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记忆伊始,第一口新鲜空气伴随着泥土的味道,斜阳洒下金色的光芒,照在妇人背上。浑浊的眼睛,连皱纹都盛满急切与小心翼翼,抱起女婴的动作无比轻柔。
风吹树叶,簌簌作响,似庄严盛大的交响乐,欢迎婴孩的降生。
盛夏傍晚,天际亮如白昼,昭示暴雨将至。
藏于深山中破旧矮小的土屋,蜡烛燃烧照亮昏暗的室内,烛火孱弱颤抖、摇摇欲坠,却始终不曾泯灭。
遥远的虚空中,似有一双无情眼眸注视土房窗户上的烛影。
窗内,妇人轻摇蒲扇,驱散暴雨来临前的潮热,为女婴送来阵阵凉爽。
窗外雷声翻滚,宛若无边海洋中困兽发出不甘怒吼,几欲将屋顶掀翻。
妇人心脏震颤,抱紧怀中女婴,抱紧她活下去的慰藉。
又于这不安的轰鸣声中,窥得天道不公。
天道不公,妇人名为谢园满,飘零半生,未得一刻圆满。
她自认为,像她这样贱命,不得老天爷待见,配不上圆满这样完美的美好的祝愿。
雷鸣将人声劈碎,妇人低语声清晰传进女婴耳中:“无依,以后你就叫无依。老天爷和我们作对,它会让你不得无依!”
老天爷和你作对,你乞求无依,祂偏偏让你不得无依。
不得无依。
第一章
“无依,醒醒。”
压抑的痛苦在她体内汇聚,马族积蓄千年的怨气,几乎要撑爆她的身体,她下意识挣扎,妄图逃离。
但她动弹不得,直到听见远方传来的呼唤:“依依,依依,无依——”
声音苍老而沙哑,却令她心绪一震,鼻尖酸痛,再也忍不住眼泪流淌。
“爷爷……”她声音委屈而凄苦,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的幼童,“爷爷,你何时回家——”
“依依,过来,依依,过来。”
被怨气撑爆的前一刻,她追随声音来处,终于迈着千万斤沉重的脚步,往前踏出一步。离开一阵剧痛过后,怨气碎片从她体内剥离出去。
她离开原来的位置,才恍然发觉自己是谢无依,并非一匹马。
她的身躯越发轻盈,向声音传来的天边奔跑。
“依依,依依,去西海,找敖闰,他欠你的,他欠你的!”
“西海,敖闰。西海,敖闰。”
天边的声音逐渐消散,唯余这几个字重复百十遍,久久不绝,她的脚步蓦地顿住,才猛然反应过来,她的祖父谢缇,已在六年前,她十五岁那年,溘然长逝。
她回头望去,被怨气之火灼烧的马匹渐渐缩小,直至化为一团小小的火苗,明灭间消失在身后的浓浓大雾中。
而她的手,被一个白衣少年握着。
似乎是疑惑她为什么停住了,少年转过头来。
“无依,醒醒。”温柔女声在耳边萦绕,一只手轻轻拍打她的肩膀,她睁开眼,不远处的主席台上,梦里白衣少年俊美无双的脸,恰与此刻主席台中央的年轻神君一模一样。
偌大的大会堂坐满了两千多个神仙,主席台上五位部神翩然而至,簇拥着从未在凡间出现过的年轻神君。
她的思绪在这一刻回归清明,她是谢无依,三年前偶然成仙,是沧鹤市神执办事处的一名神警。
身旁叫醒她的漂亮女人是樊梨映,沧鹤神执办事处的神执,她的领导。
今天是参加全体神仙大会的日子,地点在神法司。
神法司是天廷在蓝星的中心据点,蓝星的灵气贫瘠到几乎没有,就职于神法司及其下辖神执办事处,是神仙行走于蓝星唯一合法合规的身份。
樊梨映面露担忧,谢无依五天前在与大妖缠斗中身负重伤,虽然得到及时救治,但毕竟才过去几天,她喊醒谢无依,担忧地问道:“无依,大会要开始了,你的身体?”
