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燃?怎么样、妈、来晚……呜呜呜。”
“患者因创伤性脑损伤导致逆行性遗忘,出院后需重点关注神经心理康复。”
“呜……呃、咳……!!!”
“来,挽着姐姐的手,不怕了……”
“……”
郁燃惊醒,浑身的汗像砧板上濒死的鱼析出的粘液,窗帘缝透出的白隙是刀锋的寒芒。
一年过去了,他还是常做车祸失忆的噩梦,或者说,这些噩梦正组成他新的记忆。
他爬起来,脑袋嗡嗡的。
突然——
“郁燃,老娘你惹不起……”
门外:
危险信号弥漫开来,无名火把郁蕾的耐心燎到尽头。她压了两下门把手,纹丝不动,从里头反锁着,“咔哒”的声音幻听机枪的上膛声——如果郁蕾真有枪的话,一定会把她弟弟打成筛子。
“……那个江什么的,我又不认识。”
郁燃终于开门,盯着他姐左三右二的耳洞,一颗颗金属质感的耳钉连成星宿图谱。余怒犹炽,让他忍不住往门后藏了藏。
“不认识不妨碍,认清你的地位,只是去拎包而已,啧,赶紧去洗个澡。”
她看了看表,时间充裕,望向弟弟房内,床铺整理妥当,窗帘大敞,她顿感一种生气流失的冷寂。
如果郁燃是单纯地邋遢懒惰,不修边幅就好办了,可是他偏偏把一切料理得这么妥帖,这是一种谁都帮不了他的孤独。
等了二十分钟,郁燃洗漱完毕,带着腾腾热气走出来。他之前一直是狼尾,近来疏于打理,越蓄越长,随意抓揉几下,颓丧风蜕变为吟游诗人的洒脱不羁。
好吧,其实种种风格的诠释程度都看脸,郁燃剑眉星目,额头、眉骨、鼻梁、人中、下颌的几处转折点衔接得异常出色,折叠度高,白皮肤紧紧绷在上面,硬生生把他拔高到一个“我不打扮就是纯帅”的档次上。
他187的个头,能把软趴趴的居家服穿成秀款,这时候懒得脱身上的睡衣,在外面套了个焦糖色运动套装——卫衣帽不挡脖子,毕竟他头发长,适当露肤才好看,叠加一件戗驳领大衣,驼色。
相近色穿搭在郁蕾这儿过关了,她把包往弟弟肩上一垮,左手也让人不闲着,命他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摄影包,“录音笔,领夹麦,采访稿……”她闲闲摆弄车钥匙,整个过程中愣是没听见一句抗议。
郁蕾,国内知名美妆杂志的副编辑,她把今年的晋升机会都赌在此次的采访上;采访对象是不久前刚刚结束的亚洲杯插花花艺大赛的亚军:
江鎏。
插花艺术,风雅潮流的风向标,人们对其却知之甚少,郁蕾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打破人们心中“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刻板印象,深入挖掘它贴近生活的一面。
巧了,亚军是她的朋友,但正规的流程不能少。
郁燃除了方才说的那句“江什么”,再不言语,任凭姐姐摆弄,此刻,要不是有安全带箍着他,他觉得自己这滩烂泥定会渗透、沤烂椅子。
……
郁蕾定了最大的一间茶座,四面落地窗连成通景屏风,靠近一看,玻璃是球面弧形,不是人置身天外,而是岚烟逸云在人怀中。
郁燃的指尖贴上玻璃,又触在高花几的盆景上。
观音瓶瓶口上点洒几朵黄蕊粉瓣的花,粉花瓣的边缘掐着一圈嫩白,有点像他印象里姐姐“法式”美甲上的白边;根茎可塑性很高,攀生向上,袅娜纤巧,三两胖嘟嘟的花苞居高位,像蝴蝶闻嗅春天的触须。
“虎耳草……风铃草。”郁燃拍照识图,浅浅寄托精神。
“小心点,别碰坏了,那也是江老师的作品!”
