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虬】小舟从此逝》 第1章 一、晚钟荡回梦 梦虬孙重返海境皇城这年正好17岁,他幼年还在皇城生活的时候,记忆里,那时的欲星移似乎大致是他现在的年岁。十几年过去,对他这个鲛人堂兄,梦虬孙已没有多少印象,可是对如今贵为海境师相的欲星移,梦虬孙只有不满。 协助他熟悉宫中事务的人是右文臣午砗磲,出自宝躯一脉,算是他的同族,而他对同族向来友好,只不过…… “龙子,这里是师相为龙子挑选的居所潜龙崁,离师相所住的浪辰台很近,不过师相嘱咐如果龙子不喜欢这个名,便随龙子的意见更改,此处陈设也随时可以按龙子的意思改动。” 一句话提到三次师相,真正看到鬼。 梦虬孙暗自腹诽,绕着这处潜龙崁走走看看。这里已有基础摆设,在他看来可以称得上是完备,毕竟相比流落街头宿眠,有一片蓬盖、四壁容身的栖居之所已经算是难得。遥想三年前,他的落脚处是江湖之远的鳍鳞会,而三年后,他的容身地竟毫无预料地变成朝堂之上的潜龙崁。 “这样的布置就够了。是讲这几天怎么没看到欲星移?” “啊,这……”午砗磲支支吾吾,“回龙子,因为替龙子正名一事,师相正忙于应付鲛人一脉的连连上奏,所以只好吩咐微臣来关照龙子。” “看到鬼!”梦虬孙嘴角向下一撇,“夭寿鱼十几年过去了还是夭寿鱼。是讲他们怎么连欲星移的话都有意见,欲星移不就是鲛人一脉推选出来的师相?” “龙子,话不是这样说,就算是师相也不能一意孤行,举止决策也需要顾及朝中各方面势力,特别是鲛人一脉,他们的声音尤其不可忽视。” “那群夭寿鱼话最多就是了。” 跟什么权势计较相关的谈话梦虬孙一听就头大,但心下却忍不住探问:“你讲欲星移也不能毫无顾虑,但把我找回来封什么龙子,难道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 “这……师相这样做的确是自找麻烦啊,微臣实在不知师相此举用意何在……” “嗯?”梦虬孙故作威胁状,“所以我是麻烦啰?” “啊不是……微臣无意冒犯,请龙子恕罪……” 师相,师相,左一句师相,右一句师相,梦虬孙听得有些不耐烦。午砗磲却继续说道:“其实师相一职早存在于海境玄朝之时,近代海境实行的是丞相、统帅并行制度,三王之乱彻底平息后,也就是今年,王才听从师相的谏言恢复玄朝师相制度,撤除统帅一职,兵权划分至王下御军以及各封地藩王。” “看到鬼。这样说来,欲星移岂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午砗磲不应,梦虬孙没好气地问,“那莫名其妙被炒鱿鱼的统帅是谁?他不会找欲星移的麻烦喔?” “回龙子,时任统帅一职的人,是灵玄介首·蜃虹蜺。” “蜃虹蜺……蜃虹蜺……这名怎会这样耳熟?”梦虬孙恍然惊觉,“蜃虹蜺不就是我大表兄?!” 午砗磲颔首:“是,听说还是师相的义兄。” “啥?”梦虬孙一把抓住午砗磲领口拉到跟前。 “啊……龙子息怒啊……”听午砗磲告饶,梦虬孙放开他,狠狠啐了一句“看到鬼”。在鳍鳞会时听他们说皇室权贵只重权力享受,不问民间疾苦,梦虬孙深以为然并表示尤其鲛人一脉最是可恶,但他还是没想到,欲星移为了将王之下的权力集于一身,竟可以没良心到牺牲结义兄弟的前途。 可恶!越想越可恶啊!梦虬孙手心攥得指节咔咔响。 午砗磲稍稍整理好仪容,硬着头皮说:“其实师相所为也有道理,海境对外避世已久,内部也很少发生大的动乱,过度征兵反而可能造成王胄拥兵自重,威胁皇权统治,三王之乱便是近在眼前的前车。再说没有师相力排众议之能,龙子又怎能回归朝堂……” “你不讲还好,一讲我就生气。”梦虬孙缓缓将攥紧的拳头举到午砗磲面前,“十几年前我落魄的时候,欲星移不闻不问,十几年后他突然跳出来,说我身负远古传说中的虬龙血脉,然后一帮人就要听他的话,用龙子的名号称呼我,这算什么?