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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作者:陆铭珂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天亮了。


    阿姨问我怎么坐在门口,我说起早了。阿姨说白菜汤做好了,她要去外面买肉晚上做给我吃,我在想那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


    坐太久了,起身一阵眩晕,地球在我眼里打转,分不清东南西北,一屁股的红土也就随它去吧,这也许是惟一的印记。


    去教室的这段路无比煎熬,不是第一次来的时候那种生理煎熬,现在想来那算得了什么。想到一会我要为错正名,我就感到头晕恶心,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什么,是为了保护我自己,还是为了保护冬阳,还是为了保护一个没所谓的清白名誉。我不知道,我也无法去想,我怕得到答案,我从心底里怕我鄙视我自己。


    社长站在教室门口,穿着一身卡其色的休闲西装,高帮的马丁靴在太阳底下反光,他用昨晚点过烟的那只手扶了扶金丝边眼镜,很难想象这么文质彬彬的一个人昨晚在黑暗中吞云吐雾,给我讲何为对错的样子。


    “所有人都在,想好该怎么说。”


    他的手不停地在摸眼镜框的金属边,令我厌烦,我没有理他。


    冬阳应该也快到了。


    在扎卡和他母亲大摇大摆走向教室的时候,冬阳也在他们身后跟过来了,他今天还是穿着昨天上课穿着的那件白衫,只是我给他买的裤子和布鞋换掉了,又穿上了那皱巴巴的一身。他看起来憔悴不少,应该也是一夜未睡。


    社长满脸堆笑,弯腰扶着扎卡的母亲,询问扎卡的伤势,还不停地说些什么年纪小不懂事,第一次没经验之类的话,扎卡往我和冬阳这边看了一眼,那眼神已与昨日大有不同,没有了攻击性,但也绝不是愧疚和抱歉,而是一种像作弊后拿到第一名的心虚。


    我们三人之间的眼神交错闪过,就那么一两秒的时间,仿佛又将故事重演了一遍。


    “陈秋寒,进来。”社长站在教室里,又扶了一下眼镜腿。


    我示意冬阳一起进去,他就跟在我的身后。


    今天教室里的那架摄像机没有了,但心中的紧张却丝毫未减,扎卡的母亲膀大腰圆,跟扎卡一样穿着一件暗红色的长袍,头上戴了一顶高帽,上面点缀了许多复杂的饰品,她的皮肤像打了油漆似的黝黑,面部像一张牛皮纸,每一个毛孔都长着嘴呼吸,很轻易就让人想到她风吹日晒辛勤劳作的场面,但却是一副苦相,还有几分凶煞。


    扎卡就站在他母亲旁边,顿时显得娇小又乖巧,他一直看着地下,隔很久才往每个人的身上瞟一眼,又马上躲开。


    “昨天在美术课上发生了一些小矛盾,事情我已经了解过了,不管怎样,动手打人是我们绝不容忍的,各位同学也不能模仿这种行为,此外,我们的老师在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上也有问题,是我的失责……”


    社长不停地摸他的金丝边镜框,摸完后又将手指交叉放在小腹前,来来回回不断重复,不像是道歉,反倒像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


    社长瞥了我一眼,示意该我上场了,但听完他所谓的道歉,我那些乱七八糟的复杂情感竟然烟消云散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莫名就多了几分壮士视死如归的决心和勇气。


    事实上昨天到今天的这段时间里,我根本没有去想该如何摆出一副谦恭诚恳的模样去卑躬屈膝地道歉,而是无不笼罩在一种不知所措的恐惧之中,但我明白不是因为别的,都只是因为冬阳。


    我的脑袋里没有一点台词,我甚至肯定我的思绪早已不在这里了,我无法开口道歉,更无法让冬阳陪我一起低头道歉。


    “陈秋寒!”社长皱了皱眉,低声朝我这边喊了一句。


    所有人焦灼的目光都汇到我这边来,但他们越是这样迫切地看着我,我越是有恃无恐,也许是我知道我彻底完蛋了。


    我没有说话。


    社长急了,他看看我,看看冬阳,深吸一口气,走到我们面前,用右手大拇指和中指撑住两只眼镜腿向上用力扶了一下,狠狠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声对我吼道:“你在干嘛!”


    “我们不该道歉。”我一字一句告诉他。


    社长把刚才吸入的那口气又重重地呼了出来,扶眼镜的手撑在脑门几秒钟,似是朽木不可雕也亦或是恨铁不成钢般的无奈和生气,把视线转到冬阳脸上。


    “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吧?你动手打了扎卡!你该道歉!”社长完全是对冬阳大声吼道。“去,去道歉!”


    社长往日英俊潇洒的形象现在完全碎了一地,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我不厚道地有些莫名想笑。不知道学校里那些小姑娘们看到往日追捧的全能学长现在这张铁青的脸,是不是会移情别恋呢。


    冬阳看了我一眼,似在请求我的意见,也或是内心已经和我一样无所谓了,我也没有给他一个回应,而是就这么看着他,仿佛是电影中生离死别的最后一眼。


    冬阳的视线移开了。


    他看着我们面前的扎卡和扎卡母亲,嘴唇抖动,社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嘴巴,期待能说出一句令他满意的结束语,结束这所有一切要承担的责任。扎卡和他的母亲也在看着他的嘴巴,等待上下嘴唇一碰,得到那三个字。他的嘴唇像水面上的波纹,一直在抖动,却没有发声,我也跟着他张开了嘴巴颤抖,多希望他不要说出来,不要说,不要说。


    “对不起。”


    对不起,应该是这世界上最简单的咒语了吧。


    冬阳出口的那三个字,让我彻底迷失了自己,仿佛行走在一片荒漠上。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牵线木偶,其实什么都没有。


    在社长那里,我出尔反尔,固执己见,就像我眼中叛逆的扎卡一样,是自私的,更是不可原谅的。在扎卡和他母亲那里,我偏心学生,纵容暴力,是不称职的老师,是不合格的大学生。在父母那里,我一意孤行,不听教诲,是乖巧久了却突然翅膀硬了的弱鸡。在冬阳那里,我……我又是什么呢。


    我收拾行李,回校的大巴在等着我。看我把床单洗漱用品之类的全部打包带走,阿姨问我要去哪,我该怎么说呢?