郁蕾正架机位,往那边扫了一眼,见郁燃似乎对小小的盆景很感兴趣。
“很美的花……”郁燃表示自己不会鲁莽,又往脑子里填充如上事实。
“你过来,坐那个位置上,我看看光线怎么样,待会叫服务生把菜单拿来我看看,顺便……哎呀!”
郁燃撑着扶手不敢落座,也不敢站起,在他姐未有下文前,以他为圆心半径数米都是雷区,呼吸一口气儿都能引爆咯。
“怎……怎么了?”
“快,中山路一口甜甜品店,你现在去买江老师最爱吃的肉桂苹果可丽饼,顺便多买几款其他的,我给忘了,现在去!”
郁燃得令,电梯下降数秒内就打好了车,他是不乐意再跑一趟的,因为讨厌未知的社交,同时愿意被使唤,这代表他是个有用的人,这一想法,是在寒夜里擦火柴,火柴虽不燃,但那股硝烟味总归能带来一点希望。
虽然疑问很多,诸如为什么舍近求远,为什么指定要那一家,那一品种,只好暂且将一切都归结在那位素未谋面的江先生身上。
“怪人……幸好你年轻,吃的是茶点。”郁燃上车了,后半句腹诽,“要是个老头子,张口要鲍鱼龙虾鱼翅,我上哪儿给你弄!”
这厢一脚油门启动,那边一脚刹车熄火,江鎏下车,觉得擦肩而过的风里还有一团热气。
……
“哎呀,江老师,你好。”郁蕾热络地迎上来。
“郁蕾姐你别见外,还像以前那样叫我就好。”
江鎏心里藏不住事,寒暄一阵过后,眼神飘飘忽忽飞下高楼:“对了,他呢……”
“还不错。今早出门我逼着他打扮,免得吓到你,我刚打发他去买你爱吃的甜品。对啦,茶叶选的是禅心级的蛾眉雪芽,来,边喝边等……”
“郁蕾姐,现在就开始采访吧。”
郁蕾愣了一下,引他坐在郁燃方才坐的过地方:“好,先过一遍稿。”
……
郁燃火急火燎,踏进门边走边说:“你好,哪一款是那个什么,额……可莉苹果派?”
店员随即反应过来:“先生说的是肉桂苹果可丽饼吗?美味还在制作中,请稍等哦。”
郁燃一看表,一点半不到,姐姐约人定是整点,万一那姓江的恃才傲物,性情古怪,睡到两点多才起床,姐姐要顾及他,约定的时间还得往后延,再算上采访用时,他怎样都来得及。
郁燃先挑其他的,橱窗内琳琅满目,蛋糕点心总是比一般的食物更诱人些,多吃些无害,少吃却觉得有所辜负。
姐姐喜欢吃什么呢?弟弟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呢,郁燃更不知道。这个“不知道”,既是忘记了,也是拿捏不准此刻的心情。
他只能选些轻糖减脂的款,贴近女孩爱美的心理。
郁燃挑完,干站在吧台,那店员也不想客人久等,也知道还没那么快,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先生,我先替您结账,一会可丽饼出炉本店可配送到指定地址,您看可以吗?”
“还得多久?”郁燃要是一趟一趟还没带回指定物品,郁蕾就得用一阵一阵的怒火把他卸成一块一块的。
“半个小时。”
足够了,郁燃没再作声。
其间陆陆续续上客,店员忙不过来,店长出面,郁燃对上她的目光,忙退到门口,避免额外的交谈。
“先生,先生!”半晌,店员叫他,问要什么口味的。
“一样来一个吧。”
“抱歉先生,一位顾客限购两份哦。”
“那要你们卖得最好的和最差的。”
最好的贴合大众口味,最差的,万一姓江的就是那个异类呢?
郁燃刚才没同意先结账,自然又排到了别人后面,等到打车回到茶楼,竟耗时一个钟头!