算什么?!” “龙子……”午砗磲低首欠身,战战兢兢,“十几年前师相也许什么都没有做,但如今师相能做什么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龙子你啊。” “哼,看到鬼!真的开口阖口都是你的师相,你就是要替他说话来气我是不是?” 午砗磲欠身幅度加大:“微臣不敢……” 你不敢?……梦虬孙将午砗磲一顿赶,气饱了好几天。 尽管这好几天午砗磲依然头铁来潜龙崁履行欲星移交办的任务。 统帅被裁,师相独大,其下再设右文臣、左将军二职,分别协助处理繁琐文书工作,以及统领王下御军。左将军申玳瑁亦是出身宝躯一脉,梦虬孙想既是左将军,功夫一定不错,有空找他比剑看看。午砗磲却说左将军并不使剑,倒是师相有一口佩剑名叫沧海珍珑,只不过至今朝中无人看过师相用剑。 看到鬼,佩剑不用剑,是在弄什么玄虚? 梦虬孙转念一想,问午砗磲:“之前你说潜龙崁离浪辰台很近,那去浪辰台的路怎么走?” 深夜方至,梦虬孙悄悄摸去浪辰台,在这之前他早就背下了午砗磲给的皇城路观图。沿途走来躲过不少巡逻侍卫,但浪辰台周围却无人防守,估计是午砗磲说的欲星移惯于幽居,不喜他人打扰的缘故。 哼,权力熏心之人还学什么名士隐居,真正沽名钓誉。 梦虬孙潜入浪辰台,却见内室盈满数颗夜明珠的幽光,亮如白昼。透过窗沿缝,得窥欲星移冠带尽除,蓝白长发缕缕梳好垂在月白便服上,手头正在捣鼓他曾在书里看到过的,好像叫星象仪的东西。梦虬孙扫一眼屋内四周,寻不到看上去像是剑的物事。 “想不到浪辰台深夜还有客来,外面更深露重,何不进来喝一杯热茶呢?” 梦虬孙闻声一惊,索性破窗而入,对着欲星移说:“用你的沧海珍珑与我一决,欲星移。” “唉,”欲星移却不看来人,目光只在星象仪上,“你要我拔剑,自己却未持剑在手,想必你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信,看来是我做人失败被你轻视,你说对吧,堂弟,梦虬孙?” “看到鬼!”梦虬孙一把扯下蒙面伪装,“这样你都认得出来?” “你的声音没变啊。”欲星移还是不看他。 “哼,”梦虬孙霎时手握洞庭韬光,“别废话,出剑来。” 欲星移不紧不慢地放下手头上的事,转身打量梦虬孙手中兵器,说:“材质特殊,造型别致,这是你的……剑?” “是啊,怎样,想不到吧?”梦虬孙挽了个剑花。洞庭韬光剑身入鞘则形如棍杵,能看出这是一口剑,欲星移的眼光倒没他想的那么坏。 “别有深意的设计,”欲星移饶有兴致,“这口剑叫什么名,出自哪位名家手笔?” “洞庭韬光,是……啊,你怎会废话这么多?”梦虬孙不耐烦,“快拿出你的沧海珍珑。” 欲星移轻挥宽袖,一片薄如蝉翼的水碧鲛绡罩住身后的星象仪。 “既有洞庭韬光,为何还对沧海珍珑感兴趣?” “爱吃东西的人,就算有鸡腿吃了,会嫌烧饼多吗?同样,专情于剑的人,剑器、剑法、剑意,看再多都只有两个字——不够。” “哈,”真是刁钻的比喻,欲星移轻笑,“想不到你也是爱剑之人。” “你想不到的事情多呢。等一下,”梦虬孙突然察觉欲星移话中细节,“什么叫‘也是’,难道你也喜欢论剑?” “准确说,曾经是。” “看到鬼,那现在呢?” 欲星移悠闲踱步至案几前坐下,稍稍将案上的书籍归置在一起后,挥手示意梦虬孙也坐下,然而后者却将脸别到一边不理睬。 欲星移毫不介意,说:“想看沧海珍珑,但你可知道沧海珍珑背后的意义?” 梦虬孙收起洞庭韬光:“看了我就知。” “一种权柄,一个信念。”欲星移口中吐词,云淡风轻。 “看到鬼……”云里雾里的话梦虬孙听得心中不悦。 对方却打断他继续说下去:“明天举行的龙子册封大典,你有准备了吗?” “哼,有啊。”不屑的语气就像小孩子闹脾气。 欲星移不由莞尔:“那真是辛苦右文臣了。” 第2章 二、落雁连群影 海境大殿上,午砗磲当众宣读王命,着封梦虬孙为海境龙子,享俸等级同师相但不予实际职务。