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境大殿上,午砗磲当众宣读王命,着封梦虬孙为海境龙子,享俸等级同师相但不予实际职务。梦虬孙接下王旨,睥睨殿上文武百官,这些人中不少出身鲛人一脉,他们最轻蔑的混血杂种如今却正是因为混血,重现了远古传说中的虬龙血脉,还因此获得仅次于王、相的名位。轻瞥几人面上流露出不甘不服,却又不得不规规矩矩立于大殿之下的模样,梦虬孙心里就一阵暗爽。
但目光扫过欲星移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时,又觉得这一切来得那么讽刺。
不过册封大典上还有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典仪结束后,梦虬孙把午砗磲抓到一旁问:“方才王身旁的那位娘娘是谁?是皇后娘娘吗?”
“啊,龙子说的是未贵妃娘娘吧?”
“未贵妃……宝躯未氏……未……”梦虬孙喃喃自语。
“龙子,是这样的,”午砗磲想起这一环还没跟梦虬孙说过,“王在即位前就迎娶了一位王妃,可惜多年前王妃难产去世,王即位后便追封其为皇后,从此也不再立后。未贵妃娘娘珊瑚是先王为王亲选的嫔妃,正是出身宝躯未氏。”
梦虬孙恍然:“未珊瑚,宝躯未氏,这样说来贵妃娘娘是我的表姐啰。”
“说到贵妃娘娘,”午砗磲感慨,“当年贵妃娘娘才智出众,被先王看上赐婚于王,果然后来在平定三王之乱一事上,贵妃娘娘出了不少计谋,证实了先王的眼光。”
“什么?平定三王之乱贵妃娘娘也有功劳啊?不都说是欲星移做的吗?”梦虬孙问。
午砗磲干咳几声,说:“在三王之乱爆发后、师相从外境归来前的一年内,是贵妃娘娘在王的身旁谋划,不过只有师相回到海境,动乱才得以彻底平息。”
“看到鬼,那怎么现在没看见贵妃娘娘在王身边辅佐?”
午砗磲挠挠头:“因为师相谏言,后宫不得干政,王采纳了。”
“啥?!”
午砗磲似乎对梦虬孙的这一反应心有预见,身体早已做好防备。梦虬孙见状也不弄他,而是挥剑扫向旁边的巨大礁石,瞬间大石作两半飞。
“针对,这是**裸的针对!鲛人一脉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梦虬孙气呼呼地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又突然回头叫住正行礼准备离开的午砗磲:“嗯……那个,欲星移与王同岁,那欲星移有没有娶妻?”
午砗磲似乎对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感到意外,愣了片刻后才答:“回龙子,据微臣所知,师相从未有过妻室。”
“这样啊,”梦虬孙莫名竟像松了一口气,“也好,省得祸害人。”
梦虬孙决定去清卯宫拜见未珊瑚,好歹跟他的表姐打打照面。不过在他动身之前,他的另一位表兄先冒了出来,差人延请他去一趟玄玉府叙叙旧。
玄玉府如今的府主就是王的四弟,他的二表兄北冥皇渊。
其实关于玄玉府,梦虬孙只记得小时候总喜欢让父亲母亲带他去府上玩,只因北冥皇渊的近臣铅十三鳞手作的糕点十分对他胃口。
铅十三鳞正端上他小时候最爱的那一味茶酥,梦虬孙虽不失礼节却也稍显急切地抓起一块啃起来。
“哈,”铅十三鳞目光和蔼,“十几年过去,龙子虽然长这么大了,但个性脾气还是没变。”
“哪有,”梦虬孙咽下吃食,“铅老,我有变化啊。”
“是,”铅十三鳞笑说,“小时候的龙子一到府上就打坏不少东西,说起来真让人头疼,不过现在,龙子应该不会再这样了,是吧?”
梦虬孙几乎要将脸埋进小小的茶酥里,嘴上嘀咕:“铅老,别再说笑了……”
北冥皇渊干咳几下,伸手拿了一块茶酥,小口咬下一块咀嚼完才开口道:“表弟身负的兵器,如果本王没看错的话,是用镔铁打造的吧?”
梦虬孙诧异:“你怎会知?”
“从前在海境游山玩水时见过,”北冥皇渊浅笑,打量洞庭韬光,“介意向本王介绍一下来历吗?”
“这喔……”梦虬孙单手握住洞庭韬光横在胸前,“洞庭韬光,我流落江湖时结识的换帖义兄送的,这口剑也是由他设计,由他口述让工匠用寻常铁匠看不起的镔铁打造而成。唉……”
这声叹来得突然,北冥皇渊问:“为何叹息呢?”
梦虬孙又叹了一口气:“说到我那个换帖的啊,因为我要回皇城跟我一刀两断了。”
“怎会这样?”
“因为……唉,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但听你的语气,依然重视与他的情谊不能释怀,不是吗?”北冥皇渊若有所思,话中带着几分不易被他人觉察的感怀。
“是啊。”
“你的义兄叫什么名字?”
