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愁真是个神奇的物种,时不时说出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威力似乎能把人从南极一巴掌拍到北极,还得绕地球转个三四圈才算完。
青大,以人文社科著称的TOP3高校,是宋北晴这种英语考10分的学渣想都不敢想的圣地,结果余愁十九岁的时候就读了人家的研究生。
接着,他突然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吃了他的饭,还夸他做饭好吃?还要帮他改简历?那他岂不是得到了一个天才的认可,这是不是侧面说明了,他也是个天才?
当然,仅仅就厨艺而言。
“开玩笑的。”余愁开了灯,拿了一双拖鞋,打断了他的思绪,“进来吧,我手机要先充电。”
宋北晴神情一滞,换上拖鞋进了屋,随即,他看到了一个令他难以理解只能勉强称之为“家”的地方。
余愁家比宋北晴的出租屋大很多,房间之整洁让人感觉有一点灰尘都是有罪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客厅里三面满满当当的书墙,客厅没有沙发,没有电视,甚至连垃圾桶都没有,角角落落都塞满了书,只摆着一张很大很大的长桌,长桌旁立着一个落地灯,桌上也堆着几摞书,而后是一台电脑,一台打印机,一盏台灯,一排文件夹,一盆波士顿蕨,靠窗的地方放着一排阶梯型花架。
偏头一看,靠近看上去是餐厅的地方,也放着两排花架,摆放的都是不太需要光照的植物。客厅很大,天花板上是几个很明亮的球型吊灯,地上铺了一面又大又厚几乎占满客厅的波西米亚风地毯。房间的窗户有四五扇,却都拉着窗帘。
宋北晴不禁愕然,这是家吗?这地方除了能睡觉跟个图书馆有什么两样?
他总觉得这布置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就好像坐在客厅桌子前读书和站在花架前侍弄花草的余愁是不同的人,跟那天在院子里和小猫玩耍的余愁更是南辕北辙了。
宋北晴想了想,好像他昨天第一次见余愁时,那时还是白天,可屋子的窗帘也都是遮着的,怪不得余愁那么白……他一拍脑袋,立即恍然大悟,难道余愁是吸血鬼,今天一反常态邀请自己进他家门是要毁尸灭迹?
余愁转过身来,就看到宋北晴一幅狐疑的样子看着自己,他眉心微蹙,道:“左边餐厅有椅子,冰箱里有水和牛奶,可能还有些别的,你自便吧。”说着便转身走向一个紧闭的房间。
“等——”
余愁开门的手顿了顿,回过头来看他。
宋北晴笑了笑:“红豆沙小圆子?”
余愁道:“谢谢,放到餐厅桌子上吧。”
宋北晴喜滋滋地捧了那碗冷掉的小圆子进了餐厅,又觉得他肯定不会立即吃,所以放进了冰箱里,顺便参观了一下余愁的厨房。他听余愁说导师请吃饭,还以为他会拒绝,真是没想到,他宋北晴的食物对余愁的吸引力那么大,不枉他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小时做了这么一碗甜品。
不出他所料,余愁的厨房陈设简单,甚至对这个房子来说简直是多余了,一个微波炉,一只带笼屉的锅,连个菜板子都没有,刚才打开冰箱时,里面的东西更是一言难尽,矿泉水,牛奶,还有两个干瘪的苹果,一个长了霉点的香蕉,一盒拆开泛潮的和情焦糖饼干。
这个人是辟谷了吗?
他转念一想,也对,余愁还在上学,虽然不住宿舍,但学校有食堂,三餐应该是不愁的,毕竟他小时候有段时间也是这么过的。
逛着逛着,他又逛回客厅,来到那一面需要他抬起头来仰望的书墙。
“《罪与罚》?听说过,《草叶集》没看过,《礼物》……”他的手虚虚地拂过一本本书,最后在角落的一本白色的书前停住,那本书放在第六层,对大部分人来说已经是很高很高的地方了。
它夹在两本厚厚的书之间,不仔细看甚至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可就是因为它畏缩在角落里,宋北晴才发现了它。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它的侧脊上标注着三个字:“秋心著”。
这个名字,他在某一节语文课上,在睡梦中醒来后,好像听见老师说到过这个人,他当时还昏昏沉沉地记了两句笔记。老师当初讲的是什么内容来着?他不记得了。
宋北晴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把书抽出来捧在手里看,书的名字叫做“跌落恒星的孩子”,他微微一笑,什么鬼名字,小王子吗?从恒星上跌落,那不是要烧成渣渣了?