梦虬孙接下王旨,睥睨殿上文武百官,这些人中不少出身鲛人一脉,他们最轻蔑的混血杂种如今却正是因为混血,重现了远古传说中的虬龙血脉,还因此获得仅次于王、相的名位。轻瞥几人面上流露出不甘不服,却又不得不规规矩矩立于大殿之下的模样,梦虬孙心里就一阵暗爽。 但目光扫过欲星移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时,又觉得这一切来得那么讽刺。 不过册封大典上还有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典仪结束后,梦虬孙把午砗磲抓到一旁问:“方才王身旁的那位娘娘是谁?是皇后娘娘吗?” “啊,龙子说的是未贵妃娘娘吧?” “未贵妃……宝躯未氏……未……”梦虬孙喃喃自语。 “龙子,是这样的,”午砗磲想起这一环还没跟梦虬孙说过,“王在即位前就迎娶了一位王妃,可惜多年前王妃难产去世,王即位后便追封其为皇后,从此也不再立后。未贵妃娘娘珊瑚是先王为王亲选的嫔妃,正是出身宝躯未氏。” 梦虬孙恍然:“未珊瑚,宝躯未氏,这样说来贵妃娘娘是我的表姐啰。” “说到贵妃娘娘,”午砗磲感慨,“当年贵妃娘娘才智出众,被先王看上赐婚于王,果然后来在平定三王之乱一事上,贵妃娘娘出了不少计谋,证实了先王的眼光。” “什么?平定三王之乱贵妃娘娘也有功劳啊?不都说是欲星移做的吗?”梦虬孙问。 午砗磲干咳几声,说:“在三王之乱爆发后、师相从外境归来前的一年内,是贵妃娘娘在王的身旁谋划,不过只有师相回到海境,动乱才得以彻底平息。” “看到鬼,那怎么现在没看见贵妃娘娘在王身边辅佐?” 午砗磲挠挠头:“因为师相谏言,后宫不得干政,王采纳了。” “啥?!” 午砗磲似乎对梦虬孙的这一反应心有预见,身体早已做好防备。梦虬孙见状也不弄他,而是挥剑扫向旁边的巨大礁石,瞬间大石作两半飞。 “针对,这是**裸的针对!鲛人一脉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梦虬孙气呼呼地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又突然回头叫住正行礼准备离开的午砗磲:“嗯……那个,欲星移与王同岁,那欲星移有没有娶妻?” 午砗磲似乎对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感到意外,愣了片刻后才答:“回龙子,据微臣所知,师相从未有过妻室。” “这样啊,”梦虬孙莫名竟像松了一口气,“也好,省得祸害人。” 梦虬孙决定去清卯宫拜见未珊瑚,好歹跟他的表姐打打照面。不过在他动身之前,他的另一位表兄先冒了出来,差人延请他去一趟玄玉府叙叙旧。 玄玉府如今的府主就是王的四弟,他的二表兄北冥皇渊。 其实关于玄玉府,梦虬孙只记得小时候总喜欢让父亲母亲带他去府上玩,只因北冥皇渊的近臣铅十三鳞手作的糕点十分对他胃口。 铅十三鳞正端上他小时候最爱的那一味茶酥,梦虬孙虽不失礼节却也稍显急切地抓起一块啃起来。 “哈,”铅十三鳞目光和蔼,“十几年过去,龙子虽然长这么大了,但个性脾气还是没变。” “哪有,”梦虬孙咽下吃食,“铅老,我有变化啊。” “是,”铅十三鳞笑说,“小时候的龙子一到府上就打坏不少东西,说起来真让人头疼,不过现在,龙子应该不会再这样了,是吧?” 梦虬孙几乎要将脸埋进小小的茶酥里,嘴上嘀咕:“铅老,别再说笑了……” 北冥皇渊干咳几下,伸手拿了一块茶酥,小口咬下一块咀嚼完才开口道:“表弟身负的兵器,如果本王没看错的话,是用镔铁打造的吧?” 梦虬孙诧异:“你怎会知?” “从前在海境游山玩水时见过,”北冥皇渊浅笑,打量洞庭韬光,“介意向本王介绍一下来历吗?” “这喔……”梦虬孙单手握住洞庭韬光横在胸前,“洞庭韬光,我流落江湖时结识的换帖义兄送的,这口剑也是由他设计,由他口述让工匠用寻常铁匠看不起的镔铁打造而成。