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夜,雷雨交加,倾盆大雨泼洒着树叶,闪电伴随着雷声愈发让人惊心。一辆马车刹那间消失在树林深处,泥泞路上留下两条长长的车辙。
寂静的树林传来一阵阵嘈杂声,不知是谁高喊一声,林中人的脚步越发急快。
“他们都身受重伤逃不远,搜!”
纷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这有车辙印,他们应该是往东南方向去了,所有人沿着车辙追,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马车在废弃已久的寺庙前停了下来。身着黑衣,额头布满了岁月留下的痕迹,脸上因驾车而满脸水渍,黑白胡子也错杂不堪。中年人掀开车帘,将躺在车里,一身白衣几乎被血染成红色的少年扶下车来。
少年脸上毫无血色,苍白的如同白纸,脚步虚浮,像下一刻就要晕死过去。他整个人病虚,但眉眼却是冷厉之色,清秀的脸庞尽显怒气与不甘。
一阵冷风吹过,额前碎发尽数凌乱,少年开口嗓音暗哑:“叔伯,您别去……”
“乖,你现在也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惹事生非的孩童了,好好活下去,晏家不能绝后,以后为晏家沉冤昭雪,振兴晏家的担子就落在你身上了。”
晏叔伯拍了拍少年的肩,神色凝重:“此去不知能否归还,躲过这阵子你可千万不要做什么傻事,晏家就你一个独苗,能否申冤、振兴次之,你自己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最后递给他一个放宽心的眼神后出了荒废的寺庙,冒雨驾着马车离去。
少年只能看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走上死亡的道路,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疲惫地靠着冰冷的墙坐下,刺骨的感觉愈发明显,现在明明是夏季,却比冬季还要寒。
雷雨渐息,一缕阳光透着破窗打到少年的脸上,少年脸色不再似昨晚那样苍白,透着光依稀可见他冷艳清俊的脸尽是疲倦,眼底发黑,眼尾发红。
少年撑着重伤的身子出了寺庙。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这无疑昭示了昨晚发生的事。
他近乎自嘲般扯了嘴角,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晏家只剩下他一人。
昔日风华不再。
忠门派一夜之间辉煌尽毁,留下的只有万人唾骂。忠门派此生不曾对不起江湖,忠于江湖,洁于本初,却惨遭灭派。“忠”这一字真可笑,忠诚却遭背叛,成就悉数全毁。
说来可笑,父亲当初为自己取名“时泊”,是为了让自己时常记住君子淡泊明志,不慕荣华富贵,为人狭义。
可后来呢,江湖上的人听信奸人所言,暗地联合赶尽杀绝,全派上下只剩下他一人。
雨过天晴,可惜日萧逸洒脱不再。晏时泊每走一步,步下轻浮,连咳几声,喉间腥甜。
他缓慢地走到河边,将自己衣衫上的血渍清洗一番,可总有一点是怎么搓都搓不干净的。
晏时泊捧起水,胡乱地将脸上的灰尘洗净,水中倒映着他的脸,那是一张清冷而不乏美艳的脸。笑的时候如春暖花开,不笑时也给人一种美到极致的瓷器,一朵高岭之花。
江湖变天,不知从今日开始又会变成什么样的局势。
晏时泊现在最急切想知道全江湖有没有将忠门派推倒重建,亦或是另有人继承晏家重振忠门派……
他越想,脚下步子越急,差点被绊倒,现在他引以为傲的轻功因重伤施展不出来,只能强撑身子履步前行。
路上他急促的脚步声惊起了不少飞鸟,晏时泊随便易了个容,以防止被江湖上的人认出。
江湖上成立了武林盟,有什么重大的事江湖人士都会在此处聚集,果不其然自己到的时候,不少江湖人士围着台上的武林盟门长。
武林盟门长两鬓斑白,可能是练武原因,即使岁数大了身子骨依旧很硬朗。
门长声音浑厚,在座的江湖人士都听的一清二楚:“忠门派与魔教勾结,余孽伏诛,今选清水派顶替忠门派!”下面的人拍手叫好:“勾结魔教的都该死!表面清高,背地里真不是东西。”
门长又命人将一些遮着白布,看似是箱子的东西搬上台来,总共加起来不少于百余。
就在江湖人士疑惑之时,门长将其中一个的白布扯下,露出的竟是一颗血淋淋的脑袋!
