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塔尔沙漠的风,永远带着一股子糊味儿。
不是烤肉烤糊了那种香喷喷的糊,是房子烧塌了,铠甲熔化了之后再混合着血腥和铁锈,再被烈日暴晒三天三夜后,那种令人作呕的“糊”。
维特·冯·月辉单膝跪在一堆冒着黑烟的断壁残垣后面,银白的“霜寂”长剑插在滚烫的沙砾里,剑身萦绕的寒气嘶嘶作响,顽强地在周围制造出一小片清凉假象。
他身上的月影骑士团秘银轻甲沾满了黑灰和暗红的血渍,勾勒出精悍流畅的线条,可惜此刻的主人没心思欣赏。
“呕——”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水猛地冲上喉咙,维特死死咬紧牙关,冰蓝色的眼瞳瞬间收缩,额角青筋都蹦出来了。
他强迫自己把那玩意儿咽回去,动作快得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造孽啊!
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了,还他妈是在战场上!
维特内心的小人儿在疯狂咆哮,表面却稳如北境冻土上屹立千年的冰川。
“维特大人?”
旁边一个刚砍翻一个敌人,正拄着剑喘粗气的年轻骑士,闻声担忧地看过来,脸上黑一道灰一道,眼神倒是清澈,“您…您没事吧?是不是刚才的‘灼热吐息’伤着内腑了?”
维特没吭声,只是从面甲缝隙里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跟淬了冰的刀片似的,嗖嗖刮过年轻骑士的脸皮。
骑士小哥脖子一缩,瞬间噤声,默默把“需要治疗吗”几个字咽了回去。
有事?事大了!
维特在心里咬牙切齿。
他堂堂银月高地月影骑士团副团长,凛冬堡大公私底下都认可的“霜寒之刃”,战场上能让伊斯梅尔那群滑不溜秋的海妖法师闻风丧胆的存在,最近居然…居然开始“晕战场”了?!
不对,不是晕战场。是晕…晕他自己肚子里那点玩意儿!
这感觉太诡异了。
起初只是偶尔的疲惫,胃口变得比凛冬堡的石头还硬,他归咎于连续作战和这该死的沙漠气候。
可最近几天,这莫名其妙的恶心感就跟伊斯梅尔的骚扰战术一样,阴魂不散!尤其是一闻到血腥味、焦糊味,或者看到某些过于黏腻恶心的魔法效果……
就像刚才,一个海妖法师被赛勒斯的冰枪捅了个对穿,临死前爆开的魔法黏液溅了一地,那味道…
维特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赶紧把目光死死钉在前方烟尘弥漫的街道拐角,仿佛那里能开出花来。
“维特!”
一个洪亮沉稳的声音在侧后方响起,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维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他那个的兄长,凛冬堡的霜狼军团统帅,赛勒斯·凛冬。
一头火焰般的红发在弥漫的烟尘里依旧醒目,像一面不屈的战旗。
赛勒斯几步跨到维特身边,厚重的凛冬堡风格板甲哐当作响。
他扫了一眼维特拄着剑、微微弓着背的姿势,眉头拧成了疙瘩:“你脸色不对。从刚才清理东街区开始就心不在焉,魔力波动也有点乱。旧伤复发了?”
维特心里咯噔一下。赛勒斯这家伙,看着豪迈粗犷,心思却细得很,尤其对他这个身世尴尬的弟弟,总带着一种过于敏锐的关注。
“没有。”
维特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刻意压得又冷又平,试图把那股还在喉咙口徘徊的恶心感一起冻住,“风沙大,呛着了。”
“呛着了?”赛勒斯明显不信,他那双遗传自父亲的深邃眼眸锐利地扫过维特按在小腹位置的手。
尽管维特在察觉到他目光的瞬间,已经闪电般把手挪开,重新握紧了剑柄。
该死!手欠!
维特暗骂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那阵恶心感涌上来,他就忍不住想按住那个地方,好像那里藏着什么定时炸弹,按住了就能阻止它爆炸一样。
“伊斯梅尔的‘海妖之歌’法师团在往这边压!”
一个负责瞭望的骑士嘶声报告,打断了兄弟俩无声的对峙,“水汽很重!他们的魔法对我们压制太大!”
维特精神一凛,强行压下所有不适,瞬间进入战斗状态。他猛地站直身体,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只有他自己知道盔甲下的肌肉因为刚才那阵翻涌而微微发颤。
“第二、三小队!”
维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像冰棱撞击,“交叉掩护,用‘冰晶壁垒’拖住他们!别硬抗!第一小队,跟我来!从‘寡妇巷’绕过去,捅他们的施法核心!”
他手指向一条狭窄侧巷,命令干脆利落。
“是!”骑士们齐声应诺,迅速行动。
维特拔起“霜寂”,冰蓝色的魔力在剑刃上流淌。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离开赛勒斯那探究的目光,用战斗,用敌人的鲜血,用霜寂的极致寒冷,把身体里那该死的不对劲彻底压下去!