唉……” 这声叹来得突然,北冥皇渊问:“为何叹息呢?” 梦虬孙又叹了一口气:“说到我那个换帖的啊,因为我要回皇城跟我一刀两断了。” “怎会这样?” “因为……唉,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但听你的语气,依然重视与他的情谊不能释怀,不是吗?”北冥皇渊若有所思,话中带着几分不易被他人觉察的感怀。 “是啊。” “你的义兄叫什么名字?” 梦虬孙一口答道:“八紘稣浥。” “嗯。”北冥皇渊咬下一口茶酥,不作言语。 从玄玉府出来后,梦虬孙去了一趟清卯宫。未珊瑚如长姐般同他说了一些体己话,令他不自觉对这位表姐心生亲近,但碍于宫规,梦虬孙也不便常往清卯宫走动。 册封大典过后,照例还需在晚间举行一场宴会,为梦虬孙接风洗尘。不过梦虬孙不喜皇室逢迎那套,只说人越少越好,越简单越好。于是这场晚宴就只有鳞王北冥封宇、欲星移、左将军右文臣等寥寥几人出席,办得颇有些家宴的意味。 北冥封宇向来温和宽厚,不拘礼节,对梦虬孙的身世遭遇更怀有不必要的愧歉,所以格外包容梦虬孙。如此,梦虬孙吃得十分开怀。 只一件事——宴会之上只备有酒,让梦虬孙心有顾虑,对着面前的酒盏大眼瞪小眼。 他第一次喝酒还是在鳍鳞会时,紊劫刀诓小孩一样诓他喝的。一盅酒咕噜下肚,他就晕乎乎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不记得了。等他再睁开眼,守在旁边的紊劫刀就立马给他几个爆栗,说死卷毛仔有够好胆,喝了丁点酒就能撒酒疯把他的房子给拆了。梦虬孙摸摸刚被敲的头,看四周只剩他躺的这张床还完好,其他都成木头瓦片散落一地。虽然嘴硬耍赖使性子,但还是被紊劫刀撵去扛木头捡瓦片兼打扫。 就这么一次,他之后再也没碰过酒。 想起这段往事,梦虬孙不由扶额。哪料刚好北冥封宇高举酒盏,提议大家一起干杯尽欢,眼见其他人纷纷遵循王意,梦虬孙也咬牙举起自己的酒杯,将酒液一口闷入喉。 王对他的宽容梦虬孙心里都明白,在这样的场合下怎能不识好歹拂王之意呢,况且……他抱着这样的侥幸——上次也许只是一个意外,说不定是刀叔的酒有问题。 然而手中酒盏还来不及放下,梦虬孙突然失控似的将身前案几一把掀翻,晕了一阵,脚步踉跄直直朝欲星移走去。周围人见状都站了起来,喊他的名字或龙子,梦虬孙充耳不闻,仿佛当下除他之外,就只剩下欲星移一个人。 “欲星移!……欲星移!……”霎时洞庭韬光横握在手,他咬牙切齿地一遍一遍喊欲星移的名字,五指攥得越来越紧。 在对外界再无知觉之前,梦虬孙依稀见着欲星移对他皱了一下眉头。 只是轻轻一下,在他迷蒙的视线里,也让欲星移比平日多了几分真实。 意识清醒时竟已经是第二天天明,梦虬孙揉揉眼睛,扶着床沿坐起来,等他看清身处何地时,内心瞬间滚过千万句—— “看到鬼!” 他在浪辰台! 还躺在欲星移的贝壳床上! “醒了?” 梦虬孙闻声从床上跳下来,满心戒备地盯着欲星移,后者正优哉游哉地用沸水烫茶叶。 欲星移接着说:“原来你对我有这么深的敌意,以至于大闹宴会,看来真是我做人失败。” “啥,大闹宴会?!你说真的?” 欲星移自顾自地不答话,梦虬孙莫名没了底气,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沾一滴酒。 “我……我醉了才……还有别的吗?我怎会在这啊?” “这要问你啊,”欲星移又将茶叶过了一次水,“乞丐赶庙公,不记得了?” “然后你就把浪辰台让给我睡?” “准确说,是你自己闹到一半突然倒头大睡,右文臣扛不动你,只能让你睡这了,不过堂弟借宿,我也没拒绝的理由。” “不要再‘堂弟’‘堂弟’的叫我!”梦虬孙莫名火大。 