晏时泊在人群中怒视着台上,手指紧攥,指甲深陷掌心。
那人头是他敬畏的父亲——晏秉,是那个教他君子大道,严厉而侠正的父亲!
现实无疑是残酷的,白布被依次掀开,露出的全是他熟悉的面孔。
有惊恐的,有死不瞑目的,有不甘的……其中有一颗与自己长相一样的头颅与晏叔伯的挨在一起。
他眼尾发红紧盯着台上,门长继续讲述着忠门派的“罪证”。
晏时泊完全没有心思去听,思绪都是杂乱的,整个人犹如一具行尸走肉,水中浮萍,什么也抓不住。
忠门派本没有错,错的是这世间,是这江湖。莫须有的罪证通通让忠门派顶替,勾结魔教?不,正人侠士怎么可能会这么做。
到最后,台下的江湖侠士纷纷叫好,说这种门派就应该满门诛杀,方能解心中之恨。
人渐渐散去,晏时泊不知是怎样移着沉重的脚步离开武林盟的,只知后面清泪顺着脸庞滴到地上。凉风一吹,心中微颤,黄粱一梦尽成镜中水月。
死后不能为家人收尸,让自己父母亲人的头颅如一件观赏物般摆在众人面前,遭万人唾骂,自己却无能为力。
好人不得善终,坏人却逍遥法外,那么自己宁愿当坏人,这君子不做也罢。
晏时泊无力地背靠在树上,仰头看天,尽可能地不让眼泪夺眶而出。太阳渐渐毒辣起来,眼睛不再湿润,从昨天到现在,自己的眼泪快流干了,无家可归,毫无方向,不知要到哪去。
自己讨厌离别,那种感觉太不好受了,像是有块石头压在心头,令人喘息不过来。
他如无头苍蝇般不知现在该去哪里,哪里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不知今朝是何夕。江湖上的事于他没有太大的关系,前夕他会为了江湖上的一点小事而奔波,现今,世界颜凉,令人心生寒骨。
以前笑容不复,留下的只有无光的眼神。
蓦然,一片黑影从树上一跃而下,那人身着黑衣斗篷,看不清脸面,但从声音能听出是一位内力深厚的少年。斗篷上有魔教特有的花纹,一看便知是魔教的人。
“晏少侠想要去哪啊?”那人拦住晏时泊的去路。
晏时泊因一天滴水未进而嗓音沙哑:“与你何干?”说完便想离开,不愿与他做过多纠缠。
那人拦着晏时泊的去路:“现在江湖上也容不下你了,晏少侠不如考虑加入魔教,在魔教内不分善恶,不像那些江湖伪君子,口中念念有词,实则肮脏,背地里不知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如何?”
晏时泊只是冷笑一声,掉头就想走,那人偏不如他意,他走到哪,那人便跟到哪儿。
“你——!”后面的话还未说完,眼前一黑,随后不省人事。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身子这么弱,也不知教主为何看中你,做试药体能行吗?”
晏时泊撑着沉重的身子坐起,床榻边坐着一位面容清俊,杏眼澄澈,稚气尚在,岁数与自己差不多的少年。
少年见他醒了,去端了一碗清粥过来。
“你两日没进食了,喝点粥垫垫肚子吧。”晏时泊将头扭过去,不去看他。自己身体何时这样弱过,竟昏了两日。
那人也不恼,不紧不慢地用勺子在碗里和着粥:“你不喝也没关系,不知先前那件事你考虑的如何?”
