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名水一个晚上都没睡好,翻来覆去脑子里想的都是第二天该怎么和姜南枝正常相处。可是真到了第二天起床,却始终没看到这个人的身影。
起床时水肿了,姜名水自然没再多吃早饭,只是心神不宁地坐在大厅里东张西望,生怕冤家路窄。倒是姚杳先提醒她:“姐,今天上午导演、总摄像和制片就要到了,午饭要给这几位接风洗尘的。”
还有接机、订饭这一说……半途狭路相逢,都让她把这些麻烦事忘了。
她看了眼时间,现在要一件一件地去办大概来不及了,“姚杳,我们分头,你去订饭店,我去机场接机——”但他们两个还没行动起来,先听到了许书易的声音:
“诶,小姜老师,姚杳姐,你们这是急着去哪啊?”
“马上导演他们飞机落地,我们得去接机,还要把中饭的餐馆订好。”
“这么些事儿啊!餐馆么我刚去订完包厢,接机我家老板已经去了。”许书易三步并两步地从最后几级台阶上一气跳下来,“该说不说是发小哦,真是心有灵犀,我老板一大早上就嘱咐我要干了这些,没想到就和小姜老师想一块去了!”
听到许书易用“发小”形容她和姜南枝的关系,姜名水不免全身泛鸡皮疙瘩。奈何年轻人还在一旁活力四射地说个不停,她也只好同姚杳一起留在原地,心不在焉地应付许书易密集的话头。
姜南枝,姜南枝……许书易说他一大早就想到这些事……他是知道她应付不过来,特地为她分忧的吗?
别多想了,人家做投资人那么多年,这大概也只是人家工作应酬习惯罢了。更何况……姜名水自嘲地想到,他还认识的那个她,可不是圆滑到会考虑要替导演接风洗尘的人,他怎么可能那么料事如神呢?
真到了午饭时候,却不见姜南枝。
“真可惜,小姜总说他身体不舒服,先回房间了。”说话人正是导演荣禄甫,一头黑色卷发和一双橄榄色眼睛,个子高大,保养得当,身姿挺拔,除了鬓间些许白发,看不出是五十岁的人。
“是啊,好可惜,不然我们组里这三个大员本地人就聚齐了。”说这话的是一位衣装整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您好,小姜老师,久闻大名了。我是我们这次的制片,林英龙。”
“我不是大员人——我是新加坡华人。”看到一旁许书易疑问的眼神,她勾了勾唇角,补充道。
“我怎么记得是四个大员人呢,林?”这是总摄像切撒雷勒瓦托,意大利裔,荣禄甫闯坞多年的御用副手,一个留着圣诞老人式络腮胡的啤酒肚壮汉,“我们的女主角还真是和传闻的一样迷人!”
桌上所有人围坐一圈。姜名水暗自点了点人数,除了姜南枝,组里的重要人物还差一位编剧,从始至终没露过面。
这个班子,说是国际人马、汇聚了各色国籍,但实则唯一一个白皮切撒雷还是个中国迷。饭桌上所有人都自如地用中文交流,只是夹杂了南洋腔、闽南腔和洋人学话腔等各种口音。
“我和小姜总这两个老乡才见了一面,还是在机场、着急忙慌地,倒是有点可惜。”
“要说老乡,我们小姜总和小姜老师还是发小呢,可不巧吗?”姜南枝不来,许书易坐在空位子的左手。
“哦?”荣禄甫闻言,抬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在座的姜名水。
姜名水感受到因为许书易一句话而落在自己身上的各色目光,心想回去怎么着也要让姚杳转告姜南枝管好自己家小助理,当下只好含糊地应付:“这岛也没多大,统共几所学校,自然就认识了。”
姚杳察觉到自家艺人的尴尬,及时地转移话题:“勒瓦托先生,您前面说四位大员人……还有一位,是谁呀?”
“喏,就是我们这个故事的最大功臣,我们的编剧,花女士。”
“说起来,怎么没看到花小姐来呢?我可是听了她的事迹好久,就等着见一面的呢。”林英龙扫了一圈桌边四周。
“这个花女士,到底是什么人?”姚杳在姜名水耳边小声问。姜名水也没听过这个名字,轻轻摇摇头。坐在她俩边上的林英龙倒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主动解释道:“前些年好莱坞里最大的一桩奇案,是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编剧,被人检举揭发,雇佣压榨抢手创作,功劳自揽。这位举报人,就是他晚年用的最多的一位抢手之一,也就是我们这位神秘的花女士。
“花小姐从此一战成名,也成功拿回了自己的作品的著作权。只是她在最炙手可热只是却又再没声音,沉寂了两年,外界对她的声音也从期待一个被埋没的天才重出茅庐,变成了怀疑她当初只是蹭热度、找噱头。
“这一次的本子,就是那件大丑闻之后她的第一个作品。这个本子还是她主动找上我们荣导的。今天我们这帮人能齐聚这里,有这么高的筹款和这么好的班子,还要靠这个‘出山作’的名头。”
“她真勇敢。”这是姜名水发自内心的赞叹,“可是,您刚才一直没提到她全名……?”