欲星移不动如山:“既然你不喜欢,那就好吧,堂……咳咳,梦虬孙。茶泡好了,喝一杯吗?” 欲星移端起一只茶杯递给梦虬孙,梦虬孙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接下,一饮而尽。 “味道怎样?”欲星移也端起一杯浅咂两口。 梦虬孙轻哼一声,把杯盏放在桌上:“比不上我在民间喝过的百里闻香。” “百里闻香?” “一种苦茶,我的最爱。” “是吗?竟比得过我从中原带回的这味名茶?”欲星移往两人杯中添茶水。 “你去过中原?”梦虬孙眼露怀疑。 “何止去过,还去了一年,”欲星移轻吹茶水热气,“海境朝规,继任师相者即可拥有外出游历他境的特权。” “看到鬼!”特权特权,听了真不爽,梦虬孙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 欲星移无视之,饮下一口茶后只淡淡问一句:“梦虬孙,你想去海境之外,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吗?” “啊?”梦虬孙惊讶,“你在开什么玩笑?如果我能出去,鲛人一脉不得个个头都气歪掉?” “脑袋反应倒快,”欲星移露出几分赞赏,“但为何不能呢?别忘了,你身上也一样流着鲛人一脉的血。” “看到鬼,别拿我跟他们相提并论!” “如果有这个机会,你去还是不去,梦虬孙?”欲星移收敛神色,不似笑谈。 去!为什么不去?又能看看外境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又能给鲛人一脉添堵,何乐不为?不管欲星移心里打什么算盘,他梦虬孙当然要去。 一个月后,欲星移当真利用职权,为梦虬孙争取到出外游历的机会。 海境朝规,乃是只有确定继任师相的人才能有外出考察的特权,梦虬孙却因欲星移有了这个特权。对此,鲛人一脉自然坐立难安,日后若欲星移卸位,竞逐相位最近水楼台者,可不就是梦虬孙。他们怎甘心鲛人一脉世代继承的师相之位落入一个混血杂种之手,所以那群夭寿鱼再怎么内讧,也要确保欲星移不轻易倒台。 这样说来,欲星移的权位又多了一层屏障,旁人想动欲星移的相位,还得先考虑他梦虬孙这一关……唉,被一只臭墨鱼牵走绑在一根绳,真是让不空前但差点绝后的虬龙郁卒。 梦虬孙心里门儿清,却也不把这些弯弯绕绕记在心上,免得真让自己觉得要对欲星移道几声感谢。 第3章 三、暮雪掩鸿爪 距离出发的日子还有一段准备时间,梦虬孙早已想好此行目的地就在中原,于是这段时间他大半都泡在藏书阁,补充关于中原的知识,尤其留心搜罗在中原流传的有关龙的故事记载。 梦虬孙把中原地理名山大川都翻了个遍,惊喜发现中原楚地上有一处八百里洞庭。书中写道洞庭有龙女远嫁泾河,结果遭夫婿公婆虐待,一名书生柳毅途径泾河遇龙女,得知龙女遭遇后愤而替她传书洞庭,使得龙女叔父钱塘君手刃侄婿,把龙女接回了家。最后经历一番波折,龙女与柳毅终成一对美眷良人。 读罢掩卷,梦虬孙不禁对洞庭湖心驰神往,他一定要去掀一翻洞庭波浪,看白纸黑字提到的龙宫究竟藏在哪处洞天。 龙之外,他还特别留意中原有哪些剑派名门,并列成清单准备逐一拜访讨教。 埋首书堆,梦虬孙没注意到有人走进了藏书阁。 “看来你对这次外出游历十分上心,不枉我费尽周折为你争取。” 梦虬孙闻声一惊,从书堆里探出头,深蓝卷发中还歪斜插着两支狼毫笔。 “看到鬼,你来做什么?” 欲星移扫一眼书桌与梦虬孙的模样,颇为满意:“当然是专程来看你准备得怎样。” 眼瞧欲星移随手拿起一本《盛朝传奇》,梦虬孙急忙拦阻:“喂,别动我的书!” 夺回书册,梦虬孙双臂一张,把桌上其余的书都往自己怀中一揽,像小鸡护食一样。欲星移无奈道:“何必这么生气,看一眼又不会少一块肉,何况藏书阁的书哪一本我没看过。话说回来,你打算前往中原?” 梦虬孙没好气地说:“怎样,不行哦?