“……你死心吧,我不会入邪道的。”
这结果也在他的意料之内,勾唇一笑道:“不加入啊,不知令尊死时是否是死不瞑目,死后不得安宁,头颅如一件物品一般,令人观赏,让人唾骂,而他的儿子还不能为他收尸安葬,令其安宁,可悲啊。”
这句话刺痛了晏时泊,是啊,现在自己那么无用,连他们死后为他们收尸都做不到。
晏时泊阖上眼,近乎自暴自弃:“……我加入魔教,但你要把忠门派的人‘带’回来安葬。”
少年得逞地笑道:“这好办,既然这样就先把这碗粥喝了,别一入魔教就饿死了。放心,没毒。”
晏时泊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接过少年递过来的碗,豪气地喝了下去。一碗清粥下肚,胃确实好受了不少,不像之前那般隐隐作痛了。
“重新认识一下,在下程潇,魔教右护法。”
晏时泊只是“嗯”了一声,再无过多的话。程潇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下文,开口打破了死寂的氛围:“你好好休息,我去帮你‘救人’。”
晏时泊双眼空洞,望着房梁,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错与否,曾经君子大道的少年不再,他喃喃自语:“……爹,娘,我这样做您们应该不会怪我吧……对不起,我也不想的……”过了良久,直到脸庞冰凉才回过神来,夏季太冷了,冷人心脾。
屋后有一片竹林,竹子清香随着微风拂过,倒是闲情逸士适宜居住之地。晏时泊下床走到屋外,吹了会儿凉风,清冷的风瞬间让自己清醒了不少。
如果忠门派还在,没有被人诬陷,自己此刻可能在读书听父亲讲君子之道亦或是自己习武练剑。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天下。”
“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
“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
“人无礼而何为,财非义而不取。”
“草色人心相与闲,是非名利有无间。”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君子大道,静心养性。
鸟儿归巢,天边一抹晚霞映着大地,天渐黑,直到再也看不见山那边的太阳。
万籁俱静,一切归于夜色,月华洒下,神圣而纯洁。
程潇推门而入:“我回来了,忠门派的人我都替你安葬好了,不过我想着你应该会想见你的父母,所以将他们带回来停放在别院,你去跟他们好好告个别安葬了吧。”
晏时泊手足无措,人都差点摔倒:“……多谢。”
他来到别院,那停放着两口棺材,里面躺着身首分离的两具尸体,晏时泊努力地憋着眼泪,尽量不让其留下,可终究饱含太多情绪,怎么忍也忍不住。
“……爹,娘……”晏时泊无助地坐在两口棺材中间,就像小时候他们教自己写字识字般。
“……都怪我没用,现在不能为您们报仇雪恨……”
屋内说话声断断续续,不时传来呜咽声。程潇只是在屋外摇了摇头,转身消失在竹林深处。
“……爹,对不起……辜负了您对我的期望,我也不想……做君子太难了……”他靠着棺材睡了过去。
梦里自己和父母一起读书习武,一起学君子大道,一起站在山巅看落日,一起……
屋外阳光射进打破了美好梦境,醒来终究是一场空,有的只有眼睛湿润,整张脸被泪水打湿。
程潇在门外道:“既然醒了就把早膳用了,去把他们安葬了。”
“……嗯。”晏时泊简单地用了早膳,用凉水洗了把脸。
他找了一块鸟语花香的地方,周围有清泉,清泉旁还有一棵高大的槐树:“爹,娘,望您们在另一个世界都安好,希望您们不要怪我。”他坐在坟墓旁,和他们享受着这清静的时光。
“也许以后不会再来了……爹,做君子太难了……”晏时泊朝他们深深跪拜,眼尾发红,隐忍多久最终分崩离析。
程潇负手而立,看着晏时泊慢慢走近:“都安葬好了?”
“嗯。”
程潇看着他失落的样子,自己的心也没来由跟着阵阵绞痛,他将头偏向一边:“走吧,去魔教。”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天下。”选自《尽心章句上》第九节
“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选自《报任少卿书 / 报任安书》
“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选自《商君书》
“人无礼而何为,财非义而不取。”选自《水浒传》第六十八回
“草色人心相与闲,是非名利有无间。”选自《洛阳长句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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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