接着,他打开那本书,先去看了左侧的作者简介,很简短:“秋心,笔名,渝江作家,真实姓名和年龄不详。曾在《人民文学》《作家文摘》等报刊发表多篇小说、散文,中篇小说《去远方》引发广泛关注,入选渝江作家协会,擅长以克制的语言刻画充满哲思的现实,是一个在荒诞与悲悯之间游走的精灵。”
等把简介看完,宋北晴的眼睛慢慢挪到右侧,白色的硬纸上画了黑色的线条画,是一个男孩儿坐在树丫上,望着头顶的夜空,不知为什么,明明是黑夜,小男孩却举着一只胳膊,像是在遮掩面前的光线。更奇怪的是,宋北晴此刻很想让画中的男孩儿转过身来,这样宋北晴就能看清他的表情了,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看清人家的表情,是想确定些什么呢?
他继续看,发现硬纸的右下角写着几个细如蚊蝇的字,这人的字体很好看,像是专门修习过的行楷,然而字实在是太小了,反复细看才能辨认出那几个字:
赠林月萍
余愁
宋北晴愣了愣,林月萍?是位女士无疑了。余愁要把这本书送给她,那为什么书还在余愁这里呢?是出现什么变故了?
再说了,送个书大大方方的嘛,可这几个字就像是别别扭扭地故意不想让人看到一样。余愁这人真是——
余愁?
秋心……
该不会!
宋北晴心如擂鼓,然而那些片片段段的细节不管不顾地冲入他的脑中:余愁专门挑了这本书送人,余愁家有很多书,余愁是二十岁读研二的青大天才,余愁有黑眼圈,余愁别别扭扭……
“宋北晴。”
余愁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可宋北晴宁愿他不要喊,因为那声音冷得像是千年未融的坚冰。
宋北晴依旧背对着他,不动声色地把那本书夹在了被他的身体遮住的两本书之间,而后转过身来,朝余愁笑笑:“嘿嘿,你有好多书啊,我闲得无聊,欣赏一下,有文化有文化哈哈。”
余愁双目凝重,眼神向他身后一瞟,而后把手机递给他:“加我的微信。”
宋北晴“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接过,又慌乱地从自己口袋里找出手机,趁着余愁手机还没锁屏的功夫赶忙打开微信扫了码,而后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笑着把手机递还给余愁。
余愁的微信名就是他的名字,头像是一幅风景,有晚灯,有小猫,还有一丛丛开到荼蘼的花,灯是暖黄的,远处的天是浅紫色的,好像就是他的院子。
不过宋北晴的微信就没有那么写实了,他的微信名看的余愁微微一愣,眉头更紧了——快给我吃饭,头像是他妹妹梳着个假小子发型吃蛋糕吃的满脸奶油的一张照片。
宋北晴为了转移余愁的注意力,立马把他整理的个人资料发给了余愁,贴上去笑道:“余愁老师,您看看我写的,给过过目呗?”
余愁不动声色地跟他拉开距离,而后点开那个文件,手指快速划动着屏幕,点了点头:“还可以。”
宋北晴舒了口气,看着余愁沾染了倦意的面容。余愁没戴眼镜,这让他脸部的棱角显得有几分凌厉,就如同一株生于自由山野的黑巴克,清晨着露,夜晚饮风,高贵而冷厉——那是他有一天放学时一个老婆婆缠着他买的玫瑰,老婆婆告诉他,黑巴克寓意着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的爱,要他送给自己喜欢的人,可他当时只觉得这种玫瑰真是古怪,明明每天都要晒够八小时的太阳,偏偏要生长成黑夜的颜色,仿佛是要活出自己的一套法则,尖尖角角都是对抗着这个世界的反骨。
余愁的瞳仁是浅浅的棕色,像清透的琥珀一般,这让宋北晴怀疑是不是这人不经常晒太阳的原因,他想了想,晒不到太阳,晒晒月亮也是好的。
于是他便趁着余愁还在认真看资料的时候,慢慢走到窗边,拉开了那道厚重的窗帘,“刷”一声,一时间尘土飞扬,顷刻间,月光缠绕着星光,花香包裹着灰尘,静静地穿过久未苏醒的玻璃,坠落到这座房子里。
“你干什么?”余愁抬起头,满脸不解地看向宋北晴,话中已带了微微愠意。
宋北晴指给余愁看:“余愁,你看今天是满月!好多星星!”