我可不是因为你去过所以我才去的。” “何必强调呢?”欲星移故意问,“需要我为你介绍中原风物名胜吗?” “哼,不需要!”梦虬孙一口回绝。 “真的不要?”说着欲星移转身往门口款步,“那你慢慢看,我先走了。” “你!看到鬼!欲星移,你给我回来!” 于是欲星移又气定神闲地移步回去。 梦虬孙难得顺从地把书桌位置让给欲星移,自己跑到一旁书架边离那人远远的,思量就看欲星移想要捣什么鬼,说不定还能去中原查探他以前留下的踪迹,扒一扒这只满腹黑水鱼的真面目。 手上捧着的书没翻过两页,眼睛却不住地隔空往书桌方向瞟。欲星移正一笔一划给他绘制路观图,沉静认真的模样,令他想起那次夜里透过窗缝窥视房内的欲星移,浸在似水幽光里,竟让他脑中只浮出“温和如玉”这个词。说起来,这是他第二次这样沉下心来默默观察欲星移的容色,却是第一次看得有些迷惘如痴。 欲星移将狼毫落在笔架上,拂理几下袖摆,梦虬孙才回过神来。 “这些地方你都去过哦?”梦虬孙双手拿起路观图来回看,毫无意识到对欲星移的语气比过去都缓和几分。 “算是吧。”欲星移说,“不过图上还有几处心向往之但来不及去的所在,就是这……” 欲星移横臂倾身,纤长手指在地图上指点,不觉两人肩臂相贴甚密,最后指尖落在地图的东北角。 “这啥?” “云天关,彩虹桥,星河之阶。正是传闻中的羽国入口。” 梦虬孙左看右看:“云,彩虹,星河?……看到鬼,你画的图有够草率。” “唉,”欲星移故作遗憾状,“因为没去过,所以只能凭想象而作啊。” “切,原来你也不是什么都行。等一下,”梦虬孙突然起疑,“羽国,莫非住的都是一群鸟?你一只鱼去羽国,怕是想被你的天敌捞起来煮鱼翅汤。” 欲星移颇感欣慰:“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堂啊……梦虬孙。” “谁关心你!少自作多情!” “可是我关心你啊,不过想来我的关心是多余,”欲星移拍拍炸毛小堂弟的肩膀,“毕竟鸟可奈何不了龙。” “看到鬼!”梦虬孙跳开八丈远,“我怎会有种要被你拐去的感觉?” “云天关,彩虹桥,星河之阶,如此奇异之景致,你不好奇?” “打住,骚凹瑞,不感兴趣。” “唉,”欲星移长叹,“就当替我去看一眼都不行?” 梦虬孙一愣,却又马上换作一副不耐烦相:“凭什么我要听你的,我又不是你的御用亲信,当我没自己的事情要做喔,还替你看一眼咧,切。” “罢了,也是无缘。” 欲星移语气略带失落,梦虬孙竟有些动摇,一双眼盯着他不眨,想洞悉这人此刻究竟是虚情,还是假意。 出发之日旋至,申玳瑁携王令为梦虬孙打开从海境前往中原的关口。 梦虬孙跟申玳瑁道了几句离别后便负剑上路,不经意回头远望,却看见午砗磲背着大包小包匆匆赶来。 “啊,龙子!等一下微臣啊!” “是右文臣。这个阵势……你不会要跟着我一起去吧?”梦虬孙望望午砗磲身后,确定来者只他一人。 “呼呼……”午砗磲跑到梦虬孙跟前,将身上包袱一件件取下,“不是的,龙子。微臣奉师相之命,将师相为龙子打点的行李送来,幸好赶上……” “这都是些啥?”梦虬孙随手扒开一个包袱,“哇!这么多吃的,还有零食!看到鬼……这些都是欲星移替我准备的?” “是啊,龙子。还有一些能在中原流通的银钱,几瓶驱蚊液……” “等一下,驱蚊液是啥?” “啊嗯……”午砗磲其实也不太说得上来,“听师相说中原不比海境,有许多会咬人的蚊虫,驱蚊液大概就是用来防蚊虫叮咬的吧。” “有带这的必要吗?……这样,吃的和银两我收下,其他东西你都退给欲星移。” “这……好吧。啊龙子,还有这……”午砗磲从身后拿出一串绑在一起的小坛子,“师相前几日吩咐微臣,到民间采买一种叫百里闻香的苦茶。” “啥?”梦虬孙一把夺过坛子串,“百里闻香?!” 拔掉盖塞,咕咚几下一坛茶水即刻尽数下肚。 “真的是百里闻香!”