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王府。
百里沉归搂着破琴,回了寝院,便碰上了守在门口的张管家。
“公主,你的裙袜怎么都湿了?”张妍儿大惊失色。
“我蹚水来着。”百里沉归憨憨一笑。
“蹚水?”张妍儿一颗心陡然悬起,“怎么会蹚水?”
“有人昏过去了,我过去给他治病。”百里沉归说。
张妍儿念起成平公主说过她会些岐黄之术。
以这孩子的脾性,蹚水给人治病也正常,至于那人是怎么昏过去的,张妍儿也没多想,只对百里沉归道:“受凉了可怎么办?”说着便要跪下去脱她的鞋。
“张管家,我自己来。”百里沉归忙把鞋袜拽下来。
张妍儿回头对小连道:“还不去给公主打水沐浴。”
小连嗖得奔了出去。
“水要烫一些。”张妍儿又朝小连的背影喊道。
“我夏天常在河里打水仗,无碍的。”百里沉归说。
“我去给公主煮碗姜汤。”张妍儿说罢疾步向膳房走去。
百里沉归沐浴后,张管家便敲门走了进来。
她端着姜汤,斟酌了一下,问道:“公主,今日曲水宴可是宾主尽欢?”
百里沉归觉得今日宴席虽然称不上宾主尽欢,但吃得不差,便答:“大家都酒足饭饱。”
“今日宴席之上可有人对公主逾矩?”
百里沉归搔了搔头,“没有。就是各抒己见而已。”
“公主可有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或者干了什么离经叛道的吗?”
百里沉归将今日种种捋了一遍。她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常识,算不上惊世骇俗。干的都合都城礼仪,半分也不离经叛道,便道:“没有。”
张妍儿闻她言之凿凿,终于将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搁回肚子,“公主回来前,皇后差人来过,叫公主明日午后进宫。”
她本以为是百里沉归在庆国公府闯了祸,才被皇后叫去宫里训话,却被百里沉归信誓旦旦的‘没有’二字所蛊惑,以为是自己多虑了。
“正巧我也想谒会一下两个哥哥。”百里沉归没心没肺地说道。
张妍儿本想再告诫一下她别去打搅昭王,但话至嘴边,却还是咽下了。
“公主对今日参宴的公子小姐们印象都如何?”
百里沉归念起席上形形色色的人们,踌躇了一下道:“他们大部分都很和善,有的很仗义,还有的稍稍有些歇斯底里……”
歇斯底里?
张妍儿才安下的心又打起鼓来。
百里沉归没心没肺地端起姜汤一饮而尽。
“今日小连忘了给公主戴首饰。我罚了她。她下回不会再犯懒了。”张妍儿说。
百里沉归是觉得一头珠翠戴得脑袋沉,才摘了的。没想竟连累了无罪的小连,忙为她分辨道:“不是小连之过。是我自己摘了。张管家不要罚她。”
张妍儿却道:“我已经罚了。”
“那张管家给小连买些吃食,安慰她一下吧。”百里沉归垂头道,“都是我之过,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正说着,小连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公主,庆国公戚家的大小姐来了。”
张妍儿蹙眉道:“她来干什么……”
百里沉归琢磨:今日在庆国公府似乎没碰着这个戚家大小姐。她此时登门是为了给她二妹雪耻么?
她瞥了眼桌上的残琴,心中叹息道:“罢了,今日已害的琴兄粉身碎骨,不能再累及无辜了。
那就给她赔几个不是吧。”
“张管家,请她来我寝院。让膳房上菜吧,我和她边吃边聊。”百里沉归穿上衣裳,大步向屋外走去。
膳房的菜还没上,小连便引着戚家大小姐走了进来。
“成平公主。我是戚胭。”戚胭朝百里沉归一揖。
百里沉归起身向她回了个礼,“戚大小姐,请坐。”
“我此来有求于公主。”戚胭言罢,她身后的婢女将五个食盒搁在石桌上。
求我?
