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江阔水深的长河静静流淌,无数车辆在高低错落的道路上穿梭,另一边,看得见的山地阳坡,风吹树木,枝叶摇晃。
落地窗内,少年神君神情专注,动作娴熟柔和。他微微低头,指间碾成粉末的仙丹涂抹在少女受伤的右臂上。
被斧气劈中的伤口深可见骨,哪怕覆上仙丹,疼痛也没得到缓解。
额间冷汗染湿少女鬓角,她咬着牙,未曾发出任何痛苦的呻吟。
凡人之所以向往成仙,他们不老不病的□□、随心所欲的法力是其中之一的原因。
在仙丹覆上的瞬间,狰狞可怖的伤口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新的血肉。
在大会堂时虚弱到快要昏迷,却在吃下两颗仙丹后神清气爽、精神饱满。
这对过去是凡人的谢无依而言,是想都不敢想的,即使此刻清醒着体会骨肉绽开再重塑的痛苦,她也能忍受。
她的目光聚焦在少神垂眸为她上药浓密纤长的睫毛上,惶恐于窥见天上月似的少神平易近人的模样,又无言于因天旨所受的伤,她绞尽脑汁,只从嘴里吐出一句:“谢谢。”
谢他多次,救命之恩。
他动作微顿,蓦然想起她的履历。
他本未打算参加神执大会。天廷人人夸他知礼谦逊,谦逊是假,知礼是假,他只是平等地不愿与每个虚伪的神明为伍。他喜欢藏起来,藏在幕后,冷眼旁观。
神法司建立十五年,就连赵崇都没有在凡间见过他。
直到他看到一份升职申请表,履历中凡人的信仰之力熠熠生辉,吊打一众下凡神执神警。
神虽虚伪,已是最爱世人。她只是一届下仙,爱人之心早已超过诸多受万民敬仰的神仙。他很好奇,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看自己是否有幸得一同路人。
“神执保护凡人,我该保护你们。”
又继续沉默,直到他用包扎的白绫打了个母亲惯用的蝴蝶结,叮嘱道:“三日后,仙丹功效全部发挥。再换上沉香给你的愈伤仙丹,十日左右方可痊愈。”
她下意识“嗯”了声,才恍然发觉自己又恍惚了片刻。毕竟,曾几何时,也有人曾细致地为她治愈身上的每一处伤。
退出敖衍办公室前,她没忍住回过身,直视目送她离开的少神,“少神大人,您为什么因为我,不执行天旨命令?”
敖衍抬手,他的手中倏然出现一枚玉坠,他把玩着,玉坠是羽毛样式,通体碧绿,唯有中央是水滴大小、泛着一汪黑潭的幽深。
“这是我下凡那日,于马妖死亡之地捡到的玉坠。”
那正是她丢失的玉坠!原先平和的气氛骤然被打破,她强忍着抢回于她而言至宝一样存在的冲动,等待敖衍的目光慢慢从玉坠转移到她的身上。
“我想,我需要一个解释。”
解释什么呢?蕴含极阳之力的玉坠,能够遮掩她阴气的玉坠,助她修为飞速增长的玉坠,她最敬爱仰慕的人留给她最后的礼物与惩罚。
大雨瓢泼的夜晚,她无休止奔跑追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满目悲悯的男人缓缓飞到天上。
她伸手妄图挽留,什么都碰不到。
嘴角翕动,也只有一句“师父”半是呢喃、半是歇斯底里叹出。
无力垂下的手,多了串着玉坠的红绳缠绕。
她那时才恍然明白,天底下,神仙真实存在。而神仙,是不能私自下凡的。
三年前的大雨未能沾染男人分毫,却将她困在了那个雨夜。
“一个长辈送给我的,他看我骨骼清奇,是修仙的好苗子,不忍心见我受体质限制。”她半真半假,点到即止。
敖衍把玩着玉坠,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谢无忧不知道,他信不信。应该是不信的吧,他法力那么强大,想要了解她的过往,还不是轻而易举。
但,她又没有说错什么,那个人于她而言,是师父、是长辈,是不知道身份姓名的好心人。
直到谢无依后背被冷汗浸湿,敖衍将玉坠放在桌上,往前推了推,轻笑出声:“谢无依,我其实并不在意你的过去,你的出身。”
“我只需你记住,这偌大的三界,神佛也好,妖魔也罢,唯有我能护得住你。”
谢无依指尖微颤,护她,为什么要护她?想到他给众神的抉择,她似乎明白了。
极为常见的戏码,身份高贵的神龙之子妄图摆脱父辈的桎梏,以凡间为筏,证明自己。
他在筛选,他需要干干净净没有父辈印记的人,要一把完全效忠于他的趁手利刃。
她心中闪过一抹嘲弄,原来,看起来如此风光霁月的少神大人,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
其实司法少神是什么样的人与她无关,她只知道,她身上有一道诛杀天旨,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令她在天廷人人得而诛之。
她设想过苟活、逃亡、浪迹天涯,但现在,司法少神敖衍,她的顶头上司,给了她一个机会。
如果,他愿意保她,如果,她成为司法少神手中最利的那把刀,那她是不是就可以,暂时忽略掉那份言出法随的天旨?
