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灿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一切都很好。年轻人、中年人、老年人每个人都知道日子在慢慢变好。
只是对于傅少光而言,他十岁生日那个年头过得实在不轻松。后来的很多时候,他也希望那个生日的前夜,九岁的傅少光没有半夜醒来,没有听见父母悄声地争吵,他们本来就不希望他在场。
那天他对林跃金说,自己看见了。
傅少光的确看见了。当时在父亲书房那盏绿色灯罩散发着暖光的台灯之下,他看见了排在一起的几份文件。他不懂那份免于结扎手术的决定是什么意思。
免于手术,那不是件好事吗?那父亲为什么和母亲争吵?
只是那份文件的最后附了一句让他心脏狂跳的批注:“本决定不改变傅少光法定父子关系”。
旁边那份文件则是一份血型检测的报告。
这份记录对于傅少光而言还好读一些。他想起来,白天的时候他被接回家见了几个白大褂给他验血。刺血针扎入他的无名指的时候仅有一瞬的刺痛,但是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疼痛的时候鲜红的血珠就从指尖被挤了出来。
傅少光并不感觉什么可怕的,因为他的父母都在他身边。他们也同样需要验血,医护人员的效率很高,验血工作几乎是同时进行的。
傅少光的眼前闪过了白天的从自己手指末端挤出来的血珠,血钻出皮层时圆滚滚的样子像是那份检测报告上自己父亲名字下面那栏的“O型”。
傅少光在灯光下粗粗地看了几眼,他也怕父母停止争吵后,父亲回到书房看见他,所以赶紧离开了。
姓名:傅正阳 检测号:……
ABO血型:O型 Rh:阳
姓名:方红珍 检测号:……
ABO血型:A型 Rh:阳
姓名:傅少光 检测号:……
ABO血型:AB型 Rh:阳
看到这一切的结果就是,骑缝章的红色印记像血一样点满了傅少光的梦。第二天一早,母亲依旧温柔地到他房间里。傅少光只字未提昨夜里窗没关好的事,只是静静的看着母亲手背的那处采血针孔。那种创口好的很快,他几乎已经看不到了。
母亲和平常无异的微笑让他感到困惑,他很想确认昨天晚上的一切是不是一场梦。但是出于某种恐惧的心理,他没有问母亲。而是在白天全家前往他的生日宴饭店之前悄悄去了父亲的书房。
和他预料的一样,昨晚的几份文件都不在那里了。他在周围几个没有上锁的抽屉柜子里小心地翻了翻,一无所获。
于是他又悄悄地离开了。
直到吃饭的时候傅少光才终于确定昨夜的发现是真实而非梦境。他的生日会本质上是父辈熟人聚会饭局的一部分。往往都是女眷和小孩一桌,男人另外一桌。今天似乎没来几个小孩,傅少光怀疑是不是一个也没有,至少他在餐桌上没看到。吃饭的时候,他的母亲让他出门告知服务员加菜,于是他就推门出去。经过另一个包厢的时候正见服务员出来。服务员低头看见他的时候正侧身从包厢里退出来,门还没关紧。见到他忙问有什么需要,傅少光交代了母亲的要求服务员就匆忙地走开了。大抵正是饭点,这家晨星大饭店又是本地比较有名的餐厅,此时从后厨到端菜的都显得忙碌。
傅少光正欲离开,却听见门内隔着一道屏风传来声音。
“诶,齐主任,你们家俩小孩今天怎么没来?我可想见你家小姑娘了。”
“……唉,我家小孩都有点害羞,就是太内向,不喜欢出来吃饭。不如你家小林啊……”
他听出了两个声音的主人,林跃金的父亲和齐医生都是他家的熟人。只是此刻齐医生的声音里多少带了点为难尴尬的意味,然而这份尴尬却不是因为他话里说的齐思贤和齐思良今天没到场,而倒像替别人尴尬。
傅少光又听了一会儿,饭桌上的话题很快被人从小孩带到了其他方面。傅少光觉得无聊,转身想走,他偷偷溜出包厢的时候非常顺利,顺道拐进了另一边的洗手间。
他就是在洗手间里听到一个比较陌生的男声对着林跃金的父亲说出事儿了,不要在傅局面前提孩子。二人又一连说了一串话,总之是要和林建业通个气让他千万别拐错话题了。
傅少光听见林父倒吸一口凉气,低声感叹“难怪今天明明是傅家小孩生日会你们一个两个都不带孩子,他也只字不提。”
“啧啧啧,世事无常啊。”
傅少光后来在二人走后回到包厢,却一口都吃不下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只是在饭店一楼的复古廊亭里幽灵一样地飘来飘去。直到在后院发现了林跃金。傅少光原本以为林跃金也没来,毕竟在饭桌上没看见对方。
结果等到二人发生一系列争执自己被批评、和解玩耍之后,傅少光才想起来问饭桌上怎么不见林跃金。
“哦,我在家吃了好些东西,也不咋饿——说起来,我到的比你早多了,还和叔伯阿姨问好了一圈才能偷跑下来玩。”
后面二人又呆了一会儿,晚上的时候傅少光见林叔来找林跃金,把自家小孩带走了。
傅少光想,那大概不是心理作用,林父看他的眼光的确和来时不同。
之后的一个月里,傅少光都感到不自在。他隐约能感受到父亲在权衡着什么。而这种权衡到了最后几乎被放在明面上,明在他父亲的父母与母亲的父母都相聚一堂协商着什么。他猜双方在决定他的去留。至于他的父亲,除了那天晚上之后都表现得非常平静。
傅少光觉得用平静形容最合适,父亲很平静,(他现在应该这样称呼他吗)却表现得并非平常。
知道自己养了十年的儿子并非亲生,纵使是傅正阳这种人也只能做到保持平静,很难立刻恢复到过去的寻常的状态。
傅少光那段时间常陪在自己的母亲身边。他没有问自己是谁的儿子,母亲为什么生下他,为什么隐瞒了十年。他没有问更多。
他只是有些害怕,应该说,很害怕失去。他虽然年纪小,但十岁小孩已经能觉出生命里的哪些东西是靠自己拥有的,哪些东西只是身份的附属。他不知道是否所有小孩都像他一样直觉敏锐又担心一切,就他所受过的教育和所处的环境而言他确实成了这样一个人。
他知道,如果傅少光不姓傅一定会失去很多东西。至于为什么他会找到母亲,只是因为他无处可去,以及母亲房间里佛像前的香灰味令他感到平静。
多年以后,傅少光回忆起那煎熬得如同浮萍般的一个月,渐渐发觉那时父母的态度值得玩味。
他的父母在那天他生日之后大概也能感受到他知道了一些事,但是默契地都没有向他遮掩这道裂缝。就像祖父祖母从红旗车上下来的时候并没有收起脸上的严肃,哪怕他就在他们面前迎接;就像外祖母并没有掩饰眼中的一丝怜悯与更多的无奈。说到底,这些人懒得哄骗一个小孩了,他们是政治的家庭,这是教育的一部分。
就像,傅少光自己也没有主动去问,没有人捅破窗户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