他正要迈步,眼角余光瞥见赛勒斯欲言又止的表情。
维特心一横,丢下一句冷硬的“执行命令!”,身影已如一道贴着地面疾驰的银色闪电,裹挟着刺骨的寒气,率先冲向了那条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侧巷。
把战场的喧嚣,兄长的疑虑,还有肚子里那点破事,统统甩在身后。
巷战比正面战场更考验技巧和反应。
逼仄的空间,复杂的障碍,随时可能从头顶、拐角、甚至脚底下冒出来的敌人。
维特将“霜寂”舞成一团凛冽的光,冰锥精准地钉穿一个试图偷袭的伊斯梅尔斥候的喉咙,寒气瞬间将其冻结成一座表情惊骇的冰雕。
他一脚踹开旁边半塌的木门,里面两个正在准备魔法的海妖法师措手不及,被维特欺身而近,“霜寂”划过一道优美的死亡弧线……
“噗——”
又是一股酸意!这次来得又猛又急,维特挥剑的动作都滞涩了半拍。
一个法师抓住机会,一道高压水箭擦着他的臂甲射过,带起一片冰屑和刺耳的刮擦声。
操!有完没完!
维特在心里爆了句粗口,强行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反手一剑将偷袭者捅了个透心凉。冰冷的魔力顺着剑刃灌入,瞬间冻结了对方的内脏。
解决掉这个小麻烦点,维特靠在冰冷的断墙上,微微喘息。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抬手想擦,动作却在半空顿住。
巷子另一头,废墟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倚靠着一个身影。
那人没穿重甲,一身金辉城邦标志性的金色鳞甲,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熠熠生辉,骚包得令人发指。
一头灿烂的金发即使沾了灰尘也像自带聚光灯效果,碧绿的眼眸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探究,正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维特。
那目光,活像在评估一件有点瑕疵但价值不菲的古董。
金辉城邦少主,莱昂家族继承人,维特战场上的老冤家——里昂·莱昂。
“啧,瞧瞧这是谁?”
里昂站直身体,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姿态闲适得仿佛在逛自家后花园,完全无视了周围弥漫的血腥味和尚未散尽的魔力波动。
他手里把玩着一枚小巧的金色徽章,那是金辉卫队指挥官的身份象征。
“这不是我们银月高地最锋利、最冰冷的‘月影之刃’,维特·冯·月辉大人吗?怎么,迷路了?还是说……”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精准地落在维特刚才下意识想捂住,此刻却因为战斗而微微起伏的腹部位置,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北境的寒风,终于把你这块万年坚冰,吹得有点‘水土不服’了?”
维特的身体瞬间绷紧,握着“霜寂”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不是因为敌人的威胁,而是因为里昂那仿佛能穿透盔甲的强烈暗示性的目光,精准地戳中了他最不愿面对的心事。
“莱昂,”维特的声音比“霜寂”的剑锋还要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管好你的嘴,不然我不介意帮你永远闭上它。金辉城邦的手,伸得太长了。”
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冰蓝的眼眸隔着面甲,毫不退缩地迎上里昂碧绿的视线,试图用强大的气场把对方那令人烦躁的探究压回去。
“哦?关心一下老对手的身体状况,也算越界?”
里昂不仅没被吓退,反而又往前凑近了一步。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昂贵香料和淡淡血腥的气息强势地侵入维特的感官范围。
“毕竟,我们可是在这片沙漠里‘并肩作战’过好几次的老朋友了,不是吗?”
他刻意加重了“并肩作战”几个字,眼神里闪烁着维特看不懂、也不想看懂的复杂光芒,像是探究,又像是某种…回味?
维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一个月前风蚀峡谷那个混乱、燥热、充满咸腥汗水和失控力量的沙暴之夜,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冰冷的岩壁,跳跃的篝火,混乱魔法冲击下崩断的理智,还有眼前这张此刻写满欠揍表情的俊脸,当时却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炽热和强势……
打住!不许想!
维特在内心怒吼,强行掐断那危险的回忆。
一定是那该死的混乱魔法残留的诅咒!一定是!否则他怎么可能……
“谁跟你是朋友!”
维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尖利,“收起你那套虚伪的客套!要么打,要么滚!”
他猛地举起“霜寂”,剑尖直指里昂的鼻尖,冰冷的寒气瞬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地面甚至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巷子里残余的伊斯梅尔士兵早就被这两人旁若无人的对峙吓得屁滚尿流,溜得无影无踪。
此刻,这条狭窄的死亡之巷,只剩下宿敌二人,剑拔弩张。
里昂看着那近在咫尺、散发着致命寒气的剑尖,非但没退,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磁性悦耳,却听得维特头皮发麻。
“脾气还是这么爆,维特。”
里昂轻轻用指尖弹了弹“霜寂”的剑身,动作轻佻得如同在调戏情人,完全无视了剑身上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气。
“我只是好奇……”他的目光再次下移,牢牢锁住维特的小腹,碧绿的眸子里闪烁着猎人发现新奇猎物般的光芒,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你刚才躲在那里……是在吐吗?”