梦虬孙用手背揩揩嘴角下颚,“欲星移居然连这也想到……他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踏上中原大地的梦虬孙,第一件事就是怨上了欲星移。 尽管欲星移想了做了这么多,但是为什么不告诉他,在中原,头顶有角会被人当成妖怪啊?! 每到一处人烟聚居地,他的开场白不是首先介绍自己,而是一句“大家好,我不是妖怪”……幸好他遇上的都是些讲道理的人,听他费一番劲解释过后,那些人对他的恐惧、敌意就减轻不少,有胆大的还主动上前和气友善地跟他攀谈。 多经历几次后,梦虬孙渐渐意识到,中原百姓貌似没有种族之见、阶级之分。这一点,比起海境可强太多了。 按计划,梦虬孙兴冲冲前往楚地洞庭湖,落脚岳阳城。他向人打听了一圈柳毅今何在,洞庭湖里是否有龙王住处,有人很是得意地说又是一个入了迷的痴人,然后手指远处一座在一众青砖瓦房中拔地而起的花楼,跟他说小兄弟要找的人、要找的龙都在那座楼里。 “看到鬼,”梦虬孙不解,“逗外乡人好玩吗?老人家骗人不好咧!” 那老人哈哈一笑,只说你去了肯定能找到。 抱着一探到底有什么花样的心,梦虬孙寻路来到老人说的那座花楼。这花楼原是一座戏楼,梦虬孙戳戳邻桌人问那台子上咿咿呀呀唱的什么,那人瞪了瞪眼看他说《柳毅传》啊!你第一次听? 原来书里说的故事都是戏文啊…… 梦虬孙怏怏离开花楼,路过一间酒肆,里面正有人拼酒斗阵,不少人围观叫好。他摸摸挂在腰间的百里闻香,对这味苦茶的瘾虫突然就被勾了起来,于是进去捡了个座儿坐下,店家也跟着人群起热闹没工夫注意来客,他倒得个独酌的空间。 听着看着酒客们痛饮美酒豪情如贯长虹,便想起偶尔逢年过节,鳍鳞会上下也会这样纵情狂欢,而他也像现在这般因为不能喝酒而默默退出酒局。每当此时,紊劫刀总也会从中抽身给他提来几大坛百里闻香,说是八紘稣浥让拿过来给他。梦虬孙感慨如果鳍鳞会的大家能够像这样一直开心下去,不再有那么多悲苦就好了。紊劫刀也闷下一口百里闻香,说鳍鳞会里的可怜人,包括你死卷毛仔,都是北冥皇室造的孽,夭寿的北冥家一天不除,这样悲惨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梦虬孙心里不是滋味,手心攥紧茶坛,说或许……不是,是一定,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改变这一切。 眼前觥筹交错,梦虬孙忽然觉得没意思,不知道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不自觉又饮下两口百里闻香。上一次喝酒,他左右推敲应是借了醉意向欲星移撒气,可没人肯告诉他,那天到底他有没有把欲星移给揍了。回想当时他醒来后的情况,应该是没有吧…… 气欲星移冷心冷血排挤宝躯一脉,还是气欲星移对他没半句真话半分真心,细想下去竟分不清哪一点更让他介意。 斗酒至劲头处,喧闹声中竟响起一串豪迈歌声助兴,浑若洪钟笼罩全场。梦虬孙被那词曲中的剑胆豪情纵横侠气吸引,不再想欲星移,只留心听唱词音律,不经意间就尽数学了去。 夜晚租了一条木舟,宿在洞庭湖上。梦虬孙犹不死心,翻身跃入湖水中看底下是否别有洞天,结果依然让他失望,这千里烟波中只他一尾虬龙再没别的龙了。 任小舟随微波飘摇,梦虬孙双臂交叉枕着水镜星河,湖上偶有茫茫雾气流动相结成海市蜃楼。他不禁想眼中的这片浩渺星空,与欲星移在海境时所看到的星空是否相同,欲星移在观星时又会想些什么,会跟他想的一样吗?…… 看到鬼,怎么会一样?!梦虬孙甩了甩头,他根本就不懂观星啊,哪知道那只臭墨鱼会关注什么在意什么。 梦虬孙阖目,脑海里偶有同这落月湖光相契的剑招剑意灵光闪现。思绪如水雾绵延开去,轻若游丝,渐渐地染上点点倦意,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翌日破晓时分,梦虬孙在君山边上醒来,想是昨夜里木舟随波泊在了此处。