梦虬孙一口答道:“八紘稣浥。”
“嗯。”北冥皇渊咬下一口茶酥,不作言语。
从玄玉府出来后,梦虬孙去了一趟清卯宫。未珊瑚如长姐般同他说了一些体己话,令他不自觉对这位表姐心生亲近,但碍于宫规,梦虬孙也不便常往清卯宫走动。
册封大典过后,照例还需在晚间举行一场宴会,为梦虬孙接风洗尘。不过梦虬孙不喜皇室逢迎那套,只说人越少越好,越简单越好。于是这场晚宴就只有鳞王北冥封宇、欲星移、左将军右文臣等寥寥几人出席,办得颇有些家宴的意味。
北冥封宇向来温和宽厚,不拘礼节,对梦虬孙的身世遭遇更怀有不必要的愧歉,所以格外包容梦虬孙。如此,梦虬孙吃得十分开怀。
只一件事——宴会之上只备有酒,让梦虬孙心有顾虑,对着面前的酒盏大眼瞪小眼。
他第一次喝酒还是在鳍鳞会时,紊劫刀诓小孩一样诓他喝的。一盅酒咕噜下肚,他就晕乎乎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不记得了。等他再睁开眼,守在旁边的紊劫刀就立马给他几个爆栗,说死卷毛仔有够好胆,喝了丁点酒就能撒酒疯把他的房子给拆了。梦虬孙摸摸刚被敲的头,看四周只剩他躺的这张床还完好,其他都成木头瓦片散落一地。虽然嘴硬耍赖使性子,但还是被紊劫刀撵去扛木头捡瓦片兼打扫。
就这么一次,他之后再也没碰过酒。
想起这段往事,梦虬孙不由扶额。哪料刚好北冥封宇高举酒盏,提议大家一起干杯尽欢,眼见其他人纷纷遵循王意,梦虬孙也咬牙举起自己的酒杯,将酒液一口闷入喉。
王对他的宽容梦虬孙心里都明白,在这样的场合下怎能不识好歹拂王之意呢,况且……他抱着这样的侥幸——上次也许只是一个意外,说不定是刀叔的酒有问题。
然而手中酒盏还来不及放下,梦虬孙突然失控似的将身前案几一把掀翻,晕了一阵,脚步踉跄直直朝欲星移走去。周围人见状都站了起来,喊他的名字或龙子,梦虬孙充耳不闻,仿佛当下除他之外,就只剩下欲星移一个人。
“欲星移!……欲星移!……”霎时洞庭韬光横握在手,他咬牙切齿地一遍一遍喊欲星移的名字,五指攥得越来越紧。
在对外界再无知觉之前,梦虬孙依稀见着欲星移对他皱了一下眉头。
只是轻轻一下,在他迷蒙的视线里,也让欲星移比平日多了几分真实。
意识清醒时竟已经是第二天天明,梦虬孙揉揉眼睛,扶着床沿坐起来,等他看清身处何地时,内心瞬间滚过千万句——
“看到鬼!”
他在浪辰台!
还躺在欲星移的贝壳床上!
“醒了?”
梦虬孙闻声从床上跳下来,满心戒备地盯着欲星移,后者正优哉游哉地用沸水烫茶叶。
欲星移接着说:“原来你对我有这么深的敌意,以至于大闹宴会,看来真是我做人失败。”
“啥,大闹宴会?!你说真的?”
欲星移自顾自地不答话,梦虬孙莫名没了底气,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沾一滴酒。
“我……我醉了才……还有别的吗?我怎会在这啊?”
“这要问你啊,”欲星移又将茶叶过了一次水,“乞丐赶庙公,不记得了?”
“然后你就把浪辰台让给我睡?”
“准确说,是你自己闹到一半突然倒头大睡,右文臣扛不动你,只能让你睡这了,不过堂弟借宿,我也没拒绝的理由。”
“不要再‘堂弟’‘堂弟’的叫我!”梦虬孙莫名火大。
欲星移不动如山:“既然你不喜欢,那就好吧,堂……咳咳,梦虬孙。茶泡好了,喝一杯吗?”
欲星移端起一只茶杯递给梦虬孙,梦虬孙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接下,一饮而尽。
“味道怎样?”欲星移也端起一杯浅咂两口。
梦虬孙轻哼一声,把杯盏放在桌上:“比不上我在民间喝过的百里闻香。”
“百里闻香?”
“一种苦茶,我的最爱。”
“是吗?竟比得过我从中原带回的这味名茶?”欲星移往两人杯中添茶水。
“你去过中原?”梦虬孙眼露怀疑。
“何止去过,还去了一年,”欲星移轻吹茶水热气,“海境朝规,继任师相者即可拥有外出游历他境的特权。”
“看到鬼!”特权特权,听了真不爽,梦虬孙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
欲星移无视之,饮下一口茶后只淡淡问一句:“梦虬孙,你想去海境之外,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吗?”
“啊?”梦虬孙惊讶,“你在开什么玩笑?如果我能出去,鲛人一脉不得个个头都气歪掉?”
“脑袋反应倒快,”欲星移露出几分赞赏,“但为何不能呢?别忘了,你身上也一样流着鲛人一脉的血。”
“看到鬼,别拿我跟他们相提并论!”
“如果有这个机会,你去还是不去,梦虬孙?”欲星移收敛神色,不似笑谈。
去!为什么不去?又能看看外境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又能给鲛人一脉添堵,何乐不为?不管欲星移心里打什么算盘,他梦虬孙当然要去。
一个月后,欲星移当真利用职权,为梦虬孙争取到出外游历的机会。
海境朝规,乃是只有确定继任师相的人才能有外出考察的特权,梦虬孙却因欲星移有了这个特权。对此,鲛人一脉自然坐立难安,日后若欲星移卸位,竞逐相位最近水楼台者,可不就是梦虬孙。他们怎甘心鲛人一脉世代继承的师相之位落入一个混血杂种之手,所以那群夭寿鱼再怎么内讧,也要确保欲星移不轻易倒台。
这样说来,欲星移的权位又多了一层屏障,旁人想动欲星移的相位,还得先考虑他梦虬孙这一关……唉,被一只臭墨鱼牵走绑在一根绳,真是让不空前但差点绝后的虬龙郁卒。
梦虬孙心里门儿清,却也不把这些弯弯绕绕记在心上,免得真让自己觉得要对欲星移道几声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