谢无依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大碍。之所以睡着,是她实在太累了,她在那个梦里,不知道跑了多远。
坐在樊梨映一旁的中年男人此时发出轻微的惊呼,他急切地扯了扯樊梨映的胳膊,询问:“老大,你看上面那人。”
樊梨映与谢无依都顺着张郃的视线看过去,樊梨映心头微震,她连忙对谢无依解释:“赵部神左边的上仙,就是救了我们的人!”
张郃补充道:“也是他,替你拔除了体内的马族怨气。”
五天前,上古大妖驺吾于沧鹤地界苏醒,神魂附身在刚失去幼崽的母马身上,以秘术点燃马族怨气。
谢无依无知者无畏,竟敢提剑刺大妖。结果显而易见,她那柄自成仙就在用的粉末钢材质的剑重新碎成粉末。她自己也被爆炸的马族怨气碎片侵入身体。
而年轻神君从天而降救下沧鹤神执办事处几人时,谢无依早已重伤昏迷不省人事。
许是感受到沧鹤神执办事处几人灼热的目光,主席台中央才落座的年轻神君偏过头,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神君刻意收敛来自上仙的迫势,以淡然平和的目光看向灼灼打量自己的几人。
张郃心情激动,忍不住冲主席台招手,神君认出了他们,但目光触及谢无依那苍白而茫然的脸庞时,眼底涌上一股晦暗难言的审视与考量。
谢无依依靠着的年长妇人没忍住出声,在谢无依耳边小声嘀咕:“他就是神法司之主,司法少神敖衍。”
敖衍,这个名字她听过。在年长妇人,也就是土地婆婆贾春花给她讲天上的趣事时。
天廷近千年来最大的变局是龙族复兴,从地位低微的四海雨官重归天界。在此过程中势力兴衰此消彼长,各方博弈除了三界地位最高的几位,旁人知道得并不清楚。
但被推到台前,连贾春花这些下仙都能打听到的,只有一个西海世子敖衍。
他出生前母亲尚在服罪,藏在西海某个角落独自孕育他。
他出生时龙族经历了一场旷古无双的雷劫,他生来金仙,法器是融进无数神仙法宝的天雷,得天地锤炼而成的一柄神剑。
他的母亲为西海三公主敖寸心,父亲则是天廷重臣、司法天神杨戬。
“传闻西海世子谦和有礼,却也低调内敛,从来置身事外运筹帷幄。”后排有老者低声感慨,又恍然大悟,“凡间,要大乱了。”
又有人小声嘟囔,“怪不得今天要召集凡间所有神仙,原来是这位下凡了。”
樊梨映与张郃的心同时一沉,直到见到年轻神君坐在主席台中央,他们才确定他的身份。但也正如身后老者所言,司法少神从来神秘低调,从未出现在凡间过。而他的现身,他的出现,对于本就波云诡谲的蓝星而言,并非一件好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日起,神法司、乃至整个神州有战神坐镇,天塌下来都有少神大人顶着,他们再不惧邪祟宵小。
他们原本的顶头上司、神执部部神赵崇拍了拍话筒,示意众仙安静。接着,赵崇端坐身体,等待司法少神发言。
年轻神君颔首,眼神在大会堂一扫而过,声音清朗,用他那副天生淡漠却极有信服力的语气,说起神法司建立的初衷,那句话刻在神法司大厦一楼,三界尽知:救苦难于水火,斩罪恶于青天。
他说凡间生灵种种苦难,她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为生机奔波忙碌的古稀老人,冲进火海挽救生命而毁容的英雄,跪在舞狮队伍前为幼女祈祷的母亲,被送去屠宰场半路重重摔在山路上的幼马……
他说邪祟苏醒出世,乱世将至。她在心中回应,她也想荡平人间黑暗,谱一曲太平人间。
他夸有位神警临危不乱,危机关头敢与大妖对峙,为护凡人身受重伤。
谢无依暗自佩服,直到——
“以她的法力与心性,已达到神执的水平。”说完这句话,神君又一次偏过头,目光朝向沧鹤神执办事处的方向。
贾春花拍了拍谢无依的后背,笑容令她眼角皮肉皱成一团,提醒道:“说你呢,无依,你升职了。”
谢无依转过头,少年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凤眸矜贵淡漠,却在此刻生出几分真诚。
沧鹤神执办事处的座位很好,因着他们年年十佳神办处的荣誉,被安排在了第一排的边缘。
谢无依一开始还有些迷茫,但升职的惊喜很快将她浑身疲累一扫而空,她快步走到主席台上。