索性上岸一游,不知不觉信步来到岛上茶园,三五采茶人正背着茶篓趁夜露未晞来采茶。不知何种心念起,梦虬孙与采茶人交谈一番,得到对方同意,教他识茶采茶。 一两个时辰之后,梦虬孙采得满满一篓茶叶。经验收,这一篓新鲜茶叶加上几两碎银,换得采茶人前不久才烘制好的君山银针一包。梦虬孙有些纠结地,将之收在怀中。 访罢洞庭,梦虬孙顺江东流前去西湖边上的古岳剑派,讨教一二剑招,完毕后又折往北上。一路游历至中州,发现这里刚刚遭遇了一场因接连暴雨造成的水患,而天灾过后竟又闹起了瘟疫,究其源头应是饮水污染导致。 饶是流落过海境江湖,但灾情弥漫整片大地满目疮痍的惨况,梦虬孙还是头一次见,触目惊心之下便留在城内数日,同早已在为疫情奔走的医生和义民一起封锁水源,寻购所需药物。接触中,他得知那些医生都来自一个叫作万济医会的组织。 城中病情逐渐控制下来,可此时所需救人的药材却不多了,本是寻常药材但一时之间竟采买不足数。撑到市面上的药材销售殆尽后,梦虬孙只得试试出城到附近市镇访购,然而在途中,他发现竟有人私下握有不少紧缺药材,还以高于常价数倍的价格卖给灾民。一时气愤,梦虬孙将那黑心商人打了一顿,把他手里的药材都夺了过来。 有一天,梦虬孙在搜寻草药的路上遭人拦截用毒暗算,不甘心受那群狗儿子宰割的他准备拼个鱼死网破,最后一阵药雾吹来,竟死路逢生得人搭救,给他捞回一条命。 那人两眼下分别有一粒泪痣,自称鸩罂粟,也是万济医会的成员,而暗算梦虬孙的人出自万济医会的对头——阎王鬼途,不过阎王鬼途曾被鸩罂粟和他的两名好友一同捣毁过一次,这次应是组织覆灭之后的部众余孽在中州露出了行迹,鸩罂粟一直在追查他们。 听说阎王鬼途的行事后,梦虬孙自告奋勇,要帮鸩罂粟追查中州一带阎王鬼途残部。实行计划时,他总是一腔热血冲到最前,好几次遭遇迫命危险但总是靠鸩罂粟精湛的药术逢凶化吉。梦虬孙好奇他怎会对各种药物的特性这么熟,鸩罂粟回答说他自小体弱所以从小时起就遍尝百草,直到现在。 “哇,那你长这么大岂不是吃药比吃饭还多,真的是个药罐子。” 鸩罂粟将熬好的汤药递给梦虬孙,说:“把药喝完,再替我打一桶水来。” “看到鬼。”梦虬孙接过药碗,“我还是病人咧!” “你是中毒,不是受伤。或者早知这样,就不该每次都冲到最前。” 梦虬孙揩掉嘴角药渍,说:“药罐子你的武学根基不如我,我不往前冲难道还让你去?” 听了他的话,鸩罂粟神色一黯,梦虬孙不知何故,问他也不肯说。 等到鸩罂粟所要的线索收集齐全后,梦虬孙使了个计谋,两人终于联手铲除了这一带的阎王鬼途余孽。之后不久,中州病情根治百姓恢复如常,梦虬孙算了算在这件事上前后花了三个多月,距离返回海境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得继续上路了。 离开之前,梦虬孙一直待在鸩罂粟的居所神农有巢。一天残阳如血落霞云飞,梦虬孙倚在一棵柳树下,忆起故乡海境,又阖眼回想这段时间以来与鸩罂粟共患难的经历,心中忽然生出沛然剑意,灵感所至,于是在这夕阳之下,悟出了一记剑招。之后,他还得意地演练给鸩罂粟看。 百里闻香所剩不多,梦虬孙给鸩罂粟留下一坛,与他就此别过。鸩罂粟问他接下来去哪?梦虬孙说去个什么叫羽国的地方。 “羽国?你要去羽国?”鸩罂粟微微讶异,“但听你的语气似乎不很情愿去。” “又不是我想去,还不是……算了。” 梦虬孙张开双臂想跟鸩罂粟来个离别的拥抱,却被鸩罂粟闪身躲过扑了个空。 “看到鬼!这样孤僻,难怪没朋友。”梦虬孙抱怨两句,“以后没专门练武的在身边,药罐子你要照顾好自己。” “孩子性未脱的人,今后没大人在身边,才是要照顾好自己。” “哼……知道啦!药罐子,后会有期。” 梦虬孙挥挥手,转身拂去招招柳条,一路行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