百里沉归一愕。
不是来打我的?
“这些薄礼望公主笑纳。”戚胭将食盒一一打开,显出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糕饼。
百里沉归本以为得罪了戚二小姐,再也无缘戚家的糕饼,如今宛被天上的馅饼砸中,不由咧了咧嘴。
“戚大小姐的所求是?”百里沉归笑容可掬问道。
戚胭也不兜圈子,“求公主做我的师父。”
百里沉归一诧,“你想学什么?”
戚胭没答,却道:“公主走后,戚芊芊已摔了九个琉璃盏,八个玉壶,六个翡翠碗了。”
百里沉归没想这戚二小姐脾气如此之大,陪着笑搔了搔头。
“我生下来这十五年里,从来只有戚芊芊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公主是头一个让她吃瘪的。我嘴笨,对上她从来只有被骂的份,我来是求公主授我如何对付戚芊芊。”
百里沉归有些哭笑不得。
她恋恋不舍地瞅了眼糕饼,叹了口气:“这不成。”
君子爱食取之有道。
她虽馋,却也不想教人姐妹阋墙。
“为什么?”戚胭眉目一耷,就要哭出来似的。
“因为我能赢只凭七个字。”百里沉归说。
“哪七个字。”
百里沉归掰着指头道:“无他,但不以为耻尔。”
戚胭略显困惑。
“戚二小姐嘲我琴棋书画啥都不会,是要借此让我自惭形秽。但只要我不以为耻,她的拳头便是砸在了棉花上。众宾客前,她又不能打我,所以我才能全身而退。”
“公主是怎么做到不以为耻的?”
“若你去蛮渠州逛街,有一群小朋友在街上背你闻所未闻的经文,他们要你和他们一起背,但你却不会。他们嘲你,你会自卑,觉得自己不如他们么?”
“我……”戚胭考虑了一下,“大概不会……”
“琴棋书画于我,亦是如此。”百里沉归道,“世上本就有人擅长这个,有人擅长那个。把大家都装在一个套子里,才不正常。”
戚胭茅塞顿开,“受教了。”
成平公主不受都城的凡尘所缚,但她却不得不活在世俗的眼光中。
“叨搅公主了。”戚胭施了礼,垂头丧气地起身要走。
“对不住,让你白来一趟。”百里沉归心中有愧,便把糕饼递还给她。
“公主已授我良多。这些薄礼不算什么。”戚胭一揖,朝院门走去。
百里沉归觉得的戚家大小姐与二小姐迥然相异,或真是被逼得山穷水尽了,才来求教于自己。
她踟蹰了一下,对戚胭的背影道:“戚大小姐,你用膳了么?”
戚胭回身:“还没。”
“那我们一起用膳吧。”百里沉归说,“我有一些骂人的心得与你分享。”
戚胭闻言,雀跃着奔了回来,在百里沉归身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饭菜上桌。
戚胭顾不上吃,望眼欲穿地盼着百里沉归开口。
百里沉归囫囵咽下几口饭道:“要想学骂人,先得学被骂。”
“我被骂就和吃饭似的。不用学了。”
百里沉归闻言有些心酸,“那你和我说说戚二小姐一般怎么骂你。”
“我家请先生来给女眷授业,我学得不如她,她就常骂我蠢笨如猪。”
“那你是怎么还嘴的?”
“我说我不是猪。她就讥讽我,说什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一塌糊涂,不是猪是什么?”戚胭念起自己受的憋屈,眼泪一颗一颗夺眶而出。
百里沉归掏出手绢递给戚胭。
戚胭接过绢帕拭去泪,“公主,要是你,你怎么办?”
“若我是你,被她这么骂,我会说‘对,我就是猪’。”
“啊?那不是就输了……”
“我还会再添一句,‘和猪一个爹生的你又是什么牲畜?’”
