄明白,究竟是谁把圣剑刺进了火之暗龙的心脏?”
布鲁姆下意识后退一步。
泽雷尔看布鲁姆的目光只剩轻蔑。
“你,你……您说得对,我等堂兄不休息的时候再来。”布鲁姆讪笑告退。
泽雷尔把窗帘拉开了一些,好让风吹进来。
他转身,借着星光看见坐起来的安瑟琉斯,脸上情不自禁浮现笑意。
“您醒了,安瑟琉斯殿下。”
“嗯,”安瑟琉斯温声说,“我醒了。”
“感觉怎么样?”泽雷尔走过来,“不知道您还记得多少。”
“挺好的,都记得,”安瑟琉斯抬眸看泽雷尔,“你说,倘若你是玛尔加洛斯,假死前,你会如何诅咒我?”
“倘若我是……”
“倘若是你。”
“倘若是我,我将诅咒您,永远快乐,永远幸福,永远忠诚。”
“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泽雷尔点头:“为了更好的重逢。”
安瑟琉斯了然:“那么,玛尔加洛斯同样也会为了重逢,诅咒我的同时保护我,他不会让我死的。”
“他还要来找我,他会找到我。”安瑟琉斯微眯起眼,意识游离。
“难道,您那时,是要死了吗?”泽雷尔不敢相信。
“不是,”安瑟琉斯醒过来,“是很久以前,我的意志先我一步放弃活着,我像一个活死人,把玛尔加洛斯气坏了,他打算把我养大了再吃掉,可不想养到一半养失败了。”
泽雷尔更心疼了,他坐到安瑟琉斯身边,把安瑟琉斯拥进怀里:“安瑟琉斯殿下,我爱你。”
他吻安瑟琉斯的脸:“安瑟琉斯,我爱你。”
“嗯。”
“我们向国王陛下坦白我们的事,好不好?”
“不。”
“是因为恶龙尚未被铲除?”
“不是。”
“是因为国王陛下?”
“不是。”
再问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泽雷尔深知其中的道理。
泽雷尔吻安瑟琉斯的唇。
安瑟琉斯回应了泽雷尔。
泽雷尔加深了这个吻,有什么东西从心脏里破开了,痛痛的,痒痒的,麻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