跑到电梯,他又忘了哪一层哪一间,和侍者描述一通,这才找准。
欲推门,听见里面的谈话声,很近,几乎是贴着门缝在说。
“刚到?”偷听带给郁燃一种顽劣的愉快,琢磨着,觑眼偷看,一只“豹爪”突袭,险些剜着他的眼睛。
门朝内拉开,正是郁蕾!
当然了,在豹纹美甲、浓妆公主切的郁蕾旁边,还有一只,小绵羊。
一条水波纹的绿丝带络着他的黑发。
黑发垂卧在颈上,像羊羔毛。
因为他是男生,这种“女性化”的打扮带给郁燃的视觉冲突像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交汇线,突兀而显眼。但……放在对方身上又意外和谐。
郁燃极快地打量,冬衣版型偏挺括、臃肿,却难掩人家高挑匀称的身材,从头扫到脚,定定地回望眼睛。
对视的一瞬间,是山川倾圮,洪流决堤,有型的震撼,令郁燃眦目欲裂,振聋发聩……
“右斜的云式刘海,渐长,和下巴齐平,碎发归拢在左,有一颗珍珠耳环跳出来,仰望他的脸——他的脸是着了晨露的杜梨花,眼睛却有点不客气,不客气地把旁人的关注重点抢到自己脸上,逼他人心甘情愿地溺毙在这眼波中,继而抿着一张薄唇,挑衅又无辜地略过你。”
上述文字,用来形容江鎏的长相最是恰当,但,这不单是郁燃心中无形的印象、评价。
这段话,曾真实地写在一张纸条上,夹在一本悬疑小说里,某日在小说被仍进垃圾桶时,滑了出来。
那日,郁燃捡起小说,书脊上写着《势同水火》,作者:燃愿。
燃愿,和自己名字里的燃,两团火光并为一熊熊的烈火,驱散前尘:
郁燃虽是理工男,但高中时就酷爱阅读,大三动笔写了这部轻悬疑探案小说《势同水火》,在小说界崭露头角,据说人生的第一桶金十分可观。
高歌猛进跌得也最痛最惨,惨到他到现在都回不过神——一年前,他意外出车祸,在医院里昏迷了一个星期,康复治疗持续了大半年。没缺胳膊少腿,牙齿也没嗑掉,代价是右边眉头上的一块淡疤,那块疤好比水果上的一点咬痕,蛀虫爬进去把他的脑袋吃空了。
很老套的失忆梗,但的确发生了。
郁燃的人生一落千丈,唯一适配他的身份就是病人。人生用一张医嘱就可以写尽。
这些,实在不该跟一个22岁双一流大学毕业青年的前程挂钩。
他只能寄希望于人生下一页的峰回路转。
刚出院回家那一阵,郁燃稍稍动脑就感到疲乏,空闲时间要自学什么都很费力,更别提重操旧业写小说,万幸的是,图多字少的读物还能看得进去,比如杂志,插画之类的。
年前的大扫除,蒙尘的《势同水火》,算是又帮他找回一点记忆,至于夹在书中的那张单独的外貌描写,或许是他下一本书的人设吧?
当然了,郁燃也没办法理解那时的脑洞,他怎么会塑造那样一个“男生女相”的形象,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男生。
造化弄人,今天他就见到了。
打扮,样貌,气质,左耳的珍珠和低马尾上的绿丝绸,江鎏妥妥的撕漫男!也的确遵照原著,略过郁燃走了。
有关那个人衍生出的种种问题包裹住郁燃,郁燃虽求知心切,却并不烦恼,久违的动脑的感觉让他几乎癫狂,同样为这癫狂加码的,还有那人的真实身份。
失忆前的自己为什么会挪用江鎏的形象人设?
他和自己又是什么关系呢?
一路上,郁燃视姐姐满腔怒火于不顾,指腹间辗转着什么东西。
掐丝高温珐琅戒,江鎏遗落在茶杯旁,被郁燃捡到了。
以小说主角的视角来看,这枚戒指是下一次重逢的契机,信物;以郁燃悬疑小说家的视角来看,这不过是江鎏留下的纰漏破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