轰——
维特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甚至短暂地黑了一下。不是恶心,是纯粹的羞愤和怒火。
被敌人窥破最狼狈不堪的秘密,尤其这个敌人还是里昂·莱昂!
“你找死!”
维特怒喝一声,再也压不住翻腾的杀意和那股被里昂一句话又勾起来的恶心感。
“霜寂”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卷起漫天冰晶,毫无花哨地朝着里昂那张可恶的俊脸狠狠劈下。
这一剑,蕴含着他所有的愤怒和恐慌,足以将钢铁都一分为二。
里昂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应,身形如鬼魅般向后飘退,同时手中金光一闪,一面小巧精致的金色光盾瞬间凝聚,稳稳地架住了这势大力沉的一剑。
铛——
金铁交鸣的巨响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冰屑与金色的魔力碎片四散飞溅。
巨大的反震力让维特手臂发麻,更糟糕的是,剧烈的动作彻底引爆了腹中那股压抑已久的翻江倒海。
“呃…呕——”
这一次,维特再也忍不住了。
他猛地侧过头,一把掀开面甲的下半部分,对着旁边还算干净的墙角,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一些酸涩的胆汁和清水,但那撕心裂肺的呕吐声和瞬间苍白的脸色,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冲击力。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巷子里只剩下维特压抑痛苦的干呕声。
里昂脸上的戏谑和探究瞬间凝固了,他举着光盾的手还僵在半空,碧绿的眼眸瞪得溜圆,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看着维特痛苦地弯着腰,银白的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平日里冷若冰霜的脸此刻毫无血色,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这冲击力……比维特刚才那杀气腾腾的一剑还要大!
里昂脑子里嗡嗡作响,无数个念头疯狂闪过:中毒?重伤?诅咒?还是……某个极其荒谬却又隐隐呼之欲出的可能性?
维特吐得眼前发黑,浑身脱力,好不容易才止住。
他撑着他的宝贝霜寂剑,艰难地直起身,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污渍,冰蓝色的眼眸因为生理性的泪水而显得水光潦滟,但里面的怒火却足以焚尽一切。
他死死瞪着里昂,那眼神,简直想把他生吞活剥。
“看够了吗?”维特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依旧冰冷刺骨,“满意了?”
里昂张了张嘴,平日里舌灿莲花的金辉少主,此刻却罕见地卡壳了。
他看着维特那副狼狈又倔强的样子,心头莫名地……有点堵?不是幸灾乐祸,也不是纯粹的探究,是一种更复杂、更陌生的情绪。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平时的调调,但语气却不由自主地放软了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迟疑和关切:
“你……你到底怎么了?维特?是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维特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逼了回去。
“闭嘴,莱昂。”
维特重新戴好面甲,遮住了所有脆弱的表情,只剩下冰冷的金属和更冰冷的眼神。
“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他强撑着身体,握紧霜寂,转身就要离开这个让他颜面尽失的地方。
“喂!”里昂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维特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里昂看着隐隐透着一丝虚弱的银色背影,脑子里那个荒谬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碧绿的眼眸眯起,带着一丝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期待,抛出了那个足以让维特原地爆炸的问题:
“我说……维特,你该不会是……”
里昂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维特瞬间绷紧如岩石般的背影,然后,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维特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慢悠悠地问道:
“想我想吐了吧?”
维特离开的背影猛地一僵!
下一秒,一道裹挟着极致冰寒与暴怒的剑气,毫无征兆地、排山倒海般朝着里昂刚才站立的位置轰然砸下。
轰隆——
整段残存的矮墙瞬间被炸成了齑粉,烟尘弥漫。
而始作俑者里昂·莱昂,早在剑气临身的前一秒,就化作一道迅疾的金光,溜之大吉了。只留下空气中回荡着他那欠揍至极的笑声。
“哈哈!维特!反应这么大?看来是被我说中心事了?下次见面,我们再好好‘叙叙旧’!”
笑声渐行渐远。
烟尘散开,维特站在原地,握着“霜寂”的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冰冷的金属面甲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此刻黑如锅底。
里昂·莱昂!老子跟你势不两立!
维特在心里发出无声的咆哮。
然而,比愤怒更汹涌的,是心底深处那无法抑制的恐慌。
他下意识地,再次用手按住了小腹的位置。
那里,在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和魔力爆发后,传来一阵微弱却无比固执的……悸动。
像一颗沉睡在冰层下的心脏,轻轻地,跳了一下。
维特浑身一僵,冰蓝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名为“惊恐”的情绪。
完了。
这下好像……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