余愁愣了愣,还是走到窗边,抬头看向天空,张望了片刻,认真地说道:“看不清。”
宋北晴笑笑:“那是因为你家的灯太亮了。”
余愁:“……”
宋北晴一脸狡黠,又道:“要不,我去关了吧?”
余愁:“……”
宋北晴连忙走到玄关处,把屋里的灯全都关了,摸黑走到余愁身边,又转身挪去了另一个地方。
余愁看着这人在黑暗里来来往往的身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宋北晴,你是来我家偷东西的吗?你想要什么大可以……”
只听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宋北晴用力把两道窗帘拉开,夜色滚滚,泄洪一般灌进了窗扇,化作原野上的点点萤火,淌进长满獠牙利齿的山谷,将两人周身的黑暗驱散殆尽。
路灯因为下午的阴雨连绵没能储存足够的电量,早早便熄了。只有一枚未满的月亮和几粒孤零零的星子挂在天边,可与无边的黑夜相比,两人身处的这一方屋内,此刻正天光大作。
余愁呆滞片刻,说道:“不是满月。也没有很多星星。”
宋北晴把窗子打开,让晚风透进来,夜风裹挟着花香和潮湿泥土的气息,熏得人昏昏沉沉。
“月亮一直是圆的,星星也一直在那里,只是我们看不到而已。”宋北晴笑了笑,“哎,我还记得物理老师教过,我们能用肉眼看到的星星几乎都是银河系里的恒星,对吗?”
良久,他听到身旁的余愁低低的“嗯”了一声。宋北晴又道:“你说……一颗恒星能活多久啊?”
余愁吐了口气:“短则100万到200万年,而有的恒星因为质量很小,能存在数兆亿年。”
“嗷,”宋北晴点点头,“这么久啊,到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投了多少次胎了。”
余愁撇过头看了宋北晴一眼,又无语地转回去。接着,他听到身旁那人笑了一声,又道:“你有没有觉得人真的很神奇,明明在宇宙中是那么微不足道,却偏偏要那么拼命地活着。”
余愁淡淡道:“是啊,为什么呢?”他不太想跟宋北晴掰扯些什么人生大道理。
“你说,物质不是循环的嘛,”宋北晴转头看了眼余愁,笑道:“如果到时候我们都没了,我们会不会变成同一颗星星,然后照耀着曾经照耀过我们的星星。不行,你得做活得最久的那颗星星。”
余愁不解地看向他:“为什么?”
宋北晴笑眯眯的:“因为,我投胎的路上就有人罩了呀。”举手在心脏的位置拍了拍。
余愁瞥了他一眼,对他无聊的谐音梗表示鄙夷,立即转身要走。
宋北晴拦住他,赶紧讨笑着找补:“只是单纯地想让你活得久一点嘛,不管是做人还是做星星,做质量很小,寿命很长的那颗,毕竟你长得这么好看,要是短命的话岂不是很浪费?”
“做星星?”余愁愣了愣,转而嘴角露出一抹略带讥讽的笑:“我看你像个大猩猩。”
宋北晴放声笑了起来,而后将双手搭在窗台上,舒了口气道:“人生苦短,何妨一试,我们要拼了命地活着,要去追寻自己的理想,那话怎么说来着?不要温和地……呃……”宋大厨捶胸顿足,好不容易要憋句名言警句却踩了个跟头,此刻才领悟到书到用时方恨少的道理。
“不要温和地走入这良夜。”
余愁转过脸,看向宋北晴,眼神中带着无法言明的沉默,那沉默像是从许多年前便开始了,经年累月堆积成一道复杂难解的谜题,他顿了顿,对宋北晴道:“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