戚胭破涕为笑。
“吵架就和打仗似的,大多是自损八百,再损兵一千。”百里沉归道。
两个人边聊边用膳。
戚胭没什么胃口,几乎没碰筷子。
她一半讨教一半诉怨,一唠就是一个多时辰。在她终于将积了十多年的闷气吐得差不多时,桌上只剩下几盘啃完的骨头和菜汤。
百里沉归给她递了杯茶,戚胭这才觉得口干舌燥,将茶咕噜咕噜一口全干了。
“骂人也是天赋吗?”戚胭问。
“都是练的。”百里沉归答。
“练的?”戚胭道觉得不可思议:“公主在道观里常和人斗嘴吗?”
“不是,我自己和自己练的。”百里沉归道,“我有个秃嘴笨舌的师弟,幼时,他总盼着去城里逛集市。可他次次去,次次都被那些城里的孩子骂山里来的土狗,骂得两泪汪汪。只是这人总是好了疤就忘了疼,仍年年嚷着要去逛集市。我哀其不幸,愤慨万千,就常常在道观里练骂人,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去集市里舌战群贼,为他一雪前耻。”
念及孟枯雪,百里沉归心绪起伏。
一时想,师弟能不能对付得了皇帝的人?
一时又想她走了之后,师弟有没有吃着肉?
“那你后来为你师弟一雪前耻了吗?”
戚胭的声音将百里沉归的心从摘星观拽回了都城。
“没有。”她说,“还没来得及,他就长大了。长得艳如春花,凛若霜雪,不会被骂山里来的土狗了。而且就算被骂也不会哭鼻子了。”
戚胭叹息,“公主的师弟与公主无半分血缘,公主却能一心向着他。我与戚芊芊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却似不共戴天的仇人……”
“人与人的缘分可不取决于血脉。”百里沉归说,“对了,我也有一个困惑想向你请教。我是哪里得罪过戚二小姐吗?”
戚胭一哑。
对戚芊芊来说,百里沉归的存在便是罪过。
可她望着成平公主那又圆又亮的瞳仁,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同辈的宴席,她向来坐在首座,不甘心屈居人下。”戚胭道,“戚芊芊虽很早丧母,却被姑姑视如己出,又受尽爷爷偏宠。自以为是大郢第一贵女……”
百里沉归恍然大悟,却又啼笑皆非,“她要在乎首座。我让给她就是了。”
戚胭脱口道:“兄长说得是,公主是个与众不同之人。”
“兄长?”百里沉归有些茫然。
“家兄叫戚承。今年二十岁。虽不是嫡脉所出,却很得爷爷和姑姑的赏识。算是如今戚家半个掌家人,不过他自幼体弱,一直没有出仕。都城人都唤他大公子。”
“哦。”
“今日家兄在竹林里和人对弈没出来,所以公主没碰着他。但他对曲水宴的种种了如指掌。他说我与公主会有缘分,叫我多带几盒糕饼来与公主取经。”
“戚胭的这位兄长可真是七窍玲珑。”百里沉归想。
戚胭又絮絮叨叨与百里沉归唠了些都城的家长里短。
百里沉归这才得闻,戚芊芊的母亲欧阳氏正是忠义侯的嫡妹,忠义侯的庶姐则嫁给了隆弋伯的嫡子为妻。所以戚芊芊,欧阳慧,沈星舟都是亲戚。
两人一直聊过二更,戚胭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百里沉归在大门口与她道了别,一回身。
张妍儿正疾步走了过来。
“公主,王府的信差在地枢关被离火军截下了。”
“皇帝的离火军?”百里沉归愕然道,“他们凭什么截人?”
“皇上下了口谕。”张妍儿一言带过,“王妃说了,‘公主和摘星观的缘分已尽,别再执着了。’”
“缘分是说尽就能尽的吗?”百里沉归想,“就算是老天爷,也尽不了我与摘星观的缘分。”
但她只是朝张妍儿一颔首,“张管家受累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然后便搔着头向寝院走去。
若不能借助王府的力量,她一个人在邺火城,要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