敖衍拿起谢无依那份神执令牌,她垂眸双手接过,没有看到他向来淡然的神情有刹那柔和。
玉牌上残留一丝温润余温,谢无依将它握在手心,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只知道,她成为了有资格惩恶的审判者。从此以后,她将执剑斩尽天下不公。
并且,她离她隐秘的、不敢为人知的梦想,她为之将不顾一切的目标,近了一步。
少神大人清冷磁性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恭喜,谢神执。”
谢无依昂首,目光相对的刹那,少年神君眼中的欣赏,和他眼中那仿若与生俱来的悲悯底色,令她有一瞬的失神。
她微笑,看向众仙,鞠躬,致谢。
会议仍在继续,神执部神赵崇接过话筒。
就着谢无依的升职,赵崇也对沧鹤神办处论功行赏。赵崇赞扬他们临危不乱、反应迅速,将伤害降到最低。
“少神大人与我商议,奖沧鹤神办处每人五百束功德。”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五百束功德?!要知道,十点功德能换一枚延长千年寿命的仙丹或仙桃;犯错被贬下凡间的神仙只需三千束功德即可回天;攒够五千束功德就能获得仙身晋升一阶的机缘。
樊梨映、张郃、贾春花三人互相对视,眼中皆是难以掩饰的狂喜。
谢无依眼中也闪过一抹惊喜,她三年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也只攒了一百左右的功德。
升职加上功德,即使此次重伤,算起来也并不亏。
但赵崇话锋一转,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他们的好运气——恰好少神大人下凡察觉异常。
“沧鹤火灾并非偶然。上古大妖驺吾觉醒,附在一只失去幼崽的母马身上。”
大妖神魂苏醒,在他大开杀戒前,敖衍及时出现,将他的神魂再一次斩杀,也掐断了他肉身复活的希望。
马族怨气有了出口,太阴星君散下月华,安抚马族,此次事件才归于平静。
赵崇叹了口气,“他只是浅浅点燃了母马的怨气,就燎原般掀起整个马族对人类的恨意。”
可万物众生,谁不恨人类呢?只怕人类自己,都恨极了人类。
如谢无依所料,这次,只是一个开始。
“我们并未找到邪祟源头,”赵崇苍老的声音带着歉疚,“驺吾苏醒失败,卷土重来未可知。”
这话如同当头一棒,令人细思极恐,众仙从前只与凡人打交道,虽然有些凡人思维举止不可理喻,却也无法以卵击石。
可如今,神州大地出现邪祟,那是他们无法掌握的存在。对未知的恐慌笼罩在每个人心头,令他们心生退意。
敖衍咳了一声,众仙肃然,满怀期待望向这位令他们怀揣希望的顶头上司,天神中的天神。
“神法司成立至今十五年,诸位与之在凡间惩恶扬善,所行功德无数。而今凡间生变,神州也并非万全之地。”
即使是他,对来路尚未明了,实力不知深浅的邪祟,亦无万全把握。
他给神执神警们一个选择,一是将功德换成奖励,犯错仙人酌情免罪,奖励尽可能丰厚;二是留在凡间,与神法司同在。
贾春花笑容慈祥和蔼:“我不回,我就是个土地婆,生于斯,得此地供奉,合该与此地共进退。”
土地公、土地婆向来与所辖地界凡人同在。
张郃看向樊梨映,默不作声。他失职犯错,才从一个天王府守卫变成神法司神警,从无忧无虑的神仙变成整日和凡人打交道有求必应的土地公。
樊梨映认同地点点头:“我能成仙,全靠百姓香火供奉,即使再过危险,也不能弃百姓于不顾。”
一旁久未出声的青年烦躁地挠挠头,他想走,但他不能走。最起码,现在不能。
青年名为林雀生,他出声质疑:“我们这些人的法力,还不如司法天神手下的天兵天将。敖衍怎么不从他父亲那里调兵?”
众人同样疑惑,他们当然不会知道,他在筛选,他不要父亲的眼线,父亲的傀儡;他要真正效忠于他,纯粹的,最好与他共赴此路的伙伴。
未来的凡间注定不太平,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会坚持到底,哪怕无人同行。
众人的商议还未得出结果,变故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