“是啊,没有人知道。这位花小姐不仅姓名未知,全貌也没人见过。她从来不出席各种公开场合,要见人据说也一直带着墨镜口罩。我们荣导拿到本子还是通过邮箱。”
“可是……为什么呢?”姜名水小心翼翼地追问。
“据说是,早年出过一场祸毁了容。但也没有人晓得真相,毕竟她在当上枪手前都在做什么,是什么人,我们也都一概不知。知道她是大员人,还是她在邮件里附带剧本告诉荣导的。”林英龙显然也不知道更多内幕,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我也实在怀疑……出了再大的事情也不至于这么不能见人吧?”
“这倒是你不知道了,林!”对面的切撒雷嗵地一声重重放下碗,“你们都没亲自和这位花见过面吧?嗯?”他身子前倾,来回打量一桌的人,看到一桌摇头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坐回去摇晃起手里的酒杯,显然有故事要讲:“我见过。就在去年……在南法。要我说,如果我是那样,我也不见人了……你们不晓得我同她握手,她手上光秃秃的,没有指纹!”
姜名水不动声色地轻轻把左手放下来,垂到桌子底下。姚杳有些担忧地转过头来。
切撒雷似乎是没有得到足够的反应,一把握住身旁荣禄甫的手要来个情景演示:“没有指纹,各位!我都不敢想,不是硫磺就是火灾!巨大的、悲剧般的火灾!”
荣禄甫一把把自己的手抽回来,轻松地笑开了:“我看没有那么严重,切撒雷。我的手也光秃秃的,你刚才握着怎么没叫起来?”他说着朝桌上其余人摊开手摇了摇,以作展示。
“你的手又是怎么了,荣?!”“荣导,你的手也受过伤?”
“这有什么,不是什么大事情。小时候被人烫的罢了。”
“天啊!怎么能烫出这样的……效果?”
“烧开的水壶,或是没凉下来的灶,多来几次皮肤就会这样。”
姜名水低下头,攥紧了手心。她感到姚杳握住了她的手臂。
“什么人要干出这种事?”
“喔,家里人咯。现在流行叫什么来着,那个很时髦的词,哦对了,‘原生家庭’……”
姜名水不是很想听下去了。姚杳站起来,打断桌上已经逐渐轻松的话题:“抱歉,我们小姜老师有点头晕,我先送她回酒店去。失陪了,各位。”
“怎么回事?”“可能是天气太闷……”“路上注意点安全,下午开机进香和晚上开机宴可不能没有我们女主角!”
姚杳扶着姜名水一路往回酒店的方向走,两人没有一个说话。
但这一路的沉默并没有进行到底,半路上一个听了一上午的声音再度响起来:“小姜老师!小姜老师……你还好吧?”
两人回头。毫不意外地,是许书易。
“小姜老师,你,身体还好吧?我跟导演他们说了,我跟姚杳姐来一起送你回去。”
“我没事,不是什么很大的毛病。”
“那就好。”说着,许书易还是自顾自搀住姜名水一边的胳膊。
“怎么了?”她察觉到他支支吾吾,似乎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小、小姜老师!”许书易的脸蛋像突然炸开了一个樱桃炸弹似的红了,“我、我是您的粉丝!我喜欢您,从您出道开始,我一个上午都没找到机会告诉您……我能要个您的签名吗?”
原来就这么点事儿。“姚杳,有笔和纸吗?”
“您签我衣服上吧!”
姜名水低头一看,许书易全身上下只有一件T恤和短裤。
“等等,您、我……我回去拿我外套!”
许书易一溜烟又跑没了。
姚杳一副不赞同的眼神看着姜名水:“男粉丝。”
“你别有偏见嘛。”
“那我可真心替白熙姐希望他不是直男。”
“那么苛刻干嘛,一个直男粉也不至于就让我代言费减半了。”
姚杳的表情直白地透露着不以为然。
许书易没过多久又跑回来了,姜名水签字时他外套上还带着点跑出来的热汽。
“不过,小姜老师,我大概也不是第一个来‘以公谋私’的吧?”许书易看着她签名,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话。
“什么?”
“我们小姜总啊!虽然他现在说他是你发小啦……不过,我不会真的抢先了他一步吧?”
“‘小姜总’?你是说他、来找我要签名?”
“对啊!确实也很难接受吧这种事,发小是自己骨灰级出道粉?不过您可别跟别人说哦,这事儿也得亏我是他特助才知道的。您转型的第一步电影,他包了十个大夜场看的;您的出道专,他之前一直放在办公桌里,这次出差还带过来了——要不是这,我昨天听你们说之前认识,我还真要怀疑自己以前的判断,以为他只是想支持一下自己发小呢!”
说完这一番话,许书易显然还为道出一个大秘密而感到兴奋极了,却不料看一旁的姜名水握着笔愣在原地,连笔盖都忘了盖上。
“我们小姜总可是您的骨灰级出道粉呢!”
姜名水脑袋嗡嗡地,耳畔只有三个字在用姚杳的声音不断回响:
“男粉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