    “永远不回来了。”


    我把东西放到车上,最后站在这片土地上,看着那个小小的巧克力屋子。


    他还不知道我要走了,我是不是应该去告别,但告别是残忍的,这是对他的二次伤害。悄无声息的离开是否更让人崩溃呢?我不懂。好像无论我怎么做,带给他的只能是伤害。


    莫名闯入一片秘密的森林,惊扰了丛林深处冬眠的小熊,是我动静太大了,引来了带枪的猎人,我本就与人为伍,而它却要在枪口下四处流离。


    每一次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冬阳就会主动向我走来,好像是上天安排的,也好像就是我们心中的节奏太过于合拍了,在抛出硬币的那一刻我希望是哪一面落地,冬阳就会从哪一面向我走来。我对于我们的默契十分感动,但此时来不及感动了。


    巧克力小屋开门了。


    “老师你要去哪?”他眼里的小溪结了冰。


    “你知道,山的那边是什么吗?”


    他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皱了皱眉,很焦急的样子。


    “山的那边还是山。”他有点没耐心了,“老师你要去哪?”


    山的那边还是山吗?几乎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们都看向了那一座座连绵起伏的黑山,山上的格桑花开得正旺,像是油画笔蘸上去的颜料,笔触和调色令人叹为观止。它们不说话,就只是摇啊摇,摇啊摇。


    “或许,你想跟我去山那边的地方看一看吗?”


    “什么?”


    “我说,你想去山的背面看一下吗?和我一起,或许山的那边不是山呢?”


    “不会的,山的背面除了山,什么都没有。”


    我对我自己的提问感到失望与可笑,又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么能妄想带他逃出这座大山,然后采几支山上格桑花作为信物,像电影里的男女主角潇潇洒洒,一起到我生活的世界中去呢?天方夜谭也过莫于此。


    他的血肉早已熔铸进这片红土地了,我不可能带他走的,除非我能将这片红土也塞进我的背包,除非我是神话里的愚公可以移走这座大山。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学生,只是一个怀着一腔热血想要成为一名老师的姑娘。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离开。


    其实不是山困住了天,也不是天围住了山,这里的山困住的是你,外边的天围住的是我。


    我不是逃避,而是彻彻底底地想明白了,离开是我最好的选择。


    我上车了,乔羽又坐在我的旁边。我们一直没有说话,换作是谁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不该安慰一个落魄的人。这样沉闷的气氛我也顾不上尴尬,我的心情就像一块海绵,注水过后怎么也拧不干,那股波涛汹涌的劲儿似乎过去了,但滴滴答答的水声敲在心房上,还是引人作痛。


    过了许久,乔羽按捺不住了,拿出一块包袱给我。


    这是冬阳的枕巾!


    “他给你的。”


    我的大脑蜂窝似的轰鸣,脑壳里一阵巨大的震动。


    “我今天临走的时候碰巧看到他,问我你去哪——”


    “你和他说什么了!”


    “我就如实告诉他,你不会再来了……怎么了,你没告诉他吗?我说错什么了吗?”


    我解开枕巾笨拙的结,一颗肥皂大小的土豆,一把紫色的格桑花。


    我浑身上下都在发烫,起身要回去找他,但车门在我站起的一瞬间关门了,司机拉起手刹,油门一踩,我的整个人撞在前排的座椅上。天旋地转,我的怒火使我面目全非,掉到地上的土豆也不知道滑到谁的座位下去了,我使劲捶我的脑袋,什么话都说不出。乔羽拉着我,一直在喊怎么了怎么了,像是照顾一个发疯的精神病人。


    混乱之中,我听见乔羽说,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她张大了嘴巴,用手指不停指着后面的窗户。


    我费劲地转过头,一手拍在玻璃上:“冬阳!冬阳!”


    我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看着他嘴在动,但风把他的头发和身体全部吹得变了形,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什么都看不清了。


    “陈—秋—寒—”


    “对—不—起—”


    “是—我—错—了—”


    车拐了个弯,那座山恰好横在我们中间,他彻底消失了。


    我的泪水终于决堤,捂着脸痛哭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撕心裂肺。


    为什么,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啊!


    大巴绕过一座座山,我已辨不清哪一座才是阻隔我和冬阳之间的那座了,我已经失去了力气,流下的眼泪也足够让手里的格桑花延寿益年了。


    乔羽看我情绪稳定下来了,安慰我:“没事的,只是少一个学分而已,你那么优秀,算不了什么的。”


    如果所有感情的割舍能用物质来偿还,那我宁愿一贫如洗,两手空空。


    “我没告诉他我不会再来。”


    我的手里一直攥着那把格桑花,就像他当初攥着我送给他的向日葵。我想象冬阳是如何爬到那么高的山上笨拙采下的,裤子一定弄脏了吧。


    “乔羽?”


    “嗯?”


    “你是学艺术的,你相信花会说话吗?”


    “怎么不会?”


    “你帮我听听,这格桑花在说什么?”


    “在我们这里,格桑花是所有美好的象征,但它少有的花语,是珍惜眼前人,我猜它,大概是想说这个吧。”


    我竟然无意识地笑了笑,我希望他也能懂,我那份沉默的爱。


    [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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