所以她,别无选择。
她尾音发颤,那是她拼命掩住的兴奋。
她仍旧记得三年前,在沧鹤神办处醒来那一刻。她不知道今夕是何夕,只不过是那人离开后,她昏睡了三天三夜。
是幻想,是虚妄,是她濒死时大梦一场。
在凝怔中漫天挣扎,才在神办处几人无数次呼唤后,想起他离开决绝的留恋与低叹。
她会找到他,倾尽一生。不论他是神是妖,还是佛。
所以,强大,成为一个无比强大的神仙,拥有足以替他抵挡全世界的能力。
不仅为了自己能活下去,更为了强大。即使需要她卑躬屈膝、蓄意讨好,才能求得?潜滋暗长的机会。
她弯腰拱手,语气郑重而虔诚,犹如一名忠诚死士,“我会牢记神法司使命,始终追随大人。”
敖衍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良久,谢无依弯着的腰开始泛酸,她才听见头顶传来少神那平淡清朗的声音:“养好伤,再来找我。”
谢无依走出神法司大厦,周边的大厦灯火通明,便利店二十四小时营业,路边也有偷偷摆摊的摊贩。
无数凡人为生活拼搏奔波,他们并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神妖大战拉开帷幕,蓝星成为神妖战场,神州更是各方必争之地。在那之前的一切,财富、权力、仇恨、痛苦、恩爱,都将化为乌有。
她往别处走了走,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腾空驾云,一辆大众迈腾停在她跟前。
车窗降下,露出郁随那张英俊又冷漠的脸。
“上车。”
谢无依打开副驾驶,“他们先回去了?”
“嗯。”
轿车开到城市快速路上,猛然开始加速,短短不到五秒飙到一百八十码,就在即将追尾前面那辆无辜汽车时,轻微的失重感袭来,轿车已然脱离地面,飞到了天上。
轿车的形状也变成了直升机。
谢无依趴在车窗上,回头看去。
城市化的夜灯照亮低空,在繁星般闪烁的各色灯光中,她窥见一座高楼。
那是一座黑沉至极的高楼,像吞噬万物的黑洞;它高耸入云,又背隐于山,如同定海神针插在渝城市心脏处。
在一片漆黑中,唯有高楼半腰处,有一行不起眼小字泛着微光——神法司大厦。
神仙视力过人,她于那片漆黑中,精准地找到自己待了半天的九十八层。
透过那扇屏蔽一切的落地窗,她似乎能想象得到,少年神君伏案埋首,一头扎进凡间琐碎中。
她离开后,敖衍从抽屉中拿出两份卷轴。
他打开第一张,上面写着:“驺吾将醒,马族大乱。”
他随即打开第二张,写着:“地仙谢无依,至阴至邪,为祸四方。”
这两句话,都出自天机宫,为天机预言。
敖衍盯着第二份卷轴,沉思片刻,指尖燃起一缕火光,将这份卷轴焚烧殆尽。
“你说,要是少神大人不救我,我是不是就死在那把斧头下了。”
直升机里电子屏幕显示着回沧鹤神执办事处的导航路线,郁随双手背在颈后,闭目假寐。
金冠束起他的长发,他穿着深蓝色锦袍,袖口和腰间收得极紧,将他瘦削单薄的身材暴露得淋漓尽致。
细看之下,他长相稚气,又有些像十七八岁的少年。
听见谢无依的声音他睁开眼,目光冷冽,寒意与疏离尽显。
“怎么,到了现在,才开始后怕吗?”
谢无依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是我太弱了。”
“刘沉香很强。”
谢无依托着腮,看着云雾在窗外飞速流走,“要是我能有少神大人一半厉害就好了。”
“会的,你天赋极高。”
仅仅成仙三年,谢无依从一个凡人修炼到地仙,只差临门一脚就跻身神仙境。
放眼三界,也是无与伦比的恐怖速度逆天天赋。
谢无依想到失而复得的玉坠,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不再说话。
飞机开到沧鹤地界,郁随开口问道:“回神办处?”
谢无依睁开眼,摇了摇头,“你先回去吧,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